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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人员将各组买家带往饭店高级套房。
示范战斗开始是晚上九点,之前是休息时间。
晚餐是客房服务。听说餐厅及酒吧都没营业,饭店里也没有其他住宿客人。不过这也理所当然,毕竟地下室放置着从巴基斯坦违法偷运来的新型机甲兵装。巴拉拉耶夫统帅的组织拥有这栋饭店的实质掌控权,至于是否使用人头名义就不得而知。
巴拉拉耶夫再三强调禁止离开饭店,但不禁止客人在饭店内随意移动,唯独严格禁止进入地下室。提耶尼一行人位在最高楼层十楼。工作人员将三人带入房内便关门离开。尤里若无其事地走进浴室,扣上门锁,查看洗脸台上各种盥洗用品。肥皂、刮胡膏、乳液、牙刷、刮胡刀、梳子、浴帽、棉花棒、棉片、缝纫包。
他上了个厕所,冲水后走出浴室。索罗托夫端坐在房内安乐椅上,浏览着客房服务的菜单。尤里走到他的对面坐下。卡姆萨则守住门口。
「离拍卖会没剩什么时间了,我们快吃晚餐吧。」
索罗托夫兴高采烈地翻着菜单,宛如出门远足的小学生。
「随便吃点简单的东西就行,但可不能没有伏特加。」
索罗托夫翻开饮料的页面,接着道:
「这上头的高级伏特加有俄国斯丹达、阿兹、卡夫曼,以及……七武士。」
尤里骤然望向索罗托夫,没想到对方凝视着自己。沃尔独有的狡滑眼神贯穿他的心思。
「你果然发现了。」
索罗托夫表情一变,口气及态度截然不同。
中计了。他审视着自己双眼中的思绪,故意说出关键字。
尤里瞠目结舌,一时无语。提耶尼是俄罗斯黑帮的关健人物,他拥有与之相衬的狡诈。
「中午跟巴拉拉耶夫那场餐会,我就猜到不妙了。故意试探一下,果然不出我所料……你的心思敏锐,不愧曾是『最瘦的瘦犬』。」
索罗托夫完全看透自己,此时装傻已不管用,尤里豁出般开口:
「谢尔宾卡那案子,你也牵扯在内?」
「是的。」索罗托夫满不在乎地回答。
「我完全被蒙在鼓里,还向你求救,在你眼里,我当时一定很蠢吧?」
「我并非想安慰你,但我确实没这么想过。若要比蠢,我比你更是,我完全没料到你在那个时机点找我。」
索罗托夫语带感慨,似乎并非在说谎。尤里试着回想当时索罗托夫的神情。波瓦鲁斯卡亚街上公寓的二楼,当时穿着黑毛衣的索罗托夫打开黄色房门,茫然地凝视自己,露出打从心底吃惊的神情——等等,「在那个时机点」是什么意思?
索罗托夫再次察觉尤里双眸中射出的冷芒。
「我又说了不该出口的话。」
索罗托夫装模作样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尤里一见他反应,更确信自己猜得没错。
「你杀了雷斯尼克?」
——求求你别承认。
原来心中一直存着误解。那天,自己并非回公寓取手套才逃过一死,事实上凶手一直在等自己与雷斯尼克分开的那刻。
——求求你千万别承认。
索罗托夫缓缓点头。
「是的。」
尤里猛然起身,椅子翻倒在地,怒火再也无法抑制。长年累积的郁闷与仇恨在胸口急速窜升,随时溃堤。
为什么没早点想通?为什么没好好想清楚案子到底让谁得到好处?当年达姆琴科率领的第一班顺利逮捕葛西查克,索罗托夫曾出现在自己面前,并说出这么一句话:「多亏你们将他送进牢里,原本受到排挤的我终于有机会出头。」
同样的道理,米克丘拉及背后靠山基古林遭杀害后,趁机在莫斯科军火买卖崭露头角的人物正是——
「米克丘拉也是你杀的?」尤里接着问。
「没错,但基古林不是,杀基古林的是契卡。」
「为什么你没连我也杀了?」
「我也不知道。」
索罗托夫耸耸肩,脸上露出连自身也想不透的神情。
——你说呢?
