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巴别塔>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噢,牛津的尖塔!穹顶和塔楼!

  花园和树林!你们的存在胜过

  理性的清醒。

  ——威廉·华兹华斯,《1820年5月30日的牛津》

  从第二天早晨开始,他们返回牛津的旅途便波折不断,成了一场错误百出的闹剧。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太累、太饿、彼此闹脾气而不愿沟通,很多错误原本都可以避免。由于钱包不再丰厚,他们花了整整一小时争论借用克莱门斯太太的马车去帕丁顿车站是否谨慎,最后还是放弃了,凑齐了坐出租马车的费用。但是,在周日早晨的汉普斯特德很难等到出租马车,这意味着他们直到开往牛津的火车出发十分钟后才赶到火车站。下一班列车的票已经售罄,再下一班列车又因一头在铁轨上游荡的奶牛而延误,而这意味着他们要在午夜之后才能抵达牛津。

  一整天就这么耽误了。

  他们在伦敦消磨时间,从一家咖啡馆逛到另一家,以免停留太久而惹人怀疑。为了合情合理地在桌边多坐一会,他们买了大量的咖啡和甜食,这些东西让他们更加精神紧张、疑神疑鬼。每过一段时间,他们当中的某一个人就会提起洛弗尔教授或者赫耳墨斯社,然后被其他人厉声喝止。他们不知道谁可能听见他们的话,整个伦敦仿佛到处都是不怀好意的偷听者。被厉声喝止的感觉很不好,但谁也没心情聊更轻松的话题,当他们拖着行李箱登上拥挤的晚班列车时,谁也没有说话。

  他们在可憎的沉默中度过了这段旅程。距离牛津火车站还有十分钟时,莱蒂突然坐得笔直,开始大口喘着粗气。

  “噢,上帝啊,”她低声念叨,“噢,上帝啊,噢,上帝啊,噢,上帝啊——”

  她引得旁人纷纷侧目。莱蒂揪住拉米的肩膀,想寻求一点安慰,可拉米却不耐烦地抬起手臂甩开了她。

  “莱蒂,闭嘴。”

  这很残忍,但罗宾赞同他的做法。莱蒂也让罗宾备受折磨,她在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处于歇斯底里的状态,他已经受够了。他阴郁地想,他们所有人的精神都饱受摧残,莱蒂应该和他们三个一样打起精神、保持冷静才是。

  莱蒂惊诧地陷入了沉默。

  终于,他们乘坐的火车嘎吱作响地驶进了牛津火车站。哈欠连天、瑟瑟发抖的他们拖着行李箱走在颠簸的石子路上,花了二十分钟才回到学院。他们决定让女孩们准备先去门房那里叫一辆出租马车,夜深了,不能让她们独自走那么远的路去北城。终于,大学学院简朴的石质外墙从夜色中浮现。一看见这个神奇又腐朽的地方,罗宾就感到一阵尖锐的怀旧之情。尽管发生了这么多事,这个地方依然有家的感觉。

  “嘿,你们几个!”高级校工比林斯拎着提灯出现在罗宾面前。他上下打量,一认出他们便露出灿烂的微笑,“是你们啊,终于从东方回来了?”

  罗宾很想知道他们在灯光下是什么模样:惊慌失措、衣衫凌乱、汗涔涔地穿着昨天的衣服。他们的疲惫想必显而易见,因为比林斯很快露出了怜惜的神情。“噢,你们这些可怜的小家伙,”他转过身,招招手示意他们跟上,“跟我来吧。”

  十五分钟后,他们在餐厅里围坐在一张桌子边上,手捧浓浓的红茶挤在一起。比林斯正在厨房里忙碌。他们连连推辞说不想耽误他的正事,但他坚持要给他们做一顿地道的英式早餐。很快,就端来了几盘滋滋作响的煎蛋、香肠、土豆和吐司。

  “再来点能振作精神的东西,”比林斯将四个马克杯摆在他们面前,“白兰地加水。你们不是我见过的第一批从国外回来的嚼舌人。总是累成这样。”

  食物的香味让他们想起自己有多饿。他们像狼一样扑向食物,一言不发地大嚼特嚼。比林斯坐在一旁,饶有兴致地望着他们。

  他说:“来,和我说说这次激动人心的旅程怎么样?去了广州和毛里求斯,是不是?他们给你们吃什么稀奇的东西了吗?见到什么当地庆典了吗?”

