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极光在黑色的天空中飞舞。长长的丝带活力十足地延展又收缩,动力来自于弗烈尔不理解的某些力量,有时候看起来像是要触及地球的端点。偶尔会有粉红色的波浪传遍那道丝带,但绿色的光晕总是会重振全部的力量,捉住弗烈尔的注意力。
他在靠近港口的低地市集,这个城镇最古老的部分,这里的起源可以回溯到十八世纪中期,在丹麦贸易垄断时期经商的商人们。大多数建筑是那时候盖的,要是他忽视几座现代纪念建筑,他就会觉得自己可能是古时的某个赤贫农夫,来这里找他合作的商人存一笔钱。
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就在提尤胡斯外面,这是一家迷人的餐厅,位于一间更让人回想起丹麦而非冰岛的翻新旧仓库里。在这里关闭过冬以前,弗烈尔只设法在这里吃过一次饭,但到了春天,他肯定是在门口等这里重新开张的客人之一。那是他刚到伊萨菲尔德头几天的某个晚上。他在医院的两位同事建议他们一起吃顿晚餐,多认识一下彼此。弗烈尔太喜欢那些超级新鲜的海鲜了,以至于除了赞美食物以外,他在他们的对话里鲜少添加别的内容。他们没再找他下班后一起打发时间,他其实觉得没关系。他跟那些在医院之外还有个人生活的居家男人没多少共通点。
然而,并不是绝佳菜肴的回忆带着他来到低地市集。一场漫无目的的散步,凑巧带着他到达这个历史性的景点:也许他是出于本能漫游到这里,因为在这个区域里晃的人实在很少,确保了他可以平和宁静地深入思索事情,并且组织他的想法。他很惊异自己竟然设法完成一天的工作,却没有出丑。他的双手颤抖得这么厉害,让他几乎做不了需要任何一种灵巧度的事情,而他在跟别人说话的时候,几乎跟不上对话的内容。他手机里的录音让他彻底失去平衡,虽然他先前就认为他听到的是他儿子的声音,而现在在同样的地方,他有一段录音可以证实这一点,这改变了很多事。或许是因为这段录音让人更难把这个事件归咎于幻觉、压力或想象。然而光这样还不够,因为他当然还是可以说服自己,他听到了不存在的声音。为了这个理由,当他听到工友忙着换故障的日光灯泡时,他冲进走廊里,要那个目瞪口呆的男人告诉他,他在手机上听到什么。
「说实话。你就能找到我,爹地。」那男人这么回答。
这些话对弗烈尔的影响极端强烈,让他顾不得工友脸上困惑的表情。他得到确认,他并没有听错,要是这个行为替休息室里的八卦注入新的活水,让大家讨论那个来自南方、个性奇怪又反社会的精神科医师,他并不在乎。
手中拿着手机,弗烈尔继续瞪着极光,那光线已经散布到更远的地方,现在几乎覆盖住大半的天空。绿色以某种难以理解的方式让他着迷;他从来没多想关于颜色的事,甚至没有最喜欢的颜色。不过天空中这样绿色的闪烁光线里,有某种抓住他注意力的东西,而就像那一天的所有其他事情,这个颜色触动一种熟悉的哀伤感受。对已经发生与可能发生过的事情感到哀伤。他把所有那些永远找不到答案的「要是⋯⋯会怎样」推到一边去,然后很讶异地发现,要遵循他对那些老在想「要是⋯⋯就好了」的病患所做的建议,到头来竟这么困难。
