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俱乐部
八月一个炎热的午后,一位风度翩翩的年轻绅士在街上闲逛,这样英俊的年轻人在伦敦也是极为少见的。他从圆形广场的尽头出发,悠闲自在地漫步在空荡荡的皮卡迪利广场上。即便是在路人不多的地方,他也忠于自己家族的传统,装束上一点也不懈怠随意:他笔挺整洁且剪裁精良的双排扣长大衣上缀了一朵绚丽的红白相间的小花,仿佛意味着他才是真正的康乃馨之子;他的帽子富有光泽,靴子擦得锃亮,下巴也非常光洁;尽管已经有好几个星期都没有下雨了,他的裤腿仍然恰到好处地卷起一道边,他拄着金手杖的姿势就充分说明他受过良好的教育。街道上的景象从六月开始发生了巨变,明媚的阳光照得树叶碧绿如洗,从俱乐部的窗子望进去,里面熙熙攘攘,街道上到处是望不到尽头的马车,掷下姑娘的莺声燕语疾驰而过。这位年轻人叹了口气,他想念凤凰城宁静的夜晚,想念在洛维的邂逅,想念在惠灵汉姆驾车散心,还有与许许多多有趣的人共进愉快的晚餐。这时他瞥见一辆半空着的公交车在街道中间缓缓移动着,而在“白马地窖”前面,一辆四轮出租马车静静地停着,车夫在座位上睡着了,而巴德明顿的百叶窗已经拉了下来。他原本指望在环球饭店一睹“野玫瑰”的风采,想必这样的美人,倘若皮卡迪利大街上还有的话,也还在沉沉睡梦中吧。
倒霉的约翰尼全神贯注于这些令人怅惋的景象,丝毫也没有注意到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正从同一条街道相反的方向走来。尽管这个人佩戴的康乃馨是淡橙色的,而手杖是银的,要区分他们两个人需要高倍放大镜才行。这两个人不期而遇,他们同时抬眼往对面穿着考究的绅士投向奇怪的一瞥,两人不约而同发出同样的惊叹:
“天哪!老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位从海德公园街角走过来的绅士先回答:
“唔,说实话,奥斯汀,我是因为小镇上一桩法律事务耽搁了。但是你不是在苏格兰的吗?”
“噢,还真是奇怪,但事实上我在小镇上也有桩法律事务要处理。”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这桩案子非常麻烦,不是吗?不过这些事情还有待验证,一个朋友发现自己卷入到一个看不到尽头的烂摊子里头,你知道吗?”
“正是!天哪!这正是我想说的呢。”
奥斯汀先生沉默了一会。
“那你现在要去哪呢,菲利普?”
尽管法律事务这个共同话题一带而过,然而当他们谈及的时候表情却极为凝重。原来这是真的,他们的眼神确实微微闪了闪,但一个平庸的观察者可能只看得到年岁的负担压在他们皱紧的眉头上。
“我真的决定不下来。我本想去阿扎利欧餐厅静静地享用晚餐。你知道巴德明顿因为装修或者别的什么事情关门了,而我又受不了小威尔顿餐厅。同我一起来吧,让我们共进晚餐。”
“太好了!乐意之至。我本想去拜访我的律师,但我相信他可以等等我。”
“啊!我打包票他会的。我们去尝点意大利美酒——某种装在瓶子里的色拉油,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吧!”
两人严肃地转过身,郑重其事地向广场走去,心事重重,对某些事情又确定不疑了。小餐厅里的晚餐令他们在重重心事之下感到几分愉悦,也许是因为基安蒂红葡萄酒的缘故,他们两人都喝得有些多了。“这种酒口味很清淡,你知道的。”菲利普说道,奥斯汀表示赞同,于是他们将放在他们中间的那瓶酒又倒了四分之一出来,混着各自面前的绿荨麻酒很快便饮尽了。他们抽着巨大的雪茄,从小餐馆出来走上夜阑人静的街道,两个深深纠结于法律义务和法律事务的人忽然感到所有的一切都轻柔恍惚,令人愉悦开心,昏黄氤氲的路灯下,街道看起来如梦似幻,明净无云的天空里一颗孤星在他们头顶上闪烁着。在奥斯汀看来,这颗星星的颜色简直和绿荨麻酒一模一样,而菲利普对此表示毫无异议。“你知道,老朋友,”他说道,“有些时候,一个人会感受到形形色色奇异的东西——你知道的吧,就像那些猎奇的杂志还有小说里才会说到的事情。老天,奥斯汀,我的老朋友,我觉得我自己都可以写一部小说了。”