  他们面面相觑,不确定该如何作答。莱蒂哭了起来。

  “噢,好了,”比林斯把那杯白兰地向她推了推,“不至于那么糟吧。”

  莱蒂摇了摇头,咬住嘴唇,但还是发出一声声哀怨的呜咽。那不是小声的抽噎,而是狂风骤雨般全心全意的哭泣。她捂住脸痛痛快快地哭起来,肩膀颤抖,指缝里挤出语无伦次的话语。

  “她太想家了,”维克图瓦无力地解释,“她,唉,真的很想家。”

  比林斯伸手拍了拍莱蒂的肩膀:“一切都很好,孩子。你现在回家了,你安全了。”

  他出门去叫马车夫。十分钟后,一辆出租马车停在餐厅门口,将女孩们送回她们的宿舍。罗宾和拉米拖着行李箱走向喜鹊巷,然后互道晚安。在拉米推开门走进房间的那一瞬间,罗宾感到一阵焦虑。在海上航行的那些夜晚,他已经习惯了拉米的陪伴,现在,几周以来他第一次独处,黑暗中不再有他人声音的缓冲,这让他胆战心惊。

  但当他走进房间关上门以后,他意外发现一切看起来竟如此正常。桌子、床铺和书架都与他走时分毫不差。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什么都没有改变。查克拉瓦蒂教授布置的《山海经》翻译作业还摊开在桌面上,一句话刚刚写到一半。房间里一尘不染,舍监最近一定进来打扫过。坐在松软的床垫上,呼吸着旧书和霉菌令人舒适的熟悉气味,罗宾觉得,只要躺下来闭上眼,第二天早上他就可以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在起床之后奔赴课堂。

  他醒来时,只见拉米正俯身望着他。他像触电一样坐起身来,大口喘着粗气:“老天爷啊,别这样。”

  “你真该开始养成锁门的习惯了,”拉米递给他一个茶杯,“毕竟我们现在——你知道的。喝茶吗?”

  “谢谢。”他双手接过茶杯,小口啜饮起来。这是他们最喜欢的阿萨姆拼配茶,浓烈的深色茶水十分提神。阳光从窗外倾斜而入,鸟儿在窗外啁啾和鸣,在这短暂的幸福时刻,广州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噩梦,直到冰冷而扭曲的回忆再度浮现。他叹了口气说:“发生什么事了吗?”

  拉米说:“女孩们都在这里。该起床了。”

  “这里?”

  “在我的客厅里。来吧。”

  罗宾洗漱穿衣,来到门厅对面。维克图瓦和莱蒂端坐在拉米的沙发上,拉米将茶水、一布袋司康和一小罐凝脂奶油递给她们:“我猜没人想去餐厅,所以这就算是早餐吧。”

  “这些就很棒,”维克图瓦有些意外,“你从哪里——”

  “‘穹顶与花园’咖啡馆,趁他们还没开门。他们总是把前一天的司康摆在店外打折出售。”拉米没有刀,便直接用司康蘸了蘸奶油,“很好吃,对吧?”

  罗宾在女孩们对面坐了下来:“你们俩睡得怎么样?”

  “其实还不错,”莱蒂说,“回来的感觉很奇怪。”

  “舒服过头了,”维克图瓦表示赞同,“感觉现在世界应该不一样了,但是……并没有。”

  罗宾也有同感。重获物质享受,坐在拉米的沙发上,喝着他们最喜欢的茶,吃着他们最喜欢的咖啡馆的司康,这感觉不太对劲。他们似乎不该得到这样的待遇,按照他们的情况,整个世界都该在烈火中燃烧才对。

  拉米在罗宾身边坐了下来:“听着,我们不能就这么干等着。现在每一秒钟都是我们还没进监狱的时光,所以必须好好利用。我们必须找到赫耳墨斯社。小燕子,你怎么才能联系上格里芬?”

  “我联系不上他,”罗宾说,“格里芬很注重这一点。他知道怎么找我,但我没办法联系他。我们之间一直是这样。”

  “安东尼也是这样,”维克图瓦说,“不过他倒是告诉了我们几个联络点,我们可以在那里留东西给他。假设我们去那些地方留下消息——”

  “可是他多久查看一次?”莱蒂问,“如果他根本没想到那里会有东西,他会去看吗?”

  “我不知道,”维克图瓦沮丧地说,“但这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我倒觉得他们确实会留意我们,”罗宾说,“我是说,在我们那天晚上被发现以后,悬而未决的变数太多了。现在既然我们都回来了,我猜想他们一定想和我们取得联系。”

  他从他们的表情看出,这话并不太让人安心。赫耳墨斯社的要求烦琐且难以预测。赫耳墨斯社的成员或许下一刻就会来敲门,也可能一连六个月都隐匿无声。

  “不管怎么说,我们还剩多少时间?”沉吟片刻之后,拉米问道,“我是说,他们还要多久才会意识到,老理查德回不来了?”

  他们谁也不知道确切的答案。新学期还要再过一周才开始,到那时,洛弗尔教授没有回来上课就会显得十分可疑。但是,假如其他教授期待他们在那之前回校怎么办?

