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落不明的兄弟
正如之前我们所了解的那样,查尔斯·菲利普斯先生对科学有着浓厚的兴趣。早年,他曾经以极大的热情一门心思扑在生物学研究上,还写过一篇微观视角下海参胚胎研究的专著,这使他得以跻身文化人之列。之后,他对自己的追求放宽了标准,开始涉足古生物学、人种学这些更为轻浮的学科。他在自己的起居室里装了个壁橱,壁橱的抽屉里塞满了粗糙的燧石工具,还有一件来自于南太平洋群岛的神偶,被他当做整间公寓里最为出彩的装饰物。他总是很乐于给自己冠上唯物主义者的头衔,可实际上却是最容易上当受骗的那种人。尽管如此,非得把奇迹整整齐齐地包裹在科学的外衣之下,他才会相信那是真的。只要命名方法严格、准确,哪怕是离奇到极点的梦境,在他看来也是真实存在的。他笑话那些关于女巫的故事,却畏惧于催眠术士的力量,每次有人提起基督教,他总会轻蔑地扬起眉毛,却醉心于原质、以太这样的概念。除此之外,他还会为自己怀疑一切的精神而深感骄傲:听到那些奇幻的故事,他除了不屑还是不屑;毫无疑问,如果那枚金币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话,他恐怕会懒得理睬戴森那个夺命追踪的故事。实际上,他对戴森告诉他的那些事仍然将信将疑。他知道自己的朋友热爱幻想,知道他习惯于编造出一些离奇的说法来解释这个平庸的世界;并且,大体上,他倾向于认为那些所谓的稀奇古怪的事情只是人们在讲故事的过程当中所故意渲染出来的。自从那晚他听说了提比略金币之后,只拜会过戴森一次。那次,他就精确观察的重要性郑重阐明了自己的观点,还指出用万花筒而非望远镜来观察事物是极其愚蠢的。听到他的评论,他的朋友只是微微一笑,充满了讽刺的意味。“亲爱的朋友,”戴森最后总结道,“我得告诉你,对你的喜好,我实在是太了解了。尽管如此,我依旧觉得,对于人类社会而言,我才是那个理性、认真的观察者,而你只不过是个空想家罢了。这是不是让你感到很诧异?你其实一直在兜圈子,你幻想着自己远离俗世,在自然科学的乐土上怡然自得,可实际上,你还是逃不出形而上学的桎梏;你的怀疑主义自己打败了自己,蜕变为一种可怕的盲从;而你,其实就像蝙蝠或猫头鹰一样,我忘了究竟是哪种动物了,否认正午太阳的存在。如果有一天你不是带着满腹牢骚数落自己在思想上又犯了错,而是为了未来谦卑地按照事物本来的面貌去看待这个世界,我倒真觉得稀奇了。”这番指责并没有让菲利普斯先生有所警醒;他认为戴森已毫无希望可言,便告辞回家,一心想着朋友从印度寄给他的那些石质工具。回到家,他才发现,房东太太看见这些藏品乱七八糟地摊在桌上,就把它们一齐扫进了垃圾箱。此时,桌上放着的是她精心准备的午餐。于是,整个下午菲利普斯先生只能在臭气熏天的环境中搜寻他的那些藏物。布朗太太听说这些石头十分珍贵,就只说了句“可怜的菲利普斯先生”,而石头的主人则不得不压低怒火,伴着恶臭度过午后的时光。直到下午四点他才把补救工作忙完。闻腻了烂了一半的白菜叶子的味道,菲利普斯觉得非得出去走一走,晚上才能吃得下饭。和戴森不同,他走得很快,眼睛盯着人行道,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当他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已经走到了莱斯特广场。眼前的花花草草让他倍感心旷神怡,他很高兴能有这样的机会休息上几分钟。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看到有条长椅上只坐了一位女士,便走了过去,坐在椅子的另一端,开始愤怒地回想起下午的遭遇来。在他走向长椅的同时,他注意到已经坐在上面的那位女士衣着整齐、年轻靓丽;她正转过头凝视着灌木丛,还用手遮着脸,所以菲利普斯没能看清她的长相;如果说菲利普斯先生选择坐在这张椅子上是有什么非分之想的话,那真是冤枉了他,相比旁边坐着几个脏兮兮的小孩,他更希望有位女士坐在身边而已。他一坐定,便立刻陷入了沉思。他想着换一个住处,但冷静下来经过方方面面的考虑过后,他的理智告诉他房东这种东西就和树叶一样,大同小异,没什么可以选择的余地。尽管如此,他还是下定决心找布朗太太这个侵犯了自己合理权益的人严肃而冷静地谈一谈,向她指出她行为的不检之处,希望她将来可以改过自新。菲利普斯在心里做好了决定,打算起身离开,忽然听到身边传来一阵恼人的、压低了的呜咽声,很明显是那个女子发出来的,而她的脸仍旧朝着灌木丛和小花坛的方向。菲利普斯不顾一切地握紧了手杖,正准备要走,女子倏地朝他转过脸去,脸上表露出一种无声的乞求,渴望引起他的注意。这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她的面容精致而可爱,却谈不上漂亮,她显然处在极度的悲伤之中。菲利普斯先生重新坐了下来,他真心不愿意碰到这样的事情。那个年轻女子迷人的双眼中闪烁着晶莹的亮光,就这么看着他。尽管她手里还拿着手绢,可脸上一点泪痕都没有。她咬着嘴唇,像是在承受着心头巨大的悲痛,一副向人乞怜的模样。菲利普斯坐在椅子边上,尴尬地看着她,不知道下面要发生些什么,可她就是干瞪着眼不说话。
“好吧,女士,”他最后说道,“从你的手势上能看出来你想和我说话,是吗?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尽管如此,请原谅我,我得告诉你其实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啊,先生,”她的声音很轻,含糊不清,“别对我这么刻薄。我正处在令人悲伤的困境当中,看到您的脸我就知道就算您没法帮上我的忙,我也一定能从您这儿获得同情和安慰。”
“你能行行好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菲利普斯说,“或许你想来些茶。”
“我知道自己一定没有弄错,”女子接嘴道,“您还想请我喝茶,您这番美意说明您有着一副宽广的胸怀。但是茶,唉,还是没办法让我感到慰藉。如果您允许的话,我想为我的困扰向您作出解释。”
“我很高兴你这么做。”
“我会说得很简短的,尽管这件事非常复杂,有些神秘莫测,还有些恐怖,让我这样的弱女子感到手足无措。其实我伤心的原因很简单,我的哥哥不见了。”
“你的哥哥不见了?”
“我想我得再麻烦您听我说一些细节了。我的哥哥比我大那么几岁,是伦敦最北边一家私立学校的辅导老师。为生计所迫,他没能接受大学教育。因为没有学位,他纵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也没法获取自己所应得的职位。他被迫接受由桑德森博士所开设的海格特学院的聘请,为那里的富家子弟教授古典学课程。他的教学表现令校长感到十分满意。我自己的个人经历就不用赘述啦,您只要知道上个月我还是图丁那儿一户人家的家庭女教师就好了。我哥哥和我一直在心里深爱着对方;虽然有时候受到条件的限制,我们不得不分开,但从没有从彼此的视野中消失过。我们决心除非病得起不来床,每个星期至少要见一次面。不久之前,我们才选定这个广场作为会面的地点,因为这里离市中心很近,来去都很方便。辛苦了一个礼拜,做了那么多无聊而又累人的工作,我哥哥实在不想太多走动,因此,我们在这张长椅上常常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或是谈谈将来的规划,或是一起缅怀童年那些美好的时光。早春时节,天气依旧寒冷,而我们却享受着这片刻的欢愉;当我们紧靠在一起,激动地聊个不停的时候,常被人当成是一对情侣。每个礼拜六,我们都在这儿碰头;有一次他得了重感冒,医生告诉他如果这个时候出门无异于发疯,可他还是准时赴约;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上周六,我们在一起度过了一段漫长而又愉快的午后时光,临告别的时候,我们比以往还要快乐,愿意忍受着一个星期的分离来换取下次更为甜蜜的欢聚。今天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我照着约定的时间来到了这里。我坐下来等他,期待着他会突然从广场北面的大门那儿出现,朝我走来。五分钟过去了,他还没来,我猜他一定是错过了火车。想到我们谈话的时间会因此减少二十分钟,甚至是半个小时,我就感到十分难过;我可是把今天想得很美好呢。我不知怎的突然心血来潮,猛地转过身,吃惊地看到哥哥从广场南边慢慢地向我走来,身旁还跟着个人。我还记得我的第一反应是那个人眼中带着仇恨,不管他是谁,一定会搅乱我们的聚会。我想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来头,据我所知,我哥哥并没有什么亲密的好友。就在我看着他们一步步靠近的时候,又一个念头袭上我的心头;我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就像个被锁在黑屋子里的孩子。这种恐惧既不可理喻,又无法探知原因,却犹如死人的双手一般紧紧地揪住我的心肝。我总算控制住了自己,平静地看着我的哥哥,还有和他在一起的那个男人,等着他对我开口说话。我这时才注意到他其实一直走在我哥哥的前面,而不是与他并肩而行。那人个子很高,穿着朴素,尽管天气炎热,可还是戴着顶高帽,穿着件普通的黑外套,扣得严严实实。我注意到他的裤子上带着土气的灰黑条纹,长得也很平淡无奇,我都想不起来他的脸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或是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尽管他离我很近,可奇怪的是,我对他的脸一点印象也没有,就好像我看到的是一张做工精细的面具一样。他们从我面前走了过去。虽然我哥哥的嘴唇动都没动,眼睛也朝向别处,可奇怪的是,我竟然听到他在对我说话。那是一种我尽管熟悉却无法形容的声音,他的话敲击着我的耳膜,仿佛混杂着小溪在乱石中穿流而过时水花飞溅的声音。我听见他在说,‘我无法在此停留。’一刹那,天旋地转,雷声滚滚,我好像被从世间甩了出去,推入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洞当中。当我哥哥从我面前走过的时候,我看见那个男人用手抓着他的胳膊,像是给他引路一般。霎时间,我才惊恐地意识到那所谓的胳膊完全不成形状,像是在坟墓里腐烂了许久似的。筋肉从枯骨上一条条地剥落下来,悬在半空中,早已风干硬化。那些扣紧我哥哥胳膊的手指也烂得不成样子,只剩下最下面的一截,干枯得像只鹰爪一样。我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而他们已经走出了广场的大门。我稍稍停了一会儿,胸中好似燃烧着熊熊的烈火,我知道没有任何恐惧能够阻止我的脚步,就算地狱横在我的面前,我也必须找到我的哥哥,把他给救出来。我跑了出去,顺着人行道望过去,看见他们两个正走在人群当中。我又跟着他们穿过马路,钻进路边的小巷,眼前是一处无人的死角。我徒劳地左顾右盼,然而无论是我哥哥,还是那个怪物都已经消失不见了;两位老人互相搀扶着走了过来,还有个报童走起路来一蹦一跳,嘴里吹着口哨。因为恐惧,我在那里呆站了好一会儿,之后才低下头回到长椅这儿来,正好见到您。现在,您还在对我的悲伤感到惊讶吗?噢,告诉我,我哥哥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觉得我要疯了。”
菲利普斯先生一直在很耐心地听着这个故事,他迟疑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
“亲爱的女士,”他说得很详细,“你要知道,作为一名男性和一位科学研究者,我能帮上你不少忙。和你一样,我也是人,对你的不幸我表示深切的同情。你所看到的,或者说你在幻觉中所看到的那些事物一定让你深受折磨。我是个科学家,我感到有责任告诉你事情的真相,这些事实或许还能安慰到你。请允许我再问你一些关于你哥哥的细节。”
“当然,”那个女子急切地说,“我可以告诉您我哥哥的一些详细情况:他长得比较年轻;面色苍白,稍稍蓄着络腮胡,戴着副眼镜。他的神情十分羞涩,甚至有些胆怯,总是紧张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想想看!您一定在哪里见过他。也许您常常到这儿来,在之前的某个星期六见到过他。我可能是搞错了,他并没有拐进巷子,而是一直向前走了下去。你们或许刚好擦肩而过。告诉我,先生,您见过他没有?”
