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事件
阿金汀大人在伦敦上流社会深受欢迎。他在二十岁的时候仍然是个可怜人,虽然顶着辉煌的家族姓氏,却被迫为了生计四处打拼。因为他的穷困潦倒,就连最冒险的高利贷者都不敢轻易借钱给他。尽管他的父亲打开了成功之门,并为家庭谋得了衣食无忧的生活,但这个儿子,即使已经领受了圣恩,却始终未能收获成功,并且缺乏神职工作的归属感。面对这个不如意的世界,他把学士身份和不太高明的智慧作为武器来进行抗衡。在他二十五岁的时候,这位查尔斯·奥伯龙先生发现自己依旧在这个世界上奋力挣扎,但横亘在他与家族继承人身份之间的七个人当中有四个已然出局了。剩下来的三个,虽然“生活优裕”,却敌不过祖鲁人的长矛和伤寒症的侵袭。因此,某天早上当奥伯龙醒来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成了阿金汀大人,作为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汉,他最终走出了之前面临的生存困境。现状让他无比舒心,他决定要像安于贫困一样享受财富。经过一番思考,阿金汀认为饮食作为一门精致的艺术,应当成为堕落的人类最有意义的追求。因此他所主办的宴会在伦敦闻名遐迩,能获得邀请与他共进晚餐成为众人急切的渴求。经过十年钟食鼎鸣的生活,阿金汀仍然未感厌倦,兴致勃勃地纵情人生,并深深地感染了别人,为他们带来快乐。简而言之,他是最好的玩伴。由于这一点,他颇带悲剧色彩的突然离世在社会上引起了广泛而持久的轰动。人们几乎不能相信这个事实,即使报纸就摆在他们眼前。“贵族神秘死亡”的叫卖声在街头响个不停,还附有一段简要的评论:“管家发现阿金汀大人是在极端痛苦的情况下死去的,但毫无疑问他的死因是自杀,哪怕没有发现任何促使他这样去做的动机。这位逝去的贵族曾经在社会上广为人知,他的和蔼可亲和殷勤好客受到大家的广泛欢迎。人们将怀念他……”
慢慢地,细节被曝光出来,但是案件的来龙去脉依旧是个谜团。接受质询的首席证人是已死贵族的管家,他陈述说阿金汀大人在去世前一天晚上曾与一位优雅的女士吃过饭。对于报纸上未能报道她的姓名,人们感到十分惊讶。那天大约十一点左右,阿金汀大人回到家中,并且告诉管家第二天早上之前他都不需要任何服务。过了一会儿,这位管家碰巧穿过大厅,吃惊地发现自己的主人正准备从前门出去。他脱掉了晚礼服,穿着诺福克外套和灯笼裤,戴着一顶浅棕色的帽子。虽然他的主人很少晚上外出,但管家也没有多想些什么。直到第二天早晨八点三刻,他像往常一样轻叩主人卧室的房门时,却没有得到丝毫回应,又敲了两三次之后他干脆直接进入房间,看见阿金汀大人的身体向前倾斜,滑到了床底。他发现自己的主人在床柱上系了一根绳子,做成一个可以拉紧的活套索,套在自己的脖子上。这个不幸的人一定是毅然向前倒下,被收紧的绳索勒住窒息而亡的。他身上的衣服跟他出门时所穿的一样,医生宣布他的死亡时间已经超过了四小时。房内所有物件看起来都井井有条,没有发现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线索就在这里中断了。警方又调查了几位出席阿金汀晚宴的客人,据他们所说,阿金汀当天看上去跟往常一样态度亲切。管家甚至强调主人回到家时似乎有些兴奋,但他坦言那种态度的改变极其微小,几乎注意不到。眼看获得更进一步信息的希望逐渐消失,阿金汀大人死于自杀也成了盖棺定论。
然而此后的情况又发生了变化,三周内,另外三位先生,一位是贵族,另外两位也拥有良好的声望和雄厚的资产,几乎以完全相同的方式悲惨地死去了:斯瓦里大人被发现时死在他的更衣室内,尸体就吊在墙头的挂钩上,斯图尔特先生和赫里斯先生所选择的则是与阿金汀大人相同的死法。这三件惨案实在无法用常理来解释,晚上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第二天早上却成了一具死尸,面部肿胀、肤色黧黑。警方被迫承认他们无力侦破在怀特恰佩尔所发生的谋杀案,并且在皮卡迪利大街及梅菲尔区的惨剧被发现之前,他们竟然愚蠢至极地把案发地点都搞错了。这些以残忍而非体面的方式死去的先生都非常富有、事业兴旺,并且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眷恋,实在找不到丝毫自杀的动机。空气中充满了恐惧,人们见面的时候看着对方的脸,都各自怀疑是否会成为第五起无名悲剧的受害者。记者们徒劳地在为死者编造的回忆性文章中寻找新闻材料。人们一早便会充满敬畏地展开当天的晨报,没有人知道下一条生命会在何时何地熄灭。
几天后,奥斯汀前来看望维利尔斯。他很好奇,想知道维利尔斯是否成功地发现了有关赫伯特夫人的新线索,不管是通过克拉克还是其他的信息来源。刚坐下不久,他便提出了心中的疑问。
