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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店内中央的桌边,男人默默喝着纯伏特加。不掺水的喝法是俄罗斯人的习惯。一头蓬乱的金发,苍白的下巴长满胡碴。意识清醒时宛如湖面般清澈的冰青色双眸,此时却因忧郁与愤慨而混浊污秽。男人约三十五岁,但眉心的明显皱纹却增添几分年龄。男人不仅未脱下大衣,托着酒杯的手也戴着黑色皮革手套。早在进店时,他就颇有醉意了。

  这是一家专做俄罗斯人生意的酒吧,店内播放着欧洲节拍风格2的俄罗斯流行乐。由于不是迪斯可舞厅,音量并不算大,但称不上静谧。在这样的环境里,男人用惊人的速度喝着酒。男人身旁没有任何人。就连浓妆艳抹、服饰夸张的女服务生也不敢靠近。唯有墙边一群客人不时投以凶恶目光。晚上十点五十五分,值晚班的菜鸟调酒师走进。他察觉店内气氛不太对劲,旋即发现原因出自这名生面孔的陌生客人。

  「那个人是谁?哪个家伙介绍的?」调酒师以母语向老鸟同事低声询问。

  同事默默摇头。这家位于六本木四丁目的酒吧采会员制,原则上不欢迎生客。而且地点位于综合商业大楼的七楼,店外没有招牌或看板,因此也不会有误闯的客人。知道这家店的人少之又少。店内仅听得见俄罗斯语。客人或店员全都俄罗斯人。而且店里绝大多数人都是旁门左道之辈。

  「我把他赶走。」

  调酒师多少有些赶人经验,正想走上前,同事赶紧低声制止:

  「别乱来,那家伙是刑警。」

  调酒师吃一惊,愣愣地望向戴着黑色手套的男人。这个人确实散发出警察特有的气质。

  「这家店怎么搞的?」一名客人忍不住向周围的人大声说道:「怎么有股臭味?该不会混进一条沾满粪便的野狗吧?」

  戴着黑色手套的男人默默放下杯子。

  挑衅的客人笑起来:

  「他听懂了?看来最近的狗听得懂人话。」

  男人凝视着酒瓶,并无回嘴。

  调酒师见气氛剑拔弩张,忍不住望向同事,后者悄悄跟他说:

  「沉着点,店长马上就来了。」

  那同事说得没错,不久后厨房走进三名男人,围住戴着黑色手套的客人。

  「请你到别家店吧。我这家店没有给狗喝的酒。」

  站在中间的肥胖男人说道。这个人似乎就是店长。其他两人不发一语站在男人背后。

  「你是尤里.奥兹诺夫吧?我可认得你。听说你从前是个警察,是个杀人凶手,是个下三滥的恶棍。你逃离祖国,却继续来日本当警察。日本这国家怎么回事?连杀人凶手也能当警察啊。」

  其他客人也恶狠狠地瞪着尤里。店长接着道:

  「你这条骯脏的野狗,以为来我这里能乞讨到剩菜剩饭吗?俄罗斯民警果然狗改不了吃屎,只会向善良老百姓勒索敲诈。别以为我这边会乖乖听话。」

  「我不是狗了。」

  尤里缓缓道。两眼依然直盯着前方酒瓶。

  「什么?」店长愣了一下。

  「不干警察了,不管在俄罗斯,还是日本。我毕竟不是当警察的料。」

  尤里的嗓音中充满自嘲。店长正要回话,尤里忽然抬起脸。

  「让我跟提耶尼见面。」

  「提耶尼?」

  「没错,我知道他在东京。」

  「你认真的?」

  「当然,诺吉尼可夫。」

  店长夸张地扬起一边眉毛道:「你这小子认得我?」

  「近来在六本木一带呼风唤雨的诺吉尼可夫,谁不认识呢?」

  「你果然是日本警察的狗,难怪消息这么灵通。」

  诺吉尼可夫嘴里说得不屑,态度却不禁有些洋洋得意。

  「只要你安排提耶尼跟我见面,我会给你一笔丰厚的谢礼。」

  「你该不会想打提耶尼的主意吧?」

  「我说过,我不干警察了。」

  「像提耶尼那样的大人物,怎么可能见你?」

  「他一定会见我。」

  「你怎么知道?」

  尤里抓住酒瓶,露出苦笑。

  「他跟我是童年玩伴。」

  诺吉尼可夫环睁双眼,瞪视着尤里。接着他掩饰心中错愕,开口问道:

