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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奥突然惊醒。他做了噩梦,梦里的他追着克莱瑞丝通过一座黑暗的森林,醒来之后梦里的场景仍历历在目。
他看看躺在床上的她,量了一下她的脉搏。克莱瑞丝仍睡得安稳,丝毫没感应到有人在不友善的场景下追逐她。床单沾染着她的气味,好甜美、好神奇。他们共度了第一个夜晚呢!
忽然,派翠西亚转动门把,发现门锁着,便敲起门来。「泰奥,开门。」
她听起来急切又疲惫。他把希普诺勒藏进放行李箱的衣柜里,再把克莱瑞丝放在体操垫上塞回床底下。他决定不给她戴手铐,因为她现在醒来的可能性很低。他故作睡眼惺忪的样子,把门打开一条缝,吻了吻母亲的额头。
她穿着紫色洋装,戴了副金色圈圈耳环。「怎么这么久才开门?」
「我睡得很熟啊,妈。」
她伸长脖子往他房里张望。「你从来不锁门的,在搞什么鬼?」
「我一定是半夜醒来上厕所之类的,回来时不小心把门锁上了。」
「不小心锁上?太奇怪了。」
「奇怪?」他朝房门外跨了两步,迫使派翠西亚把轮椅推回客厅。
「你今天怪怪的,」她说,「还有参孙今天动作好慢,我从没看过牠这个样子。我喂牠吃狗饼干,但牠几乎没起身,只是躺在那里,用泪汪汪的眼睛盯着我。」
「牠会不会生病啦?」
「我不知道,但我怀疑我的希普诺勒被牠叼去吃了。」
参孙在这方面有一大堆不良纪录:牠已经啃坏了很多信件,也毁了好几双凉鞋。
「妈,别太夸张了!妳上次吃完把药放在哪?」
「应该是浴室橱柜里吧,现在我不敢肯定了。」
「我会帮妳找。」
「我昨天晚上做噩梦了,我梦到你出了很可怕的事,真的很可怕,亲爱的。我吓醒以后就睡不着了。」
「什么梦啊?」
「我不记得了。」
泰奥抚着母亲染过的头发,要她别担心。「我也做噩梦了,不过主角不是我。」他说,「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大部分的梦都不重要。」
「我知道,可是……我觉得心里空空的,我有很强烈的空虚感,亲爱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知道心里面有种异样感,我感觉得到。」她用令人浑身不自在的眼光望着他。「泰奥,别做任何蠢事,就算是为了爱你的妈妈着想吧。」
「我也爱妳。」他出于无奈地回应。
参孙走进客厅来,仍旧一副绵软无力的样子。牠蜷在派翠西亚腿边,舔了舔她的小腿肚。
「好、好,我还有参孙呢。」她露出笑容,抹掉眼角的泪水。「但牠能做的最大错事就是乱吃家里的东西。」
「妈,我什么也不会做的。」
参孙走到他的房门口,小小哀叫了一声,然后又接二连三地叫个不停。牠发出低吼,龇牙咧嘴。
「你在里头藏了什么东西吗?」
「没有啊。」
「我要进去。」
「相信我啦。」
「我要进你的房间,可以让开吗?」
他摇头。
「别挡路,我要看看里面有什么。」
「不要啦,妈。」
「泰奥,我可没那么多闲工夫跟你耗,你到底瞒着我什么事?」
「好吧,妳赢了。我跟一个女孩在一起,她在这里过夜了。」
「女孩?」
这个答案完全出乎他母亲的意料之外。
「她叫克莱瑞丝,我们算是在交往,抱歉我都没讲。」
「我想见见她。」
「她还在睡觉。」
「没关系,我可以看她睡觉。」
「妈,她没穿衣服耶。」
「你先进去把她盖好,让她可以见人。我觉得你在骗我,里面根本没有什么女孩子。」
泰奥叹了口气。「等我一下。」
他试着不制造声响地把克莱瑞丝从体操垫上抱起来,然后放在床上,让她头部微偏地躺在枕头上,藉此遮住她脖子上的伤口,然后再用被子把她盖住。接着他把手铐和口塞收进衣柜,再打开门。
「动作快喔,我可不想把她吵醒,让她看到妳进房间来了。」
他母亲点点头,眼睛瞪得大大的。她推着轮椅靠近床铺。
「你女朋友很漂亮呢。」她微笑说道。
他很高兴听到母亲的称赞,克莱瑞丝值得拥有全世界的赞美。参孙溜进房来,马上又被赶出去了。
派翠西亚依约很快地离开房间。「很抱歉我没相信你,我很高兴你有交往对象了,她看起来是个好女孩。」
门铃响了,他跑去开门。是穿了一件太过闪亮洋装的玛丽。她喊了派翠西亚一声,说她们要迟到了。泰奥和母亲吻别,并祝玛丽在帕克塔岛的销售长红,然后他总算能独处了。
参孙又开始吠叫,他不能永远用镇静剂安抚狗儿,而且他也不想这样对待克莱瑞丝。现在派翠西亚已经知道她这个人在家里了,等派翠西亚回家时,他总不能说克莱瑞丝还在睡吧。
他感到喉部紧绷。时间快不够用了。
他在狗食里加了两颗希普诺勒,才刚把食盆放到地上,参孙就把食物扫光。几分钟后,公寓里变得安静祥和,他趁此机会放松身心。