童年回忆浮上心头。自己在放学后的校园想将学生票还给他时,他也这么说。
——我也不知道。
「原计划中,确实连你也要一并杀死。倘若你们两人一起搭电梯下来,我会连你也杀了。」
「但当我出现在你门前,你却帮我逃出莫斯科?」
「是啊,我也觉得自己脑袋有问题。」
尤里从那天起便徘徊在亚洲的无间地狱。索罗托夫玩弄着自己的命运,「梅菲斯托费勒斯」这形容实在过份贴切。
「以你当时的身分,即使放走我也不会受到惩罚?」
「那只是结果论,一切都是算计与策略运用的结果。」
「什么意思?」
「你只是逃了也无关大局的小角色。」
索罗托夫口气尖酸却不带敌意。
「你早就知道总管就是巴拉拉耶夫?」
「怎么可能……如果知道,我根本不会把你带来。别说是你,我也吓一跳。我看他装作不认识我,顺势陪他演了一出。他似乎打算彻底隐瞒当年那案子。」
「他打算隐瞒,但你必须好好说明清楚。为什么杀死米克丘拉?我跟雷斯尼克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非死不可?最后为什么又救了我?」
「我没义务告诉你这些。我本来跟他一样,打算彻底隐瞒你真相。」
索罗托夫气定神闲,但每句话都语带模糊,他正是擅长捉弄人心的梅菲斯托费勒斯。
「那么,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继续参加拍卖会,还是弃权?」索罗托夫淡淡询问。
站在后方的卡姆萨散发出强烈杀气。此时骑虎难下,一旦做出错误抉择就是死路一条。
尤里一咬牙道:「若不是抱着抛开一切的决心,一开始我就不会跳进这行。」
「你还算聪明。」
「我舍弃过去一切,包含警察的信念与尊严。你别以为我会这么算了。你欠我的,将来得在交易上补偿。」
「就这么办吧。」
「谢尔宾卡案的真相,总有一天我也会要你吐出来,但今天大局为重。」
尤里扔下这句话就转身走向门口,卡姆萨却挡在自己面前。
两人默默互相瞪视。三秒……四秒……
此时,背后传来索罗托夫的悠哉话声:「不吃晚餐再出门?」
「不吃。」
「好吧。」
索罗托夫低头继续看起菜单。卡姆萨退到一旁,任由尤里走出房间。
尤里沿着走廊走向电梯,不禁松口气。
幸好平安化解危机……不,是否真的化解,自己也说不上。
无数思绪同时盘旋脑海。下手杀死雷斯尼克的人正是索罗托夫……自己并不是幸运逃过一劫,而是索罗托夫刻意放自己不杀……为什么他这么做?
尤里暂时抛开不断涌上心头的疑问,强迫专注眼前任务。现在自己是警察,正在执行卧底任务,当务之急是将真正会场地点回报至共同搜查本部。
窗外依然下雪,且比抵达时还大。离开这栋饭店虽然不容易,但并非绝无可能。然而主办单位一旦得知有人擅自离开,恐怕会立刻中断拍卖会。等到大批警力赶到,涉案者很可能都已逃离,新型机甲兵装也被搬运到其他地方。就算警方来得及在众人逃走前包围会场,倘若这些人在地下室以机甲兵装负隅顽抗,必定造成警方大量伤亡,宫城县警的机动队并没有配备机甲兵装。
唯一办法,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向本部通风报信,而且须在示范战斗开始前回到房间。新型机甲兵装齐齐摩拉是否就是龙机兵,目前不得而知,但没有时间确认了。
尤里搭电梯来到一楼,宛如散步般随兴走向大厅。
对面走来一人,赫然是关剑平。他也在饭店里闲晃。
——别吸引对手的视线,别将视线从对手身上移开。
尤里压抑恐惧,落落大方地往前走。擦身而过之际,关剑平戴着墨镜的双眸朝自己望来。那是一对无礼且大胆的视线,而且依稀带着笑意,彷佛暗示着「我知道你想做什么」。
关剑平为什么在这里走动?真的是散步吗?还是跟自己一样有目的?尤里不可能知道答案。只能一方面提醒自己注意,一方面将心思放在当前行动。
蓦然间,旁边有人喊了一句:
「喂,瘦犬!」
尤里心中一震,赶紧转头。
叼着香烟的但马正从走廊左侧走来。他转动松弛脸颊及颈项肌肉,朝关剑平的背影看一眼。这个男人目睹自己与关剑平擦身而过的那幕。他隐约涌起一抹不安。尽管没有造成误解,恐怕也会令对方产生戒心。
然而但马并没提及关剑平,只是看着尤里呢喃:
「你是『伊凡的高傲瘦犬』?」
尤里愣愣地望着对方如佛像的脸孔。「伊凡的高傲瘦犬」这句话,是流传在莫斯科警察间的俗称。但马知道,是否意味着他确实是警界人士?