  「只要让你们见面,我就能拿到谢礼?」

  「那当然,但给的人不是我。」

  「别开玩笑了!你不给,谁给?」

  「提耶尼。」尤里将伏特加倒入杯中,脸上没有丝毫笑意。「他一定很乐意。」

  一月七日,小传马町警友医院外科大楼病房的床上,由起谷志郎警部补惊讶得不禁坐起上半身。「夏川,这是真的吗?」

  「至少我这么听说……」

  「嗯……」由起谷望着前来探病的夏川并露出凝重的脸色。虽然五官眉清目秀,但长达数星期的住院生活在他的脸上凿下疲累的痕迹。

  不明身分的亚洲人在中央署内发动自爆攻击,导致警视厅特搜部的由起谷主任身受重伤,须住院五周才能痊愈。虽然迈入崭新一年,由起谷依然躺在病床。墙边的架上还放着探望客人带来的小型镜饼3。此时年节还没过完,架上的镜饼不显突兀,却让病房内增添几分寒意。

  「新的一年刚就传出这种事,我也吓了一跳。现在这已传遍整个新木场了。」

  夏川口中的传闻是尤里.米赫罗维奇.奥兹诺夫附属警部遭解雇一事。事实上奥兹诺夫从过完年后就一直没有出勤。

  「这传闻是不是真的,我也不知道。严格说来不是解雇,而是解除契约……不,应该说是单方面毁约。」

  「到底发生什么事?」由起谷追问。

  「详情我不清楚,城木跟宫近都绝口不提这事。」

  「有人被开除,一般不是会告知大家吗?」

  「毕竟我们是特殊单位。上头如何处理外聘职员的解雇案,我也摸不着头绪。」

  两人都压低音量。不论解雇还毁约,被当成秘密都是事实。就算是外聘职员,这样的离职方式实在不太光彩。

  「总之奥兹诺夫警部搬出了宿舍,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肇因是……那天的事情吗?」

  关于由起谷的问题,同样身为搜查主任的夏川大悟警部补只是模棱两可地点点头。

  去年十二月五日,由起谷身受重伤,冲津特搜部长与奥兹诺夫因对契约条款的看法不同而发生冲突。警视厅特搜部的英文名称是「Special Investigators, Police Dragoon」,缩写为SIPD。这是在《警察法》《刑事诉讼法》《警察官职务执行法》经过修正后,政府才设置的新部门。特殊机甲兵装「龙机兵」是这个部门的核心装备,而三名佣兵与警视厅签下契约,拥有警部的职衔并身负驾驶龙机兵的职责。奥兹诺夫正是三人其中之一。

  「那三人与高层签下的契约,恐怕相当不合理。你想想,光是警察单位雇用外人作为战斗员,就可猜得到契约内容绝不单纯。就算法律条文修正了,肯定还有很多属于灰色地带,毕竟龙机兵这玩意实在有着太多机密。」

  虽然同样任职特搜部,但基层搜查员却对三名外聘的佣兵战斗员抱持着强烈反感。夏川说到这里,微微抬起臀部,将铁椅拉向病床。

  「像这种随时可能送命的工作,不针对契约起争执才怪。一般吵的都是金额,但这次突然解雇,恐怕另有隐情。倘若真起争执,也不会是单单为了钱。」

  由起谷一脸忧郁地听着夏川的分析。

  「部长上次也说过,那三人只要不服从命令,不论任何理由,警视厅都可以解除契约。奥兹诺夫警部果然还是无法跟部长和平相处吧。毕竟我们部门藏有太多秘密。只是跟部长起争执,奥兹诺夫警部就被解雇了。我底下人都说这是早猜得到的结果。」