直到目前为止,他一直能够把这种想法牵制在远处,大半时候就只是不让他的心思往那边飘,不容许后悔占上风。他够现实,知道对莎拉吐实只会让状况更糟。在已经淹没她的哀伤之上,他还会加上一层痛楚的愤怒,这样对她或他的处境都没有帮助。真相不会改变班尼的命运,所以没有合理的理由要增加莎拉的负担,或者冒着她可能会报复的危险,这样可能导致他被停职,甚至被开除。
基于这个理由,他多少设法在将近三年之中心安理得地接受自己的不诚实。但在听过这段录音以后,这种摇摇欲坠的推论已经崩塌了,罪恶感爆发出来。他可能把那模糊录音里的轻柔声音太听进心里,超过应有的程度,但这不重要,他确信他儿子期待他和盘托出。或许班尼奇特的现身,重点就在于帮助莎拉,让她能继续过她的人生。而为了促成此事,弗烈尔需要告诉她实话。
电话响了,他没有看到底是谁打的就接了。他像被催眠一般凝视着那片绿色,它不肯在他眼中停留够久,久到让他可以记住或者弄清楚那个颜色有什么意义,或者跟什么样的记忆相关。
「哈啰。」
是达格妮。「拉奥胡斯死了。」她等着弗烈尔说些什么话,而她只听到一阵沉默,她就继续说下去。「他在家里被人发现。雷克雅维克的警察打电话来通知我。我不记得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过我要求他们帮忙找他。」
「发生了什么事?」弗烈尔闭上眼睛,好把自己从大气表演秀中拉开,专注于对话上。「他们不知道,不过看起来他好像服了毒。也许是意外,也许是故意的,虽然他们认为不太可能。」
「他们知道是哪一种毒药吗?」这个问题实际上跟案件本身没有任何关系,不过弗烈尔需要时间消化、思考这个消息。
「我没问。明天我可能会有更清楚的资讯。他们当然会再打电话过来;我要他们找人的时候,没有解释任何细节。这件事让我太过惊讶,所以我没有先准备好一个象样的说法,只跟他们说我为了一件旧案必须连络他,他可能有资讯可以提供,而他没有接家里的电话或手机。我不必多做解释,因为他们就只会假定那男人就是不希望别人联络他。」
「他的背部有伤疤吗?」
「没有人这么说。我假定这件事还没被揭露。警方不会脱人的衣服;这件事会留给处理死者的人。」达格妮轻声叹息。「这肯定不会减少等着我的一连串问题。」
弗烈尔对此没什么好补充的,他在现状下无法考虑这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对于这群倒楣朋友与他儿子失踪之间的关系所做的一切揣测,现在是否站不住脚了。现在可以告诉他们第一手消息的人,已经一个都不剩,感觉上再进一步思索这件事也没什么意义。也许这是好事。直到他被拖进这件事以前,他觉得一切都还好。当然不是很棒,不过他可以在心理上不特别难受的状况下度过每一天。然而现在,他好像就要回到当初班尼失踪时,情绪暴起暴落的那种状态。
弗烈尔说了再见,他的语调这样哀伤又心不在焉,让达格妮在挂电话以前还问他好不好。但他没有一吐心中块垒,告诉她录音内容的事,他反而说她不必担心,他只是疲倦了。他觉得找不到一种够好的方式,能向她描述最近的事件,却不至于让她觉得他完全失去立场了。必须等到他可以把手机交给她,容许她聆听班尼遥远的声音时,他才能说那个故事。
弗烈尔设法捕捉到的一个声音,虽然事实是,那声音是在形成字句所需的声带、舌头、中枢神经系统、或任何其他东西都不存在时产生的。不过天上没有什么显而易见的东西,是弗烈尔认为点燃极光时必备的。他哪有资格判断什么可能,什么不可能?