这是尤里第二次从日本人口中听到。首次对尤里说出这句话的日本人是SAT的荒垣班长。荒垣使用生涩的俄语,而且是透过犬魔的通讯装置,并非当面亲口说出。当时两人正在执行地下铁人质胁持案的攻坚行动。然而攻坚不久便宣告失败,荒垣死于恐怖份子设下的陷阱。
「这句话真可笑,管他高不高傲、是胖是瘦,不都是饲主养的狗?」但马阴里阴气地道。
尤里一语不发,因为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但马这么说,绝不可能是知道荒垣在攻坚前曾对自己说过。他是否只是想寻求认同,因为自己跟他都是堕落的警察?抑或暗示他已得知自己卧底身分?尤里无法判断前者还后者。何况但马的话中还隐含其他微妙暗示,却又让人无法推测立场。
唯一可以确定,荒垣这么说是向同伴表达关心,然而但马却丝毫感觉不到友善之意。从那张佛像般的脸上读不出立场。真可说是名副其实的深藏不露。尤里站着不动,但马吐出一大口烟雾后便离开了。
压抑恐慌后,尤里再度举步。
关剑平与但马,两人的慑人气势都足以令人打退堂鼓,但尤里硬着头皮继续任务。他暗中观察着警卫们的视线,走到大厅沙发坐下。大厅里还有一名克雷安加的部下,坐在稍远处喝着酒。大厅角落有公共电话与网际网路的包厢区域,但遭严密封锁,而且数名警卫在一旁监视。使用饭店有线电话通风报信恐怕不可能。
一名工作人员走来。虽然是亚洲人,却以俄语问道:
「请问有没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我出来散心,你们没说不能走出房间。」
对方恭谨地说道:「是的,这我明白。若有需要我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你愿意帮我买烟吗?」
「柜台准备了各种香烟。」
「我要Montecristo的细管雪茄。」尤里随口说冲津部长喜爱的烟草名称。
「很抱歉,我们没有准备这个牌子的香烟。」
「那就算了。让我休息一下,我可是从东京搭车来到这里。」
尤里装出不耐烦的表情,工作人员行一礼后正要离开,尤里却念头一转道:
「等等,我要一杯爱尔兰咖啡。」
「请稍等。」
不久,工作人员端着冒着热气的玻璃杯走来。虽然表面浮着一层鲜奶油,但这也是酒精类饮料。爱尔兰咖啡是以Dunphy's爱尔兰威士忌为基底,加入咖啡及红糖搅拌而成的鸡尾酒。
尤里戴着手套的手接下杯子喝一口。味道不怎么样,比姿俊之泡得差多了。去年在厅舍待命室里,尤里喝过姿俊之亲手泡的爱尔兰咖啡,而且是在特搜部与爱尔兰人拚了个你死我活后不久。如今回想起来,那杯爱尔兰咖啡真的挺美味。姿俊之不愧平日自称咖啡通,泡咖啡时每个动作都相当专业。今天若是他面临当今局面,想必也能毫不迟疑地采取行动。
——必须比冰冻的窝瓦河更加冷静。
雷斯尼克这么教导自己。可惜好警察的下场都是死路一条。
尤里缓缓啜饮着咖啡,眼角余光确认大厅所有监视器位置。特地到一楼大厅就是做这件事。每架监视器都设置在不起眼处,但只要是根据基本原则设置的监视器,尤里都可以马上找出来。在俄罗斯担任民警时,尤里负责调查过高级大饭店里的窃盗集团,因此具备相关知识。
一般而言,饭店里的监视器数量远比客人想象得还要多。有些饭店连监视人员的执勤状况也要监视,管理室里亦装有监视器。听说从前的旧体制中,饭店里的监视器比现在还多。设置目的是当发生意外状况时,能够立即确认并依照管理手册采取因应措施。原则上监视器都是设置在客人聚集的空间,或是工作人员比较少注意到的地方,例如饭店各出入口、电梯、公共电话附近、宴会场地、餐厅、娱乐设施、停车场、垃圾场等等。此外防止歹徒入侵,还会设置在工作人员或相关业者进出用的后门、大厅及仓库等地。巴拉拉耶夫的组织倘若仅是利用原本设置的监视器,成功机会应该不小。
