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弗烈尔在班机起飞前就睡着了,而且一直到一位尴尬的空姐轻摇他的肩膀时才醒来,其他旅客都已经下机了。
晚上他没有太多睡意;精疲力竭还有他鲜明的想象力在戏弄他。他在屋里听到各式各样的噪音,就像是有人在地下室里游荡。他无法说服自己起床着装,下楼去看看;阻止他的不是外面的寒气,反而是他在医院走廊上见过的儿子形影。他很确信有某种熟悉的东西在楼下等他。在他逼自己起床的时候,他看到镜中的自己眼睛下面有黑眼圈,而虽然洗个冷水澡应该让他觉得好些了,他看起来却比他期望中还要糟。他半认真地考虑要对国家医院的某些老同事打招呼,甚至是顺道拜访莎拉。
在他跟法医开过会之后,一直到下午搭机离开以前,就算他还要跟拉奥胡斯.贺加森会面,他也会有足够时间做这些事。现在他没那么确定自己会想这样度过一天了。他一想到前任同僚们会认为他混乱的仪表表示他已经失心疯了,并且揣度他们不久后就会听说他请了无限期病假的消息,他就感到退缩。愤怒、偏执、诋毁——他可以应付大多数的事情,但就是受不了怜悯。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对怜悯做出反应;他所做所说的任何事情,都只会让状况更糟,甚至可能正好让他们进一步确信他走下坡了。不,最好避开他的同僚,让莎拉过她的日子。
现在法医正在告诉他。「关于这个案子,最疯狂的是我隐约记得其他案件里也有类似的伤势,这让我做了点小小的研究,而看来其中大多数人背上正好有同样方式造成的伤疤。」
这个男人透过一个白色纸口罩说话。在口罩跟他沉重的安全护目镜后面,几乎看不到他的脸。弗烈尔要在路上认出他来会有困难,因为他甚至连对方的发色都不知道;这位医师头上戴着绿色外科手术帽向他打招呼,然后把口罩拉到下巴上,再把眼镜往下推到鼻子上。
「这件事情没写到这女人的医疗纪录里,而我发现这点很怪,因为这个伤疤似乎已经出现很长一段时间了。虽然十字形状完整,却是由许多在不同时期痊愈的不同伤口形成的;最后一个伤痕形成时间还满近的。」
弗烈尔瞪着哈洛苍白泛蓝的背部。他被要求穿上法医穿的同一种保护性衣着,而他正觉得自己很难抗拒把护目镜从脸上抓掉的冲动,因为他发现透过护目镜很难看清楚东西。
「就你看来,这是她自己造成的吗?制造出那些伤口,形成一个十字架?」她的整条脊柱上出现一排排紧密的白色与粉红色伤疤,大小各自不同。在某些地方,伤疤会撞在一起,而且许多线条都很不直,虽然从一小段距离外看就会像是直的。在她肩胛骨下方,有一群同类的伤疤彼此垂直交错,形成一个十字架。这些伤疤里,哪些是最新的很明显:最新的那些在哈洛左半边的垂直线末端,比其他伤疤更红。」
「很难看出大部分的伤疤怎么可能是自己造成的。」法医用他戴着手套的手指向十字架的两条线会合的中央区域。「她可能用某种锐器割出伤口,但考虑到这种精确度——没有一个伤疤在十字架本身的范围之外——她还必须使用两面镜子。在我想象中,你很难在这种状况下好好专心。」他把手从哈洛背上移开,然后塞到他自己的手术袍口袋里。「我会猜想她有人帮忙——如果可以用这种说法的话,或者这也可能是在违反她意愿的状况下做的,但基于某种理由,她没有抗拒。」
「在你提到的其他案件里,伤疤看起来怎么样?那些受害者是自己造成伤疤的,还是别人造成的?」
「他们一直不确定。」法医把白床单拉回来覆盖住尸体。「那是两个人,一个女人跟一个男人,但我没有处理其中任何一案,所以不知道细节。」
「他们是谁?」弗烈尔注视着现在构成哈洛尘世遗迹的白色突起团块。她要搭下午的班机送回西部,她的葬礼日期是在两天后。一个人身后的景象总是会震慑他;过去曾有一颗心在跳、曾有思想激流不断喷涌而出的地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白骨上的死肉。而到了最后,剩下的就只有骨头。
