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神潘恩
实验
“我很高兴你能来,克拉克,真的很高兴,我之前还不确定你是不是能抽空来见我。”
“我能空出几天时间来,事情现在不是很乐观。你一点都不担心吗,雷蒙德?确定绝对安全吗?”
两人一边交谈一边缓缓地走在雷蒙德博士家门前的空地上。西垂的太阳尽管仍然挂在山头上,发出的光却黯淡失色,投不下一丝阴影。一阵沁人心脾的香气从山坡上的树林里飘来,时不时还会传来斑鸠轻柔的咕咕声。低洼处美丽的山谷中,河水在荒凉的群山间穿行。随着太阳从人们的视野中逐渐消失不见,纯白色的薄雾开始从河岸边不断弥漫开来。雷蒙德博士突然转向他的朋友:“安全?当然安全。手术本身十分简单,是个外科医生都会做。”
“那在其他阶段也没有危险吗?”
“完全没有,绝对不会有任何身体上的危险,我可以向你保证。你总是这么胆小,克拉克,一直都是。我投身于超验医学已经有二十年的时间了。我也听说有人称我是庸医、江湖骗子,但是一直以来我都知道自己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五年前,我已经达到了自己制订的目标,并且从那时起,每一个白天对我来说都是为了夜晚做准备。”
“我愿意相信这都是事实。”克拉克皱起眉头,神情疑惑地看着雷蒙德博士,“雷蒙德,你完全确信自己的理论不是某种不切实际的想象?”
雷蒙德博士停下了他的脚步,转过身去。他是一个中年男子,憔悴又瘦弱,苍白的皮肤微微发黄,但是与克拉克面对面相视时,脸颊上泛出一丝红晕。
“看看你自己,克拉克。你能看见山,一个山头接着另一个山头,就像海里的波浪一浪接着一浪;你能看见树林和果园,田地里成熟了的玉米,延伸到河边的芦苇滩。你能看见我正站在你的身边,听到我的声音,但我告诉你,所有这些事物——从天空那颗闪耀的星星到被我们踩在脚下的坚固土地——我可以说,都只不过是梦想的影子:那些影子蒙蔽了我们的双眼,让我们看不到真实的世界。确实是有一个真实世界存在的,但是真实世界已经超越了这种魅惑与幻象,超越了那些‘追逐人生梦想’的口号,就仿佛隔着面纱似的。我不知道是否有人曾经掀开过那层面纱,但是我知道,克拉克,你和我今晚将看到它在某个人的眼前被掀起。你可能会认为这一切都是些奇怪的谬论,它可能很奇怪,但却真实可信,而古人知道掀开面纱意味着什么,他们把这称做‘看到潘神’。”
克拉克打了个寒颤。寒冷的白雾已经盖住了河面。
“这的确很美妙,”他说道,“我们站在一个陌生世界的边缘,雷蒙德,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么我想很有必要带着那把刀。”
“是的,只是脑灰质组织有一点病变;特定细胞的排列方式稍有变化,对这一微观层面上的改变,一百个脑科专家中有九十九个都不会注意。克拉克,我不想用杂七杂八的东西来打扰你,我想告诉你部分听上去非常有意思的技术细节,听完这些,你的思路还会和现在一样清晰。尽管如此,通过阅读你的研究文章,我想你已经大致了解了那些近来在大脑生理机能研究方面所取得的巨大进步。我读到过一些关于迪格比和布朗·费伯理论的介绍文献。他们现在的各种发现是我在十五年前就已经取得的。我不需要告诉你,过去的十五年里我并没有止步不前。经过多年的努力,经过无数的艰辛和在黑暗中的摸索,经过日日夜夜的失望甚至是短暂的绝望,我的思想逐渐沉淀。最终,在这么长时间之后,一阵意外的喜悦振奋着我的灵魂,我知道漫长的旅程走到了尽头。似乎,似乎仍然有机会,偶然间,那片刻随想所产生的念头实际上正是那些早已在脑海里萦回了千百遍的思绪的延续。我突然明白了这个伟大的真理,而且我还看到它映射出的光芒,那是整个世界,一个未知的空间;大陆和岛屿,以及没有船航行过的辽阔海洋。当人们抬起头来,首先看到的会是太阳,然后是天空中的星辰和脚下静寂的大地。你会觉得这一切显得夸张而虚妄,克拉克,但这很难用语言来表达。是的,我不知道我所提及的东西是否能用朴实而浅显的语言来表示。比如说,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被电报线路和电缆所包围,想象下,通讯信息从南到北,穿过海洋到达沙漠地带的时间,比一闪念的时间还要短暂。假设下,一个电工突然察觉到,其实他和他的朋友只不过是把玩了几块石头,却误认为发现了世界的基石。假设下,某个人在现有空间中看到了宇宙的终极,他的言语突然传向太阳,穿越太阳系进入宇宙,他的声音清晰地回响在空中,束缚了我们的思想。对于我做过些什么,这是一个很好的类比。你现在有点理解我的感受了吧。那是个夏天的晚上,山谷看起来跟现在一样,我就站在这里,看到了无法用言语表达、无法想象的漩涡在两个世界之间咆哮,一个是物质世界,一个是灵魂世界。我看到它们在我面前无限延伸至慢慢暗淡,而在那一瞬间,一座光之桥突然从地球跨往那未知的海岸,最终跨越深渊。你可以看看布朗·费伯的书,如果你喜欢的话,你会发现到现在为止科学家们还无法解释大脑某些细胞组的存在原因或它们的具体功能。这些细胞组是科学的一片空白地,是滋生各种奇谈怪论的荒废之所。我可不像布朗·费伯和那些专家,我对这些神经中枢可能的构造功用有深入准确的认识。只要轻轻一触,我就能使它们活动起来;轻轻一触,我就能释放神经流;轻轻一触,我就能连接当下的理智世界和另一个……我们很快就能知道另一个世界是什么样的了。是的,这把刀是必要的,但是想想这把刀能产生怎样的效果。它绝对能揭示感官的运作原理,这是人类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一个灵魂将会得以凝视另一个完整的灵魂世界。克拉克,玛丽将会见到大神潘恩!”