“我恐怕在走路的时候没这么好的眼神,”菲利普斯说道,他是个在路上连自己的母亲都认不出来的人,“我确信你的描述非常到位。那么,你能再说一说那个抓着你哥哥臂膀的人长得什么样吗?”
“我做不到,我和您说过他的脸就像面具一样,既没有表情,也没有特点。”
“的确如此,你无法对自己从未见过的东西进行描述。我必须严肃地向你指出这一点:你是幻觉的牺牲品。你期待着见到自己的哥哥,因为他始终没有出现而惊恐万分。下意识里,毫无疑问,你的大脑发生了作用,而你最终看到的只是你病态思维的外在投射——你见到了自己并不在场的哥哥,而你的恐惧则化身为一个模糊的人影。你哥哥一定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所以不能像往常一样赶来见你。我相信过不了一两天你就会收到他的消息。”
女子一脸严肃地盯着菲利普斯先生,有那么一秒钟时间,她的眼睛里闪烁的竟然是些许的喜悦之情,然而她的面容却因为这个武断的结论而变得愈发忧伤了,尤其是我们的大科学家还表现得那么自以为是。
“啊!”她叫道,“您不清楚情况。我丝毫不怀疑我的感觉。实际上,我真正所经历的可能比这还要恐怖。我承认您的观点很有道理,但是女人的直觉是绝不会骗人的。相信我,我不是在臆想;来,感觉一下我的脉搏,一切都再正常不过了。”
她文雅地伸出手臂,向菲利普斯投来迷人的一瞥。那只伸向他的玉手柔软、白皙而又温暖。菲利普斯则带着些许困惑,将手指放在她那淡紫色的静脉上。他被眼前这充满爱意和忧伤的一幕所深深打动了。
“是的,”他放开了她的手腕,说道,“正如你所说,你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是,你得知道,活人不可能长着和死人一样的双手。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事实只可能是这样的:你的确看到你的哥哥和另外一个人走在一起,他因为有要事在身,所以并没有稍作停留。至于你所看到的那双怪手,只是有些畸形,因为事故之类的原因少了根指头而已。”
女子悲切地摇了摇头。
“我看您真是个顽固的理性主义者,”她说道,“您难道没有听到我刚才说我所经历的比这更恐怖吗?我曾经也是个怀疑论者,但在这件事之后,我无法再装出怀疑一切的样子来了。”
“女士,”菲利普斯先生回应道,“没有人能够让我放弃自己的信仰。我决不会相信,也不愿装作相信二加二等于五或是三角形只有两条边之类的论断。”
“您有一点着急了,”女子淡淡地说,“我能请教您一个问题吗?您认识格雷戈教授吗?他在人种学及其相关领域内可是学术权威。”
“我不止听说过他,”菲利普斯先生变得兴奋了起来,“我可是把他看做当今世上最敏锐也是最理智的科学家。他最近的一本专著叫做《人种学教科书》,我读了以后觉得获益匪浅。实际上,我听说一次可怕的事故让他的职业生涯就此中断,那时候,我才刚刚读到他的书。我听说他在西英格兰有幢乡间别墅,本来是去那儿避暑的,却不小心失足落入河中。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他的尸体一直没被人发现。”
“先生,我确定您考虑问题十分周到。您和我的谈话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您提到了那篇专著的名字,这同样让我确定您并不是一个不学无术、吊儿郎当的家伙。一句话,总之我感到您是个值得信赖的男人。您好像觉得格雷戈教授已经死了?我可没理由相信这是事实。”
“什么?”菲利普斯惊呆了,像是受了什么打击似的叫了起来,“你没在暗示会有什么不光彩的事情发生吧?这真让人难以置信。格雷戈可再单纯不过了。他在私下里也是大善人。尽管我个人拒绝迷信,可据说他一直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你一定不是要告诉我因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他才被迫潜逃出境的吧?”
“您看,您又着急起来了,”女子答道,“我可没这么说过。简而言之,我向您保证格雷戈教授那天早上离开家的时候身心健康。他虽然没有再回来过,可是他的手表、表链、日常佩戴的戒指、装着三个金镑和一些零钱的钱包却在三天后被人们发现了。发现地点是在一处荒凉的小山坡上,那儿离着河有几英里远。这些物品被丢在石灰岩后面,摆成一种奇怪的形状。它们被包裹在一张粗糙、肮脏的羊皮纸里面。包裹被发现的时候是打开着的,羊皮纸的内侧被人用红色颜料写上了一行无法破译的文字,不过看上去像是楔形文字之类的东西。”
“你把我的兴趣都给吊上来了。”菲利普斯说道,“能继续说下去吗?你刚刚提到的那些内容让我觉得无法用常理进行解释,我希望能听到更多的信息。”
那个年轻女子似乎考虑了一会儿,接着说起了这样一个故事。
黑色印章的传奇
看来我得再多告诉您一些和我有关的细节。我的父亲是个土木工程师,叫做史蒂文·莱莉。他在自己职业生涯刚刚开始的时候就突然不幸离世了,还没来得及为寡妻稚子挣下一份足够赖以为生的家当。
我的母亲只能设法用少得可怜的资源来养家糊口;我们搬去了一个偏远的小乡村,因为在那儿,生活必需品的价格比镇上要便宜得多,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在赤贫中长大。我爸爸是一个聪明而博学的男人,他留下的藏书虽然不多,却经过了精挑细选,包括一些最为重要的希腊文、拉丁文和英文经典。阅读这些书籍对我们来说是唯一的娱乐。我还记得我哥哥是通过笛卡尔的《沉思录》学会拉丁文的。而我,不像其他小孩子一样有故事书读,《罗马纪事》的英文翻译是我最喜爱的读物。我们就这样一天天长大,喜欢安静而又勤奋好学。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哥哥也变成了我之前所讲的那副样子。我一直住在家里,我可怜的妈妈体弱多病,需要我在身旁照顾。大概两年前,她终于因为长期病痛的折磨而去世了。我的处境一下子变得十分悲惨。我变卖了所有旧家具才刚好还清被迫欠下的债务。我将那些书交由哥哥保存,我知道他一定会十分珍惜这份财富的。我孤独极了;我知道哥哥的薪水有多么微薄;带着找份工作的想法,我来到了伦敦;我明白哥哥会承担我在伦敦期间的一切开销,可我忍不住发誓一定要在一个月之内找到工作,如果过了时间还没有消息的话,我宁愿饿死也不要再耗尽他费劲辛苦才赚到的那一点点小钱了。我在远郊租了间房间,那是我所能找到的最便宜的房子;每天,我都以面包和茶为食,徒劳地回应那些招聘广告,或是按照记下来的地址上门求职,却总是无功而返。一天天过去了,我依然毫无收获。我给自己定的期限已经快到了,那躺在床上慢慢饿死的悲惨景象常常会浮现在我的眼前。我的房东太太品性纯良,她知道我捉襟见肘的窘况,我确信她不会就这么赶我走的;是我自己想要离开,想找一个僻静的地方等待死亡。那时正好是冬天,正午刚过,白色的浓雾便开始聚集起来,越接近傍晚,雾就越浓。我还记得,那天是星期天,人们都离开家去教堂做礼拜了。大概三点钟的时候,我出了家门,步履蹒跚,因为禁食,我早已变得体弱不堪。白色的雾气在一片寂静之中笼罩了大街小巷,树木光秃秃的枝干上挂满了厚厚的严霜。我脚下的大地寒冷而死寂,只有木栅栏上的冰粒还在闪闪发光。我一个劲地向前走着,时而拐向左时而拐向右,毫无目的性可言。我对那些街道的名字一点都不关心,只记得那个周日的下午就像是一段破碎的噩梦。我眼前模糊不清,跌跌撞撞地穿过那些一边是乡村一边是城市的道路。苍茫的原野和雾色融为一体,而在另一侧,豪华别墅的外墙上闪耀着星星点点的火光,一切都显得那么虚幻;红色的砖墙、闪亮的玻璃窗、模糊的树影、照彻这一片白雾的煤气灯光,还有那高耸的路堤下消失在远方的铁道线和路旁红绿交替的信号灯——所有的这一切,对于我那被麻痹了的感官和疲惫不堪的大脑来说,不过是些一闪而过的短暂的画面罢了。我不时能够听到铁轨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看见裹得严严实实的男人从我身边经过,为了取暖,他们走得十分急促,八成是想早点赶回去坐在火炉前尽情玩乐;他们要去的地方窗帘一定拉得很紧,遮盖住结满霜花的玻璃窗,他们的好朋友一定正在那儿等候着他们的到来。暮色渐浓,夜晚来临了,街上的行人变得越来越少,我独自一人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周围一片寂静,我走得踉踉跄跄,倍感凄凉,像是被困在一座业已被埋葬了的城市当中一样。我越来越虚弱,越来越疲倦,一种对死亡的恐惧深深地占据了我的内心。我正拐过街角,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行人,在路灯下向我礼貌地搭讪,我听见他在问我能不能告诉他雅芳街怎么走。突然听见有人喊我,我着实吃了一惊,力气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蜷缩成一团,倒在了人行道上,歇斯底里地又哭又笑。我出门本就是打算来寻死的,在我跨过死亡线的当口,一切希望和回忆对我来说都已是过去时了。随着一声雷鸣般的巨响,我身后的大门不见了,一张铁网落了下来,禁锢了我短暂的人生,我感到在这个凄凉而阴暗的世界上我从此将寸步难行。这是我朝向死亡所迈出的第一步。接着我在薄雾里游荡,一切都被白色所笼罩,道路上空无一人,死一般的寂静,我像是已经死了,直到那个声音唤醒了我,把我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我花了好几分钟时间才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我站起身子,看见面前站着的是一位长相讨喜的中年男子,穿着干净、得体。他很是怜悯地看着我;我还没来得及结结巴巴地告诉他我完全不熟悉这里的情况(我的确不清楚自己走到了哪儿),就听见他对我说话。
“亲爱的女士,你好像感觉十分痛苦啊。你不知道你这副样子可把我给吓坏了。我能问一下是什么让你这么苦恼吗?我向你保证我是个很好的倾听者。”
“您真是太好心了,”我答道,“但恐怕您什么忙都帮不上。我现在的情况很糟,看不到一点希望。”
“哎,别胡说。你还这么年轻,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来吧,让我陪着你走一会儿,你得告诉我你的难处。或许我能帮得到你。”
他的举止透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让我深感安慰。我们就这样并排走着,我向他大概叙述了下自己的遭遇,告诉他绝望已经把我逼到了死亡的边缘。
“你这样就屈服了?这真是大错特错,”我一言不发,他却侃侃而谈起来,“一个月时间对于想在伦敦谋到出路的人来说实在是太短了些。让我告诉你吧,莱莉小姐,伦敦可不是个门户大开、什么人想来就能来的地方;这儿就像是一座戒备森严的城堡,因为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同外界隔绝开来。就和一般大城市中所发生的情况一样,个人的境遇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人为因素所决定的。这里并没有竖起一道栅栏,挡住那些蜂拥而来的男男女女,有的只是无所不在的阴谋诡计、火坑、陷阱,只有凭借某种特殊的技巧才能化险为夷。你单纯地幻想着只要喊上那么几嗓子,横亘在眼前的高墙便会在瞬间化为乌有。然而,这样的传奇时代已经过去了。鼓起勇气来吧,你很快就会学到我所谓的成功秘诀。”
“啊!先生,”我答道,“我丝毫不怀疑您的结论。然而,此刻我很有可能死于饥饿。您刚才提到有个秘诀,如果您对我还有一丝丝怜悯之情的话,看在老天的分上,快告诉我那是什么?”
