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匠之死 一
我快要死了,这一点我知道,我的喉咙被挤碎了,我仅有的一点气息也不足以让我的大脑运作太久。他没有直接杀了我,尽管他本可以这么做。我还记得他俯视着我的双脚在工作室的地板上拼命挣扎,像一只被扔到河岸上的青蛙一样喘着气。他盯着我,似乎是对我从生到死的转变着了迷,但我比看上去更强壮,因而我绝不会很快死去。
但现在想想,这也许这正是他所希望的。
他甚至没有留下来看着我慢慢死去,似乎对这会花多上久没有任何兴趣,仅觉得这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已。实际上,我觉得他用上了精准的压力来挤碎我的喉咙,以刚好使我的死变得漫长。如果我现在并非奄奄一息,那我几乎就要佩服他这一动作的力道和细节了——恰到好处,严苛细致。
他想让我死,慢慢地死,却不屑于看到最后。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没有神灵可以祈祷,没有。帝皇让我们看到了崇拜无形的神灵这一行为是多么愚蠢:他们的存在是虚假的。教堂和神庙都被拆除,甚至连银桥对面的最后一座也被拆了。我知道所谓的天堂里没有能听到我这临终想法的超自然存在,但现在我却希望并非如此。
任何目击者现在对我来说都聊胜于无,否则我的死,将只会是一个被统计的数字,一份被这艘无上舰船的卫兵遗漏的报告。除非有人听到我的遗言,或了解了我最后的想法,否则这毫无意义——我猜你不会忘记一个在你面前死去的人。
尽管他杀了我,但我希望他待到最后。至少那样我能有点什么可以看着,而不是我工作室里那黑乎乎的天花板。吊灯散发着稳定的光芒,虽然在我看来它正在慢慢消散——
或者说是我的生命?
我希望他留下来,看着我死去。
他的体格比我大得多,也强壮得多。当然,是经过改造的,可即使在他接受基因强化之前,我相信他也能胜过我。毕竟我从来不是一个暴力的人,对身体和武力的追求从未让我感兴趣。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是一个工匠,一个堪用零件的拆解者。我有一副考究的头脑,足以能像最复杂的发条一样运动。我父亲想让我在火星的机械教那当学徒,但我祖父不允许。来自红色星球的祭司们在泰拉上两代人以前还曾是敌人,而我的祖父,一位有着修长且精致的手指、能用阿什凯隆錾刻样式制作极佳的手镯以及项链纹饰的宝石雕琢工,仍然对那个混乱的时代心存怨恨。
为人类帝国制造武器和战争机器,对于像我这样拥有一门技艺的人来说是浪费时间。我的祖父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手艺人,一个名副其实的工匠,他的工作中所体现的自然天赋已然越过我的父亲,直接遗传给了我。我的父亲并没有嫉妒我——反而远非如此,他称赞我的“胜利”,并自豪地展示我的作品,甚至是在我很小的时候,最开始制作的那些衍生的业余胸针、耳环和闪闪发光的吊坠。我干了很多年,钻研我的手艺,培养我的才能,直到我的能力显而易见地超过了我的祖父。他的关节里的结石令他的手变成了爪子般的存在,最终,他高挂起了钳子和绘图板,那无疑是令人极其悲伤的日子。
工作从来都不难找,尽管战争带来的死亡痉挛仍然在泰拉大陆遥远的地方抽搐、吐息,总督和暴君们在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但即便是在纷争时期,也总会有一个将军的情妇想要一条时髦的项链,一个小国的统治者要一把更令人印象深刻的剑柄,或是一个官僚想要用金银细丝装饰的羽毛笔来打动他的同僚。
随着战争的结束,泰拉上恢复了某种程度的稳定,金钱开始像闪亮的金河一般在全球流通。而随之而来的,是人们希望花大笔钱财来纪念统一,哀悼逝者,或者试图让未来不朽。我从来没有这么忙过,这般狂热的需求驱使我的创造力达到了新的高度。
