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我们沉默着继续行驶,感觉快开出了新罕布什尔州。39C口终于缓缓出现。在这期间,我一直在想雅斯佩尔是否同意我比他更担心凯西的失控,而尽力不去想我的应急机制何时会突然失灵,焦虑何时会把我再次击倒。我感觉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而真正的问题是,时针指向零点的时候到底会发生什么。
最糟糕的情况是我当众出丑。这些天来,我成功地避免了呕吐。但是晕倒仍然有可能发生。
我第一次晕倒是在上八年级前的那个暑假,我们一家人驾车旅行,路上吃了顿饭,我吐了。那个夏天,我特别怕进餐厅。先不说吃东西,光是进一家餐厅就够呛的。我第二次晕倒,是在亚利桑那州钦利市凉风习习的格洛里亚餐厅。我知道不对劲。但是直到我起身去厕所,我才发觉情况有多么糟糕。我没走几步,就感觉身体往左倾,之后就眼前一黑。我没有晕倒太久。但是晕倒很怪异而且尴尬,虽然我一直尽量避免晕倒。但我还是晕倒了很多次。这次和雅斯佩尔出来,我知道可能无法幸免。
终于到了39C口。
“现在怎么办?”雅斯佩尔问。
“我们到39C口了。然后呢?”我给凯西发了短信。
幸运的是,凯西马上回复了。
“驶到203号公路,然后等在那里。还在确定位置。尽快。”
“凯西,你得告诉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和谁在一起?”
我等待着。但是凯西没有回复。
“怎么了?”雅斯佩尔问。
“我说,她应该告诉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的,”他说。“她确实应该告诉我们。”
最后凯西回复了。“他们没有——没时间说了。”
“她说什么?”
“‘他们没有,’”我读道,“‘没时间说了。’”
“究竟是什么意思?”雅斯佩尔望着我,皱起眉毛。
“也许她真的被绑架了。”说完之后,我感觉更糟糕了。“我的意思是说,既然是‘他们’,就说明和她在一起的不止一个人。”
我想象着,凯西可能和一支怪异的嬉皮士乐队在一起。也许他们在开演唱会,所以表现得很怪异。凯西不希望破坏友好的氛围。她很聪明,在她逃跑之前,肯定会装作一切安好。我尽量朝这个方面想,而不去想很多可怕的画面,比如:一群文身壮汉把凯西捆绑在什么地方之类的。
“‘他们’听起来不妙。”雅斯佩尔说着,把车停在了出口匝道。“非常不妙。”
一片漆黑之中,只有右手边的山上还有一家加油站亮着灯:“克拉克加油站&蔬果超市”。至少它还开着。现在是晚上九点半,对于不知身在何处的我们来说,这还算是个好消息。也不知道开出了新罕布什尔州没有。可能已经进入缅因州,或者佛蒙特州?我没有看到任何路标,不过也许是我错过了。
“我们去那里等吧,”我说道,“凯西最后肯定要告诉我们地址的,如果她希望我们找到她。”
“如果她希望我们找到她,”雅斯佩尔轻声说。他朝我的方向瞥了一眼,然后在停车标识处向右转。
“你什么意思?”
“只要凯西现在没事,我会认为她在骗我,但是你不觉得这一切非常可疑吗?”他问道。“尤其是她最近还在生我俩的气,现在我们都到了荒郊野外,也许她只是想让我们到处找她。直到我们迷路。”
“凯西不会那样做的,”虽然我的心跳个不停,但是我还是说:“她没有生我的气。我们没有吵架。”
至少我认为我们没有吵架。我和凯西的关系显然不正常,就像僵尸友谊。远看没什么,但是近看的话真有问题。而且雅斯佩尔说得对,凯西几周前确实不声不响地疏远了我。但是说实话,她的疏远让我松了口气。那件事之后,如果还要装作她让我好转了,那我会有很大压力。那时没有谁能让我好转。
“我们没有吵架,”我又重复了一遍。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再说一遍,只是感觉必须加以强调。
“好,但是我宁愿她在耍我们,”他说,“因为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一直希望只有自己才有不好的预感。因为我情绪不好是家常便饭。
我们驶向加油站,这时候,我的手机再次响起。我低下头看屏幕,来电显示是爸爸。要是凯西在耍我们,而我把爸爸牵扯进来,对爸爸来说是不是太过分了?而且我们已经开了这么远,爸爸再也阻止不了我们。此外,他听到我很好,应该会平静一些。
“嗨,爸爸,”我装出随意的口气。“你们在凯西家有什么发现吗?”
“你在哪里,威利?”他也故作冷静地说,但比我装得还要不像。“吉迪恩说,凯西的男友雅斯佩尔来过,你跟他一起出去了?你短信里说,你们俩有了凯西的消息,凯西让你们去接她?”