两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着,毫不在意去往哪里,他们从一条街道漫步到另一条街道,用一种伤感的口气谈论着。一大片云朵从南方缓缓地移过来,整个天空都暗了,忽然开始下起雨来,一开始只是大滴大滴零星地落下来,后来则下得越来越大,呼啸着的暴雨劈头盖脸地落下来;雨水漫出了排水沟,狂暴的雨珠噼噼啪啪砸在石板路上,水花四溅。两位约翰尼尽可能快地在雨中走着,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徒劳无功地大喊“马车!”他们已经被淋湿得如同落汤鸡一般。
“见鬼!我们这是在哪里?”菲利普咒骂道,“昏天黑地的,实在是分不清东南西北,我们应该是在牛津街吧。”
他们又往前快步走了一小段,令他们兴奋不已的是,他们忽然发现了一道干燥的拱门,通往一条黑暗中的走廊或者庭院。他们静静地站在这避难所下面,因为浑身湿透而又深感谢天谢地一时说不出话来。奥斯汀看看自己的帽子,已经被淋得不成样子了,菲利普无力地晃晃身子,仿佛一只筋疲力尽的小狗。
“真是糟糕,碰上这样的麻烦,”他喃喃道,“真希望能看到一辆出租马车。”
奥斯汀向街道上望去,暴雨依然倾盆如注,他又回头望望那条走廊,这才注意到它通往一间大房子,高耸的塔楼阴森地指向天空。除了从百叶窗的某些缝隙透出来几丝光亮,这房子看起来昏暗又阴沉。他向菲利普指了指这房子,菲利普茫然地盯着他,忽然大叫起来:
“见鬼!我知道我们在哪里了。大概吧,我也不知道对不对,但我曾经和威廉姆斯来过这儿,他告诉我从这条走廊走到底有家俱乐部还是什么的,我记不大清楚他说的了。喂!为什么威廉姆斯在那儿,我是说告诉我这个地方的威廉姆斯!”
一位快步走下走廊的绅士在黑暗中与他们擦身而过,他听到自己的名字,转过身,看起来有点生气。
“唔,菲利普,你想干什么?晚上好,奥斯汀。你看起来湿透了,你们俩都是。”
“我本应该预料到我们会浑身湿透的,我们不巧碰上了一场瓢泼大雨。你不是曾经告诉我这里有个俱乐部吗?我希望你能带我们进去逛逛,如果你是俱乐部成员的话。”
威廉姆斯定定地看了这两个绝望的年轻人一会,犹豫着说道:
“唔,先生们,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可以跟我一道进去。但你们必须要答应我一个条件:你们要以自己的名誉担保不对任何人提到这个俱乐部,也不能提到你们在里面看到的任何事情。”
“当然不会,”奥斯汀答道,“我们做梦都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对吧,菲利普?”
“当然,当然,走吧,威廉姆斯,我们一定会保守秘密的。”
三人慢慢地走下那段走廊,一直来到大房子跟前。这是一幢非常恢弘古老的房子,看起来仿佛是上个世纪的大使馆。威廉姆斯吹了声口哨,在门上敲了两下,然后又吹了声口哨,黑暗中一个人打开了房门。
“威廉姆斯,这是你的朋友吗?”
威廉姆斯点点头,然后他们便次第走了进去。
“现在记住,”当他们在一扇门前停下来时,他轻声嘱咐说,“你不认识任何人,这里也没有人认识你。”
两位朋友点点头,这时门开了,他们走进一间非常宽敞的房间,电灯照得整个房间雪亮。人们三五成群,有的徘徊踱步,有的坐在小桌边抽烟,这看起来和其他俱乐部的抽烟室没有什么两样。人们压低声音交谈着,每个人都不时停下来焦虑不安地看看房间另一端的那扇门,然后又转过身来,很显然他们在等着某个人的到来。奥斯汀和菲利普坐在一张沙发上,感到惊奇不已,因为每张面孔对他们而言都很熟悉。洛维的交际花就在这个奇怪的俱乐部房间里;有几个年轻的贵族,其中一个刚刚继承了一笔巨大的遗产,有一位声名显赫的演员和一位远近闻名的教士。这是什么意思呢?他们本应当分布在广阔世界的各个角落,然而现在却在这里齐聚一堂。突然门上传来响亮的敲门声;所有人都停了下来,那些坐在座位上的人立即起身肃立。一个用人从门后出现。
“会长在等着你们,先生们。”他说完这话便离开了。
房间里的人一个个鱼贯而出,威廉姆斯和两位客人跟在最后面。他们发现这间房间比先前那间更大,但这里非常昏暗。会长坐在长桌子的一头,面前燃着两支蜡烛,然而蜡烛发出的光亮只能看清他的脸,那是著名的达廷顿公爵,英国最大的地主。人们一进入这房间,他便用冰冷生硬的声音说道:“先生们,你们知道我们的规矩。书已经准备好了,翻到黑色那页的人将任由委员会与我处置,我们开始吧。”某人开始用一种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念出那些人的姓名,每念一个姓名之后稍作停顿,被叫到的人便来到长桌前,任意翻开放在两根蜡烛之间一本厚厚的书籍的某一页。