为了确保自己在今晚剩下的时间里能得到安宁,弗烈尔在把手机塞进夹克口袋以前,细心地关掉他的手机铃声。尽管哀伤,他还是对这个做法的徒劳露出微笑。下班以后除了莎拉,几乎没有人打给他,不过有备无患。弗烈尔站起来,在出发回家以前最后一次盯着极光看,他还是很确定绿色是重要的。非常重要。
❄
这个区域就像个墓园。他选择去那里就是为了这种安静,但看到这里没别人,他突然觉得不舒服了。他每一次呼气都伴随着一阵朦胧的云,几乎像出现时一样迅速地消失,但在那阵雾飘过他眼前又蒸发的那一秒钟之内,弗烈尔认为他在没有任何东西的地方注意到动静。他加快步调,却抑制住不要跑,他认为那就是个确实的讯号,指出他对现状完全失去控制了。说真的,他有什么好怕的?如果事实证明,让人难以置信的事竟是真的,班尼的灵魂在纠缠他,只有可能是好事。无论活着还是死了,班尼都是他的孩子。
弗烈尔并不特别担心灵媒讲的那些话:死者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变得心怀恶意。就算是这样好了,能发生最糟的事情是什么呢?他会死吗?他没有长眠的欲望,但他必须承认,他也不怕那样;他的人生现在不怎么有价值了,而未来看起来又不是非常刺激。这个简单的事实让他停了下来。他抬头看着在前方展开的小巷;街灯跟来自天空的奇异光芒,并不足以提供适当的照明,而街灯照明下从巷子里拉出来的那些长长阴影,就好像指引他走向最短也最危险的返家之路。
一只孤独大黑背鸥发出的笑声吓着了弗烈尔,他的心脏以钝重的砰然一击昭告了它的存在,他逼着自己呼吸平静一点,希望重新恢复镇定。他完全静止地站着往前凝望,设法要瞥见任何动静,却什么都没看到,只看到死气沉沉的静止建筑物,用大大的黑色眼睛瞪着彼此。弗烈尔咒骂自己竟然有感觉到安宁的需要,真心希望自己是穿过市中心而来的。他再度听到压抑住的笑声,现在更清楚了。那声音听起来很凄凉,是出于对他人失败的幸灾乐祸。就算弗烈尔永远不可能形容得出班尼的笑声,甚至无法在心里回想起那种声音,他却知道那不是他儿子。班尼在他短暂的人生里,从来没有发出这样充满恶意的声音。
弗烈尔往前后两个方向看,纳闷地想着他是否应该避开阴暗的巷道,然后沿着海边走,或走下一条街道,那里比较宽敞明亮。他预料自己不会被攻击,但他也不想自找麻烦,而他最不想要的就是更靠近那个笑声任何一丁点。他没再深入多想,就选择沿着海边走,转向右边慢慢出发。
在他走近防波堤的时候,波浪的拍打声欢迎着他,而随着他的每一步,他离这种让人愉快的声音越近,离那条巷子越远,弗烈尔的心情也跟着轻快起来。他加快脚步,然后借着猜测要走几步路才能到达防坡堤旁边,来让自己分心。计数的过程有些波动——不过至少这个工作在同时吸收了他的全副注意力。然后他又听到格格笑声。现在听起来,这声音像是来自附近一艘靠在支架上等待修理与春天降临的钓鱼船彼侧。这声响比先前更清楚,明亮而尖锐,就像孩子的声音。不过不是普通孩子,起码可以确定这点。他大略的步伐计算值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他在隔着一点距离的地方停下来,注视着船只周围的区域。那里看不到半个人。
弗烈尔弯下腰来,设法要看看船底下有没有任何一只脚,却什么都没看到。如果笑声是从那里来的,不管是谁发出的,一定都藏在船里面。弗烈尔一想到这可能只是个骗人把戏,是某个孩子决定嘲弄一个来自南方、失去儿子的陌生人,他就变得很生气。也许就是同一批小王八蛋在医院里作怪。在他回神以前,他已经怒气冲冲地走向那艘船,而且在同样恐怖的格格笑声从船后面冒出来的时候,他也没慢下脚步。
在弗烈尔到达船的另一边的时候,他领悟到那艘船比他想象中还高,而且爬到里面去不是容易的事。他靠在船舷边缘,检视着甲板,却没看到任何东西,只有生锈的铁、腐朽的绳索,还有看起来严重纠结、永远不可能对任何鱼类生命造成多少威胁的片段渔网。他绕过船只,敲打着船的侧边,以防这样做真的成功地把一个或很多个孩子吓得冒出来。
