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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装备。这是我接下来想到的。我们需要装备。是的,我在做困兽之斗:延迟外出。但是话说回来,备着一些东西也没有坏处。
当我上楼去卧室的时候,雅斯佩尔跟了上来。他又一次不请自来,虽然我并没有专门告诉他,让他在楼下等。我没有想到他会跟来。但是现在更让我头疼的是外出。每过一秒,外面就越让我觉得可怕。每走一步,我的步子都感觉更加沉重,我的肺也感觉更加堵。
“我们这是去干吗?”雅斯佩尔问道。
我这才意识到,他可能是因为我没有任何解释就上了楼,才跟来的。
“我要找些东西。外面可能很冷,”我说道,“你不用跟来。”
是真的。外面可能很冷。沿着95号公路往北开,开到93号公路继续向北。凯西是这么说的。虽然现在已经5月,但是波士顿依然寒冷。谁知道再往北的地方开会有多冷!也不知道我们得往北开多远。
换一身衣服,温暖的袜子,靴子,毛衣。可能是我太多虑了,但是俗话说得好:有备无患。这一点,妈妈也会赞同。
自从谢巴德医生让妈妈多带我出去,说有助于威利树立信心,妈妈就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那时候我上七年级,谢巴德医生已经做我的心理医生快一年了。妈妈特别想帮忙,只要能帮到我,她一定会做。
对她来说,建立信心就意味着一件事:冒险。妈妈和我年龄相仿的时候,外公就已经教会她所有的户外技能。老威利,一个活生生的真正探险者,在我外婆生病住院后,他便不能再经常去偏远的地方找寻古物。于是他开始带妈妈去树林徒步,教她生火,以及看太阳、辨方向。他们希望,置身于荒郊野岭能让他们忘记外婆神志不清这件事。
妈妈一直觉得荒野冒险很有趣。而我呢?我不喜欢。跟妈妈同行过几次,简直太恐怖了。我在第二次攀岩时,被困在半山腰,于是我乞求妈妈打电话给救援队,派直升机过来。但是她没有那样做。她并不急于救我。相反,她只是不停地告诉我,我可以的。一次又一次。你可以的。你可以的。没有大声喊叫,也没有盲目激励。只是安静、平稳、肯定地对我说:你可以的。你肯定可以。就好像是她对我的一个承诺。于是我闭上眼睛,不停地暗示自己。漫长的两小时后,我爬到了山顶。有些人号啕大哭,而我感觉相当的棒。我没有被治愈,也没有感受到乐趣,但是这一次的旅途以及所发生的其他事情,确实给了我希望。那正是我最需要的。
我也享受和妈妈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我总是听不够她讲如何在雨中安营扎寨,如何在陡峭的岩石上找立足点。我也永远不会忘记她站在树林里,太阳在她身后冉冉升起的样子。她就像一个女神、一个战斗女神。在我的记忆,她永远都是战斗女神。
雅斯佩尔和我走上楼后,卫生间的门开了,吉迪恩随着一团白白的雾气出来,腰间缠了一条毛巾。他和雅斯佩尔刚好面对面。
“你是谁?”吉迪恩问道。和雅斯佩尔一比,吉迪恩显得很弱——虽然个子矮得不多,但是少了很多肌肉。
“雅斯佩尔。”他伸出拳头,像普通青少年一样,只想碰一下。吉迪恩被这个举动搞得手忙脚乱,身上的浴巾也差点掉下去。
“雅斯佩尔是凯西的男朋友。”我说着,示意雅斯佩尔跟我走,穿过二楼的客厅。
吉迪恩斜视着雅斯佩尔。他当然很嫉妒,在他看来,凯西的男朋友应该是他,虽然他从不肯承认。
“嘿,等等!”吉迪恩叫住我们。“那是不是说,爸爸去找凯西了?”
我继续走,有些心虚。我不希望雅斯佩尔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意识到我早就知道凯西不见,只是在他面前装傻。但是一进我的房间,他的表情就告诉我,他识破了我的计谋。毕竟谁也没说过他傻。
“凯西不见了,你装作不知道?”他好像没有生气,只是很困惑。
我耸耸肩,看向别处。“我又不知道你可不可信。”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然后突然闭上了。他不困惑了。他生气了。“你是不是觉得,她不见了,是因为我?”
“我没这么说。”但是我也不准备说这完全没有可能。我不准备通过撒谎来缓和这会儿的尴尬。我习惯了尴尬。我知道尴尬的时候该怎么做。
“那她为什么要发短信,让我来帮她?”他问道。
“我没说你会伤害她。”因为还有其他可能。“而且我不会开车,你知道的。如果她要我去,那么她肯定得想一个办法。不管怎样,自从你们俩开始约会,凯西就不太对劲儿了,这你是知道的。”
“你认为是我的错?”雅斯佩尔问道。他的眼睛又大又亮。
“我没这么说。”虽然我就是那个意思。我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不说这么多了,你到底去还是不去?咱们俩在这儿浪费什么时间?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但我们都关心凯西,对不对?现在最重要的是:帮她摆平麻烦!”