“没有,”维利尔斯说道,“我写了封信给克拉克,但他依然很顽固,我也尝试过其他渠道,但同样没有任何结果。海伦·沃恩离开保罗街后,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了,我想她一定是出国去了。但是说实话,奥斯汀,我并没有十分关注过去几周所发生的事情。我和可怜的赫里斯私交甚好,他的惨死使我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奥斯汀回答道,“你知道阿金汀是我的朋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天我们一同返回我住所时,还谈及过他。”
“是的,这与地处阿什利街的房子有关,博蒙特夫人的房子。你说过阿金汀在那儿吃过晚餐。”
“的确如此。你应该知道阿金汀是在哪里用餐的——在他死前的那个晚上。”
“不,我从没听说过这件事。”
“哦,是的。博蒙特夫人的名字并未被报纸所披露。阿金汀一直是她最喜欢的人,据说她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状态都不怎么好。”
维利尔斯的脸上露出好奇的神色,他似乎在犹豫是否要接过话茬,而奥斯汀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当我读到阿金汀自杀的报道时,我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我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直到现在依旧十分茫然。我还算了解他,可完全想不通是什么导致他——还有另外那三个人——选择以这样可怕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诚然任何被隐藏的丑闻或是被偷埋的骸骨都会有被人发现的那一天,但像这样的案件,明明每个人都知道另有隐情,却只能不了了之。自杀又不是天花病毒,难不成还能传染?”
奥斯汀又陷入了悲苦与沉默之中。维利尔斯也一言不发地坐着,看着他的朋友。他的脸上掠过一丝犹豫不决的神色,似乎在梳理着自己的内心想法,但考虑再三之后他还是选择保持缄默。奥斯汀试着摆脱这令人痛苦的、像代达罗斯的迷宫一样让人无力且绝望的回忆,尝试着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谈论着在这段时间里所涌现的愉快话题。
“那个博蒙特太太,”他说道,“是个成功的交际花、伦敦社交界的风云人物。有天晚上,我在富勒姆家见过她,她真的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你见过博蒙特太太?”
“是的,她有不少追求者。我想,她的长相应该被称为英朗,但有些面部特征我不是太喜欢:五官非常精致,可表情很奇怪。我一直看着她,等我回到家,我才奇怪地意识到她竟然让我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你以前一定见过她。”
“不,我肯定我从未见过这个女人,这就更加令人费解了。我对她的感觉就像是一种暗淡而遥远的记忆,虽然模糊却又极其持久。我唯一可以用来与之相比较的,是在稀奇古怪的梦中,当美丽的城市、奇异的土地和幻影般的人物历历在目时的那种熟悉感。”
维利尔斯点了点头,漫无目的地环视着房间,似乎在搜寻某些能够转移话题的东西。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隐藏在哥特式标牌下的老式柜子上。
“你有没有将梅瑞克的事写信告诉医生?”他问道。
“是的,我给他写了信。但我不指望能在最近一个月内收到回复。我想我大概需要调查一下梅瑞克是否认识那个姓赫伯特的英国女人,如果他们的确有过交往,不知道医生是否能够给我提供一些关于她的信息。很可能梅瑞克是在纽约碰见她的,抑或是墨西哥、旧金山?我不知道他究竟去过哪些地方。”
“是的,这个女人恐怕不止有一个名字。”
“没错。我可不可以问你借下她的画像。我或许会把它附在给马修斯医生的信里。”
“你或许会?你一定要把画像附在信里。我们应该现在就去把信寄出去。听!外面那些男孩在喊什么?”
当两人正在谈话的时候,一阵混乱的喊叫声从东边沿着皮卡迪利大街由远及近地飘了过来,涌向每一条原本安静的街道。每一扇窗户背后都探出一张脸来,好奇而又兴奋。哭声和吵闹声在维利尔斯所住的街道上回响,变得越来越清晰。正像维利尔斯所预料的那样,从人行道上传来了答案:“西区的恐怖事件;另一起可怕的自杀案件;完整的细节!”