  “嗯,经常和他联系的都有谁?”莱蒂问,“我们必须给教员们编一个故事,当然——”

  “还有派珀太太,”罗宾说,“他在杰里科的管家。她一定想知道他在哪里,再说我也必须去看望她。”

  “我有个主意,”维克图瓦说,“我们可以到他办公室翻看他的书信,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必须去的约会,甚至可以伪造回信,如果那样能给我们争取一点时间的话。”

  “你考虑清楚,”莱蒂说,“你觉得,我们掩盖了那个男人被谋杀的事,现在又要闯进他的办公室乱翻他的东西,与此同时还指望不被人抓住?”

  “要做这件事只能是现在,”维克图瓦指出,“趁着还没人知道是我们干的。”

  “你怎么知道还没人不知道呢?”莱蒂的声音抬高了几度,“你怎么知道我们不会一走进塔楼就被铐上锁链呢?”

  “老天啊,”罗宾小声说,他们这番对话、他们回到牛津这件事本身突然显得荒谬至极,“我们为什么要回来?”

  “我们应该去加尔各答,”拉米突然说,“走吧,咱们逃到利物浦去,可以在那里买票上船——”

  莱蒂皱起鼻子:“为什么是加尔各答?”

  “那里很安全,在那里我的父母可以提供保护,阁楼上有地方——”

  “我不想在你父母的阁楼里过完下半辈子!”

  “那只是暂时的——”

  “所有人都给我冷静,”维克图瓦几乎从不抬高声音,这让他们立刻安静下来,“这就像——就像一份作业,你们明白吗?我们只需要制订一个计划,只需要将这件事拆解成几个部分,然后去一一完成,这样就行了。”她竖起两根手指,“现在看起来,有两件事是我们需要做的。任务一:同赫耳墨斯社取得联系;任务二:尽可能收集情报,这样等我们找到赫耳墨斯社以后,他们就能利用这些信息。”

  “你忘了任务三,”莱蒂说,“不要被抓。”

  “嗯,那还用说。”

  “我们有多暴露?”拉米问,“我是说,仔细想想,我们在这里甚至比在船上更安全。尸体不会说话,他也不会被冲上岸。要我说,只要保持安静就不会有事,对吗?”

  “但他们一定有问题要问,”莱蒂说,“我是说,到了一定时候,肯定会有人注意到洛弗尔教授一直不回信。”

  “所以我们要维持统一口径,”维克图瓦说,“他病得很重,在他的宅子里隔离,所以既不回信也不见客,是他告诉我们不要等他、自己先回来。这就是故事的全部经过。就这样简单,不要多说细节。如果我们都这样说,那就没人会起疑心。就算我们显得紧张兮兮,那也是因为担心我们亲爱的教授。可以吗?”

  没有人反驳她。他们聚精会神地听着她说的每一个字。世界不再在天旋地转中走向失控,维克图瓦接下来要说的话是唯一重要的事。

  她继续说道:“不过我认为,我们越是若无其事,换句话说,我们表现得越谨慎,看起来反而越可疑。我们不能躲起来不见人,我们是巴别塔的学生,我们很忙。我们是快要被学业逼疯的四年级学生,不必假装自己没有发疯,毕竟这里的学生总是疯疯癫癫的。但我们必须假装自己是因为正当理由而发疯。”

  不知为什么,这番话听起来非常在理。

  维克图瓦指了指罗宾说:“你去稳住那个管家,然后去拿洛弗尔教授的书信。拉米和我去安东尼的联络点尽可能多留几封密码信。莱蒂,你平时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让别人觉得一切完全正常。如果有人问起广州的事,你就散播教授病了的消息。我们今晚再回到这里碰面,愿上帝保佑不要出岔子。”她深吸一口气,向周围看了看,然后点了点头,仿佛是在说服自己,“我们能熬过这一关的,好吗?只是我们不能失去理智。”

  但是罗宾心想,结局已无法改变。

  他们一个接一个从喜鹊巷出发。罗宾原本希望派珀太太不在杰里科的宅子里,希望他只要在信箱里留一条消息就能完成任务。但是他刚敲了一下门,派珀太太就满脸微笑地打开了门:“罗宾,亲爱的!”

  她紧紧搂住罗宾,身上散发出温暖的面包香气。罗宾鼻子一酸,险些哭了出来。他挣脱开来,揉了揉鼻子,假装只是想打个喷嚏。

  “你瘦了。”她轻轻拍拍他的脸颊,“在广州吃得不好吗?还是中国菜不再合你胃口了?”

  “广州挺好的,”他无力地说,“是船上的食物太差了。”

  “他们真可恶,你们还只是孩子呢,”她后退一步,向他身后打量,“教授也回来了吗?”

  “他暂时还回不来,”罗宾的声音游移不定,他清清嗓子又试了一次。他以前从没对派珀太太说过谎,这感觉比他预想中糟糕太多,“他——嗯,他在回来的船上得了很重的病。”

  “我的天,真的吗?”

