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随着夜晚降临，纳桑尼尔笼罩在无法摆脱的恐惧中。他在房间来回踱步，宛如关在笼里的豹子，觉得自己好像陷入绝境。是的，门是锁上的，因此他的身体无法逃脱，但这还是最小的问题。
就在此时此刻，他的仆人巴谛魔正囚禁在伦敦塔，承受高等魔法师所设计出来的各种折磨。如果它真的在伦敦市中心掀起大屠杀，那么这个魔鬼也是罪有应得。但是，纳桑尼尔是它的主人，得为它的罪行负责。
这也表示，这些魔法师将会找上他。
若对巴谛魔严刑拷打，那么永囚咒已算不上什么威胁。他会说出纳桑尼尔的名字，而警方也会上门，然后……
纳桑尼尔想起前晚萧托·宾恩出现时全身伤痕累累的模样，不禁害怕得发抖。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即便奇迹出现，巴谛魔保持沉默，但还是有安德伍要对付。老师已经保证要把他逐出门墙——甚至更糟糕。他只须看一下从纳桑尼尔房间拿走的潦草笔记，就能明白学徒召唤了什么。之后，他就会逼学徒全盘托出。一想到他会用什么方式来「劝服」，纳桑尼尔不禁发抖。
能怎么办呢？安德伍太太说了解决之道，建议他坦白说出事实。只不过把秘密告诉老师后，就要承受老师怨毒与讽刺的话语，这让纳桑尼尔一想到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纳桑尼尔先把令他为难的困境摆在一旁，召唤出疲惫的妖精，不顾它抗议，要它再次监视伦敦塔。他在安全距离之外的地方，看到一群长着绿翅膀的愤怒魔鬼在城垛上如蝗虫般盘旋，随后突然冲到黑暗的天空，往四面八方飞去。
「真令人难忘！」探知镜说，「真是很厉害的一群。别惹这些高等巨灵，」他又加了几句。「谁知道呢？说不定其中有些冲着你来了。」
「去找安德伍，」纳桑尼尔厉声说道，「他在哪里？做什么？」
「哎唷，怎么又生气了？我看看，亚瑟·安德伍……抱歉，不行。他也在伦敦塔里，我进不去。不过应该猜得到吧？」妖精咯咯笑，「他现在可能正在跟你的好友巴谛魔谈话呢！」
显然，进一步观察伦敦塔也没用了。纳桑尼尔把铜盘抛到床上。没用。他得把事情全部说出来。他得告诉老师——一个他完全不尊敬的人，这人根本无法保护自己的学生、在勒福雷斯面前只会懦弱嗫嚅。纳桑尼尔可以想见安德伍会气得冷嘲热讽，一面担心他自己小小的名气……接下来会……？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他听到楼下传来甩门声。他楞楞等着听老师上楼的恐怖脚步声，却迟迟不见有人上来。钥匙终于转动门锁时，他听到轻轻的喘息声，便知道门外是安德伍太太。她带了一面小茶盘，上面摆着一杯牛奶，还有一份已经湿润卷起的番茄小黄瓜三明治。
「约翰，抱歉我来晚了，」她说。「食物早就做好了，不过要拿上来时，你老师刚好回来。」她深深吸一口气，「我得走了，楼下有点混乱。」
「怎……怎么了，安德伍太太？」
「吃三明治吧，好孩子。你看起来脸色很苍白，很需要三明治。老师不久一定会过来找你。」
「但是他有没有说什么——？」
「天啊，约翰！可不可以别再问了？他说了很多事，但我现在不能跟你说。楼下的水快开了，而且我得赶紧帮他做点东西。快吃三明治，亲爱的。」
「老师他——？」
「他把自己锁在书房里，还说除了送吃的之外，不要打扰他。有紧急事件。」
紧急事件……当下纳桑尼尔做了一个决定。安德伍太太是他唯一可以信赖，也是唯一关心他的人。他要告诉她所有一切：护符、勒福雷斯。她会帮他面对安德伍先生，必要之时还面对警方。虽然不知道究竟会如何，但她一定会让一切安然度过。
「安德伍太太——」
她举起手。「约翰，现在不是时候，我没空。」
「可是安德伍太太，我得——」
「别再说了！我得走了。」