  尤里.奥兹诺夫警部曾是莫斯科刑警,从前的经历似乎让他极不信任警察组织。他虽然沉默寡言,但言谈间,由起谷与夏川还是感觉得出来他的疏离。

  「但我总觉得……奥兹诺夫警部很想重拾警察身分,让人生从头来过。」由起谷呢喃:「当然,我不清楚他的过去。我未曾听过传闻,问他也肯定不说。」

  夏川回想起眼前温和稳重的好友,以前亦有一段误入歧途的岁月,不由得陷入沉默。关于不想提起过去这点,由起谷想必感同身受。

  「我认为警察不该雇用佣兵,这是警察的尊严问题。这样的想法还是没变。但唯独奥兹诺夫警部……我很希望他能以警察的身分好好继续下去……」

  由起谷比任何人都希望警界脱胎换骨,却连自己也无法摆脱警察特有的传统价值观。夏川很清楚由起谷的矛盾,一时无语。

  那名男人指定的见面地点,是总武本线龟户车站附近一家商务旅馆的三温暖室。

  晚上八点二十五分,尤里从面对后巷的入口进旅馆。柜台服务生似乎是俄罗斯人。他缴钱后接过毛巾及浴巾。服务生不时打量尤里的脸庞,但态度恭谨,显然事先知道有这样一位客人来到旅馆。

  尤里走下柜台旁楼梯,通过地下室的阴暗走廊,进入尽头处的更衣室。整间更衣室里没有其他人。尤里随便挑置物柜,脱下大衣,并以里头的衣架吊起,接着脱去炭灰色的西装、摘下领带。

  他一丝不挂地打开三温暖室的门。按旅馆规模,里头空间相当大,而且空无一人。尤里走到深处静静坐着等待。温度计显示摄氏九十度。十分钟后,室门开启,一名身材修长的男人走进。对方身高或年纪都与尤里相差无几,仅有头发及瞳孔色之别。他留着茂密乌黑的波浪状长发,脸上镶着一对彷佛吸尽所有光芒的黑曜石色瞳孔。

  此外,男人的身上布满刺青。

  这证明提耶尼是货真价实的「沃尔」。

  「沃尔」是「沃尔夫沙可尼」的简称。原意是「小偷」或「盗贼」,但在俄罗斯的黑帮世界却有着特别涵义,那就是「正统的犯罪者」。这是一群重视仪式及纪律、反抗一切法律与权威的人物,因此称为沃尔夫沙可尼,意即「有内规的盗贼」。沃尔承袭俄罗斯的布拉特诺伊——恶棍精神,是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凶神。

  沃尔起源有着诸般说法。有人说源自十九世纪中叶遭流放至西伯利亚及桦太岛的囚犯,也有人说最早追溯至十五世纪的农奴。二十世纪初期,列宁领导的布尔什维克派便曾将一些沃尔任命为契卡,亦为秘密警察。史达林的时代,沃尔更被任命为收押大量政治犯的拉格里——集中营的狱卒。沃尔的内规,想必是在这些时期的拉格里或监狱内建立起严谨定义;冷战时期,赫鲁雪夫后的俄国政权都将包含沃尔在内的部分犯罪者认定为反革命份子,大力打压。当然,俄国官方不曾正式承认这些人的存在。然而在共产主义体制,官僚社会彻底腐败,到布里兹涅夫的时期,沃尔在贪官污吏的世界中再次壮大。进入苏联解体的八○年代末期至九○年代,各种俄国黑帮组织迅速拓展势力。不管是以沃尔为核心的组织,还是其他新兴组织,都渗透进全球的黑暗世界中。