  “他觉得自己没体力回牛津来,而且他也担心传染,所以现在就在汉普斯特德自我隔离。”

  “就他一个人?”派珀太太露出警惕的神情,“那个笨蛋,他应该写信嘛。我今晚就赶过去,上帝知道那个男人连给自己煮茶都成问题——”

  “千万别,”罗宾不假思索地说,“呃,我的意思是,他的病传染性很强。他一咳嗽或者说话,空气里的微粒都会传播疾病。我们在旅途中甚至不能和他待在同一个船舱里。他尽可能少见人,但得到了很好的照料。我们请了一位医生去照看他——”

  “哪一个?史密斯?黑斯廷斯?”

  他努力回想小时候得流感时给他看病的医生的名字:“呃——黑斯廷斯?”

  “那还好,”派珀太太说,“我一直觉得史密斯是个江湖骗子。几年前我发高烧,结果他给我诊断成单纯的歇斯底里症。歇斯底里症!我喝一口肉汤都会吐,他还觉得我都是装出来的。”

  罗宾稳住呼吸:“我想黑斯廷斯医生一定会照顾好他的。”

  “噢,那是自然,不出这周末他就会回到这里,要我给他做苏丹王妃葡萄司康了。”派珀太太灿烂地笑了笑。那笑容明显是装出来的。她的眼睛里没有笑意,但她似乎一心想让他开心。“好了,我至少可以照顾照顾你。我给你做午餐好吗?”

  “噢,不必了,”他赶紧说,“我不能留下,还有——我还得去通知其他教授。他们还不知道呢。”

  “你都不留下来喝点茶吗?”

  他很想留下,很想坐在她的餐桌旁听她拉家常,重温童年时温暖的舒适和安全感,哪怕只有那么稍纵即逝的片刻。但是他知道,他连五分钟都撑不过去,更别说煮一壶大吉岭红茶再慢慢啜饮一杯了。如果他留下,如果他踏进那间屋子,他一定会彻底崩溃。

  “罗宾?”派珀太太关切地看着他的脸,“亲爱的,你看起来心烦意乱的。”

  “我只是——”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再也憋不住眼泪,声音也哽咽起来,“我只是太害怕了。”

  “噢,亲爱的。”她张开双臂搂住罗宾。罗宾也抱住了她,他强抑住啜泣,肩膀抖个不停。他第一次意识到,或许再也见不到派珀太太了。而且他从来没考虑过,等洛弗尔教授的死讯传来时她该怎么办。

  “派珀太太,我想问……”他从怀抱中挣脱出来,向后退了一步,负罪感让他非常难受,“你……你有家人之类的吗?你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吗?”

  她看起来有些不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说:“我就是在想,如果洛弗尔教授没挺过去,如果他的病没好,那你就没有——”

  “噢,亲爱的孩子,”她的眼角湿润了,“你不用担心我。我在爱丁堡还有侄女和兄弟,我们的关系不是特别亲密,但如果我找上门,他们也会收留我的。不过事情不会落到那一步的。理查德以前没少得外国病。他很快就会回来和你一起吃每月一次的晚餐,等他回来了,我给你们俩烤一整只鹅好好吃一顿。”她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你只需要专心学习,好不好?好好用功,其他的都不用你担心。”

  罗宾再也见不到她了。不管事情如何收场,这一点都确信无疑。罗宾牢牢盯着她灿烂的微笑,想要将这一刻留在记忆里。“我会尽力的。派珀太太。再见了。”

  回到街上,他不得不平复一下情绪,然后才打起精神走进巴别塔。

  学院办公室在七楼。罗宾在楼梯间里等了一会儿,确认走廊里没人才冲向洛弗尔教授的办公室,将钥匙推进锁眼里。办公室里的信函与他在汉普斯特德发现的那些差不多:写给渣甸、马地臣、郭施拉的信,还有其他关于即将到来的侵略战争计划的书信。他将几封信整理成一沓,塞进外套里。他对赫耳墨斯社将如何利用这些信函一无所知,但他觉得有一些证据总好过没有。

  他刚走出办公室锁好门,就听见普莱费尔教授的办公室传来说话声。其中一个颐指气使的响亮声音来自一个女人:“他已经连续三次没按时寄钱了,我这几个月都联系不上他——”

  “理查德非常忙,”普莱费尔教授说,“而且他还在带四年级学生进行一年一度的海外旅行呢,我想他一定和您说过这件事——”

  “他没说过,”那个女人说,“您知道,他在这方面简直糟透了,我们从来都不知道他的动向。他不写信,连电报也不发,甚至不给孩子们寄东西。您知道,他们都快忘记自己还有个父亲了。”

  罗宾的心狂跳着,悄悄挪到走廊一角,停留在刚好能听见的地方。楼梯就在几尺开外,如果门开了,他可以赶紧逃到六楼去,不会被任何人看见。

  普莱费尔教授尴尬地说:“那想必很,呃,不容易。不过我必须说一句,这不是理查德和我经常谈论的话题。您最好还是直接去和他谈——”

  “他什么时候回来?”