她带着烦不胜烦的苦笑离开。门关上了，钥匙也转动了，留下纳桑尼尔眼睁睁看着她离开。他顿时好想哭，但是体内顽固的愤怒情绪又开始高涨。难道他是个被丢在阁楼里面、闷闷不乐的顽童，只能等着受罚？不，他可是魔法师！不可以遭到忽略！
他所有的用具都被没收了，除了探知镜之外什么都不剩，因此他也只能看。然而，能看，就可能获得知识，而知识就是力量。
纳桑尼尔咬了一口已不再爽口的三明治，立刻感到后悔。他把盘子摆到一边，爬到天窗那儿了望着伦敦；黄色灯光宛如一张地毯，在夜空之下绵延。巴谛魔如果提到了他的名字，那么安德伍或警方一定早就来逮捕他了。真奇怪。而这紧急事件……到底和巴谛魔有没有关呢？
安德伍先生在楼下，想必在讲电话。要找答案很简单：只要稍监视一下，就能很快搞清楚始末。
纳桑尼尔又拿出探知镜。「我的老师现在在书房。靠近一点，让我能把一切看清楚；听他说些什么，然后原原本本、清清楚楚转达给我。」
「到底是谁在鬼鬼祟祟啊！抱歉抱歉，算了！你道不道德与我无关。那来吧……」
盘子中央变亮了，出现老师书房巨大清楚的影像。安德伍坐在皮椅上，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摆在桌上，一手拿着电话话筒，另一手挥舞着比手势。妖精再靠近一点，现在可以更清楚看到安德伍脸上的不安了。他在苦恼地大叫。
纳桑尼尔拍着盘子。「他说什么？」
妖精从句子的中间开始说。老师嘴唇的移动与纳桑尼尔听到的声音之间有点延迟，不过他看得出妖精报得很准确。「……告诉我？三个都跑了？只留下一堆伤者？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惠特威尔和达沃尔得交代清楚。对，没错，我的确反应激烈，格里哥利。这对我的调查可是一大打击，我本来还想亲自审讯。对，亲自。因为我确定它和用具窃盗案有关……这是案情扩大的最新情形。大家都知道宾恩精品店有最好的东西，而它想去偷……对，这表示有魔法师涉入……对，我知道不太可能……即便如此，仍是最好的线索……正确地说是唯一的线索，但没有经费我还能怎样？它们的身分呢？也没有令人满意的发现？那真是洁西卡的一大挫败——这倒是整件坏事的唯一好处……对——但愿如此。欸，格里哥利，我们先换个话题，我想问你一件私人的事……」
到此，妖精的实况报导停住了，虽然安德伍显然还在讲话，他的嘴巴更靠近话筒一点。纳桑尼尔更用力电击铜盘，于是妖精的脸出现了。
「喂，没必要这样吧！」
「声音呢？声音跑哪去了？」
「他在说悄悄话，我根本听不到半个字，再靠近一点也不安全。」
「我要听！」
「可是老大啊，你知道要保持安全距离，魔法师通常都有感应器防护，就算是这个人——」
纳桑尼尔气得脸红脖子粗。他已经懒得注意谨慎了。「快去！你不希望我再命令你吧！」
妖精没回答。安德伍先生的脸又出现了，距离近得几乎塞满铜镜的中央。鼻孔里丛生的鼻毛也丝毫不差以立体画面呈现出来。魔法师点点头。「我同意，我想我应该引以为傲……是啊，如果这么说的话，这孩子正好证明了自己不枉我辛苦栽培启发。喔，以前我老师——」
他突然不再说话，仿佛什么寒冷的东西从他身上拂过，令他打了哆嗦。「……抱歉，格里哥利，我刚刚觉得……」纳桑尼尔看到老师眯起眼睛，眉毛愤怒地皱起。这时盘子上的影像突然拓展开来，妖精好像赶紧从房间里撤退。安德伍大喊了一个音节，妖精的声音似乎想模仿，却半途截断，好像关掉收音机一样。影像还留在盘子上不可思议地晃动着。
纳桑尼尔压抑不住声音的哽塞。「妖精，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回应。妖精仍然没说话。
「我命令你离开书房，回到我身边。」
没有回应。
盘子里的影像令人不安。虽然影像还在摇晃，但纳桑尼尔可以看到老师放下话筒，起身慢慢绕到桌子前面，努力环视上下左右，仿佛在搜寻什么；他知道那个东西就在房间里。影像摇晃得更剧烈了；妖精似乎加倍努力想逃，却插翅难飞。纳桑尼尔越来越恐慌，只好更用力使出电击术，却徒劳无功。妖精动弹不得，无法说话也无法移动。