「第一个是车祸致死男子的遗体,第二个女人,则是到了殡仪馆才发现的。第一具尸体出现时我在放暑假,所以直到最近我开始替你打听的时候才第一次听说,不过照片都拍了,报告也归档了。殡仪馆那边的某个人告诉我另外一个案子,不过解剖第一具尸体的验尸官也听说过这件事。」医师拉掉他的橡胶手套,把手套扔进闪亮的钢铁垃圾桶里。「再加上我们这位朋友,这三个死亡事件发生在仅约两年之间。这让我很纳闷,这是不是某种宗教仪式,某个逃过注意的特殊教派,因为没有人听说过这个教派。」
弗烈尔拉掉他的手套,动作相当笨拙。「哈洛很虔诚,但她丈夫没提过任何教派。她在她的家乡帮忙教堂的救济工作。我想另外那两个人不可能也住在弗拉德里吧?」
医师摇摇头。「不,如果我的记忆正确,女人是住在雷克雅内斯,男人则来自伊萨菲尔德。」他弯下腰,潦草地填了些东西到摆在桌上的表格里,因此暂停了一下。「他们三个人可能不是住在同一个城镇,不过他们确实有一个共通点:他们都是一九四○年出生的。我不知道那是否有任何意义,不过我特别记了下来。」
弗烈尔舔了舔罩在口罩下的嘴唇。「我可以问问他们叫什么名字吗?那个被撞死的男人名字是不是叫史定?」
法医惊讶地扬起眉毛时,安全护目镜跟着微微动了。「你怎么知道?」
❄
在他出生并度过大半生的城市里,当个没开车的访客,而且没有地方可去躺个一小时左右,感觉很奇怪。
他不想拜访他的家人,因为这样只会让他们更担心他;跟他们说他搬出城了就已经够糟了。无论他父母或是他的兄弟都不了解这一点,把这个当成他病了的迹象。他们可能是对的,所以弗烈尔没有坐下来和他家人喝杯咖啡,反而坐在一辆计程车后座打着哈欠,前往莎拉家。他决心不要重演在飞机上发生的事,奋力保持清醒。当然他宁愿走那一小段路到她位于城西区的家,不过他担心等他抵达的时候,他会更加疲惫。以现状来说,那样就称得上是一种考验了。
电话中的莎拉其实听起来比平常坚强些,就好像这次她不会崩溃落泪了。但愿这表示她正在与过往和解,但弗烈尔知道,他绝对不能光靠一通短短的电话就寄与厚望。当然他应该前一晚就把他的计画告诉她,不过事情没有照他想的方向发展。达格妮在场时他不想打电话给莎拉,等到过了午夜她离开之后,他又觉得太晚不能打了。他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甚至是会不会跟拉奥胡斯会面,他还没接电话。在穷尽其他选择以后,他打电话给莎拉。他这样不是很有礼貌,可能就因为这个理由,她的回应才会这样冷淡。
不过他的思绪主要是专注于他跟法医的会议上。弗烈尔要求他找出那个小团体中另外两位已死成员死时是否也有同样的伤口。在这五位死者之中,他已经知道有三个人身上有这种痕迹,所以另外两个人——维蒂丝与琼——颇有可能也有伤痕。既然他已经告诉法医他们的名字,这件事情就可以轻易地被验证。他一得到答案,医师就问他这些人之间的关系,还有弗烈尔本人是怎么牵扯到这个案子里的。弗烈尔诚实而毫无保留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因为他看不出有什么理由隐瞒。
他告诉法医,他认为或许这些人相信梦的预言力量,或者鬼魂在他们的生命——以及他们的死亡——之中扮演了某种角色。这个男人专注地聆听,最后说道:在医疗科学的所有分支之中,弗烈尔的专长是诊断死者与生者效果都差不多的少数领域之一。他个人对精神疾病没什么经验;对于那些在生者身上很难做出简单诊断的身体部位与器官,尽管他能够不受阻碍地工作,他只看过精神疾病的结果,从来没看到过其原因,所以他勉强承认自己没有立场去评断弗烈尔所说的话,只能相信他。在他们分别的时候,这位医师要求弗烈尔允许他追踪案件发展,他暗示可能考虑写一篇有关这些伤疤及其来源的论文。弗烈尔暗自怀疑,谈论这种奇特案件的论文不太可能刊登在任何自重的医学刊物上,不过他答应无论如何保持联络。