我记得我为安纳托利亚辅助军(Anatolian)的领主指挥官制作了一件特别的作品。他手下的士兵在加入大远征的荣光中之前,曾经有幸与第十军团的阿斯塔特们并肩作战。泰拉瓦特(Terawatt)部族的一个分支想保留原属于他们的乌拉尔锻造厂的控制权,而不是把它们拱手交给钢铁之手,于是部族战士攻击了凡人代表们,同他们开战。
复仇很快就到来了,经过一个月的激战,锻造厂最终陷落,在战斗中,安纳托利亚辅助军各团首当其冲地承受了来自那些盲目的部族战士手中挥舞的奇怪却致命的武器。然而这并非没有回报,领主指挥官告诉我,第十军团的原体被他手下士兵的勇气所打动,从他的军团标志上折下了一片铁铠,并把它送给了指挥第一个突破内部铸造厂大门部队的团指挥官诺扬(Noyan)。
毫无疑问,那位表现突出的军官从来没有保留这份厚礼,而是尽职尽责地把它交给了他的上司,然后,以此类推,直到它到了领主指挥官的手里。现在指挥官又把它带给了我,指示我为这份礼物制作一个贵重的圣物匣——尽管他对这个过时的称乎嗤之以鼻。
创作如此难以置信的作品无疑是一种荣誉,所以我将所有的技艺都挥洒倾注在这特别的委托上。这铁铠本身对钢铁之手们来说显然是件微不足道的东西,但当我研究其工艺的复杂性和精确性后,我对其创造过程中所用令人难以置信的技术表示了十足的赞赏。我听说过伟大的费鲁斯·马努斯的那双神奇之手,可在我想到我在一件由帝皇的儿子之一亲自触摸的作品上工作时,我的意图和灵感完全超乎了我最疯狂的想象。
我日以继夜地工作,闭门不开,断绝了所有人的往来,并在此过程中谢绝了不少富有的主顾。铁铠的光辉驱使我的热情和技能再度达到了新的创作高度,在一个月内,我创造了一个奇迹:一个金色的圣物匣,其精致的细节、优雅的花纹和珍奇的宝石,足以让它放在任何古代的圣人墓室旁边时,不会显得格格不入。
虽然帝皇禁止崇拜伪神和不洁之灵,但我有一些尘封的旧书,是音乐学院的一个朋友从一个倒塌的教堂中救出来的,他知道我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尽管他们对神灵和魔法的谈论显然是无稽之谈和夸大其词,但这种信仰所激发的艺术作品和象征意义却非同寻常。漩涡状的线条,相互连接的编织和螺旋,其复杂程度和完美的几何形状令人叹为观止,我完全可以盯着这些诱人的图案看几个小时而不失去兴趣。
在这些书中,我找到了完美的灵感,而最终完成的作品则会是美丽的化身。
领主指挥官看到这幅作品时哭了起来,从我们的多次会面中我知道,他不是一个善于表达自己情感的人。他拥抱了我,并付给了我两倍的酬金,我费尽自己全力才克制住自己,没把钱还给他——对我来说仅仅是被允许在这样的作品上工作就足够了。
圣物匣的消息传开了,同时我的才能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被人需要,然而没有任何东西能像我在圣物匣上的成效那样让我达到如此高的创作高度。即便如此,我的作品还是令人惊讶,不久就引起了那些塑造这个世界的未来,和那些被星星喷洒的天国之外的人的注意。在一个寒冷的日子里,正当我在缠绕在银球上的玛瑙鞍座石上工作时,我的人生轨迹被永远地改变了。
一个举止高贵却不苟言笑的男人走进我在萨哈德里(Sahyadri)山麓的工作室,礼貌地等待我注意到他。他用富有教养的声调说着一口我听不懂的口音,并告诉我,他想在一个由他设立的非官方组织(artel,指沙俄或苏联时代合作社)中给我一个位置。我对他使用这个古老的词报以微笑,因为现在这里根本没有人使用这个词——太像一个早已死了的暴君了。当我问及什么样的人将组成这个团体时,这个人谈到了艺术家、诗人、戏剧家和历史学家,这些人将与帝皇的其中一支大远征舰队一起在星空中旅行,见证我们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尝试。
我们将会证明,这样一个组织是必要的,为越来越多的声音——这些声音将会鼓励对人类的统一进行更正式,更权威的庆祝——而扩大影响。我们将展现这样一个组织所能实现的目标,我们的任务和远征舰队的战士们的任务一样重要!