  “下周。不过我听说广州出了些麻烦,所以可能还要早几天。但是洛弗尔太太,我真的不知道。等我们得到什么消息,我会转达给您的,只是目前我们掌握的消息和您一样少。”

  门开了。罗宾浑身一紧,想要逃走,但病态的好奇心将他钉在原地。他从墙角偷偷向外张望。他想看一眼,想要确认。

  一个又高又瘦、头发灰白的女人出现在走廊里,身边跟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年纪稍大一些的女孩大概十岁,她显然刚刚哭过,一只手攥成拳头掩盖住抽泣声,另一只手紧紧握着母亲的手。那个男孩年纪要小得多,可能只有五六岁。在洛弗尔太太同普莱费尔教授道别时,小男孩跌跌撞撞地跑到了走廊上。

  罗宾的呼吸停止了。他不自觉地向走廊探出身子,无法挪开目光。那个小男孩太像他和格里芬了。他的眼睛是同样的浅棕色,头发也是类似的深色,只是比他们俩都更卷一些。

  小男孩的眼睛撞上他的目光。让罗宾惊恐的是,他张开嘴用清脆的嗓音大声喊道:“爸爸。”

  罗宾扭头就跑。

  “怎么回事?”洛弗尔太太的声音透过楼梯传来,“迪克,你刚才说什么?”

  洛弗尔教授的儿子叽叽喳喳地回答了几句,但罗宾飞快地跑下楼梯,什么都没听清。

  “真该死,”拉米说,“我不知道洛弗尔教授还有家人。”

  “我告诉过你他在约克郡有一座庄园啊!”

  “我还以为是你编的呢,”拉米说,“我从来没见他休过一次假。他就不是——不是那种顾家的男人。他哪来的时间在家生孩子?”

  罗宾说:“问题的关键是他们的确存在,而且他们担心了。显然,教授没有给他的庄园打钱。现在普莱费尔也知道出事了。”

  “要不我们给他们打些钱?”维克图瓦问,“我是说,我们自己仿造他的笔迹,把钱寄过去。养一座庄园一个月要多少钱?”

  “如果只有他们母子三人?”莱蒂思考了一会,“只要十英镑左右吧。”

  维克图瓦傻眼了。拉米叹了口气,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罗宾给自己倒了杯白兰地。

  那天夜里,他们的心情一塌糊涂。除了罗宾在洛弗尔教授的办公室里找到的信件之外,一整天都一无所获。赫耳墨斯社至今没有音讯。罗宾的窗口空空如也。维克图瓦和拉米去了安东尼从前的每一处联络点:基督堂后墙的一处松动的砖头,植物园里的一条隐蔽的长凳,查韦尔河岸边的一艘极少有人光顾的、翻倒的平底船。但是任何一处都未呈现出近期有人来过的迹象。他们甚至在扭树根门口来回转悠了将近一个小时,希望格里芬能注意到他们在那里徘徊,但也只吸引了顾客们的目光。

  好在至少没有发生灾难性的变故,没有崩溃,也没有倒霉撞见牛津的警察。罗宾听说在午餐时,莱蒂在公共食堂又开始大口喘气,不过维克图瓦用力拍着她的背,假装她只是吃葡萄噎住了。(罗宾刻薄地想,莱蒂对女权主义者驳斥“女性都是神经紧张、头脑简单、歇斯底里的人”这一刻板印象并没有帮助。)

  或许他们眼下暂且是安全的。然而他们还是不由自主地觉得,自己就像坐以待毙的鸭子。他们的时间不多了。起疑心的人太多,他们的运气不可能永远这么好。但还能做什么呢?如果逃走,赫耳墨斯社就没法找到他们。他们被责任束缚在这里。

  拉米正在翻阅他从他们的信箱里取回的信函,将无用的宣传册和重要的文件分开。他突然说:“噢,该死,我忘了。”

  莱蒂问:“什么?”