糟糕。我忘了这些已经告诉过他。之前只想让他冷静下来,但是显然没有奏效。我就不该回短信、接电话,因为他肯定要问,凯西让我们去哪儿接她。而且,除非我告诉他,否则他一定不会满意,但我还是不想告诉他。
“是的,别担心。雅斯佩尔在开车。我们很快就回去。”我像是在说一件并不严重的事情。但如果他一直追问细节,那我将不得不挂断电话,假装信号中断。
“所以你就这样出去了?”他听起来很困惑,还有些怀疑。我突然外出,爸爸有这种反应也是正常的,因为我并没有告诉他,凯西说她急需帮助,而且是急需我的帮助。
“我以为你希望我出去。”
“我是希望你出去,威利。你说得对。”爸爸换了一种我很陌生的语气:不全是生气,不过十分强烈,也许是受到了冒犯。我没有多想。毕竟,爸爸一直很想让我走出家门,与谢巴德医生面对面地交流,以及回到学校去。而我,就这样听了凯西的话,与一个他从没见过的男孩出去了?“我非常担心,你赶快回来吧,别让我再担心你了。卡伦和我可以去接凯西。你告诉我们凯西在哪儿,我们现在就出发。但是我希望你马上回来,威利。”
我猜他会不高兴的原因是我们没法告诉他凯西在哪儿,因为实际上我们也不确定。此外,他根本不知道我们已经开出了多远。
“别担心。我们就快到了。等凯西回去,她会跟卡伦解释清楚的,”我试图让爸爸觉得我在顺着他,而且他真正应该担心的不是我,是凯西。“我一会儿就回去——”
“你现在立刻回家。”爸爸下了命令,而且很生气。实际上,他的声音在颤抖。
“爸爸,我会的,等我们——”
“立刻回家,威利!”他的吼声太大,我只能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立刻!”
我的心怦怦地跳,喉咙很紧。“爸爸,你为什么冲我大吼?”
雅斯佩尔看向我,把车停在加油站的灯光下。这时的停车场空空荡荡,只有一辆车停在油泵旁。雅斯佩尔从它旁边开过,进到停车场最里面,砾石在轮胎下咯吱作响,直到最后停下。雅斯佩尔似乎想给我一些隐私。但他依然坐在我的旁边。而我望着眼前那一排高大的被车灯照得惨白的常青树,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
爸爸深呼吸了一下,好像在平复情绪。“对不起,威利。我不是故意大吼的。”听起来他没有歉意。“但是,我们之前担心凯西,现在还得担心你。以你的病情,我认为你不应该——”
“等等,我什么病情?”他真的是那样说的吗?以我的病情——就好像我不正常,有缺陷。他是那样认为的?妈妈永远都不会那样说。她从来不认为我有病。我握着电话,紧紧盯着树,眼睛里火辣辣的。我不能说话,不能再说一个字。如果我再说,我一定会开始号啕大哭。
“我要是报警说你失踪,现在还太早,”爸爸继续说,好像他刚才投掷的炸弹还没有在我们之间炸出鸿沟。“但是谢巴德医生可以报警。而且目前这种情况,她一定觉得有必要报警,要是我再告诉她,你对你的头发做了什么——”
“你在开玩笑吧。”我的脸火辣辣的,内心充满了愤怒和耻辱。
“我当然是认真的。你不肯回来,我有什么办法?威利,如果谢巴德医生报告说你可能对自己或者对他人造成威胁,警方马上就会去找你。等他们找到你,他们不会送你回家,而是会直接送你去医院。这一点你我都很清楚。”
对,我很清楚。爸爸知道,我最怕被关起来。外婆死在精神病院,我一直心有余悸。这也是为什么我从一开始就抗拒心理医生,我深信,心理咨询会让我一点点坠入深渊。
“爸!”我大叫,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但是他必须停止,必须收回他说的话。
“威利,你相信我,我不想打电话给谢巴德医生。不要逼我这样做。回来吧,告诉我们凯西在哪里,不要逼我打电话给谢巴德医生。”
他会那样做的——伤透我的心,背叛我,羞辱我——只为让我听他的话?我突然愤怒不已。
“你要是告诉谢巴德医生,我就再也不回去了。”我说道。我是认真的,而且我还会恨他一辈子。也许我已经开始恨他了,因为我现在只想用他伤害我的方式伤害他。“你还会其他的吗,爸爸?你知道我更希望怎样吗?我希望那天出去拿牛奶的人是你。我希望那晚是你在开车。”
我按下挂断按钮,在他开口之前,结束了通话。然后我低下头,手抓着手机,不停颤抖。它又开始振动,来电显示是爸爸,于是我迅速挂掉。然后来了一条语音消息。爸爸又连着打了两次,都被我挂掉了。
“很顺利。”雅斯佩尔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他对我微笑,想让我别那么难过。但是没有用。
“嗯。”我的声音听起来很麻木。而且我心里像是被掏空了。“太棒了。”
“你需要安慰吗?”雅斯佩尔说,“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安慰你。”
我摇头,然后转头看他。“如果你之前没有骗我,现在请别说了。”
雅斯佩尔点头。他把车慢慢倒到油泵边,在唯一一辆有人的车对面停下。那是一辆富士牌旅行车,纽约车牌。看着很新,黑色漆,带着光泽。车后面有一张左派的贴纸,上面写着:“支持希拉里,一百万妈妈呼吁加强枪支管制,绿色环保成为主流。”要不是爸爸特别讨厌贴纸——即便是贴在他的破车上也不行——我妈妈估计也会这么做。
“我想进去一下。”我朝蔬果超市走去。那是一个去处,一个目的地。而我需要空气,需要走动。我需要走出雅斯佩尔的吉普车。“需要给你带什么吗?”
雅斯佩尔摇了摇头。“不用了。”
我下车之后,手机又收到一条短信,好在不是爸爸发来的。是凯西。
“还没弄清楚我究竟在哪儿。你们在哪?”
“我们在你说的39C口。我们在203号公路上的加油站。”
“好。你们在那里等一下行么?我知道怎么走了就立刻告诉你们。”
“好,我们等着。”我回复道,我需要暗示一下,要是她不告诉我们详细信息,我们哪里也不会去。“但是,你现在到底和什么人在一起?”
“他们和我想的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