“你还记得你信中给我的承诺吗?我认为她必须……”
他低声在博士耳边说出了下半截话。
“不,根本不是,那是无稽之谈,我向你保证,克拉克。真的,保持现状是最好的,我很确定。”
“好好考虑考虑这件事情吧,雷蒙德,这是一个伟大的使命,但万一出一点差错,你的余生将会在痛苦中度过。”
“不,即使最坏的情况发生,我也不这么认为。如你所知,我从平民窟救出了玛丽,她那时还是个孩子,几乎快饿死了。我想她的命属于我,只要我认为合适,可以随时使用。快点,已经晚了,我们最好现在就进去。”
雷蒙德博士走进了屋子,穿过大厅,沿着一条黑暗的通道走下去。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极其沉重的大门,并示意克拉克进入他的实验室。这曾经是一间桌球房,天花板的正中央吊着一盏水晶灯。博士点燃了一盏深色的油灯,放在房屋中间的桌子上,灯光把他的脸照成了灰白色。
克拉克四下张望,发现有一堵墙光秃秃地立在那里,周围的货架上放满了各种形状和颜色的试剂瓶、药瓶,另一端则是一个齐本德尔式的低矮书柜。
实验室里并没有太多的家具。一张桌子放在中间,一块大石板靠在角落里,两张扶手椅被雷蒙德和克拉克坐在身下。除了房间最里面有张看起来有些奇怪的椅子,这些便是所有的家具摆设了。克拉克看着那张椅子,惊讶地扬起眉毛。
“是的,这就是那把椅子,”雷蒙德说,“我们应该让它准备就位。”他站起身,把椅子推到灯光下,开始调试它的高度,又把椅背放下来弯成各种角度,最后调整好搁脚凳。现在看上去足够舒服了,克拉克的手穿过柔软的绿色天鹅绒,学着雷蒙德的样子操纵着杠杆。
“克拉克,现在还是放松一下为好。在正式开始之前我还要忙上几个小时,我不得不把一些重要的准备工作留到最后。”
雷蒙德走向角落里的石板,克拉克有点害怕地看着他把一排小药瓶掰断,燃起坩埚下的火焰。小手灯放在装置边上,映射出硕大的影子。坐在暗处的克拉克审视着这大而沉闷的房间,他对灿烂的光明与未知的黑暗对比所形成的奇异效果感到吃惊。很快,他察觉到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气味,味道越来越重。令人惊讶的是,他竟然没有任何药房或是手术间的联想。克拉克发现自己正在慵懒而又竭尽全力地分析着这种感觉,下意识地,他想到了十五年前自己漫步在老家附近树林和草地的景象。那是八月初的一个炎热白天,酷暑使得一切东西的轮廓都变得模糊不清,人们一边看着温度计一边讨论着那几乎达到热带气温的异常天气。奇怪的是,十五年前的大热天竟然在克拉克的想象中复活了:阳光普照的刺眼感觉似乎遮盖了实验室里所有的阴影,他再一次感受到热浪像阵风一样扑打着脸颊,仿佛看到微光从草丛中窜出,听到属于夏天的无数自然杂音。
“希望你并不讨厌这个味道,克拉克。它对健康无害,只是可能会让你有点困乏。”
克拉克清楚地听到了这句话,他知道雷蒙德在跟他说话,但他并不能从昏睡中唤醒自己。他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十五年前的独自漫步,那是他最后一次看到那片熟悉的田野和树林,现在一切又都清晰地呈现在他的眼前,像一幅画一样。他的鼻子感觉到了夏天的气息,闻到了混杂在一起的鲜花和树木的味道,他能感觉到绿色掩盖下树荫的凉爽、被太阳晒热的泥土气味;他横躺着,四肢张开,嘴边带着微笑,为这一切所陶醉。他在自己的幻想中游荡着,像很久之前一样,从田野到树林,沿着灌木丛中的小路漫步,看着细小的泉流从石灰岩上滴下,奏响一曲曲清晰的旋律。