“我不喜欢你?”雅斯佩尔对我眨了眨眼睛。就像我刚才说的关于他的内容,只有这一点重要。“我都不了解你。”
我的手机又一次振动起来。我感到如释重负,终于可以不再说错话。但那不是凯西的短信。是我爸爸发来的:“十分钟后到家。”
糟糕。来不及了,不能再拖了。我们得走了。我必须让自己出门。
“在凯西家里有什么发现吗?”我给爸爸回了一条短信。
“没有。但是可以肯定她没有出事。别担心。”
我真的要这样做吗?不告诉他,也不告诉卡伦我收到了凯西的消息?我不想隐瞒他们,但是我觉得自己目前了解的还太少,还是应该听凯西的。至少现在还不能告诉他们。而且又不是说永远不能说。等我们知道了更多细节,等我们知道凯西到底闯了多大的祸,我们再决定应该让谁知道。
“听着,我们得走了。我爸爸很快就要回来了。”我拿上我的小行李袋,开始往里面扔东西:衣服,运动裤,头巾。那条头巾让我想起自己丑陋的头发,雅斯佩尔对此还是只字未提,装得很好。
“你爸爸或哥哥的运动衫能借我一件吗?我一接到凯西的信息就冲过来了,什么也没带。”雅斯佩尔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短袖。“如果我回家去拿,我哥哥肯定不会再让我开走他的车。”
“行,我找找。”我说着,原来他不是要风度不要温度,这让我有点内疚,“看能不能找到。”
妈妈的马汀靴仍然放在他们房间的地毯中央。我站在它面前,看了一分钟,最后我把脚放了进去,并系紧鞋带——码数大些,但是还能穿。然后我走到门后,把妈妈最喜欢的那件T恤取了下来。过去的四个月,它一直挂在那儿,可能是爸爸有意为之。也许爸爸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怀念妈妈。但是即便这样,我还是要穿走它,因为现在我比爸爸更需要它。再说,是他先无所谓妈妈的鞋子。
我要拿的最后一件装备在妈妈的床头柜上。那是一把瑞士军刀,是她16岁那年外公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上面刻着她名字的首字母。她总是说,这东西很有用。我把它拿在手里,掂了一下它的分量。
当我的双手开始颤抖时,我把手伸进外衣口袋,朝房门走去。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看见雅斯佩尔正在里面走动,欣赏着墙上那些用绳子串起的黑白照片。我已经很久没注意到它们了,可能从妈妈去世开始吧。曾几何时,我活在幻想里,用我的生日礼物——一台数码相机,更多地通过镜头,而不是用自己的眼睛来观察这个世界。妈妈总是说我有捕捉人性的天赋,她向我保证,这是摄影师才有的特质。而现在,我无法想象自己以后还会拍照。
“这些照片很……”雅斯佩尔寻找着合适的词语。他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张照片上。照片里,一个老妇坐在科普利广场公园边的长椅上,旁边放了一个大格纹包。她眼睛直视相机,没有笑,脚下有一堆饼干屑。“压抑。”
我讨厌这种被看穿的感觉。因为确实压抑。我很压抑。但是不管怎样,雅斯佩尔不必当着我的面说出来。我不知道他是没脑子,还是故意冒犯。我分辨不出。无论是哪一种,我都希望他别老盯着我的照片了。我想让他离开我的房间。
“走吧。”我丢给他一件长袖衬衫和一件爸爸的羊毛衫。“我们得走了。”
没想到我表现得这么有底气。就好像外出是一件真有可能办到的事。就好像我故步自封还没有超过三周。当然。可以。没问题。
下楼之后,我尽量按谢巴德医生教我的去做:不要自己吓自己。当我从衣柜里拉出沉重的大衣时,我感觉到静电,感觉到门把手的冰冷。这些东西都是真实的。其他则是我想象出来的。但是那个叫恐慌的怪物——外出!外出!外出!——仍在尖叫。而我的心脏跳得这么快,感觉就要爆炸。
“拿着”。我把爸爸的大衣塞给雅斯佩尔。
我望向车库。雅斯佩尔开始观察我脸上的表情。他发觉了我的异样,这是当然!傻子才看不出来。据我所知,凯西告诉过他我的各种“困扰”。可在那之后,我变得越来越糟。
我吸了一口空气,然后拉开车库的门。空气是那么稀薄,风是那么猛烈。就像我们刚刚进入了外太空。而外面的门还关着。我一只手扶着旁边的架子,试图保持平衡,与此同时,我瞥见了妈妈露营的装备。这些东西,任何时候我都不会给任何人,不管是多么紧急的情况。我得带上它们,因为我突然需要它们:一个压缩帐篷,一个塑料篷布,一个睡袋,一些手电筒,一个指南针,一个净水器。我把其中一些东西堆在地板上,把另一些抱了起来。
我转过身,看见雅斯佩尔正盯着它们。
“唔,我们需要这些东西?凯西说我们要去野营?”