  全身布满刺青的男人进三温暖后,他开口唤着坐在深处的尤里。

  「嗨,阿嘉纽克。」

  阿嘉纽克是俄罗斯语中的「灯火」之意,但男人的声音让人联想到拂过冻土的寒风。

  「那不是我的名字。我不像你一样有代号。」尤里冷冷回应。

  沃尔须通过严格审查。依照沃尔的内规,一旦获得斯荷托卡——亦即沃尔总会的承认,就须舍弃原本姓名,使用上层决定的克里柯哈——代号。代号将会被传达出去,使所有沃尔都认识这名新同伴。

  刺青男人的代号是提耶尼,意思「阴影」。

  「若我是阴影,你当然是灯火。」

  「那仅是一句玩笑话,索罗托夫。」

  「好久没听到有人这么称呼我了。」

  索罗托夫愉快地笑起来,眼神却透露出感慨与自嘲。他走到尤里左侧坐下。

  阿尔塞尼.索罗托夫,这正是提耶尼多年前舍弃的本名。

  「我猜在日本混久了,迟早有一天会遇见你。没料到这么快,而且是你主动找我。」

  「……」

  「听说你不干日本警察了,这真的吗?」

  「嗯。」尤里垂首。「日本跟俄罗斯警察一样腐败,没什么不同。我们在上层眼里只是用完就丢的弃子。」

  「你还是老样子天真。你任职前就该明白了。世界上若有不腐败的警察,我倒想见识。」

  「我没有其他选择……至少那时没有。」

  索罗托夫沉默不语,宛如追忆着过往。他点点头,揉了揉冒起汗的肩膀。

  他的双肩刺着一对老鹰,两手手腕刺着露出尖牙的蛇,脚踝刺着狼,手臂刺着红色罂粟花束,胸口则是无数十字架,腹部刺着骷髅,背上刺着以西里尔字母写成的经文。此外,双肘、双膝、侧腰、臀部、耳背到脚底,都刺满骇人的文字或设计图腾。

  这些刺青各有其不同涵义。老鹰象征正统沃尔的权威,骷髅象征不畏惧死亡的勇气,双手的蛇象征杀戮,双脚的狼象征恫吓。这每样刺青都诉说着本人的身分及背景,包含姓名、出生年月日、出身地、信仰、思想及犯罪经历等等。将名字等能够锁定身分的讯息刺在身上,意味着已抱有随时迎接死亡的觉悟。此外,刺上犯罪经历则在夸耀身为沃尔的功绩。

  唯有沃尔才有资格在身上刺这些图腾。这种忍受剧痛在躯体永久留下证据的行为,更意味着脱离一般社会规范的坚定决心。

  「你找我什么事?」提耶尼开口。

  「『做生意』。」

  「生意?」索罗托夫瞟一眼身旁的尤里。

  「没错,你最擅长的生意。」

  「丢下警察工作,跑来干坏事?」

  尤里并无理会对方的嘲讽,仅凝视着干燥的木头地板。温度计已攀到九十九度。

  「你果然还是老样子,就像条落败的狗奄奄一息地躺在我面前。阿嘉纽克,你让这个名字蒙羞了。」

  「别这么叫我。」尤里终于抬起脸庞。温度已达到摄氏一百度,他的脸上布满汗滴。「我不是沃尔,我没有代号。」

  「你确实不是,但你有资格。这资格是我特别赋予你的。」

  索罗托夫说到这里,突然揪住尤里的左手腕。

  「放开。」尤里说道。

  「这就是你的许可证。」索罗托夫轻笑着。

  尤里甩开索罗托夫的手,轻轻朝原本紧握的左手手掌瞥一眼。

  那上头刺着一头黑犬。

  2 一种源自欧洲的音乐形式,因节奏轻快活泼,在亚洲也相当受欢迎。

  3 日本过年的应景物之一。由两颗扁平圆形年糕相迭,上头通常会放一颗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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