他善意地笑了笑:“这正是它的吊诡之处。那些知道这个秘诀的人却无法将它表述出来;它就和共济会的核心信条一样,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但是我敢说,你至少已经破解了这个谜团最外面的那一层。”说完,他又笑了起来。
“希望您不是在和我开玩笑,”我说道,“我做了什么?直到现在,我还是很迷惘,我都不知道下一顿饭该会从哪儿来。”
“对不起,你问我你做了什么,是吗?你遇见了我。好吧,咱们别较劲了。我发现你自学过很多东西,这是唯一无害的受教育方式。我太太已经去世很多年了,我正需要一位女家庭教师来照看我的两个孩子。我叫格雷戈,这是我的家庭住址,至于薪水,一百镑一年可以吗?”
我结结巴巴地说了声谢谢。格雷戈先生诚恳地往我手里塞了张钞票,还有一张写着他家地址的名片。他随后向我道别,要我一两天内给他打电话。
这就是我对于格雷戈教授的介绍,您能想象当时我的绝望,刺骨的寒风穿过死亡之门正向我猛扑过来,而他就在这一刻出现了,拯救了我,难道我不应该把他看做自己的再生父母吗?那个星期还没过去,我便已经在新的工作岗位上准备就绪了。教授在伦敦西郊租用了一栋旧式砖房,周围环绕着景色宜人的草地和果园。听着古老的榆树在风中细语,看见它不停地摇晃着伸过屋顶的枝干,我感到无比欣慰,就此揭开了新的人生篇章。您知道教授的工作性质,应该不难想象出他家里的情况:房中堆满了书,柜子里到处都是奇怪的、甚至是令人害怕的玩意,楼下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塞着东西。格雷戈思考的都是些学术性问题,我不久也被他的热情所感染,努力着像他一样满怀激情地投身科学研究。几个月下来,我更像是他的学术秘书而不是两个孩子的家庭教师。不知有多少个夜晚,我都端坐在书桌前,在台灯下奋笔疾书,而他则迎着熊熊的火光,在屋里走来走去,向我口授那本《人种学教科书》的主要内容。然而,我总是觉得在那些看似科学而精确的研究背后,隐藏着他对某种未曾提及的事物的憧憬和渴望。时不时地,他会停下来不再说话,陷入冥想之中,像是因为发现了什么而欣喜若狂。教科书最终宣告完成,我们陆续收到从出版商那里寄来的校样。总是由我先行审核,再交由教授进行最后的修改。长期以来,他所从事的这项工作让他的疲劳感与日俱增,只有在任务结束之后他才会像小学生一样发出爽朗的笑声。一天,他把印好了的那本书递到我的手中。
“看吧,”他说道,“我实现了我的诺言。我承诺过要写这样一本书,而它,就在你我眼前;现在,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去研究那些更为奇异的课题了;我得承认,莱莉小姐,我十分觊觎哥伦布的名望;我希望,你很快便可以看到我成为他那样的探险家。”
“的确如此,”我说道,“不过可供发现的新鲜事物已经没剩下多少了。您真是晚生了几百年。”
“我想你恐怕是错了,”他回答我说,“还有很多奇妙的、未经发现的国家和领域。啊,莱莉小姐,相信我!我们正处在一个令人惊叹的神话时代,谁也不知道我们将会变成什么样子。相信我,生命并不简单,她并不是手术刀下一堆青灰色的血管和筋肉;人类自身的奥秘正是我探索的目标,在我有所发现之前,必须越过千山万水,穿透数千年历史的迷雾。你知道消失了的亚特兰蒂斯的神话吧,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么我注定将要成为这片神奇土地的发现者。”
我感受得到他话里洋溢着的兴奋之情,他就像个整装待发的猎人一样,脸庞滚热发烫,在我面前站着的这个男人相信自己受到召唤,要和未知的世界展开搏斗。我一想起因为这次历险我将以某种方式和他联系在一起,心中便泛起了一阵强烈的喜悦之情。我也像是被追逐的欲望所点燃了一样,都没来得及想一想我们要揭示的究竟是什么。
第二天早晨,格雷戈教授把我领进他的书房。墙上挂着一溜鸽子笼似的抽屉,每一个抽屉都整齐地贴着标签。多少年来辛勤劳动的成果就在这数尺的空间内被一一分类。
“这里,”他说道,“就是我的生命。这儿堆放着我费尽辛苦才得到的所有资料。然而,和我将要进行的尝试比起来,这些都不算什么。看这个。”他把我带到房间角落里摆着的一张旧书桌前,看得出这张现在已发黄变色的书桌曾经是如此精美。他打开锁,拉出其中一个抽屉。
“几张纸片而已,”他指着抽屉,继续说道,“还有一堆黑色的石头,用奇怪的符号和划痕做了粗略的标注——这张抽屉里放着的就是这些了。这儿有一个旧信封,上面贴着张二十年前发行的暗红色的邮票,我在信封背面用铅笔划了几道横线;还有一份手稿,几页从不知名的地方杂志上剪下来的通讯。我知道你要问我收集这些东西是为了什么,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复杂,只不过上面的一些消息——一个在农场工作的女孩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山上玩耍的小孩偶然间发现了古人的杰作、石灰岩上刻着古怪的文字、男子死于奇异武器的袭击——让我嗅到了猎物的味道。是的,正如你所说的那样,对于所有这一切,人们总是能找出各种各样的解释:那个女孩或许跑去了伦敦、利物浦,甚至是纽约;孩子大概是发现了久已废弃的矿井;石头上的文字也可能是流浪汉一时兴起胡乱写上去的。是的,是的,我承认这些解释都说得通,但是,我知道,只有我掌握了解决问题的真正关键。看吧!”他找出来一张发黄了的报纸。
“灰山的石灰岩上被发现刻有不知名的文字。”我读道。上面有个单词被涂掉了,八成是那个地方的名字,至于时间,则是十五年以前的事情了。底下是几个呈楔形或匕首形状的古文字,看起来就和希伯来字母一样古怪。
“这就是那枚印章了。”格雷戈教授说完,递给我一块黑色的石头。石头大概有两英寸长,样式就和那种老式的烟草瓶塞差不多,只不过要大上几号。
我把它拿到灯光底下,吃惊地发现上面的文字和报纸上印出来的一模一样。
“是的,”格雷戈教授说,“它们完全相同。石灰岩上的标记是十五年之前有人用红色颜料写上去的。而这枚印章上的铭文则至少有四千年的历史,或许还要更古老。”
“这会是恶作剧吗?”我问他。
“不,如果是恶作剧的话,我能看得出来。我不会为了个玩笑就浪费自己的生命。我很仔细地研究过了,除了我以外,只有一个人知道黑色印章的存在。此外,还有一些我现在不愿提及的原因。”
“但是这些到底意味着什么?”我说道,“我无法从中得出任何结论。”
“我亲爱的莱莉小姐,关于这个问题,我暂时不想做出回答。或许我永远也难以说清隐藏在背后的秘密。我只得到一些隐约的暗示:小山村里发生的一系列悲剧、石头上用红土画着的符号、一枚古印。这些信息看起来有点奇特,不是吗?二十年前的六七条线索被扯在了一起;谁知道这后面有怎样一片未知的天地。莱莉小姐,我眼前的水很深,而彼岸的那块大陆却是雾影重重。尽管如此,我依然坚持自己的看法,几个月之后,你就能知道我究竟是对还是错了。”
他起身走开,留下我独自一人去揣测故事的谜底,我非常想弄清楚从这些奇怪的证据入手能得出怎样的答案。我不是一个毫无想象力的人,我对教授的聪明才智也很敬仰。然而,我在抽屉里看到的只是些和幻想有关的素材。我徒劳地试图找到一条理论,把这些放在我面前的片段串联在一起,可是我看到的和听到的只是让我浮想联翩。我的内心深处燃烧着好奇的火焰。此后的每一天,我都会盯着格雷戈教授的面孔,希望从中找到些蛛丝马迹,让我明白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终于等来了那一天。
晚饭后,格雷戈突然对我说:“如果不嫌麻烦的话,我希望你现在就做好准备。一个星期之后,我们要离开这里。”
“是吗?”我惊诧地问道,“我们要去哪儿?”
“我在西英格兰买了栋乡间别墅,所在地离加尔曼不远。加尔曼曾经是罗马军团的总部,一座宏大而壮丽的城市,如今却只是个寒酸的小镇罢了。那儿挺无聊的,不过乡下的景色倒是很好,空气也很宜人。”
我觉察出他的眼眸闪闪发亮,猜到这么突然的决定一定和我们之前的谈话有所关联。
“我会随身带着几本书,”格雷戈教授说道,“有这些就够了。其他东西都留在这儿,我们回来的时候可以用得上。让我给自己放个假。”他朝我笑了笑,继续说下去:“离开我的这些垃圾玩意,我并不感到遗憾,我为了客观事实消磨了三十年的光阴,现在是该驰骋想象力的时候了。”
时间过得很快;我能看出教授因为一直压抑着自己的兴奋之情而有些微微颤抖。在我们离开旧居,踏上旅途的当口,我简直无法相信他眼神里所流露出的欲望会是如此强烈。我们中午出发,傍晚时分到达了那座乡野车站。我又疲倦又兴奋,坐在车上像是在做梦。接着,我们来到一个被人遗忘的小山村,我听到格雷戈教授谈论着凯撒军团的历次征战,还有凯旋仪式上的空前盛况;马车经过一条宽阔的河流,河水汹涌澎湃,倒映着落日的余晖;车子又先后穿过广袤的草场、白茫茫一片的玉米田,沿着山水之间蜿蜒而上的小路向前驶去。我们爬得越高,空气也变得越稀薄。我朝下望去,只见纯白色的薄雾像裹尸布一样沿着河岸散布开来,眼前雾影重重、一片模糊。我仿佛看到山峦在不断胀大,树林悬浮在半空当中,远山的轮廓时隐时现,在远处,山间的炉火一个接一个地腾起冲天的火柱,随之又化为点点寡淡的红色。我们的马车沿着山路缓缓向上,迎面袭来一阵寒气,大森林的秘密就这样暴露在我们的面前。我像是在无底的深渊中游荡,耳边是潺潺的水滴声,四周笼罩着夏夜的气息,鼻子里还能嗅得到树叶的清香。车子最终停了下来。我站在带着立柱的门廊下等了一会,只能依稀辨认出这座房子的大致轮廓。接下去的夜晚就像是一个奇怪的梦,在树林、山谷、河流的怀抱中归于沉寂。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睡在一间宽敞的老式卧房里,我站在窗前向外眺望,窗外那片掩映在苍穹下的大地在我眼中依旧是个未解之谜。脚下的峡谷蜿蜒曲折、景色秀丽,河水在峡谷中奔涌向前,永不停息。一座中世纪的石头拱桥就横跨在峡谷当中,远处高高隆起的原野清晰可见,那些茂密的森林昨晚还隐藏在黑暗深处,现在却显得分外迷人。打开窗户,便可以嗅到一种与众不同的柔和的气息。我的目光穿过深谷,投向远方。那里群山相接,像波浪一样跌宕起伏。在这个宁静的早晨,从古老村屋的烟囱里升起暧暧的青烟;山顶怪石嶙峋,覆盖着浓密的冷杉树丛;远处的山路像条白带子一样盘旋而上,消失在某个难以想象的地方。大山从西面倾压过来,把一切都围在当中,顶端像座城堡一样陡然升高,直插进天空里。
我看见格雷戈教授在楼下的小径上走来走去,很明显他为摆脱之前繁重的劳作、呼吸到这自由的空气而深感陶醉。我走到他身边,他用一种充满喜悦的声音为我指明萦绕于山间的峡谷和河流将通向何方。
“是的,”他说道,“这里的景色美得有些奇怪;至少对我来说,这儿充满了神秘的气息。你没忘记我给你看过的那个抽屉里的东西吧,莱莉小姐?我想你一定不会忘记的;你已经猜到了吧?我来这儿不仅仅是为了孩子,也不仅仅是为了山里的新鲜空气。”
“我的确已经猜到了这一点,”我答道,“但是您得明白,我对您这次考察的真实目的一无所知。至于我们的研究和这座山谷存在着怎样的联系,这也超出了我所能预知的范围。”