不,不是“我们”需要,我有点儿想跟他坦白。是“我”需要。我需要它们才能迈出家门。
“有备无患。”我应付了一句,然后示意雅斯佩尔去拿地板上的东西。我指了指墙上的按钮,在他身旁。“你能按一下吗?它控制着车库的门。”
当车库门吱呀吱呀地卷起来时,我的身体开始发抖。我紧紧地抱住装备,感觉它们快要卡进我的肋骨。诡异的是,疼痛反倒让我好受了些。在我晕倒之前,我的感觉永远是麻木,然后眼前一抹黑。目前我还没有这种感觉。我只是觉得,压力快要压碎我的头骨。
车库门卷起的过程中,也许雅斯佩尔说了什么,也许没有,我不知道。因为除了吱呀吱呀的声音,我什么也听不到。我只觉得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
夜空终于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感到脸上凉飕飕的。我可以看到马路对面的房子,以及小时候经常玩耍的前院。在院子一侧,是我曾经上下学的小道。现在,那已经成了别人的生活记忆。空气闻起来很香,混着烟熏木和雪的味道。本应该很安全。然而,我只觉得更害怕了。
雅斯佩尔已经走上车道,朝他的车而去,完全是个正常人。他把我那些没用的装备都放进了后备厢。没过多久,他回来了,站在我的旁边,注视着我。即使雅斯佩尔的目光让我羞愧,即使我知道可能在浪费凯西的时间,我的双脚仍然迈不出去。
只有一个办法能让我走出这个车库,那就是:自信。“你可以的。你可以的。”我脑海里出现了妈妈的声音。我能感觉到,在我一步步艰难攀岩的时候,她十指交叉。她的信任,让我登上了顶峰。她的信任,也将给我力量,让我走出那扇门。
“给我你的手臂。”我对雅斯佩尔说,但是没有看他。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向我伸出了手臂。我用几根手指抓住他裸露的手肘,感觉这应该比抓他手臂上的肌肉正常些。但实际上还是很怪。“我需要你带我走到车前。请不要问为什么。反正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然后,我闭上眼睛。假装这不是真的并没有什么坏处。
我们走出车库后,我仍没有睁开眼睛。不过我能感觉到,踏出门外的那一刻,黑暗朝我涌来。我对自己说,深呼吸,我们应该已经走到车道上了。直到触到汽车冰冷的金属,我才睁开眼睛。我吸入一些空气,放下雅斯佩尔的手肘,赶紧把怀里抱着的装备塞进后备厢。朝车里走的时候,我又闭上了眼睛。然后,雅斯佩尔关后备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钻进车里,心脏跳个不停。但这是许久以来我头一次有良好的感觉:我做到了。我坐在车里,低着头,难以置信。我做好了应对雅斯佩尔的准备。但是他什么也没有问我,只是坐在我的旁边。的确是我让他什么也不要问的。我能感觉到,他坐下之后一直盯着我看,就像在思考什么。
“好了,”他转动车钥匙,只说了这一句。也许他认为我很奇怪,但是他已经决定礼貌地不去多问。好吧,我可以接受。我不得不去接受。
但是,雅斯佩尔的车没有发动,而是发出了很大的噪声。“别担心。它就是这样。一会儿就好了。”
车终于发动了,这让我松了一口气。因为如果再让我回家,我绝对不可能再出来了。
不一会儿,我们开出车道,很快就跑了半条马路。真的在前进。我真的在前进。而且我几乎——唔,还不能说放松下来。这样说是言过其实。但是情况没有越来越糟糕。我没有晕过去,没有吐,对我来说,这已经算得上胜利。直到——我看到一盏大灯照亮了这条街:爸爸回来了。
我感到猝不及防的内疚。我不在,他肯定会担心的。他要我锁上所有的门,而我却私自跑了出来?还有我留的纸条:“马上回来。”没有做任何解释。还和雅斯佩尔一起?吉迪恩肯定会提起他。爸爸会被整件事气疯的。
我不希望这样。爸爸不是妈妈,而且他永远不会像妈妈一样。他不理解我。有时候,我觉得他都不够想念妈妈。也许在妈妈去世之前,他就不爱她了。但是他现在已经尽力了。这一点我很肯定。
与爸爸的车交错而过时,我弯下腰,不想让他看见。我选择为凯西保守秘密——不管是什么秘密——而不是向他挥手,告诉他一切。现在的我,首先是凯西的朋友,其次才是爸爸的女儿。我骗自己说,这是我做出的某种牺牲,但黑暗的现实是,我觉得自己非常自私。好像我所做的,只是为了证明凯西背弃我、选择新朋友是一个错误。
这时候,我手里的手机震了起来,我以为是爸爸发来的短信,求我回家。但不是他。是凯西。短信只有一个字:“快。”我也想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