沉重、空洞的声响,每一击都让弗烈尔裸露的手指关节付出了代价。不过没有人探出头来,或者从船下现身;发生的事就只有某些黄色油漆剥落了,掉到地板上。船名与注册号码的轮廓仍然看得到:希吉雅.欧拉夫斯多蒂许,冰岛籍一二七号。最后那一阵敲打有了结果:笑声再度响起,现在显然是从船体里面发出的。弗烈尔再也不需要更多鼓励了,他到了船舷边缘最低矮的地方,自己跳上了甲板。
他注意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强烈的海盐味。这里的一切都如此彻底地浸泡在海浪中,所以这艘船必须在岸上放个好几年,才能摆脱海的味道。那股恶臭也有可能是来自沿着甲板到处散布的小水坑,在月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弗烈尔盯着那些水坑。外面太冷了,这样浅的水坑应该要冻结的,就算那是海水也一样。可能是在船上的无论哪个人把水带上来的。弗烈尔每踩一步,脚下的甲板就吱嘎作响,而他热烈又真诚地希望那孩子一想到要被发现了,就觉得心脏快跳到喉咙了。不过他抓住这条蛇的尾巴以后要怎么办呢?他想不到明智的答案。他可能会拉着他的夹克,把他拖到露天空地上,问他到底在搞什么鬼,狠狠摇他一阵,然后才放手让这孩子魂飞魄散地跑回家。他必须小心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屈服于他的愤怒,或者为了过去几年的不义而报复。这样做的诱惑会很大。
虽然笑声是来自下甲板,弗烈尔决定先看小小的操舵室,以便确定没有任何可能出现的同谋,趁他把他们的朋友吓得屁滚尿流时,冷不防从背后袭击他。不过幸运的是那里没有人,弗烈尔转向船头的木制舱口。他尽可能踏着沉重的步伐走向那里,增加脚步的冲击性,这声音一定在甲板下的整个封闭空间里回荡。然后他等了一会儿才松开门闩,以便更进一步加强那小鬼的紧张感。
弗烈尔弯下腰去抓住门闩。他的手指才刚开始松开门闩,那格格笑声又出现了,现在显然是在舱口底下;那孩子似乎正试着压抑住他的笑声,所以他的畏惧还及不上愉悦,虽然他的声调似乎就跟先前一样粗野,他的笑声完全没有欢乐的成分。弗烈尔发现这声音让人极为不悦,以至于他突然间松开了门闩;他的蛮勇离弃了他。但在愤怒不再是他行为背后的动力时,常识就接手了;弗烈尔凝视着那个门闩。门闩是在舱口外侧,所以不管是谁在下面,都不可能从这个入口进去。他回顾背后,却看不到任何别的入口。
「打开它。」
弗烈尔僵住了。那是一个孩子的声音,但那声音里没有任何东西让他想起班尼。
「你想玩捉迷藏吗?」
弗烈尔的呼吸急促极了,他都不知道他是在吸气还是呼气。他跳起来站在那里,就好像当场被钉住了似的,瞪着那个舱口。他往后退了一步,同时那木制舱口摇晃了一下,那声音又重复一次:「打开它。我们来玩捉迷藏。」格格笑声又开始了,那声音在弗烈尔跳过船舷边缘时跟着他,在他落到覆盖着雪的砂砾上、然后再度站起来的时候跟在他脚跟旁,而且当他朝着市中心奔跑的时候也跟着他。
在他到那里的时候,他放慢脚步,呼吸得从容一些,从他心中的回音里解放出来。莎拉的灵媒朋友怎么说的,他置身险境?他不怀疑这件事,而且他突然领悟到他没有那种欲望,要承受某种恶劣到让人说不出口的命运来了结人生。
弗烈尔朝着医院前进,决定复查每一张纸,每一份纪录,还有每一个可能帮助他解开这个谜团、找到他儿子的小细节。他拿出他的手机,选出他前妻的电话号码。他没有为他这么晚打电话、又这样上气不接下气而道歉,直接讲到重点。
「妳必须寄给我警方处理班尼失踪案时给我们的电脑档案。每一个档案都要给,从加油站来的录影档案也要。一次寄几个给我,那些档案很大,一封信寄不完。」
「我不是彻底的白痴,弗烈尔。我知道怎么寄电子邮件。」
弗烈尔坚定地透过鼻子吐气。「而且我必须告诉妳某件事,莎拉。班尼失踪的时候我不是在工作。我是跟别的女人在一起。这就是为什么我会这么晚到。妳可能不想听我说我因此觉得多糟糕,可是——」
莎拉挂了电话。弗烈尔向上帝祈求她还是会把档案寄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