  “学院派对,”拉米向他们挥舞着一张厚厚的奶油色邀请函,“该死的学院派对,就在这周五。”

  “好吧,我们当然不去。”罗宾说。

  “我们不能不去,”拉米说,“这可是学院派对啊。”

  每年希拉里学期开始之前,皇家翻译学院都会在大学学院的场地为教员、学生和研究员举办一场花园派对。到目前为止,他们已经参加过三场这样的派对。学院派对是冗长又乏善可陈的活动。与牛津大学的所有典礼一样,派对上的食物只勉强能入口,演讲也十分漫长。罗宾不明白拉米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小题大做。

  “所以怎么办?”维克图瓦问。

  “所以大家都要去,”拉米说,“这是强制要求。现在大家都知道我们已经回来了。今天早上我们在拉德克利夫外面碰到了克拉夫特教授,公共食堂里很多人都看见了莱蒂。我们不得不出席。”

  在巴别塔教员的陪伴下吃冷餐。罗宾无法想象比这更恐怖的事情了。

  “你疯了吗?”维克图瓦质问,“那些活动没完没了,我们不可能撑过去的。”

  “只是一场派对而已。”拉米说。

  “三道主菜?酒会?演讲?莱蒂现在都快撑不下去了,你还想让她同克拉夫特和普莱费尔坐在一起,指望她在三小时里畅谈她在广州的欢乐时光?”

  “我没事的。”莱蒂虚弱地说,但没人相信。

  “如果我们不去,他们就有问题要问了——”

  “等莱蒂吐得满桌都是的时候,他们就没问题要问了吗?”

  “她可以假装是食物中毒,”拉米说,“我们可以假装她从早上就不舒服,这就可以解释她为什么脸色苍白还出冷汗,又为什么在公共食堂大闹一场。但是你觉得这会比我们四个都无法出席更可疑吗?”

  罗宾瞥了维克图瓦一眼,希望她能提出反对意见。但她也抱着同样的期待望着他。

  “派对能争取时间,”拉米坚定地说,“如果我们能想办法让自己看起来疯得不那么彻底,我们就能给自己争取一天时间。或者两天。就是这样。更多的时间。这是唯一重要的事。”

  周五的天气热得不合常理。早晨还是一月典型的寒冷,然而到了午后,灼热的阳光穿透云层,光芒四射。他们穿衣服时都以为当天很冷,然而来到庭院之后,却找不到机会再脱下羊毛背心,这就意味着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大汗淋漓。

  这一年的花园派对是巴别塔有史以来最铺张的一场盛会。去年五月俄国皇储亚历山大来大学访问之后,巴别塔就富得流油。在欢迎会上,同声传译员的聪明才智和高超技巧给皇储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因此,皇储向巴别塔捐赠了一笔一千英镑的特供基金。教授们在花这笔钱时出手十分阔绰,但花得有欠考虑。一支弦乐四重奏乐团正在方庭中央热火朝天地演奏,不过大家都不愿靠得太近,因为在吵闹的乐声里根本没法交谈。六只据说是从伦敦动物园借来的孔雀在草地上悠闲地漫步,一见到衣着鲜艳的人就冲上去发起攻击。三张顶上支起了帐篷的长桌占据草地正中的位置,桌上摆满食物和饮料,包括手指三明治、小份馅饼、各种奇形怪状的巧克力和七种不同口味的冰激凌。

  巴别塔的学者们手拿酒液迅速变暖的酒杯,不温不火地聊着琐碎的话题。与牛津的所有院系一样,翻译学院充斥着因资金和任命而起的内部竞争和嫉妒猜忌,而每一位专研一方语言的学者都认为自己这门语言比其他语言更丰富、更有诗意和文学性,同时还蕴含着更丰富的刻银术资源,这种想法更是加剧了这一问题。巴别塔各语种之间的偏见既主观武断又难以理解。罗曼语族研究者在文学领域最有声望,阿拉伯语和汉语则因它们来自异域和与众不同的特点而受到高度重视,而盖尔语和威尔士语等更接近英语的语言几乎毫无地位。这让闲聊变得险象环生:如果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研究表现出过多或过少的热情,都很可能冒犯到对方。只有大学学院的院长、身为博士的弗雷德里克·查尔斯·普伦普特里牧师能在这些纷争中穿梭自如。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明白,每一个人都要找机会去同院长握手,在院长显然连自己的名字都叫不上来的情况下假装他记得自己,还要忍受一场关于他们从哪里来、在钻研什么的痛苦而无聊的对话才能脱身。

  如此种种要持续三个小时,在宴会结束之前谁也不能离开,真叫人难以忍受。座位表已经排好,缺席会引起注意。他们不得不待到太阳下山,等到所有人说完祝酒词,等到在场所有学者再也无法假装享受这样的社交活动。

  这是一场灾难,罗宾四下环顾时心想。他们就不应该出现,他们谁也没有随机应变的心力。他看见一个研究员在问维克图瓦问题,维克图瓦被问了三遍后才注意到对方的存在。莱蒂站在角落里一杯接一杯大口喝着凉水,汗水不断从她额头滑落。拉米表现得最好,他正在和一群一年级学生高谈阔论,回答关于他这次旅行的问题。但是从拉米身边经过时,罗宾听到他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吓得罗宾险些往后退了一步。

  罗宾向拥挤的草坪望去,只觉得头晕目眩。这太疯狂了,他心想,自己竟然站在这里,站在学院的教员们中间,拿着酒杯,隐瞒自己杀了他们中的一员的事实,这真是彻底的疯狂。他漫无目的地来到自助餐桌边拿了一小碟冷餐,只是为了有事可做,但是一想到要将这些正在迅速变质的馅饼放进嘴里,他就直犯恶心。

  “感觉还好吗?”