计程车停在莎拉住着的那间美丽木造房屋外面。她的公寓单位是在中间楼层,弗烈尔可以透过客厅窗口看进去,她站在那里注视着他。他付钱给司机以后下了车,不过在他再度抬头的时候,莎拉已经不见了。
他走进房子时深吸了好几口气,然后发现他比平常走得更慢。去见她让他觉得忧心极了,而他自问为什么要这么做;对他们两人来说,停止所有联络会是最好的。不过这说起来比做起来容易,因为他仍然有罪恶感——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抛弃了她。在他按了门铃以后,他提醒自己,是自我保存——人类最强的本能之一——逼着他动手切割的。
他几乎才按了门铃,门就打开来,莎拉就站在门口。她甚至比上次更纤瘦了,几乎没剩下什么,这让她的头看起来异常地大,就像佩兹玩偶水果糖盒。然而就算她的身体看来孱弱,她脸上却有某种东西,让她看起来比较健康,这是他很久没看过的景象:她的双眼闪耀着光彩,又充满了情绪,但并不是他期待的那一种。莎拉似乎很愤怒。
「嗨。」他像平常一样靠过去亲她的脸颊,但她转向一旁,招手要他进屋。弗烈尔试着装出不在意的样子,虽然他觉得很不自在。他脱掉他的鞋子,然后跟着她进屋里。他望向每个地方,看到的都是熟悉的家具跟装饰品,他们还住在一起时所拥有的。对他来说,这些东西在它们的新落脚处显得迷失,好像还在等着要搬回原来的家里。
「这是我的朋友,艾莉莎。」莎拉指着一个坐在客厅沙发上的女人,当初他们挑选时煞费苦心。他们彼此打了招呼,然后他突然间想着,莎拉要告诉他,她发现她其实是女同志。「艾莉莎是一位灵媒,她最近一直在帮忙我。你可以省省力气,不用对我说教了,因为她对我比你还有用得多,你还号称是他人福祉的专家呢。」
这番介绍完毕之后,莎拉在沙发上坐下,拍拍旁边指示他也跟着坐。「在这么临时的通知之下,我很高兴艾莉莎能够顺道过来。我要她来见你。」
「抱歉,莎拉。」弗烈尔挑了一张面对沙发的椅子。「我只是期待要见妳。这实在不是理由,但我已经有很多事情要承受了,而我最近其实状况不是很好。」他转向那位灵媒,她红着脸,显然很希望她可以起身离开。莎拉可能没有事先计画过这次会面,她通常没那么有组织。「只是妳知道,虽然我不算是神秘主义者或性灵派,我认为每个人都有权抱持自己的看法——而且要是每个人都相信一样的事情,这个世界会很乏味。如果妳帮助了莎拉,那样很棒,而我永远不会反对任何有效的治疗。」
艾莉莎对他露出微笑,显然松了一口气。她穿着非常普通的衣服:牛仔裤、衬衫跟夹克。衣服全都很干净又烫过了,不过更仔细一点看,都磨损得很严重:她的衬衫袖口边缘破破烂烂,她的牛仔裤膝盖部位颜色很淡。她没有一处符合灵媒的刻板印象;或许她采取某些步骤来对抗这种刻板印象,避免穿五颜六色的长裙,并且确保她那头长发上的任何卷曲处都拉直了。
「多谢。莎拉跟我很有进展,而我希望透过一起合作,我们可以帮助她克服困扰她的事情。」她注视着莎拉,露出一点点微笑。「但从莎拉告诉过我的事情来看,她的问题似乎在某种程度上跟你有关。我知道你可能觉得这听起来很奇怪,不过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样跟你有关,或者为何跟你有关。跟那些已经不在我们之间的人联络,并不像是两人之间的对话;偶尔可能出现几句话,但通常会比较像是一种⋯⋯对一个人的影响,当事人自己可能不见得明白。」
「这真的跟你在做的工作有那么大的不同吗,弗烈尔?」他前妻的声音稍微柔和了一点,这唤醒了他对过去认识那个莎拉的回忆。「医师可能了解肌肉跟器官怎么运作的,但你真的不知道是什么导致一个人快乐或悲伤。对吗?你不能解释某种情绪是什么东西,然而你假定情绪在那里,也不怀疑它们的存在。」弗烈尔点点头承认这一点,他不希望因为他解释情绪的精神医学理论,就惹恼了她们。科学界对有详细记录的现象所做的调查与定义,跟神秘主义者简化的解释天差地别。