尤里放下空杯子站起来。办法在车上想好了,事到如今只能行动。
首先横越入口大厅,走进一楼厕所。
尤里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他宛如是个惨无血色的沃尔。骷髅女彷佛从脸颊爬出,对着自己下诅。尤里感觉双腿发抖,只想在哀嚎声中夹着尾巴逃走。若能逃到双亲身边,不知多好。若是自己的父亲,肯定有办法帮助自己化解危机。因为米亥尔.奥兹诺夫是个英雄。
——绝不夹着尾巴逃走。
尤里洗了洗手,冰冷的水冲上黑犬脸庞。
快清醒,该上场了。大胆行动吧……
尤里出厕所走向楼梯。这条路上会先经过一扇门,门后就是工作人员专用通道。这里不仅没有监视器,还是警卫看不见的死角。尤里踏着悠哉步伐,接着一个闪身进入工作人员专用通道。
主办单位严格禁止客人离开饭店,但想必没个别监控客人在饭店内部的行动,因为他们自信做到不让饭店内的客人与外界联系。否则他们大可以最初就禁止客人离开房间。主办单位的心态给予尤里唯一可趁之机。放置在地下室的齐齐摩拉周围想必戒备森严,但反过来说,不靠近那里就不会有事。尤里的目标地点并不在那附近。
尤里蹑手蹑脚地跑在狭窄通道,唯一仰赖直觉与运气。一边观察路线及沿路上各种设备,在心中祈祷饭店设计采取最常见的格局。到处可见配膳用的推车,还有杂乱堆放的水桶、拖把,以及堆在墙边的瓦楞纸箱。尤里小心翼翼前进,以免被杂物绊倒。心脏噗通乱跳,彷佛随时炸裂。只要被任何人看见,一切就完了。
即将弯过转角之际,前方忽传来声响。尤里赶紧躲到墙边一架推车的后头。三名手持托盆的工作人员通过眼前,离身旁不到一公尺。
回忆蓦然涌上心头。当年因遭到通缉而在莫斯科东逃西窜的那夜。恐惧着应该是同伴的警察,害怕遭民众检举通报,只能不断找阴暗处藏匿身影。全身不停发抖,担心不知何时响起「通缉犯躲在那里」的吶喊。
左手微微颤动,掌心的黑犬彷佛挣扎,随时在哀嚎声中撕裂皮肤逃走。
——安静点,别乱动。要是被发现,你跟我都会被杀。拜托你别乱来……
尤里在心中哀求。
三名工作人员并没发现尤里,就这么离开。他走出推车后,朝着三人走来的方向前进。不一会又听见话声,前方似乎是厨房。尤里悄悄靠近,自门边往内窥探。数名厨师正在里头忙着制作料理。紧张感达到巅峰。尤里看准时机奔过厨房门前。目标地点应该不远。
终于找到了……工作人员的置物间。
饭店绝不可能在这里设置监视器,主办单位也没有监视此处。尤里谨慎倾听里头动静,确认没人后迅速开门入内。饭店外观气派辉煌,员工置物间却寒酸萧条,只有一排排廉价的铁制置物柜。一切都符合预测。虽然置物柜附锁头,但只是最常见的圆筒锁。
尤里从口袋掏出从房间浴室取来的针线包。浴室内共放两包,尤里全带出来了。工具越多越好,且既然其他东西各有两份,假如针线包只有一包,反而容易被索罗托夫察觉不对劲。不如两包都带出来,让他根本不知道浴室本来有针线包。尤里拆开外侧的白色厚纸片,里头放着针、线、数颗钮扣,以及最重要的……安全别针。用力将安全别针拉直后,就是粗细适中的铁丝。脱去右手手套,以临时制成的开锁工具一一打开柜子锁头。这招开锁技巧是在桦太岛时向中国人学来的。虽然技术不纯熟,但开大量生产的圆筒锁还应付得来。
一打开置物柜,立即翻找里头的东西。
——一定有才对……这里头一定找得到……
这年头拥有一支以上手机的人并不少见,饭店人员不太可能将所有手机都带在身上。这些没有随身携带的手机,当然都在私人袋里。找好一会,依然毫无斩获。但尤里并不放弃,持续着开锁和翻找袋子。速度要快而无声,而且须随时注意周围动静。
终于找到了。
他立即开启电源。电池残量所剩无几,但还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输入号码并按下通话键……接通了!