昏暗的光线使得房间里的人难以辨认,然而菲利普听到身边一个人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呻吟,他认出来这是他的一个老朋友。他的脸上显出极为惊恐的表情,很显然他正饱受恐惧的折磨。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打开那本书,然后走进另一扇门。最后只有一个人留了下来,那便是菲利普的朋友。当他向长桌走去的时候,口里淌出泡沫来,他颤巍巍地翻开书页。威廉姆斯和会长耳语几句之后又回到他的朋友这里,来不及阻止他的朋友们看到这幕场景:那个不幸的人因为痛苦喉咙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无力地倚在桌子上,他正好翻开那本书的黑色一页。“请跟我来吧,德奥比尼先生。”会长说道,然后两人便一同走出了房间。
“我们可以走了,”威廉姆斯说道,“我想雨已经停了,记住你们的承诺,先生。你们刚刚参加了迷失俱乐部的一个聚会,你们再也见不到那个年轻人了。晚安。”
“这不是谋杀,是吗?”奥斯汀倒抽一口凉气。
“噢不,绝不是。我相信德奥比尼先生还会活很长时间。他消失了,只是消失而已。晚安,门口有辆马车在等着你们。”
两位朋友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回到家里。他们连续三个星期都没有见面,各自想着对方肯定会因为受到惊吓大病一场。三个星期之后,他们闷闷不乐地走向皮卡迪利大街,沉默不语,满脸凝重,都害怕提及那个可怕的俱乐部。突然菲利普停了下来,仿佛被一枚子弹击中一般。“看那儿,奥斯汀,”他喃喃道,“快看那边。”人行道旁张贴着各种晚报的海报,在其中一张海报上奥斯汀看见大号的蓝色字母标题,“一位绅士的离奇失踪。”奥斯汀买了一份报纸,双手颤抖着翻开那一页,看到这一小段新闻:
苏塞克斯郡斯托克·德奥比尼之子圣约翰·德奥比尼先生离奇失踪。德奥比尼先生住在苏格兰的斯特拉斯都姆,据称于八月十六日因公出差来到伦敦。目前能够确定他安全抵达国王十字车站并驱车来到皮卡迪利广场,之后便外出办事。据称人们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通往摄政街索霍区的玻璃屋街上,自此这位在伦敦社交界广受欢迎的不幸绅士便杳无音讯。德奥比尼先生原定于今年九月结婚。警方目前对此事表示沉默。
“上帝啊!奥斯汀,这实在太可怕了。你记得那个日子,可怜的家伙,可怜的人!”
“菲利普,我想回家,我觉得浑身难受极了。”
德奥比尼先生从此便失去了音讯,但这个故事最蹊跷的部分仍然要交代清楚。那两个朋友拜访了威廉姆斯,指责他身为迷失俱乐部的一员,是造成德奥比尼先生惨遭不幸的帮凶。温和平静的威廉姆斯盯着这两张苍白而又诚挚的面孔看了一会,然后放声大笑起来。
“我亲爱的朋友,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我这辈子都从未听说这么荒唐离奇的故事。菲利普,正如你所说的,当我们穿过索霍区的时候,我曾经告诉你有一间房子是家俱乐部,但那只不过是一家低廉的赌博俱乐部罢了,有些德国的服务员经常出入其间。我想恐怕阿扎利欧餐厅的基安蒂对你来说有点烈了。不过,我会让你心服口服地承认自己的错误。”
威廉姆斯立即叫来他的仆人,仆人发誓他和自己的主人整个八月都在开罗,还承诺说可以提供酒店的账单。菲利普难以置信地摇着头,与奥斯汀离开了。他们接着去寻找曾经避雨的那道拱门,在大费一番周折之后他们成功地找到那个地方。他们敲响那座阴森房子的大门,像威廉姆斯一样吹了声口哨。一位模样可亲的技工接待了他们,他身着白围裙,很显然被口哨声给吓了一跳,他猜测大概是因为这两个人“喝多了”的缘故,才会做出如此举动。这个地方是一个制作台球桌的工厂,很多年来一直保持着这样的面貌(这是他们从附近打听到的),里面的房间以前一定又宽敞又华丽,然而大部分房间都被木板壁分隔成三四个独立的车间。
菲利普长叹一口气,对于失踪的朋友他实在是无能为力,但他和奥斯汀仍然无法接受这一事实。为了对威廉姆斯公正起见,必须要说明的是亨利·哈考特勋爵向他们保证,在八月中旬他曾经在开罗见过威廉姆斯,好像就是八月十六日,但他也不能完全确定。又有一种解释说,最近镇上某些名人的失踪就是因为被驱逐出迷失俱乐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