安德伍走到书房后方的橱柜翻找，回来时拿了个金属圆筒。他摇摇圆筒，上面四个小孔喷出白色粉末，快速撒满整座房间。不管这个粉末的功用是什么，效果倒是很快。安德伍吃惊地抬头一看，直接盯着纳桑尼尔。这面铜盘好像一面镜子，他就笔直看穿镜子。纳桑尼尔还以为老师真的能看见他，后来才明白他看见的只是悬在半空中的妖精。
纳桑尼尔吓呆了，他看着老师在地毯上弯下身子，拉着一圈带子。大片地毯被掀起来丢到一旁，底下露出两道五芒星的图案。他的老师站在比较小的那道五芒星，眼光始终没离开那只动弹不得的妖精。他开始说话，几秒钟后，大圆圈里面出现一个高大又朦胧的幽灵。安德伍发出一道命令，幽灵鞠了躬后便消失了。纳桑尼尔惊讶的是，安德伍的身体似乎开始发出微光，并悄悄走出原本的身体。他的老师仍站在五芒星中，只不过旁边却出现另一个老师，如鬼魅一般透明。
幽灵似的形体飘到空中，双脚一蹬往前飘浮，直接飘向仍无助地转播书房景象的妖精。纳桑尼尔尖声喊出咒令，用力猛摇镜子，却都无法阻止老师慢慢接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妖怪般的眉毛皱着，闪烁的眼光也不会移开。现在安德伍的身形已扩大到填满整面铜镜，似乎马上要冲出来了……
然后什么事也没有。铜镜再度出现书房里的景象，安德伍的肉身仍静静地站在五芒星中。
纳桑尼尔虽然惊慌，但还是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安德伍发现了间谍，把它稳稳固定在原位之后，便决定跟着妖精的灵带追本溯源，以找出敌对魔法师的身分。这源头可能远在好几哩之外，或许他老师还以为，这具由巨灵控制的形体得走上好一段路。然而，结果会让他大吃一惊。
太迟了，纳桑尼尔想到自己该怎么做。窗户！如果能把铜盘丢到街上，或许老师不会猜到……
他才往天窗那儿走两步，亚瑟·安德伍透明的头便已悄然浮现在楼板上。那个透明的头颅散发出绿色磷光，塌下来的胡须垂到地板上。头颅非常缓慢地转了九十度，最后看到纳桑尼尔站在上方，手上拿着探知镜。
此刻，老师脸上出现纳桑尼尔从没看过的表情。负责监护的安德伍先生向来对他表现出不耐与轻蔑，然而，此刻他的表情既不是如此，也不是今早在他房间发现许多事物之后所显露的愤怒。这表情一开始是非常惊讶，随后爆发出敌意，让纳桑尼尔看得腿软。铜盘从他手上滑落，他无力地靠着墙，试着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鬼魅似的头颅从地板中央瞪着他。纳桑尼尔也盯着他，无法别开眼光。安德伍遥远模糊的声音从朝上的铜盘上传过来；这声音或许是楼下书房的肉身所发出的。
「叛徒……」
纳桑尼尔张开嘴，却只发出闷哑的呻吟。
那声音又传来了。「叛徒！你背叛了我。究竟是谁指使你来监视我？」
「没有——没有人……」纳桑尼尔只能勉强挤出小小的声音。
「等着吧！我马上过来！」
声音消失了。安德伍的头向下旋入楼板之中，房间里的绿色萤光也跟着消失。纳桑尼尔手指发抖，拿起铜镜窥看。几秒钟之后，书房的景象变得模糊，因为老师这个由臣灵控制的形体，正穿过妖精回去；它飘过地毯，回到等在那边的肉身，一路上逐渐变回和肉身一模一样的姿态，然后融回身体。过了一会儿，安德伍回复原来的模样，而一旁圆圈里，朦胧的幽灵再度出现。安德伍拍一下手让巨灵离开——它鞠了个躬后便消失了。安德伍眼神冒着怒火步出五芒星，一个箭步冲向书房的门。
这时，束缚妖精的咒语解除了，小婴儿的脸再度填满铜镜。它放松地吐了口气。「呼！告诉你也无妨，刚刚那样对我的身体很不好。」它说，「让那个恐怖的怪老头直接穿过我，沿着我的灵带爬……光用想的就毛骨悚然了，真的！」