〈尤里?我好担心你,你在哪里?〉
越听越让人不舒服。语气彷佛流露着命运的讥讽与恶意。当年在莫斯科东奔西逃,最后打电话给丽拉的时候,也听到这么一句话:「尤里?我好担心你,你在哪里?」
「『别担心,现在的工作很顺利』。」
尤里一字一字地清楚说出暗语。电话另一头旋即传来短促呼叫铃声。
——快……快点接……
紧接着传来组对特别班成员的沙哑声音。
〈这里是上原研究公司。〉
「会场在閖上港湾宫殿大饭店,『齐齐摩拉』放在地下的……」
一句话还没说完,电池没电了。
尤里咂嘴,转头环顾四周,决定将手机藏在清洁工具柜内的抹布底下。由于没办法删除通话纪录,绝不能被手机主人看见。虽然口头说明还没结束,但本部应该已经锁定手机发讯地点,将会立即通知宫城县警,展开共同搜索。
任务已经完成,但该做的事情还没结束。尤里立即开始寻找其他手机。无论如何都要再找到一支手机才行,这是为了自己,查出命运遭到扭曲的真正原因。握着铁丝的手微微颤抖,迟迟无法打开锁,尤里忍不住想破口大骂或敲打柜门。
——已经成功联络本部了,快离开这里!
心中的理性在吶喊着,但操纵铁丝的手指却停不下来。
——再等一下……快成功了……
开了。尤里立即拉开柜门。里头没有袋子,只有一件吊在衣架上的骯脏束口外套及凌乱的日常用品。尤里翻找一阵,没看到手机。又将手掌探进外套口袋内掏摸,竟然摸到一支。开启电源一看,电池残量还很充裕。
尤里连上搜寻网站,英文输入「斯壮其诺市民活动中心」。
画面上旋即出现大量文章及画像。尤里刚升任刑警的隔年,莫斯科发生一起恐怖攻击案。正在举办「儿童劳作展」的斯壮其诺市民活动中心忽然遭恐怖份子入侵,造成超过一百名孩童死于非命。如今在网路上犹能找到许多关于那场悲剧的可怕画像,这都是有名的新闻照片。尤里选择其中最广为人知的一张。一具男孩尸体宛如沉睡般躺在正中央,周围散落着男孩在暑假期间制作的纸作品。尤里将照片放大至手机功能的极限。
果然没错……
男孩脸部附近的纸劳作之中,正有一只纸鹤。
这张照片相当有名,凡是生活在同一时代的人应该都看过,尤里自己也在新闻媒体上见过很多次。但到目前为止,尤里不曾仔细审视照片中的劳作。如今唯一想要确认的一点,就是其中是否包含纸鹤。
尤里彷佛听见骷髅女的嘲讽笑声。那笑声如此尖锐、刺耳且疯狂,彷佛毫不留情地将憎恨散播在世界上。直到天荒地老,笑声永远不会停歇。
当年米克丘拉在办公桌上放一只纸鹤。纸鹤上一排排数字,确实是军火的制造编号。
谢尔宾卡贸易公司的业务,受到政治家及官僚默许,称之为「国策」也不为过。
自己的儿子被自己贩卖的枪械杀死的沙维兹基。
自己的妻子被自己贩卖的毒品杀死的尼斯托尔.索罗托夫。
如出一辙的结构。宛如俄罗斯木偶一般,大木偶里有小木偶,一模一样的木偶层层相迭。最深处的原点,正躲藏着骷髅女般的诅咒轮回,那个不知情地吃下自己孩子的可怕妖怪。
谢尔宾卡贸易公司贩卖的PKP通用机枪,竟残杀了本国的民众。许多携家带眷的市民,一家老小都惨死在枪口下。知道内情的人都对这件事守口如瓶,并且想尽办法要将掩埋在黑暗中。这种事一旦摊在阳光,国民绝不会默不作声。这就像一颗炸弹,一旦引爆将撼动政坛,甚至摧毁整个政治体制。但米克丘拉偷偷留下当时文件资料,以备不时之需。这些文件的上头,记载着卖出军火的制造编号。恐怖份子的武器都遭政府当局扣押,只要与实物两相对照,就能明白这份文件是无可推托的铁证。毕竟案子重大,政府很难以「扣押物遭窃盗或遗失」来当作借口。
尤里与雷斯尼克最初拜访谢尔宾卡时,米克丘拉的态度有些坐立难安。对谈过程中接到好几通电话,而且脸色越来越难看。这是理所当然,因为米克丘拉已经敏锐地察觉政府当局想将自己剔除的气氛。
米克丘拉求自保,决定对来访的使者亮出手中王牌。