奥斯汀跑下楼去买了份报纸,将其中一段读给维利尔斯听,伴随着街上喧嚣声的涨落,窗户被打开了,空气中似乎充满了嘈杂和恐惧。
“另一位绅士成为了上个月在西区流行的可怕自杀传染症的受害者。西德尼·克拉肖先生死在了德文郡斯托克城的一所房子里。经过长时间的搜索,人们发现他的尸体悬挂在花园的树枝上。这位离世的绅士昨晚在卡尔顿俱乐部用餐,他看上去似乎和之前一样健康而矍铄。他大约十点左右离开了俱乐部,稍晚的时候,有人看见他在圣詹姆斯大街上散过步,他随后的去向便不为人所知了。尽管医生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但是生命之火早已熄灭。就目前所掌握的信息,克拉肖先生没有遇到过任何麻烦。这起自杀案已是上个月以来的第五宗了。伦敦警察厅无法做出任何解释来回应这些恐怖事件。”
奥斯汀放下报纸,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我应该明天就离开伦敦,”他终于开了口,“这是个充满噩梦的城市。多么可怕啊,维利尔斯!”
维利尔斯坐在窗前静静地望着街上。他仍然沉浸在报道之中,脸上犹豫不决的神色已然完全消失了。
“等一下,奥斯汀,”他回答道,“我想提一下昨晚发生的一件小事。报纸上说克拉肖被人最后一次发现是大约十点左右,当时他在圣詹姆斯街上散步?”
“我想是的。我再看一下。是的,你说的很对。”
“我有不同意见。克拉肖在更晚一些时候还出现过。”
“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凑巧在凌晨两点遇到过克拉肖。”
“你看见克拉肖了?你,维利尔斯?”
“是的,我确定我碰到的就是他,虽然我们之间隔着几英尺的距离。”
“你究竟是在哪儿碰到他的?”
“离这儿不远。我看到他在阿什利街。他刚刚出门。”
“你有没有注意他是从哪栋房子里出来的?”
“博蒙特太太的房子。”
“维利尔斯!想想你在说些什么,这肯定是有什么误会在里面。凌晨两点时克拉肖怎么还会在博蒙特太太家呢?肯定是你在做梦,维利尔斯,你总是不切实际。”
“不,我当时完全清醒。即使我像你说的那样总是做白日梦,但我看到他的时候也被吓醒了。”
“你看到了什么?有什么关于克拉肖的怪事吗?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不可能。”
“呃,如果你喜欢,我会告诉你我看到了什么。通过我所看到的一切,你可以自己做出判断。”
“好吧,维利尔斯。”
尽管时不时还会从远处传来几声叫喊,街上的喧嚣与吵闹逐渐归于平静,似乎地震或者暴风雨刚刚过去一样,屋内显得枯燥而沉闷。维利尔斯从窗口转过身来,开始说道:
“我昨晚一直待在摄政公园附近的房子里,当我出门的时候,我没有坐马车而是选择步行回家。那是个宜人的夜晚,几分钟后我便走到了自家所在的那个街区。奥斯汀,晚上一个人走在伦敦的街道上是件吓人的事情,煤气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四周像死一般寂静,间或传来马车的疾驰声和辗轧石子的声音,马蹄下还会溅起火花。我沿着街道快步走着,那么晚还在外面,真让我感到有点厌烦。当两点的钟声敲响时,我来到了阿什利街,你知道的,那是我回家的必经之路。这儿比以往更加安静,路灯很少,总之它看起来就像是冬日里一片黑暗而又阴郁的森林。我差不多走了半条街,忽然听到一阵非常细小的关门声,我自然而然地抬起头来,想看看这个时间点还有谁和我一样在外面游荡。凑巧的是,正好有一盏路灯就立在那栋房子附近,我看见一个男人站在台阶上,他刚刚关上了门,脸朝向我这边。我立刻认出来那就是克拉肖。虽然我从来没跟他说过话,但是我经常能看到他,我相信自己没有认错人。我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我坦白说——撒腿便跑,直到躲进自己的房间。”
“你为什么要跑?”
“为什么?因为那张脸让我毛骨悚然。我从来不知道人类的眼睛里能够流露出这样一种邪恶的眼神,看得我几乎昏厥过去。我知道那双眼睛暴露了他堕落的灵魂。奥斯汀,那时这个男人尽管还是衣冠楚楚,但是内心却像地狱一般,充满了愤怒的欲望和像烈火一样的仇恨;虽然他的嘴没有张开,但那恐惧与绝望却在黑夜里大声嘶叫着。我确定他没有看见我,他看不到你和我所能看到的东西,但是我们正常人所见不到的,他却能发现。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死掉的,我想也许是在一两个小时之内,但是当我经过阿什利街,并听到关门声的时候,那个人已经不再属于这个世界了,在我面前的是一张魔鬼的脸。”
说到这里,维利尔斯停了下来,房间里一片沉寂。光线渐渐模糊,一个小时之前所发生的混乱也已经彻底平息了。奥斯汀低下他的头,用手遮住眼睛。
“这代表了什么呢?”他最终问道。
“谁知道,奥斯汀,谁能知道呢?这事听上去十分邪恶,我认为最好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至少目前必须这样。我看看是否能够通过私人渠道,多了解一些那所房子的相关信息,如果我找到了什么,我会告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