将近中午时,有个声响吓了他一跳。克莱瑞丝的手机在衣柜里振动。她用的手机铃声是澳洲摇滚乐团AC/DC的〈地狱公路〉伴奏版,萤幕显示来电者是伊莲娜。泰奥关掉手机,感觉心情郁闷。在短短的时间内,他已经犯了好几个严重错误:他忘了把希普诺勒藏好、他让克莱瑞丝的手机开着,而且最糟的是,现在他妈会对他的女朋友追根究柢,会计画与她共进晚餐,还会要求和她的家长会面。
为了冷静下来,他整理起克莱瑞丝的衣物。他前一天匆匆忙忙地把衣服塞进小粉红行李箱里,使得衣物都皱成一团。他找到他买给她的书,旁边还有《完美旅程》的剧本。他把书放进床边桌的抽屉里,封面的血渍像是个伤口:污迹漫过作者的名字,现在书名底下只看得出「瑞丝.利斯佩克托」。他希望克莱瑞丝能读这本书,因为他知道她会喜欢的,不过他感觉得到她很厌恶这份礼物。
他觉得克莱瑞丝就像一颗钻石原石。每段感情都是以某种交流、互惠为前提的,这样分属两极的人才会互相吸引,臣服于自己的又惊又喜。
克莱瑞丝让泰奥很惊喜:他受到她的美貌吸引,又被她的主动给掳获,最后因她那柠檬口味的黏稠一吻而不可自拔。
他知道自己可以给她惊喜,他这个人有很多优点:他受过良好教育,前途一片光明。他会是个好爸爸(说实话,他从未考虑过生儿育女的事,但现在这个主意似乎还不坏)和好丈夫(他知道女性值得被如何善待)。他不算英俊,倒也不丑陋。
不管怎么说,外表是一种刺激,但不足以支撑关系。连结彼此的力量在于交流互惠,在于屈从与探索。「共生」似乎是很贴切的词汇。他翻字典找出「共生」的确切定义:「在社群中生活的两个个体之间的关系,在这段关系中,双方都能获得好处,不过分占不同的地位,结果是他们失去对方将无法存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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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奥坐在旋转椅上向后靠,一边翻阅着剧本。《完美旅程》像一扇门,能通往许多深刻的观察。它会揭露多少关于克莱瑞丝的细节?
他像是习惯把最好吃的派留到最后的孩子,刻意延后阅读正文的时间。他偏好像品酒一般对待这本剧本:先看看标签,再嗅闻香气,最后才用舌尖品尝。他随机读着零散的句子,不去注意字词的内容。故事中的角色满大而化之的,克莱瑞丝下笔如说话:她的句子短而大胆,极少使用倒装语法。
他把剧本搁到一旁。他很担心读完之后得到的结论,会是这个剧本平凡无奇,只是带着令他期待的假象,其实和他遇过的其他女孩没什么两样—无趣又平庸。
他重拾堆迭衣物的工作。他在大行李箱的隔层里,找到曾看过克莱瑞丝在拉吉公园使用的相机。他把相机里的照片移到他的电脑里,用萤幕一张张检视。他看到克莱瑞丝微笑的照片时也跟着微笑,同时回想起她在摆出各种姿势的时候,他自己待在哪个位置。他删掉了有她朋友入镜的照片,删掉她油腻的头发和淫乱的笑容。他这是在帮克莱瑞丝的忙:他很确定她不希望回想起那个用蕾丝边之吻非礼她的女孩。
他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开启了Photoshop软体。他选了几张自己的照片,剪剪贴贴,创造新的点点滴滴:他们两人合抱着一棵树、在花园里漫步、坐在一张长椅上。在某一张特别大胆—也近乎完美—的拼贴画中,他让克莱瑞丝把头枕在他腿上,背景是湖泊和喷水池。她漾着微笑,似乎很享受让他把玩她的发丝。泰奥脸上也挂着笑容。这张照片看起来就和原始版一样真实,他把它设成新的电脑桌面图案。
他选了另外一些照片(只挑最美的,可是还真难选啊!)存进光碟片,总共三十一张:二十七张是她的独照,剩下的是他俩的合照。他把施打了镇静剂的克莱瑞丝留在床底下,没给她铐上手铐—这是信任的表现,然后出门,走了三个街区去列印照片。
整个午后慵懒地消逝,四个小时后,泰奥回到照相馆。他选了一本金色封面的相簿,它似乎很适合克莱瑞丝的古典风格。印好的照片非常精美,他们就像真正的情侣,透过相簿的塑胶封套向外头微笑。一幅幅影像彷佛充满预示意味,勾勒出他们将会共同体验的时光。他满心感动,好想把照片现给店员或是来店里询问有没有卖随身碟的老太太看。
他正准备从口袋掏出皮夹时,感觉到他的手机在振动。是从他家的电话打来的。是他母亲吗?她已经从帕克塔岛回来了?她发现不对劲了吗?
他很紧张地接听,他满脑子都是克莱瑞丝。
电话那头的派翠西亚又是尖叫又是哭泣的,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他要她别急,慢慢说,可是没有用。他的脑袋超过两分钟才搞懂怎么回事。
参孙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