  他吓了一跳,转过身来,原来是德弗雷瑟教授和普莱费尔教授。他们站在他两侧,活像监狱里的看守。罗宾飞快地眨眨眼,努力挤出一个没有感情色彩的笑容:“教授。先生们。”

  “你出汗出得很厉害啊,”普莱费尔教授关切地端详着他的脸,“黑眼圈也很重,斯威夫特。最近睡觉了吗?”

  “在倒时差,”罗宾脱口而出,“我们——呃,我们在回来的航程上没有调整好睡眠。另外,呃,开学前的阅读也把我们累坏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普莱费尔教授同情地点了点头。“啊,没错。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Student(学生)这个词来自拉丁语studere,意思是‘刻苦地、专心致志地用功’。如果你不觉得自己像根被铁锤反复敲打的钉子,那就说明你没做到位。”

  “确实。”罗宾说。他决定采取的策略是尽可能表现得无趣,让他们失去兴趣转身离开。

  “你这趟旅途顺利吗?”德弗雷瑟教授问。

  “旅途——”罗宾清了清嗓子,“我们觉得,旅途中发生的事比我们预期的要多。我们都很高兴能回来。”

  “可不是嘛。海外事务真能把人累死,”普莱费尔教授对罗宾手中的餐盘点了点头,“啊,我看你注意到了我的新发明。快尝尝看。”

  面对压力,罗宾只好咬了一口馅饼。

  “味道很好,不是吗?”罗宾咀嚼时,普莱费尔教授一直在观察他,“不错,这是用白银魔法强化过的。我在罗马度假的时候想到了这一对别出心裁的小小镌字。在意大利语中,pomodoro是一种表示‘番茄’的别致说法,你知道,这个词字面上的意思是‘金苹果’。将这个词同法语里相关的pomme d’amour搭配在一起,就能让馅饼呈现出普通英国货色不具备的丰富滋味……”

  罗宾咀嚼着,尽量露出享受的表情。然而他只觉得口中的食物十分黏稠,在口腔里爆开的咸味汁水让他联想到鲜血和尸体。

  “你有一双叵测的眼睛。”德弗雷瑟教授评论道。

  “不好意思?”“叵测的眼睛,”德弗雷瑟教授对他的脸做了个手势,“荷兰语叫做pretoogjes,耐人寻味的眼睛,闪亮的眼睛,游移躲闪的眼睛。我们用这个词来形容那些打算干坏事的孩子。”

  罗宾想不出任何可以应付这话的回答。“我……这真有意思。”

  德弗雷瑟教授就像没听见罗宾说话似的:“我想我现在该去和院长打招呼了。欢迎回来,斯威夫特。好好享受派对吧。”

  普莱费尔教授递给罗宾一杯波尔多红葡萄酒:“话说,你知道洛弗尔教授到底什么时候从伦敦回来吗?”

  “我不知道,”罗宾抿了一小口酒,尽可能稳住情绪再作答,“您大概听说了,他在广州得了某种疾病,现在正隔离在家呢。我们辞别的时候,他的状态看起来很糟,我甚至不确定开学前他能不能赶回来。”

  “有意思,”普莱费尔教授说,“这病居然没传染给你们任何一个,多么幸运啊。”

  “噢,是啊,他刚开始感觉不舒服的时候,我们就采取了防护措施。隔离啊,戴面罩什么的,您知道的。”

  “行了,斯威夫特先生,”普莱费尔教授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我知道他没生病。自从你们几个回来以后,我已经派三位信差去过伦敦了,他们都说汉普斯特德的宅子现在空无一人。”

  “真的吗?”罗宾的耳朵开始嗡嗡作响。现在该怎么办?继续维持谎言还有意义吗?他是不是该直接撒腿就跑?“真是非常古怪,这——我不知道他为什么……”

  普莱费尔教授凑近一步,像商议密谋似的凑到罗宾耳边低声说:“你知道,我们在赫耳墨斯社的朋友非常想知道他究竟在哪里。”

  罗宾差点将嘴里的红葡萄酒喷出来。他赶紧将酒咽下去,没想到却呛进了气管。他咳嗽起来,大口喘着粗气,将他的餐盘和酒杯都弄得一塌糊涂。而普莱费尔教授一直镇定地站在一旁。

  “还好吗,斯威夫特?”