他冲着我古怪地一笑。“我希望你别觉得我在故弄玄虚,”他说道,“我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告诉你,是因为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一切都不确定。我是说,一切都还没有变成白纸黑字,像本蓝皮书一样确定无疑、无可挑剔地呈现在我们的面前。此外,还有一个原因:许多年以前,我偶然在报上读到一则消息,这让我长期以来的胡乱揣测和不成形的想法一下子有了定论。我有种如履薄冰的感觉;我的理论是如此荒诞不经,我从未想过将它公诸于众。但是我以为那些跟我一样的科学家们——他们知道发现的过程,知道那些在酒厅里熠熠生辉的煤气灯也曾经只是荒谬的假设。我以为在这些人中我可以大胆说出自己的梦想而不会成为笑柄,不管那是亚特兰蒂斯、点金石,或是其他什么东西。我发觉自己错得很是离谱,我的朋友们听了我的想法后无不面面相觑,从他们的眼神中,我读出了怜悯和深深的鄙夷。他们当中有人在随后拜访我的时候,暗示我一定是因为过度劳累而烧坏了脑子。我对他正色道:‘直说吧,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我可不这么认为。’说完,冷淡地将他礼送出门。从那天开始,我就发誓不再对任何人透露我的想法;除了你以外,我没有给任何人看过抽屉里的东西。说到底,我也许是在追求像彩虹一般虚无缥缈的东西,也许我被种种巧合所误导,然而,此刻我正置身于这片山林之中,被充满神秘色彩的静谧所包围,我从未像现在这般确信它的真实存在。来吧,我们是时候开始了。”
他的话让我听起来既好奇又兴奋;我知道在日常工作中,格雷戈教授总是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从不会轻易做出缺乏事实根据的判断。然而,从他的眼神和凌厉的语调当中,我听出了更多的东西,明白他的每一个念头背后总是隐藏着某种让人难以置信的观点。就连我这样一个还算有些想象力,不像一般的怀疑主义者那样反感于一切神秘事物的人,也忍不住要问自己,他是不是在这件事情上太过偏执,以至于排斥所有他在之前研究中所采用的科学方法。
虽然我的思绪始终被这个谜团牵绊,但在大自然的魔力面前,我彻底缴了械。从坐落在山脚的旧屋向上望去,是一整片茂密的森林——站在对面的山头上,你能看见这漆黑的一长条越过河水,从北到南横亘有数英里之长,在极北的地方,它被更为荒芜的原野所取代,那儿净是些荒山野岭,怪石嶙峋、寸草不生。从没有人到过那里,对英国人来说,这儿比非洲内陆还要陌生。几处陡崖将房子与森林隔开,孩子们都乐意跟着我沿着两侧长满了光滑的山毛榉的长墙,穿过下方的灌木丛,到达森林的最高点。从那里举目四望,一边是大河、高低起伏的原野和西头高耸入云的山峰,一边是波涛翻滚的万顷林海、平坦如砥的草场以及时隐时现的海岸,海岸的那一头就是闪耀着黄色光泽的大海了。我曾经坐在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草皮上,上面还留有罗马时期古代道路的遗迹,两个孩子则你追我赶地争着去采岸边随处可见的蓝莓。在这片蓝天白云之下,我听见古老的大森林在喃喃细语。我就像鼓足了风帆的老式帆船一样,纵横于山海之间,纯粹为了快乐而生活。只有当我回到家中,发现格雷戈教授要么关着房门潜心研究,要么在台阶上走来走去,表现得异常耐心、热情而又坚毅的时候,我才会重新想起那些奇怪的事情来。
我们来了总共有八九天了。一天清晨,当我再次凝视窗外的时候,发现面前的景色整个变了样子。乌云低垂,将群山包裹在当中,从南边吹来的狂风裹挟着暴雨从峡谷的上方倾泻下来,形成一条条不断变换着形状的雨柱。脚下原本顺着山势缓缓流淌的小溪也变得狂暴起来,掀起红色的巨浪,直冲进河水当中。我们迫不得已依偎在房间里;我起身去照料两个学生,发现所在的起居室原本是间小型图书馆,里面现在还放着一架硕大的老式书橱。我之前有那么一两次翻看过书架上的书,书的内容丝毫提不起我的兴趣;那儿有几册十八世纪的布道集、一本关于马蹄铁的老书,一卷取自“青年才俊”的诗集、普里多的《联系》,还有和教皇有关的一本小册子。毫无疑问,所有有价值的收藏都被搬走了。然而,此时此刻我却在百无聊赖之中重新审视起这些落满灰尘的羊皮卷子或牛皮抄本。令我欣喜的是,我找到了一册由斯蒂芬尼刊印的四开本的大书,书中收录了彭波尼斯·米拉的《世界概貌》,还有一些其他古代地理学家的著作。我的拉丁文水平足够让我读懂普通的句子,我很快就沉浸在它那将事实和幻想古怪地融合在一起的文风之中——用文字所照亮的只是世界的一角,而在这之外的地方被迷雾和阴影所笼罩,形象森然。我的目光扫过那些印刷清晰的字迹,突然注意到索利努那一章的标题写着:
生活在利比亚内陆地区的人们所创造的奇迹和一块叫做“六十”的石头。
这个奇特的标题强烈地吸引着我继续读下去。
“这群人,”我一边读,一边翻译给自己听,“居住在与世隔绝、极其神秘的地方,以其骇人的宗教仪式而闻名。除了脸以外,他们和人类没有任何共同之处。人类的各种习俗对他们来说显得尤其陌生。他们厌恶太阳,很少说话,却总是嘶嘶作响。他们的声音异常刺耳,听上去可怕极了。他们吹嘘自己拥有一块叫做‘六十’的石头,据说这块石头能够展现出六十种不同的性质。它私下里还有一个不可言说的名字‘伊莎沙尔’。”
我对这样荒谬到不值一提的言论报以轻蔑的一笑,想着它听起来倒更像是“水手辛巴达”或是“一千零一夜”里面的故事。我当天见到格雷戈教授的时候,和他提起了我在书橱里的惊人发现,告诉他我读到一些异想天开的垃圾文字。令我吃惊的是,他却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抬起头看了看我。
“真的挺奇怪的,”他说道,“我从来没有想过有必要去读一读那些古代地理学家的著作。我想我恐怕错过了很多东西。呃,是这一章吗?和你抢东西看,真不好意思,可是我必须把这本书带走。”
第二天,格雷戈教授把我叫进了他的书房。我发现他整个人都沐浴在从窗口射入的阳光当中;他正坐在桌前,用放大镜仔细地查看着什么东西。
“啊,莱莉小姐,”他打开了话匣子,“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这副放大镜还不错,可是和我丢在家里的那副比起来,用着不是很顺手。你能帮忙看看这玩意,然后告诉我上面刻着多少字吗?”
他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我。我看出是他在伦敦的时候向我展示过的那枚黑色印章。我一想到现在就要揭开最终的谜底了,心就开始砰砰地跳个不停。我接过印章,把它拿到阳光底下,一个接一个地清点着那些奇形怪状的楔形文字。
“我数出来一共是六十二个字。”我最后说道。
“六十二个字?胡说八道,这不可能。啊,我知道怎么回事了,你把这个还有这个都数了进去。”他用手指了指那两个我先前当做文字的符号。
“好吧,好吧,”格雷戈教授接着对我说,“很明显,它们不过是些无意中形成的划痕罢了;我一下子就看出来了。这样的话,数字就对了。十分感谢,莱莉小姐。”
我对自己被叫来只是帮他数一数印章上的字数感到极其失望,刚想转身离开,忽然在脑海中闪现出早上读到的那些内容。
“但是,格雷戈教授,”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叫出声来,“这就是索利努所提到的叫做‘六十’的石头;它就是伊莎沙尔。”
“对啊,”他说道,“我想也是的。要不就太凑巧了。你知道的,这种事情我不敢过于确定。巧合往往会害了我们。”
我听他这么说,感到十分困惑,只好悻悻地走开了。和之前一样,我还是无法从这事实的迷宫中找出关键性的线索。在那些日子里,天气一直很糟糕,不是大雨倾盆,就是雾气弥漫,我们就像是置身于云端一样,和外面的世界失去了联系。格雷戈教授一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愿意与别人交谈。我听见他飞快地、有些不耐烦似的走来走去,好像对自己的无所事事已经感到极其厌倦了一样。到了第四天早晨,天终于放晴了,吃早饭的时候,教授欢快地对我说道:“家里还需要些人手;我们得找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过来帮忙。杂事太多了,女仆们忙不过来,男孩子做起来或许会更好一些。”
“我从没听到她们向我抱怨过什么,”我答道,“相反,安妮告诉我,因为这里灰尘很少,比起在伦敦的时候,现在的工作量要小得多。”
“呃,是啊,她们都是些勤快的好姑娘。可我想男孩子更有用处。实际上,我这两天来一直在为这事烦神。”
“您会为这种事烦神?”我惊讶极了,因为教授对自己家里的事情从来都表现得漠不关心。
“是的,”他说道,“大概是天气的缘故吧,你知道的。在苏格兰的大雾天气里,我没法出门。我对乡下的道路很不熟悉,很有可能迷路。但是我今天就想找个男孩过来。”
“不过您怎么知道在这儿能找到你所需要的人呢?”
“哦,对这一点我确定无疑。我或许要走上一两英里的路,但是最终一定能找到他。”
我以为教授是在开玩笑。他的语气虽然很随意,然而表情中却带着一丝坚定和严厉。这让我着实摸不着头脑。他拿起手杖,默默地站在大门边上。看见我走过大厅,他突然叫住了我。
“莱莉小姐,我还想顺便和你说一件事。我猜你一定已经听说了,这儿的乡下孩子不是那么聪明;说他们笨或许有些残忍,更多的时候,人们用‘纯朴自然’或其他类似的说法来形容他们。我希望就算我找来的男孩没那么机灵,你也不会太过介意。当然,他肯定不是坏人;擦擦靴子什么的也不需要太高的智商。”
说完,他就走出了房门,踏上通往树林的道路。而我还是一片茫然。那一刻,在惊讶之余,我第一次感到了些许的恐惧。这种恐惧感不知从何而来,连我自己也无法解释。我觉得心头一冷,像是在经历死亡或是比死亡更糟糕的某种未知的、无形的东西。沐浴着雨后的阳光,呼吸着从海上吹来的腥甜的空气,我重新鼓起了勇气。尽管如此,在我周围,那片神秘的森林变得愈发阴沉起来;芦苇荡外盘旋曲折的河水,还有那银灰色的古桥在我的脑海里都化作了恐怖的象征。一想到那个男孩,平日里那些温馨、熟悉的事物带给我的只是无尽的恐惧。
足足等了有两个小时,格雷戈教授才回到家中。我在路上碰见他,平静地问他有没有找到自己要找的人。
“噢,是啊,”他回答道,“我很容易就找到了一个帮手。他名叫热瓦斯·柯雷多克。我希望他到时能派上用场。他的父亲早已去世多年,我只见到了他的母亲。老太太为每周六晚上能够拿到手的那几先令额外收入而感到十分高兴。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他妈妈告诉我,他平常不是很灵光,有时候还会犯浑;所幸的是,我并不是要他来打理瓷器的,所以这些并不重要,不是吗?你知道吧,他一点都不危险,只是有些软弱。”
“那他什么时候会来?”