他看到了我的兴致,并在我拒绝他的提议时微笑了起来。我在泰拉上过得很开心,因而并不希望冒险进入未知的太空。他拉开兜帽,让长长的白发散落在他的肩膀上,告诉我,至高权威要求我合作。我想当着他的面笑,但不敢,因为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深邃的洞察与理解,以及足以构成一个世界的回忆。这个人,这个眼中有世界之重的普通人,只是简单地把一个奶油色的信封放在我的工作台上,告诉我,在拒绝这个提议之前得要仔细考虑。
他离开了,别无他言,只留下我一个人,以及那个信封。足足过了好几个小时,我才敢拿起它,用我修长的手指把他翻了过来,仿佛不打开它就能明白里面的内容。打开它就意味着默认了他的提议,而我则不希望离开舒适的工作室。信的封面上封着一团深红色的蜡印,当我认出交叉的闪电和双头鹰时,我的心跳似乎漏过了一拍,难抑内心之动。
但是,就像所有具有创造倾向的人一样,我被“诅咒”有永不满足的好奇心。我最终打开了信封,正如我的访客所预见的那样,阅读起了其中的内容。虽然措辞是请求,但这些话是如此有力,如此热情,如此充满希望和力量,以至于我立刻就知道它出自谁手。这位陌生人——现在我知道了他的身份——在他告诉我要求我出席之人的重要性时,并没有撒谎。
仅在一天之内,我就收拾好了我那微不足道的财产,踏上了赶往北边喜马拉奇雅山脉的路途,去与其他匆匆赶来的同伴们会合。我不会尝试描述出皇宫那无比的威严,因为仅凭言语是无法做到的。它是以地质建筑形式呈现的一片大陆,是永远不会被超越的世界奇迹。各个工匠行会都在努力超越自己,以颂扬帝皇的事迹,创造出一座无愧于唯一能够承担这种荣誉的人的纪念碑而不需要一个真正的名字
那些早期的日子对我来说已经很模糊了,尽管这可能是因为我的大脑已经开始因缺氧而坏死。简单来说,我很快就进入了黑暗的太空,在那里,一堆又一堆的星船挤在天上,贪婪地从锁定在泰拉静止轨道上的巨大大陆板块中吸食燃料和补给。
最后,我终于看到了那艘将成为我近两百年来的家的战舰,一头在月球反射的光辉中闪闪发光的利维坦巨兽。当它优雅地旋转着迎接从下面的星球上升起的切割机和穿梭机的船队时,其上下闪烁着雪白的光芒——这就是复仇之魂,属于荷鲁斯·卢佩卡尔和他的影月苍狼的旗舰。
我很快就在船上立足,虽然我的物质财产不多,但我内里的财富却很可观,而且我几乎没有虚荣心。所有这一切都使我能够延长自己的寿命,并以最高级别的回春手术保持年轻的外表。
当我躺在我这位于复仇之魂号里工作室的地板上时,我多希望我没有费心去延寿啊。在我大脑意识的一部分开始消逝时,一丝令人愉悦的幸福感进入了我的脑海;在每一次呼吸都可能是最后一次时,眼周少了几条线和皮肤变的更光滑,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在第63远征舰队的旗舰上发达得很好,创作了许多精美的作品,并获得了许多点缀刀鞘、荣誉标记、至要誓言(oaths of moment)等方面的委托。我在其余的记叙者——我们在乌兰诺之后被称为记叙者——中结识了一些朋友:有些人很乐意,有些人略有抗拒,但都很有趣,这使我在船上的时间非常愉快。有一个家伙,伊格纳斯·卡凯西(Ignace Karkasy),写了很多关于阿斯塔特们搞笑而又不敬的诗歌,我真担心他有一天会因为呆得太久而不受欢迎。
远征舰队的行动一直在继续,许多世界因战士和后继者们的努力而变得顺从,但除了我同伴们的文字和图像外,我很少看到他们。所以我创造了一个在一颗无人居住的星球深处发现的世界地图的青金石复制品,同时在许多头盔上压印了奇列克(Keylek)战争后牺牲战士们的标记。
然而,我所接受的最大的委托,是在乌兰诺战役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