「妳期待我说什么或做什么?」这话一说出口,他觉得更加精疲力竭。问出这句话以后,他就参与了莎拉最近一次自我疗愈的绝望尝试,还认可她继续朝这个路线发展。这样只可能有一个结果:带来更多的失望。
「在莎拉的梦境与对话里,你一再出现。这不是巧合,这件事反复发生,最近这段日子还更加频繁。」
「那么妳希望我为此做些什么?」弗烈尔渴望把脑袋搁在扶手椅柔软的椅背上,闭上双眼,然后要求独处半小时。
「我不知道。」唔,你不能说艾莉莎不诚实。弗烈尔必须专心一意才不至于大声笑出来。这个女人似乎领悟到他不怎么看重她,又补上一句:「人死时要是没有接纳自己的结局,就会困在不同的世界之间。他们无法继续进入存在的下个层次,因为他们留在身后的人跟他们连结太深,也希望正义得到伸张,或者希望有个报应惩罚。如果这些事情都没发生,这些任性的灵魂会想找个办法,告诉心爱的人他们发生什么事,不过这种目的并不总是能够达成——通常他们找不到办法跟生者联系。这个阶段在死者的家人或密友还活着时最显著,而且通常死者会在没有生者有兴趣解决问题的时候放弃。灵魂会困在地狱边缘,他对正义的要求会变成一种执念,那时候你就会在老房子或坟场里碰到鬼魂作祟。」
弗烈尔觉得他越来越难集中精神听这番话了。「莎拉,妳有咖啡吗?我睡得很糟,所以我要跟上对话有些困难。」
她瞪着他,表情难以揣度,但接着她站起身来走进厨房。艾莉莎继续说道:「灵魂在这个阶段待得越久,就越难应付。在极端状况下,就连最善良最聪明的灵魂,都可能体验到一种彻底的逆转,然后变得极端危险。我们必须避免这种事情发生在你儿子身上。如果事情往错误的方向发展,你不会希望你有必要对付他。」最后一句话她是悄声说出来的,这是为了确保莎拉听不到。
「那么我们要怎么样阻止这种事情发生?」弗烈尔极度想要那杯咖啡,所以他花了极大的力气不要站起来,在这女人话还讲到一半的时候就撇下她,冲进厨房里去。
「找到他。解决他实际上发生什么事的难题,然后把他跟他的亲属安葬在一起。他知道他母亲跟你都活在不确定的地狱里,把他从这种折磨中释放出来。」
弗烈尔再也没办法继续跟着起舞了。「不管有没有鬼魂,妳不觉得我们已经尽一切可能做了所有事情吗?相信我,每颗石头都翻开来看过了。」
「虽然如此,你必须继续尝试。」艾莉莎瞪着他,她深蓝色的眼睛在她拔过头的眉毛底下稳定地注视着。「如果还不算太迟的话。」
「太迟?」弗烈尔几乎跟不上。他唯一确知的事情是,这个女人不是在帮忙莎拉——正好相反。她的方法正好阻挠了莎拉的恢复,让莎拉得以延后接纳悲剧性的事实:他们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许莎拉现在看似好了一点,但这维持不久。
「我感觉到你儿子的存在。非常强烈。不过我也感觉到一种极大的愤怒,跟他失踪之后过去的那一小段时间相比,是不成比例的。我没办法解释这件事,不过我知道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艾莉莎迅速地瞥向厨房的门。「你得解决这件事。如果你认为现在的状况很糟,我可以向你保证,你很快就会在回顾这段时间的时候,认为这是你儿子失踪后最好的时期。」
莎拉拿着咖啡走进来,弗烈尔看到她的时候真心觉得松了口气,不只是因为他现在得到渴望已久的那一剂咖啡因,也因为这杯咖啡把他从那个灵媒充满厄运诅咒的预言里救出来。他不认为他有力气跟她争辩,他甚至没有力气评论她说的话,虽然他肯定不同意她的话。他伸手要去拿起莎拉放在他面前的杯子,但在那个灵媒把她冰凉的手放到他手上时吓了一跳。他困惑地看她一眼。
「恶魔正在活动,记着这件事。」她说道。他露出尴尬的微笑,挣脱了他的手,然后举起他的杯子。在他能喝上一口以前,她又补上一句:「我怕事情的发展对你来说会很糟。非常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