“明天早上八点。安妮会告诉他要做些什么,还有具体怎么去做。一开始,他每天都可以回家,但是最终他会睡在我们这儿,只有周日才回家休息一天,也许这样会更方便一些。”
我对此实在无话可说。格雷戈教授的语调表现得十分淡定,好像这是件自然而然的事情一样;可我对整件事却充满了疑问,始终无法平静下来。我知道,家务活实际上根本不需要有人帮忙。教授巴望着那个男孩子能帮得上忙,考虑问题未免太过“简单”了些,而他又表现得如此这般志得意满,这着实让我感到惊讶万分。第二天早上,我听女佣说柯雷多克八点钟就已经到了,现在正学着做些事情。“小姐,他看上去神智很不清醒,我怀疑他是不是……”女佣这样评价他。稍晚一些的时候,我看见他在花园里和老园丁待在一起。他的年纪大约在十四岁上下,长着黑头发、黑眼睛、橄榄色的皮肤。我一看到他那空洞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智力上有些缺陷。我经过的时候,他笨拙地摸了下自己的额头。我听见他在用一种怪异、尖厉的声音回答着园丁的提问,这一下子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只觉得这声音像是从地底下传来的一样,带着奇怪的嘶嘶声,仿佛留声机的指针正划过粗硬的唱盘。我听出来他迫切地想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也能感觉到他的驯良和温顺。园丁摩根认识他的母亲,他向我一再保证柯雷多克绝对没有任何危险。
“他只是有点与众不同罢了,”摩根说道,“要是你知道他妈妈在生他之前经历过些什么的话,你就一点都不会为此感到奇怪了。我和他的爸爸托马斯·柯雷多克是老熟人了,那家伙干起活来棒极了。因为长期在潮湿的树林中工作,托马斯的肺出了些问题,他没能抗过去,很快就上了西天。他们都说柯雷多克太太因为这个发了疯;不管怎样,当她被希尔耶先生发现的时候,正蹲坐在灰山上,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哭闹个不停。八个月后,热瓦斯出生了,正如我刚才所说的那样,他和别的孩子都不一样。他们告诉我,他刚刚学会走路,就开始狂叫着吓唬别的小朋友了。”
我听完了这个故事,只觉得当中有一个词似曾相识。带着些许好奇,我问摩根灰山到底在哪儿。
“就在这上面,”他指了指头顶上方,“你得沿着‘狐犬小道’穿过森林,就在那片古代废墟的边上。灰山离这儿差不多有五英里远,那儿可是个奇怪的地方。从这里直到蒙茅斯郡,要数灰山的土质最差了。当然,那里很适合养羊。可是对可怜的柯雷多克太太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老园丁说完又回过头忙起自己的事情去了,而我则沿着树墙之间的小路闲逛。那些树木因为饱经风霜而扭曲变形,可我对此视而不见,只是思考着自己所听到的那个故事,想要找出能够破解我心中谜团的关键所在。就在一瞬间,我恍然大悟;我在格雷戈教授从抽屉里取出的那张泛黄的报纸上看到过“灰山”这个字眼,现在它再一次出现在我的视野当中,而我也再一次被一种混杂着好奇和恐惧的情感所控制。我还记得从石灰岩上拓印下来的那些奇特的文字,记得它们与黑色印章上的雕刻一模一样,同那位古罗马地理学家的记述也不谋而合。现在,我已经确信无疑了,除非这一切都是极端的巧合,我将注定目睹一件远远超出世人想象的奇事。我每天都在注意着格雷戈教授的一举一动;他表现得异常急切,对目标紧追不舍;每当到了傍晚,太阳在山间摇摇欲坠的时候,他就会低下头,眼睛盯着地面,在露台上走来走去。与此同时,山谷的雾气变得越发浓重起来;四周一片寂静,连极远处的人语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正如我来这里的第一天早晨所见到的那样,旷野上散布着灰暗的农舍,从那些菱形的烟囱里笔直地升起一道道青烟。我曾经告诉过你我有着怀疑一切的习惯;尽管我此刻依旧懵懵懂懂,却还是开始害怕起来。我徒劳地劝慰自己,根据科学原则,世界都是由物质组成的,在现存体系当中,已经没有什么未经发现的领域了,哪怕是离地球极其遥远的星系,我们都已经了如指掌,所以,那些超自然的事物根本没有可资立足的土壤。然而,与此相反,我的脑海中有另一个声音在告诉我,物质和精神一样难以捉摸、令人生畏,而科学还只停留在入门阶段,很少能够深入探寻那些隐藏在深处的秘密。
之后有那么一天从无数平常的日子当中脱颖而出,像一团红得瘆人的烽火,昭示着即将到来的噩梦。那会儿,我正坐在花园的长椅上,看着柯雷多克割草。突然,我听到一声尖厉的、令人窒息的声响,就如同野兽在痛苦中所发出的嚎叫一般,这让我猛地一惊。那个不幸的男孩整个人就站在我的面前,像通了电似的浑身颤抖;他不住地磨着牙齿,唇边还吐着泡沫;他的脸肿胀发黑,好像是戴着一副狰狞的人皮面具。我害怕得尖叫起来,格雷戈教授也立马跑了过来,我指着柯雷多克,那个男孩因为一阵猛烈的痉挛而面孔朝下,摔倒在地,趴在潮湿的泥土上,身子像条壁虎那样蜷缩成一团,嘴巴里还噼里啪啦地咕哝个不停。他看上去在说着一些鄙俗的黑话,那些词语属于某种远古时代业已消失的语言,如今已经被掩埋在尼罗河的淤泥底下,或是墨西哥原始森林的最深处了。就在我的耳边还响着那来自地狱的嘈杂声的时候,这个念头一下子闪现在我的脑海中。“毫无疑问,这是魔鬼的语言。”我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叫喊着,发了疯似的向前奔去,从心底里感到恐惧。我看到了格雷戈教授的脸,而他则跑到那个男孩跟前,把男孩举了起来。他的每一个面部细节都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狂喜之情,这简直把我吓坏了。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拉下百叶窗,用手蒙住眼睛。我听见楼下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之后有人对我说,格雷戈先生将柯雷多克带回了书房,紧锁上大门。接着又传来一阵含混不清的呢喃声。一想到离我十几英尺的地方正在发生着些什么,我就忍不住打起寒颤来。我想逃进森林,逃到阳光底下去,却又害怕会在路上遇到什么可怕的景象。终于,我平静了下来,紧张地用手握住门把手,正打算推门而出,这时候,我听见格雷戈教授用一种愉快的口气在叫着我的名字:“没事了,莱莉小姐。那个可怜的家伙已经度过了危险期,我安排他从明天开始在这里住下。也许我可以为他做些什么。”
“是的,”格雷戈教授接着说道,“这样的状况叫人看起来很是难受,毫无疑问,你被吓着了。我希望好吃好喝能让他感觉舒服一点,但我恐怕他的疾病永远无法得以根治了。”说完,他装出沮丧和失望的神态来,就像通常人们谈到不治之症时所表现的那样。然而,我觉察出他内心深处正暗流汹涌,那种莫名的喜悦差一点都要脱口而出了,就如同人们第一眼看到平缓的海面的时候,以为它澄澈而宁静,却不知道下面激流澎湃、浊浪滔天。这个男人曾经如此慷慨地将我从死亡的绝境当中解救出来,对我充满了慈爱和关怀,此刻却这样明目张胆地和魔鬼站在了一起,通过折磨自己的同类而残忍地获得快乐,这实在是一个让我感到无比痛苦的问题。除此之外,我还得迎着极大的困难找到答案;在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况下,面对着种种谜团和矛盾的困扰,我看不到有什么可以帮助自己的,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从未从那场迷雾中间逃脱出来。我把这种想法向教授做了暗示,告诉他我现在极端迷惘。然而随后当我看到他那因为痛苦而扭曲了的面容时,便感到有些后悔了。
“我亲爱的莱莉小姐,”他对我说,“你一定不想离开我们吧。不,不,你不会这么做的。你不知道我是多么依赖你。有你在这儿照顾孩子,我才能义无反顾地勇往直前。莱莉小姐,你就是我的主心骨。我要告诉你我现在所开展的工作完全没有危险。你没有忘记我们来这里的第一天早晨我对你说过什么吧。在我得到无懈可击的事实而不是假说或猜想之前,我下定决心守口如瓶,除非它们像数学公式那样确定无疑。考虑一下吧,莱莉小姐,我绝不会违背你的意愿把你强留下来,但是我得坦诚相告,我确信这片森林才是你的职责所在。”
听完他这番滔滔不绝的雄辩,想到他曾经挽救过我,我也曾承诺过无条件地效忠于他,我的心顿时被深深地打动了。这附近有一座灰色的小教堂,样式丑陋而古怪,它盘踞在河岸上方,不停地注视着潮水的起起落落。没过几天,教堂的牧师前来看望我们,格雷戈教授很容易就说服他留了下来,与我们共进晚餐。牧师名叫梅里克,出生于一个古老的乡绅家庭,他家的老宅就在七英里外的大山里。梅里克先生土生土长于此,对这儿所有的传统风俗和乡间传说都了如指掌。他的举止十分友善,只是颇为老派,不过格雷戈教授很是欣赏。他们打开了一瓶勃艮第红葡萄酒,房间里顿时酒香四溢。喝着酒,就着乳酪,两个人的脸庞和杯中的琼浆一样闪闪发光。他们带着一种城市议员在谈到贵族头衔时所特有的热情讨论着各种哲学问题。就在牧师向教授解释威尔士语中的“ll”该如何发音,像这里的小溪那样咕咕作声的时候,格雷戈教授突然插话进来。
“对了,”他说道,“有一天我听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词。你知道那个叫做热瓦斯·柯雷多克的男孩吧?他有一个坏习惯,喜欢对着自己说话。前天,我从花园经过,正好听见他在自言自语。很明显,当时他并不知道我就在他的身边。他说的话我大多数都能听得懂,只有一个词让我觉得十分怪异。那个词一半发嘶音,一半发颚音,和你刚才所演示的‘ls’的发音一样奇特。我不知道该怎样说才好,‘伊沙克沙尔’或许是最接近的发音方式了。但是这里的‘k’听上去更像是希腊语里的‘chi’或者是西班牙文里的‘j’。这在威尔士语里有什么意思吗?”