回想起来,当时两人在大楼的楼梯处曾遇上戴着深棕色墨镜的男人。这男人姓名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一名契卡。想必米克丘拉事先对某个相关人士暗示「我握有斯壮其诺案的秘密证物」。确认暗示的真伪,「高层」派这名契卡前来拜访。
米克丘拉只想传达一个讯息。尤里的直觉如此告诉自己。纸鹤只是传达讯息的小道具。
想必当时米克丘拉没有提出具体说明,仅假装若无其事地将纸鹤放在对方面前。一只印着PKP通用机枪制造编号的纸鹤。光这样便够了,而且恰到好处。在纤细的互动关系中,这最适合传达讯息。一旦分寸没拿捏好,很可能破坏双方微妙平衡。
使者立即明白,并进一步保证米克丘拉的生命安全,而且答应让他继续拥有谢尔宾卡贸易公司的经营权。随后尤里等两人进入办公室时,两人都看得出米克丘拉神情恍惚。那是逃过劫难的喜悦,紧绷的神经顿时松懈。米克丘拉临时取消当天的会谈,理由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因为状况突变,很多环节都须赶紧安排处理。尤里及雷斯尼克不懂纸鹤的意义也是当然。若不清楚来龙去脉,那就是一只随手拿废纸折来打发时间的纸鹤。
耳畔回荡着骷髅女的讪笑。掌心的黑犬也开始吠叫。彷佛永无止尽,从不间断。
——住口……别叫了……我的头快炸开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
尤里回过神,转头一看眼前站着数名手持格洛克手枪的男人。全身如冻结。
「放下手机!」警卫下令。
尤里灵机一动,赶紧在手机上输入「上原研究」的电话号码。
对方开枪了,但这枪是恫吓,子弹贯穿眼前的置物柜。尤里假装惊惶失措地扔下手机。
就在这时,巴拉拉耶夫推开部下,从后头走上前。尤里呆站不动,巴拉拉耶夫拾起地上手机,萤幕显示输入到一半的号码。
「这是哪里的号码?」
「……」
「你想打到哪?如果说谎,我马上就会知道。」
「……」
警卫用枪柄狠狠敲尤里的脸庞。一股铁锈味瞬间在口中扩散。
「快说!」
对方枪口抵在尤里脸上,尤里一脸无奈道:
「搜查本部。」
手机尚未按下通话键。尤里试图让对方误认还未将会场位置告知警方,他尚未通报成功。巴拉拉耶夫检查拨出的通话纪录,接着选择显示全画面。一见到液晶萤幕上斯壮其诺案照片,他登时恍然大悟。
「你猜得没错,当年米克丘拉以斯壮其诺案威胁了高层。」
「你最初就打算害死我?」
巴拉拉耶夫缓缓摇头。「我原本也不知道。」
尤里有些意外。但更意外是巴拉拉耶夫脸上闪过一丝对往事的遗憾。
「刚开始我真的想揭发谢尔宾卡贸易公司的内幕。当时我是平凡的年轻人,拥有超越常人的野心。然而我钓上的鱼大得超乎我的想象……不,应该说是鱼的底下还牵着一颗沉重的大石。若不是我赶紧放开钓竿,我也会落入水里。当然,达姆琴科也一样。」
「注意到纸鹤的契卡也是你的手下?」
「不,当时我只是小人物,还没爬上那么高的地位。所有决策都是上头下的,我无权参与。就连那只纸鹤的事,我也是听了你跟雷斯尼克的回报才知道。至于明白纸鹤的意思,已经是后来的事了。米克丘拉性格粗野,没想到想出那么精巧的手段。」
这一刻,尤里终于得知自己必须死的理由。
「如果单纯中止搜查,你也自身难保。因此你将我们当成牺牲品,把看见了纸鹤的我们杀死,一来跟我们切断关系,二来讨好上层,让上层认为你是忠实优秀的部下……」
见风转舵是官僚本性。出人头地而安排的卧底行动反而成了绊脚石。但巴拉拉耶夫的脑筋动得相当快,他将绊脚石当成垫脚石,爬上更高位置。
「闲话说完了。」
巴拉拉耶夫话一出口,部下们立即自左右抓住尤里的手臂。
「你不是贵宾了。现在起,你是选手。」
「选手?」
巴拉拉耶夫恢复傲慢态度。
「走,比赛快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