在梦中他的意识开始模糊,与其他记忆混合在一起,山毛榉巷变成了一条冬青树下的小路;这里或那里,葡萄藤爬满了树枝,挥舞着卷曲的细藤,紫色的大葡萄低垂着;稀疏的、有着灰绿色叶子的野橄榄树在冬青树阴影的反衬下显得尤其醒目。克拉克在梦境的最深处,踏上了一条他父亲房子边的小路,那条小路带着他通向一处从未被发现的乡村,他对这陌生的一切非常好奇。突然间,嗡嗡声和夏天的嘈杂声停止了,无限的沉默似乎落在了所有的东西上,连树林都变得安静了。在那片刻的时间里,他站在那里,面对着这一切,既不属于人类世界又不属于野兽世界,既不像是活着又不像已经死去,但是所有的东西全部混合在一起,所有的事情不知是以什么形式存在着。那一刻,身体与神圣的灵魂全被溶解了,一个声音似乎哭着说“让我们离开”,随之而来的是无限而永恒的黑暗。
当克拉克惊醒过来时,他看到雷蒙德往一个绿色的小药瓶里倒了几滴油状液体,然后用盖子紧紧地密封起来。
“你一直在打瞌睡,”他说,“这段旅程一定把你给累坏了。准备工作做好了,我现在得去接玛丽,十分钟后回来。”
克拉克躺在椅子上冥思。他似乎通过一个梦进入了另一个梦境,他半期待地看着实验室的墙融化直至消失,然后自己在伦敦醒过来,为梦里的幻想而惊恐发抖。此时,门被打开,博士回来了,他身后跟着一个大约十七岁的小女孩,全身都穿着白色的衣裳。她是如此美丽。女孩羞怯极了,从脸一直红到脖子和手臂,但雷蒙德却似乎无动于衷。
“玛丽,”他问道,“是时候了。你可以自由选择,你愿意完全相信我,把自己交给我吗?”
“是的,亲爱的。”
“听到了吗,克拉克?你是我的证人。这里有把椅子,玛丽。非常简单,坐在上面靠后就行。你准备好了吗?”
“是的,亲爱的,已经准备好了。在开始之前请你吻我一下吧。”
博士弯下腰,非常温柔地吻了吻她的嘴唇。“现在闭上你的双眼。”他说道。女孩合上了眼睑,好像是累极了渴望睡眠一般。雷蒙德举起绿色的小药瓶放到她的鼻子边。她的脸开始变白,比她的裙子还白,她虚弱地挣扎着,继而伴随着一种强烈的服从感,她把双臂抱在胸前,像是在做祷告。强烈的灯光打满了她的全身,克拉克看见她脸部表情的短促变化就像夏天的云彩遮住太阳时山坡的光线嬗变一样。她的身体整个化为白色,博士用手翻动她的眼皮,她也完全没有意识到。雷蒙德用力推了下椅子上的杠杆,椅子重重地往后倒下。克拉克看见他剪下玛丽头顶处的一缕头发,又把灯挪近了一点。接着,雷蒙德从旁边小箱子里拿出一件发光的仪器,克拉克颤抖地转过身去,当他再次回头看博士时,博士正在包扎玛丽的伤口。
“她将在五分钟内醒来。”雷蒙德还是非常冷静,“没什么要做了,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时间过得非常慢,他们能听到走廊里那尊古老座钟传来的缓慢沉重的嘀嗒声。克拉克感到恶心,几近昏厥,膝盖不停地抖动,几乎要站不住了。
突然,他们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一瞬间,女孩的脸颊又恢复了红润的肤色,她突然睁开了双眼,脸上堆满了疑惑,双手向外伸出,好像要去触碰一个并不存在的东西,但是刹那间这疑惑消失了,只留下最为骇人的恐惧。她脸上的肌肉可怕地抽搐着,全身都在抖动,似乎灵魂正在肉体里面挣扎、战栗。眼前的景象极其恐怖,克拉克忍不住冲向前去,发现她尖叫着倒在了地板上。
三天后,雷蒙德把克拉克带到玛丽的床边。她醒着躺在床上,不停地摇着脑袋,神情茫然地咧着嘴笑。
“是的,”博士依旧冷静地说道,“太遗憾了,她已经成了个无药可救的白痴。但是,她终究已经见到了大神潘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