“在威尔士语里?”梅里克先生诧异地回应,“威尔士语里没有这个词,也没有和这相近的表述。我熟悉所谓的威尔士书面语,和许多人一样对威尔士地区的方言口语也很了解,但从安格尔西岛到阿斯克,我从来没听到有人说起过这个词。此外,柯雷多克家里没有人会说威尔士语,威尔士语在这一带快要消失了。”
“是吗?梅里克先生,你这样说倒让我感兴趣起来了。我承认我听见这个词的时候没觉得它有威尔士语的味道。我只是在想这是不是一种当地的土话。”
“不,我从来没听过和这个相类似的词,”梅里克先生笑着补充道,“如果它属于某种语言的话,我猜那一定是精灵语了,我们叫做‘蒂尔韦德泰格’。”
他们接着又谈到了附近刚刚发现的古罗马别墅;我待了一会儿就离开了,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盘算着如何将这些奇怪的证据和线索联系在一起。在教授提到那个怪词的时候,我看见他对我使了个眼色。尽管他的发音诡异到极点,但我仍然听出来这正是索利努所提到的那块有着六十种性质的石块的名字,而这石块就是教授锁在书斋抽屉里的那枚印章,上面刻着无人能够解读的古代文字。根据我所知道的一切来看,这些文字背后隐藏着的是一个关于洪荒时代的可怕秘密,在沧海尚未化作群山之前就已经被人们所遗忘了。
第二天早晨我走下楼的时候,看见格雷戈教授还是一如既往地在露台上踱着步子。
“看看那座桥,”他看见我,开口说道,“注意观察它那哥特式建筑所特有的设计风格、那拱门之间的角度,还有那晨曦中闪着银灰色光泽的石材。我得承认这对我来说是一种象征,仿佛是从一个世界穿越到另一个世界的奇妙寓言。”
“格雷戈教授,”我平静地对他说,“是时候了,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接下去还将会怎样。”
他一下子就岔开了我的话题,可我毫不气馁,当天晚上再一次把问题提了出来。格雷戈教授听到以后激动万分,他冲我叫嚷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我已经告诉你很多事了。我所知道的和你所知道的差不多,你应该已经了解到我的想法了啊。至少……”他的声音冰冷而生硬:“对这件事情的很多细节,你恐怕早已洞若观火了吧。女佣是不是告诉过你前天晚上可怜的柯雷多克又开始发病了?他又发出了那天你在花园里所听到的那种叫声,把我给吵醒了。我跑过去看他,上帝保佑你不会看到同样的景象。尽管如此,说这些已经没有用了,我在这儿的使命快要结束了。三个星期之后,我必须赶回镇上去。我得准备上一门课,需要把全部的参考书都带在身边。过几天,事情就会有结果,而我也不需要再故弄玄虚了。没有人会像以前那样把我当成疯子或是骗子,我也能平静地说出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了。人们会带着前所未有的热情来聆听我的演讲,这一点,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能够做到。”
他停了一会儿,像是因为某个奇妙的发现而容光焕发、欣喜若狂一样。
“但是这一切都还是未知数,尽管很快便会水落石出,但毕竟还需要一个过程,”他继续滔滔不绝地说道,“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我记得之前对你说过的,我的研究并非完全没有风险。是的,有很多危险需要我去面对。我过去谈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并不清楚会发生些什么,实际上,我直到现在还是很迷惘。但是这将是最后的冒险了,整个链条中的最后一环。”
他一边说,一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从他的声音当中我既能听出喜悦,又能听出沮丧之情,或者,毋宁说是一种敬畏,是人们在前进的过程中面对着未知的水域所流露出来的恐惧,这不禁让我想起了他那晚在我面前翻开书,提到哥伦布时的情景。晚间稍显清冷,我们点燃了书房壁炉里的柴火,摇曳的火光和墙上的斑影,让我回想起了许多以前的事情。我静静地坐在炉边的圈椅上,思索着我所听到的一切,依旧徒劳地想要在各种表象之下找到那对我隐藏着的秘密。突然,我意识到房间里发生了某种细微的变化,变得开始有点陌生起来。我观望了好一会儿,想要找到究竟是哪儿变了样子。无论是窗边的书桌、椅子,还是褪了色的沙发,都还像原先我所熟悉的那样摆放着。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一个不经意的念头闪现过我的脑海,我终于知道少了些什么。我面朝着教授放在壁炉另一侧的书桌,桌上放着一尊粘满污垢的皮特的半身像,而它原来并不属于那儿。接着我想起了这件艺术品本来应该出现的位置;在大门边极远的那个角落里摆着一架旧书橱,直通进屋子里来,雕像就在书橱的顶上、离地十五英尺的地方,它大概从本世纪初开始就一直待在那儿了,所以上面落满了灰尘。
我吃惊极了,呆坐在那里,头脑一片混乱。我知道,房间里没有梯子。我曾经叫人来帮我更换房间里的窗帘,就算是一个个子极高的人站在椅子上也不可能够到那座雕像。它并没有直接被放在书柜上,而是顶着墙挂在半空中,而格雷戈教授则比平均身高还要矮上那么一些。
“您究竟是用什么办法把那尊皮特雕像给拿下来的?”我最后问道。
教授好奇地看着我,迟疑了好一会。
“他们得给您找来一架梯子,或者,是不是园丁从外面把他的短梯给搬进来了?”
“不,我没有使用任何工具。现在,莱莉小姐,”他极不自然地装出开玩笑的样子,继续说道,“你的心中疑惑重重;你把自己想象成福尔摩斯了吧。事实很简单,也很明了,你得自己开动脑筋来找到答案。”他突然用一种撕心裂肺的声音叫嚷道:“看在老天的分上,别再说那件事了。我从来没有碰过那东西。”说完,他便离开了书房,随手砰的一声带上房门。我看见他的脸上流露出深深的恐惧。
我举目四顾,既懵懂又惊讶,丝毫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我徒劳地想为这一切找到某种假设或解释,却还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句关于摆设的闲谈会引起这样一场轩然大波。“事情虽然很小,却和捅了马蜂窝一样,”我不停地反思着,“教授或许有点迷信,对一些琐碎的小事顾虑过多了。”
我走进厨房,尽量平静地对女佣说:“安妮,你知道是谁把橱顶上的雕像移开了吗?格雷戈教授说他一直没有碰过雕像。你们在外屋看到过梯子吗?”
安妮茫然地看着我。
“我也没碰过,”她说道,“好像有天早上我在打扫屋子的时候,看到雕像变了位置……啊,我想起来了,是星期三早上,正好前一天夜里,柯雷多克他又……你知道的,小姐,我的房间离他的很近……”女孩的眼睛里闪烁着慈悲的光芒。“听到他叫成那样子,喊着一些没人知道的名字,这实在太让人难受了。我害怕极了,幸好这时候主人来了。我听见他安抚了柯雷多克几句,接着又把他抱进了书房,给了他一些什么东西。”
“所以第二天早上你就发现雕像被人挪动过了?”
“是的,小姐。我下楼开窗,发现书房里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味道很难闻,我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你知道吗,小姐?我很久以前和表哥托马斯·巴克一起去过伦敦的动物园。那时我还在为住在斯坦霍普的普林斯夫人一家工作。那天下午我正好放假,就和表哥一起去了蛇馆看蛇,对,就是这个气味;我还记得,那味道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我便央求巴克,让他带我离开了。我刚才说过,书房里的气味和蛇馆里的一模一样,我就纳闷了,这是从哪儿传来的呢?就在我充满疑惑的时候,我又发现那尊皮特的半身像竟然跑到主人的书桌上去了,我当时就在想,这是谁做的,他怎么能做到的呢?我在打扫卫生的过程中,又仔细地看了看雕像,发觉灰尘下面有一道深深的刻痕。雕像已经很久没有被掸子掸过了,刻痕很宽,有那么一大块,这也不像是用手抠上去的啊。我想都没想就伸手去摸,刻痕上又粘又滑,像是有蛇爬过一样。这是不是太奇怪了,小姐?我真的想知道谁做了这一切,搞得一团糟。”
女佣的话虽然含混不清,意思却很明白,一下子就说到我的心里去了。我躺在床上,咬紧嘴唇,生怕自己忍受不住恐惧和困惑的煎熬而叫出声来。的确,我害怕得快要发疯了;我相信要是现在还是白天的话,我一定早已忘掉什么是勇气,忘掉那些欠格雷戈教授的人情债,溜之大吉了。只要能逃出这一张不断向我逼近的、由盲目和恐慌所编织而成的罗网,我宁愿接受命运的安排,在寒风中慢慢饿死。如果我知道一切是那么可怕,我一定会有多远走多远;然而,此刻我却被困在这座孤零零的宅子里,四周都是古老的森林和高耸的山脉;每一处细微的变化都在我的心里投下恐惧的阴影,我的身体对那些令人生畏的事物所发出的模糊不清的声响极度畏惧。我一直徒劳地尝试着通过怀疑来挽救自己,用理智和常识来支撑我对于自然秩序的信念,但是这里窗外流动着的却是神秘的气息。在黑暗深处,我感觉到这份寂静像安魂弥撒一样越来越沉重,越来越忧伤,我的眼前还出现了这样的幻觉:在河边的芦苇荡中,一些形状奇怪的影像倏忽而来,倏忽而去。
第二天早上,从我踏进饭厅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意识到教授那不可告人的计划遇到了危机。教授的面容僵硬而死板,好像连我们说些什么都听不见了一样。
“我要出去好好走一走,”教授刚吃完早餐,便对我们说道,“你们别等我了,就算我没来得及赶回来吃晚饭也别胡思乱想。我最近有点昏头了,我敢说走上那么一小会能让我清醒不少。只要那地方足够清洁、舒适,也许今晚我还会在某家小客栈里投宿。”
听到格雷戈教授这么说,凭借我对他为人处事的了解,我断定他此行并不普通,绝不会像他所说的那样是为了去放松放松。我丝毫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对他要做些什么也完全没有概念,但是昨晚我所经受的那些恐惧再一次袭上了我的心头。看见他站在露台上,微笑着打算动身离开,我连忙跑了过去,哀求他留下来,忘记那个探寻未知大陆的梦想。
他却依旧笑着回答我:“不,不,莱莉小姐,现在太晚了。你知道的,对于真正的冒险家而言,开弓没有回头箭,尽管我希望这对我并不适用。你没必要这样大惊小怪,这次历险在我看来只是稀松平常,不比地质调查来得更加刺激。当然会有危险,但哪怕是最为普通的远足也不是百分百安全的。放心吧,我相信自己会没事的。我可不会做些个像抢银行之类出格的事情。好吧,高兴起来吧。我要对你说声再见啦,最晚明天我就会回来的。”
他轻快地走上了小路。我看到他推开了森林入口处的大门,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
一整天时间,天色都阴沉得出奇,我再一次体验到被囚禁在密林深处的感觉,周围到处是迷团和令人生畏的事物,仿佛很久以前就被外界所遗忘了一样。我既害怕又心存侥幸,所以一到吃晚饭的时间,就坐在那里等着教授回来,希望能够听到客厅里响起他的脚步声,听到他为了某个我所不知道的胜利而欢欣鼓舞。我强作欢颜,想要在迎接他的时候表现出高兴的样子来,然而,直到夜幕降临,他还是没有回来。
一大早,我就听到女佣的敲门声,我叫住了她,问她她的主人回来了没有。当她告诉我教授的卧室房门大开,里面空无一人的时候,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被绝望所笼罩。我仍然幻想着他也许碰到了几个聊得来的朋友,他们会一起赶回来吃午饭;到了下午,我就会带着孩子到森林里去散步,我要想尽办法和她们一起玩耍,一起欢笑,把恐惧和疑虑统统抛到脑后去。一个又一个小时过去了,我一直在等待,但情绪变得越来越低落。夜晚再次来临,我实在没法等下去了,只好费尽气力吃完了晚饭。这时,从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还有一个男人在开口说话。
女佣来到我跟前,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小姐,耽误您一分钟时间,请您见见摩根吧,他有话要对您说,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带他进来吧。”我抿紧嘴唇,回答道。
老园丁走得很慢,好不容易才进了房间,女佣在他身后随手带上房门。
“请坐,摩根先生,”我对他说,“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是这样的,小姐,格雷戈先生昨天早上离开之前吩咐我交给你一件东西。他还特意嘱托我要等到今晚八点才跟你说这件事,前提是他在这之前还没有回到家里,如果他已经回来了,我就得把东西交还给他。所以,你看,既然格雷戈先生到现在还没有出现,我想我最好直接把包裹交给你。”