  罗宾的眼睛泪汪汪的。“你怎么——”

  “我是和赫耳墨斯社一起的,”普莱费尔教授愉快地低声说,眼睛盯着那支弦乐四重奏乐团,“不管你在隐瞒什么,都可以放心告诉我。”

  罗宾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眼前的局面。他当然不觉得放心。不要相信任何人,格里芬早已将这个教训刻在了他的骨子里。普莱费尔教授完全可能是在撒谎,如果他想诱使罗宾把知道的一切都吐出来,这正是最简单的伎俩。不过,普莱费尔教授也可能是盟友,是他们一直盼望的救星。他感到一阵残留的挫败感。如果格里芬当初多告诉他一些,如果格里芬没有将他丢在黑暗里、与他人断绝联系,让他落到如此无助的境地,那该多好。

  他没有可以利用的有效信息,只有内心深处的本能告诉他,某些事很不对劲。他模仿普莱费尔教授悄声低语道:“感谢上帝。所以您知道格里芬在广州的密谋?”

  “当然,”普莱费尔教授说,热切得稍微有些过头,“奏效了吗?”

  罗宾顿了一下。他的下一步行动必须极其小心。他必须透露出刚刚好能让普莱费尔教授上钩的信息,让他足够好奇,但又不会立即采取行动。他需要时间,至少要有时间和其他人碰头,然后逃走。

  普莱费尔教授揽住罗宾的肩膀,让他凑得更近一些:“你我二人去聊一聊怎么样?”

  “这里不行。”罗宾迅速扫视方庭。莱蒂和维克图瓦都远远望着他。他拼命眨眼示意,看看正门出口再看看她们。“不能当着全院师生的面,你永远不知道有谁在偷听。”

  “这个自然。”普莱费尔教授说。

  “去隧道,”罗宾抢在普莱费尔教授提议立刻离开派对现场之前说道,“今晚午夜,我要在泰勒烘焙屋的隧道里同格里芬和其他人见面,您也来吧,怎么样?我弄到了……我弄到了他们一直在期待的所有文件。”

  这话奏效了。普莱费尔教授松开罗宾的肩膀,后退了几步。

  “非常好,”他的眼睛闪着喜悦的光芒,他眼看着就要像舞台上的恶棍一样兴奋地搓手了,“干得漂亮,斯威夫特。”

  罗宾点点头,勉强让表情保持平静,直到普莱费尔教授走向草坪另一头去和查克拉瓦蒂教授聊天。

  这时,他使出浑身解数才控制住自己不要撒腿就跑。他扫视方庭寻找拉米的身影,他正在和普伦普特里博士闲谈,脱不开身。罗宾疯狂地向他眨着眼睛。转眼间,拉米打翻了酒杯,葡萄酒洒了一身,他惊慌失措地连连道歉,然后径直向罗宾走来。

  “普莱费尔知道了。”罗宾对他说。

  “什么?”拉米四处张望,“你确定——”

  “我们必须走了。”让罗宾稍感欣慰的是,维克图瓦和莱蒂已经向正门走去。他想跟上去,但他们之间挡着太多师生。他和拉米不得不经过厨房从后门出去。“走吧。”

  “怎么会——”

  “晚点再说。”在离开花园之前,罗宾斗胆回头看了一眼。他的胃拧在一起:普莱费尔正在对德弗雷瑟教授说着什么,两人的脑袋紧紧凑在一起。德弗雷瑟抬起头来,恰好与罗宾四目相对。罗宾移开了目光。“赶紧,快走。”

  他们刚走出来,维克图瓦和莱蒂就向他们冲了过来。

  “出什么事了?”莱蒂气喘吁吁地问,“为什么——”

  “别在这里说,”罗宾说,“走。”

  他们沿着凯博德街匆匆向前走,然后向右拐进喜鹊巷。

  “普莱费尔盯住我们了,”罗宾说,“我们完了。”

  “你怎么知道?”莱蒂问,“他刚才说什么了?你告诉他了?”

  “当然没有,”罗宾说,“但他假装和赫耳墨斯社是一伙的,想哄我把一切都告诉他——”

  “你怎么知道他是假装的?”

  “因为我骗了他,”罗宾说,“而他上套了。他根本不知道赫耳墨斯社在做什么,他只是在套我的话。”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维克图瓦突然问,“老天爷啊,我们能去哪里?”

  罗宾这才意识到,他们一直在漫无目的地游荡。此刻他们正在往高街的方向走去,但他们又能去那里做什么呢?如果普莱费尔教授报警,他们几秒钟内就会被发现。他们也不能再回喜鹊巷四号,在那里会被包围。但他们身上没有钱,没法买票去任何其他地方。

  “你们在这里啊。”

  他们全都吓得后退了好几步。

  安东尼·瑞本走到主干道上。他打量着他们,伸出一根手指清点人数,好像他们是几只小鸭子。“你们都在?好极了。跟我来吧。”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