他半探着身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交到我的手上。我静静地接过那玩意,看到摩根眼中依然充满疑惑,不知道下面要做些什么。我谢过了他,向他道了声晚安,就让他出去了。我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手里还拿着包裹。包裹用纸折得整整齐齐,教授还在上面用大字写上了我的名字和摩根刚才提到的那些注意事项。我心头一惊,连忙打开封泥,里面是一个信封,信封上写着地址,却还开着口子。我便把它拿了出来。
信上写道:“亲爱的莱莉小姐,正如老版的逻辑手册在开头所宣称的那样,当你读到这番话的时候,证明我已经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并且,我恐怕因为这个错误要永远和你们说再见了。我很确定包括你在内,没有人能够再见到我。我在做决定之前已经充分考虑到了这一点,我希望你能将这封信当做我留给你的小小纪念,也愿意接受我对你的真挚谢意(感谢你将好运带给了我)。降临在我头上的命运既恐怖而又令人绝望,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想象。然而,如果你乐意的话,你有权利知道这一切。在我梳妆台的左手抽屉里有一把钥匙,上面还贴着标签。用钥匙可以打开我的书桌,里面有一个写着你名字的大信封。我建议你要是想晚上睡个好觉的话,看都不要看就把信封扔到火炉里去。但是,如果你忍不住想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可以读一读我写给你的那些文字。”
留言下面是教授的签名,字体刚劲有力。我再次拿起那张信纸,从头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声来;我的嘴唇因为害怕而变得惨白,颤抖个不停;我的双手和冰块一样寒冷,喉头像堵着什么似的,让我无法呼吸。房间里只有死一般的寂静。那些树林和山峦的阴暗的影像从四面八方向我直扑过来,把我压在身下。我束手无策、无能为力,不知道应该向谁去寻求慰藉。尽管如此,我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哪怕我将要知晓的一切会在接下去的日子里困扰我的一生,我也要搞清楚那像暮色中灰暗而可怕的阴影一样一直折磨着我的恐惧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我按照格雷戈教授的指示,小心翼翼地找到了那个大信封,接着毫不犹豫地打开了它,将教授的手稿摊在我的面前。这份手稿我直到现在还带在身边,虽然您没有说出口,但我知道您一定希望我把信的内容告诉您,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您的要求,下面就是我那天晚上坐在书桌边昏暗的灯光下所读到的一切。
于是,那个叫做莱莉的年轻女子拿出一沓书简,开始读了起来。
英国皇家学会会员威廉·格雷戈的自我陈述
从那个理论在我的脑海中灵光乍现到如今我将它化作现实,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先是广泛地阅读了大量琐碎而陈旧的材料,接着,在我成为这一领域的专家之后,又开始专注于与之相关的人种学研究。现在,我所发现的一系列令人震撼的事实以及那些我们之前研究所未曾涉及的方方面面都与传统科学理论大相径庭。尤其是,我开始相信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民间故事只不过是对某一真实事件的夸张和改写。我对凯尔特人的神话传说、他们那些和精灵有关的故事特别感兴趣。我想我能从中分辨出夸张和虚构的成分,知道哪些是异想天开的掩饰,例如穿金戴绿的小人在花丛中嬉戏什么的。我认为,他们的得名与其形象及行为之间存在着某种特殊的联系。正如远古时代我们的祖先出于畏惧把自己所害怕的事物称做“美景”或“吉兆”一样,他们也给真相套上了迷人的外衣,却将与之相反的事实隐藏起来。文学也是如此,从很早开始,它就一直在发挥着重要的作用,推动了这一巨大的转变。因此,莎士比亚笔下那些淘气的小精灵已经和他们当初真实的形象相差很远了,他们所代表着的令人恐怖的力量也被包装成了华丽丽的恶作剧。尽管如此,在古代,人们围坐在篝火前所讲述的那些故事却和这大不相同。我在那些关于某人莫名其妙地从地球上消失了的史料当中发现了一种被人们所普遍怀疑的解释。田里的农夫常常会看见那些失踪者走向绿草如茵的圆形山丘,接着又突然从人间蒸发。还有一些故事,说的是母亲把熟睡的孩子留在家中,用一块木片塞住农舍的柴扉;当她们回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那胖嘟嘟、水灵灵的小宝宝变成了干瘪枯瘦的模样,肤色蜡黄,还长着一双黑色的、眼神锐利的双眸,很明显,他属于另外一个种族。还有一些更加耸人听闻的传说,要么和巫师或女巫有关,要么提到了在安息日出没的那些骇人的邪灵,还有的则暗示魔鬼霸占了良家女子,与她们交媾,产下后代。就如同我们将这些可怕的“家伙”塑造为一群怪异却善良的小精灵一样,女巫们所犯下的滔天罪恶也被我们开玩笑似的化解了,在人们的印象中,她们只不过是一群骑着扫帚的老妇人,后面还跟着一只尾巴拖在地上的、长相滑稽的黑猫。因此,希腊人将可怕的厄里倪厄斯三姐妹称作“善心”女神,在北欧民族的神话故事中也同样如此。在此基础之上,我从日常所必需的忙碌之中挤出时间,独自展开调查。我总是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假设上面的故事都是真的,那些在安息日为非作歹的魔鬼究竟是些什么来头?不用说,我对那些我称之为中世纪超自然假说的理论不感兴趣。最后,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仙人和邪灵来源相同,属于同一个种族。毫无疑问,是古时候的那些重新包装和种种哥特式的奇思异想将这一切变形和扭曲了。然而,我仍然坚定地相信隐藏在这些想象背后的是黑洞洞的事实真相。对于人们所宣称的种种奇迹,我却持有保留态度。虽然我拒绝承认在各种现代版本的唯灵论中包含着任何真实可信的东西,有一点我却无法完全否定:人类的肉体只不过是我们身上所具有的某种神奇力量的覆盖物,这种力量时不时地,哪怕只有千万分之一的机率,总会爆发出来。它不是自上而来,将人们引向高处,却植根于生命底层所蕴含着的求生的本能。阿米巴虫和蛇类都具备我们所没有的能力;我认为这一逆反理论能够解释很多我们之前所无法阐释清楚的现象。因此,我的观点是:我完全有理由相信,许多旧时的传统,尤其是那些早期的、未经篡改的神话故事,深刻地反映了客观现实;我还相信,在这些传统中所蕴含着的某些超自然的因素可以用这样一种假说来进行阐释:某一个脱离了进化序列的种族仍然存活于世,作为幸存者,他们拥有一些在我们看来不可思议的力量。这就是我在脑海当中所勾画出的理论。无论是古墓枯冢里的遗物、地方报纸上关于乡间文物集市的报道,还是各种各样的文学作品,我从各方面所搜集到的信息似乎都证明了我上述的想法。在所有这些事例当中,“说话清晰的人们”这一为荷马所采用的短语似乎在提醒我们荷马知道或者听说过有那么一群人,他们的语言十分粗粝,连听都听不清楚。按照我的假说,这群人代表了一个落后于其他人群的种族。我能够非常容易地想象出,他们所使用的语言和野兽那含混不清的咆哮声比起来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就在我因为自己的猜想与事实相符而沾沾自喜的时候,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读到了一篇地方小报上的报道,这篇报道引起了我的格外关注。它所讲述的故事看起来只是个在农村十分常见的悲剧——一个年轻女孩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之后谣言四起,她的名声受到了恶意诽谤。从字里行间,我能感觉得出所有关于她的丑闻只不过是道听途说,人们捏造出这些事实很可能只是为了解释那些发生在她身上的无论如何也说不清楚的事情。女孩的邻居们觉得她不是跑去了伦敦或者利物浦,就是被人残忍地谋杀了,还在脖子上拴上重物,扔进林间的水塘,沉在满是污泥的塘底。然而,就在我无所事事地浏览着报纸的当口,一个闪念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当中,让我像受了电击一般猛地一颤。如果那个不为人知的可怕的山地种族现在还健在的话,他们一定会经常在荒山野岭出没,时不时地,还会重复一些和哥特小说中的情节相类似的邪恶勾当。就像都兰人和西班牙的巴斯克人一样,他们永远不会被改变。我上面提到了这一想法给我带来的强烈震撼;想到这些,我呼吸急促,双手牢牢地攥着圈椅扶手,既害怕又得意,就如同我的物理学同行正在静谧的树林中漫步的时候,被一条突然出现的、身上黏糊糊的鱼龙(那是骑士屠龙故事的原型)或是一只滑过天际、双翅遮天蔽日的翼龙给吓得目瞪口呆一样。然而,作为一个遨游在知识海洋里的探险家,我的发现还是给我带来了极度的喜悦。我从报纸上把那则消息剪了下来,放进我那张老式书桌的抽屉里。整个晚上我都一直坐在那儿,幻想着自己将会得出多么惊人的结论;我的过分自信并没有给进一步的反思留下任何余地。直到我开始以平常心正视这件事的时候,才发现事实根据的重要性。也许,事情的真相和当地人所设想的一模一样,这让我不能不对此有所保留。尽管如此,我还是在不断搜寻线索;我时常用这样的想法来安慰自己:世人皆醉,唯我独醒,我不能让那些摆在我眼前的真相就这样从我的指缝中溜走。
几年过去了,我抽屉里的收藏还是老样子;我的第二个发现实际上并没有多少价值,它只是第一个发现的翻版,只不过换了个地方而已。然而,我还是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第二个例子和第一个例子一样,悲剧都发生在偏远的乡村;到目前为止,我的理论还算说得通。但是第三个例子对我而言则更具决定性意义。同样,在远离交通要道的大山里,人们发现一名男子死于非命,置他于死地的凶器被丢在一边。因为这件凶器不过是一把简陋的用肠衣拴在木把上的石斧,人们禁不住浮想联翩,做出一些极为夸张、荒唐的解释。令我欣喜的是,这些猜测全都偏离了正确的方向。随后,我不辞辛劳地写信给那个负责尸检的当地医生。虽然他为人十分精明,对于这件事情却还是有点不知所措。他的信上写道:“在乡下你找不到可以谈论这事的人,但是说良心话,我发现了一些令人骇异的疑点。得到石斧以后,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检测一下它所拥有的巨大威力。于是,一个周日的下午,趁着家人外出的机会,我把它拿进自家后院,躲在冬青树丛后面,开始做起实验来。我发现这玩意实在难以操控;我不知道是因为需要某种特殊的平衡感(要调整好力度,就必须坚持不懈地进行练习),还是我的力道用得不是地方,我就是拿它没有办法,只好悻悻地折回屋子里去。就好像一个毫无经验的人试着‘抡锤子’一样,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却被自己的劲道带着猛地退后了好几步,斧子掉在地上,完好无损。于是,我又找来了一个本地的伐木工人,虽然他用斧子已经足足有四十年之久了,面对这把石斧,还是感到无能为力。他所挥出的每一下都诡异地偏离了目标。总之,尽管听起来有些荒唐,我敢断定,在过去的四千年里,这个地球上没有人懂得如何使用这把沾满了死者鲜血的器械。”
这也许带着点想象的因素,可对我来说却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消息。之后,我又从其他渠道了解了故事的全部内容:那个不幸的死者是一名老人,他曾经语焉不详地说起过夜晚在荒山上所看到的不可思议的事情,而他出事的地点恰恰也在那座山上。听到这些,我实在高兴坏了,感到自己离真相又近了一步。接下去我要做的显得更为重要。许多年以前,我得到过一枚极不寻常的印章:它由一整块黑色的石头雕刻而成,从上到下大约有两英寸长,底部大致呈六边形,周长为一又四分之一英寸。总的来说,它看上去犹如一个老式的、加大号的烟草瓶塞。我在东方的代理人把它寄给我的时候,告诉我它的发现地点与古巴比伦遗迹相距不远。但是印章上所镌刻的文字对我来说却如同天书。尽管它们看上去和楔形文字很像,却有着显著的区别,我一眼就能分辨出来。我按照解读楔形文字的方法去解释这些符号,事实证明这样做只是徒劳无功。面对着眼前的谜团,我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有那么几次,我从柜子里把印章给拿了出来。尽管明知执着于此于事无补,可我还是忍不住拿起它来细细端详。上面的每一个字我都烂熟于心,哪怕叫我再重刻一遍,也一定会分毫不爽。所以,当我接到远在西英格兰的笔友给我寄来的邮件的时候,可以想象得出我是多么吃惊,在来信的附件部分,他告诉我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我在那一大张报纸上找到了和印章上的铭文一模一样的文字。在文字上方,我的朋友还特意注明道:“发现于蒙茅斯郡灰山山顶的石灰岩上,用红土写成,刚刚完工不久。”我又开始翻看他写给我的那封信,信上说:“我虽然给你寄来了这篇报道,可对此还是持有保留态度。就在一星期之前,经过那块石头的放羊人还发誓什么也没看见。正如我上面所说明的那样,这些文字用红土写成,每一个都有一英寸大小,看上去就和楔形文字差不多,只是稍稍有些不同,当然,我知道,那不可能是楔形文字。它的出现或许是一个骗局,又或许更有可能是某个吉普赛人的涂鸦之作,在这样的乡下地方,四处流浪的吉普赛人可真不算少。你也清楚,他们会使用很多象形文字作为相互沟通的媒介。两天之前,为了处理一桩令人感到心痛的事件,我恰好见到了那块刻着字的岩石。”
果不其然,我连忙回信给朋友,感谢他给我寄来了文字的副本,还用一种闲谈式的口吻问他他所提到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长话短说,从他的回复当中,我得知有一个名叫柯雷多克的年轻妇人前一天刚刚死了丈夫,不得不离开家前往五英里外的堂兄那儿去报丧,途中正好路过灰山。她最终没能到达目的地,直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被人发现。发现她的人是个农民,因为走失了两只羊,所以离开羊群来到灰山这里,领着狗提着灯笼找羊。他听到一声充满忧伤和幽怨的哀号,便急匆匆地跑过去看;顺着声音,他发现可怜的柯雷多克夫人正靠着那块石灰岩,蹲坐在地上,前后摇晃着身子。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哭声,找羊的农民不由得捂紧了耳朵,要不准被吓得落荒而逃了。他把女子送回家中,交给邻居照看。整个晚上,她都哭个不停,一边哭,嘴里还一边说着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胡话。接着医生赶了过来,诊断她发了疯。有那么一个星期的时间,她一直躺在床上,不是像被上帝诅咒了一样失声痛哭,就是昏迷不醒。大家一致认为,她或许是因为丈夫的去世而过于悲痛了,而医生则不止一次断言她必死无疑。毫无疑问,我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并一再要求我的朋友写信告诉我与之相关的各种细节。在接下去的六周当中,我听说柯雷多克夫人的身体机能逐渐康复,几个月后,她生下了一个儿子,在受洗时被命名为热瓦斯。十分不幸,那孩子一生下来就是个弱智。乡里人对这件事可谓人尽皆知,可对我来说,这正是那些滔天罪行的明证。我极不谨慎地向几位科学界的朋友暗示了我的最新发现。话一出口,我就感到追悔莫及,像是对别人吐露了自己人生中最大的秘密一样;然而,不久之后,我便松了一口气,可又忍不住生气起来;我发觉自己担心错了地方,我的那些朋友们竟然当面嘲笑我,我被他们当成了一个疯子;不过私下里,我却暗自发笑,感觉自己就像是对牛弹琴一样,在这群榆木脑袋中间反倒极其安全。
此时此刻,我已经知道了许多秘密,更下定决心要追查下去,直至真相揭晓。我同时集中精力开始解读黑色印章上的铭文。很多年过去了,虽然我将大多数时间用于其他方面,但这件事仍然是我业余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偶尔还有可能为此花上整整一周的时间。如果我得在这里整个复述我的研究经历的话,那想必会枯燥到极点,因为我所遭遇的简单来说只是漫长而又乏味的失败。我总是夸耀自己熟悉各种古代文字,天生是干这行的料。在整个欧洲科学界乃至全世界范围内,我还有许多好朋友,我相信,不管这些文字有多么古老、多么复杂,用不了多久一定为我所掌握的。然而,实际上我花了整整十四年时间才最后获得成功。诚然,随着科研任务日益繁重,我可以自由支配的业余时间也变得愈发稀少起来,这在很大程度上延缓了我的脚步,但是回首过去的那几年,连我自己都惊叹于我所涉猎领域的广泛程度了。我把那张老式书桌化作了一个集散中心,对来自于全球各个历史时期的古代文字进行梳理。我下定决心不放过一丝线索,哪怕只是雪泥鸿爪,也毫不放过,一查到底。尽管如此,当一次又一次的尝试最终化为泡影的时候,我开始绝望起来,怀疑那个造出黑色印章的种族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而这枚印章便是他们唯一的遗存了。亚特兰蒂斯也是如此,自从在那场巨大的灾难中沉没之后,所有与它相关的秘密要么沉入海底,要么被掩埋在荒冢古丘之中了。想到这一点,我就犹如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一般,但还是不愿就此放弃,只是信念不像之前那么强烈而已。就在这时,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这一切都得到了改变。那次,我正好去英格兰北部的一座大城市进行访问,便趁此机会游览了在当地极富盛名的一所博物馆。馆长是我的朋友,领着我四处参观。就在我们走到矿物展区的时候,我的注意力被一件标本所吸引了,那是块四英寸见方的黑色石头,它的样子让我不由得想起了我的那枚黑色印章。我一把抓起它来,放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令我惊喜的是,它的下方同样镌刻着几行文字。我故作平静地对我的朋友说我对这块石头很感兴趣,问他能不能让我把石头带回宾馆把玩两天。他当然不会有任何异议,而我则马不停蹄地回到房间,发现自己的第一印象并没有错。铭文共分为两种,一种是普通的楔形文字,另一种则和黑色印章上的一模一样。看到这些,我当即意识到自己的使命就要完成了。我分毫不差地把那些字抄录了下来;当我回到自己位于伦敦的书斋时,面对着眼前的印章,之前的难题开始逐渐明朗了起来。博物馆样本上的说明性文字尽管非常奇怪,但仍然难不倒我,通过它们,我终于获悉了黑色印章上的秘密。的确,有的时候我需要加入一定的猜想,一些让人难以确定的字时不时会冒出来,特别是有个符号在印章上一再出现,让我为此困惑了好几个晚上。最终,所有的秘密就这样展现在我的眼前,被我翻译成了我们日常所使用的英文。我读着这些和大山有关的可怕文字,手忍不住颤抖个不停,甚至无法写完最后一个单词。接着,我把信纸撕成一张张小到不能再小的纸片,点燃火焰,看着它们在红色的火苗中扭曲、变黑。对那些还没有燃烧干净的部分,我干脆用手按上去,把它们压成极其细小的粉末。从那时开始,我就再也没有写过这些语句了,它们教会我如何把人变成一摊黏液,或是变成蛇及其他爬行动物的样子。现在,我所需要做的只剩下一件事情了。我虽然已经知道了这一切,但还是相信眼见为实。过了些时候,我在灰山附近购置了一套房产,那儿离柯雷多克夫人和他儿子热瓦斯的住处不远。就是在这间屋子里,我写下了上述声明。对于在这里所发生的诸多怪事,我无须另行赘述。我明白在热瓦斯·柯雷多克身上我能够找到“小人族”的血脉;之后,我又发觉他不止一次地和自己的亲人在密林深处会面。还有一回,我听说他在花园里犯了病,跑过去看他的时候,听到他在癫狂状态下竟然呢喃着黑色印章上所记录的语言。那一刻,恐怕我的喜悦已经远远超过了对他的怜悯。从他的嘴巴里,我了解了另一个世界的秘密,还听到了那个可怕的词——“伊沙克沙尔”——请原谅我在此不便解释它的含义。
还有一次惊心动魄的遭遇让我无法忘却。那是一个空寂的夜晚,我突然从梦中惊醒,听见有什么在嘶嘶作响,这声音我可是再熟悉不过了。我连忙赶到那个男孩的房间,发现他浑身抽搐,嘴里吐着泡沫,像是努力挣扎着想要从魔爪之下逃脱出来一样。我把他扛进了自己的书房,点亮了台灯,他在地板上蜷缩成一团,哭喊着让控制着自己肉体的那股邪恶力量赶紧离开。我看到他的身子在我眼前犹如气囊一般不断胀大,他的脸也变得越来越黑;我没有其他选择,只能抛开顾虑,按照印章上的指示化解这场危机,并表现得像一个科学家所应该做的一样,密切观察着事件的发展。我所看到的景象是如此恐怖,超出了人类理解和想象的极限。似乎有什么东西从男孩身上探出头来,向前伸展,仿佛一条黏糊糊的、不断摆动着的触手,穿过房间,抓起橱顶上的雕像,又把它放在我的书桌上。
在这一切都宣告结束之后,我独自一人留在房中,整夜都在不停地走来走去。我的脸色发白,大汗淋漓,身子一个劲地颤抖,还要费劲心思想出事情的前因后果来。我对自己说,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见到什么有悖自然规律的事情发生,这就像蜗牛爬出硬壳又再次钻回去一样,只不过蜗牛和柯雷多克比起来要小多了;尽管如此,恐惧还是贯穿了我的整个思维过程,把我的内心撕扯得粉碎,让我为今天晚上所做的一切感到羞耻。
没有什么可以再说的了。现在,我将踏上最后的旅程,因为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去寻找那些“小人族”,和他们当面说个清楚。我会带上黑色印章,用它教给我的那些知识保护自己。如果我未能回来,不用猜也知道接下去等待着我的将是多么可怕的命运。
念完格雷戈教授的遗言,莱莉小姐稍稍停了一会,然后接着说道:
“这就是教授在遗言中告诉我的那个难以置信的故事。我读完遗书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时分了,但第二天一早我就爬了起来,带上摩根先生来到灰山找寻教授留下的线索。关于这片土地的荒凉和孤寂,我不愿再做过多的描绘,要不恐怕连您都要听厌了吧;我只看见光秃秃的山丘上星星点点地散布着灰色的石灰岩巨石,因为岁月的侵蚀而呈现出人和动物的形状。终于,经过一连几个小时的搜寻,我发现了教授的手表、表链、钱包以及戒指——都被包裹在一张羊皮纸当中。摩根一打开绑在包裹上的绳索,我就把它们给认了出来,不禁痛哭失声。我看见羊皮纸上还印着一行文字,与那枚黑色印章上所镌刻着的一模一样。想到这里,我顿时感到一阵寒意,那无声的恐惧再一次袭上了我的心头。我开始明白降临在格雷戈教授身上的究竟是怎样一种可怕的命运了。
“在这里,我还有一点需要补充。格雷戈教授的律师听了我的陈述,把这一切都当成是神话故事一般来加以对待,甚至不愿意看一眼我摆在他面前的那些材料。可惜发布舆论消息的人是他,根据他的描述,格雷戈教授是被淹死的,他的尸体随后被冲入了大海。”
莱莉小姐停了下来,用一种询问的目光看着菲利普斯先生,而他此时还沉浸在遐思之中;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广场上挤满了人,大家都急着赶回去吃晚饭;歌剧院门口也人潮涌动;在他看来,现实生活是如此虚无缥缈、不切实际,仿佛白日里所做的一场迷梦。
“谢谢你,”菲利普斯先生最终还是打开了话匣,“谢谢你告诉了我一个有趣的故事;我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些都是真的。”
“先生,”女子看起来似乎有些恼火,大声说道,“您不仅冤枉了我,还让我很生气。您认为我有必要浪费你我的时间来编造这一切吗?”
“请原谅我,莱莉小姐,你误解我了。在你开始讲述这个故事之前,我就知道你无论说些什么都不会有意骗我的。你的经历听起来再真实不过了。哪怕是那些最为离奇的部分也可以通过新的科学理论来进行解释。我确定洛奇教授会十分乐意与你展开沟通的;我从一开始就被他的假说所吸引,以此为依据,他对所谓的唯灵论思想做出了大胆的解释,很显然,你的叙述已经远远不是假说那么简单了。”
“哎呀,先生!这些对我来说一点用都没有。您忘了吗?在一种令人骇异的情形之下,我的哥哥不见了。我得再问您一次,您来的时候看见他了吗?他留着黑色的络腮胡,带着眼镜,蹑手蹑脚、东张西望;想一想看,根据这些特征,您能回忆起些什么吗?”
“我很抱歉,我从来没见到过这样一个人,”菲利普斯先生说道。其实他老早就把这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我能再问你一些问题吗?你有没有注意到格雷戈教授是否……”
“对不起,先生,我在这里待得太久了。我还得赶去工作呢。谢谢您的同情心,再见了。”
菲利普斯先生还没从惊讶中缓过神来,莱莉小姐就已经匆匆离开,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了。他喝了太多的茶水,一边低头沉思,一边悻悻然走回了家。大约晚上十点钟左右,他灌下了当天的第三瓶啤酒,开始草拟一份题为“原生质返祖现象”的论文提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