「闭嘴！闭嘴！」纳桑尼尔在惊恐之余，试着思考。
「好吧，就帮个忙吧，」妖精说。「你剩的时间不多了，能不能在死之前放我自由？活在这面盘子里真是沉闷，你不知道这样有多孤单。拜托，老大，我会感激你的。」盘子猛然被丢到墙边，打断了婴儿试着露出的胜利微笑。「噢！好吧，那你好好享受接下来的好戏吧！」
纳桑尼尔跑到阁楼门边，拼命地喀拉喀拉扭着门把。他听到老师加速上楼的脚步声。
「他真的很生气，」妖精大声说道，「就连他灵体经过、泡在我的灵髓里时都在生气。要是我的脸不是朝向地板就好了，真想看看他进来后会发生什么事。」
纳桑尼尔赶紧走到衣柜边，用力推着衣柜，希望把它推到门口，挡住进来的路。可是衣柜太重，他力气不够。他紧张得喘不过气。
「怎么了？」妖精问道。「你现在可是了不起的魔法师，召唤个谁来救你啊！火灵可以应付这项工作吧！或者你最挂念的巴谛魔呢？你需要他的时候他跑哪去啦？」
纳桑尼尔呜咽一声，踉跄回到房间中央，缓缓转过头看着门。
「很讨厌吧？」妖精十分满意，「这下子尝到任人摆布的滋味了吧！面对现实，孩子，你现在孤单一人了，没有人能帮你。」
不知道是什么，轻轻敲着天窗。
纳桑尼尔的心跳差点停止。他抬起头，看到一只羽毛蓬乱的鸽子坐在窗外，两只翅膀急切比着手势。纳桑尼尔狐疑地走过去。
「巴谛魔……？」
鸽子的喙叩了几下玻璃。纳桑尼尔举起手准备拉起窗钩——
钥匙在门锁里面喀拉作响。房门轰然一声打开。安德伍站在那儿，狂怒的白发与胡子里，是张耗费许多力气而涨红的脸。纳桑尼尔的手臂垂在身侧，转身面对老师，鸽子则从窗边消失。
安德伍花了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来。「卑鄙的小子！谁在掌控你？我的哪个敌人？」
纳桑尼尔觉得全身发抖，不过却强迫自己直挺挺站着，笔直看着老师的眼睛。
「老师，没有人。我——」
「达沃尔？摩坦森？还是勒福雷斯？」
听到最后一个名字时，纳桑尼尔噘起嘴唇。「都不是，老师。」
「谁教你做这面镜子的？谁要你监视我的？」
虽然觉得恐惧，纳桑尼尔心里却燃烧着愤怒。他轻蔑地说道：「你没听到吗？我刚刚说过了，没有人。」
「死到临头还嘴硬！很好！看这房间最后一眼吧，你休想回来了。到我的书房去，那里会有我的众多妖精陪你，直到你吐出实话。过来！」
纳桑尼尔犹豫了，但也没有办法。老师的手落在他肩上，像逮捕罪犯那样紧紧钳着。他硬生生地被赶出门，赶下阁楼的楼梯。
他们在第一个楼梯间遇见了安德伍太太，她匆匆忙忙、上气不接下气。她一看见纳桑尼尔的惨状和先生脸上的怒气，苦恼得眼睛睁得斗大。不过，她没对这件事情说什么。
「亚瑟，」她喘着气，「有个访客要见你。」
「我没空，这小子——」
「他说这是最紧急的事件。」
「谁？谁说的？」
「亚瑟，是赛门·勒福雷斯。其实他已经进门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就在此时此刻，他的仆人巴谛魔正囚禁在伦敦塔，承受高等魔法师所设计出来的各种折磨。如果它真的在伦敦市中心掀起大屠杀，那么这个魔鬼也是罪有应得。但是，纳桑尼尔是它的主人，得为它的罪行负责。
这也表示，这些魔法师将会找上他。
若对巴谛魔严刑拷打，那么永囚咒已算不上什么威胁。他会说出纳桑尼尔的名字，而警方也会上门，然后……
纳桑尼尔想起前晚萧托·宾恩出现时全身伤痕累累的模样，不禁害怕得发抖。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即便奇迹出现，巴谛魔保持沉默，但还是有安德伍要对付。老师已经保证要把他逐出门墙——甚至更糟糕。他只须看一下从纳桑尼尔房间拿走的潦草笔记，就能明白学徒召唤了什么。之后，他就会逼学徒全盘托出。一想到他会用什么方式来「劝服」，纳桑尼尔不禁发抖。
能怎么办呢？安德伍太太说了解决之道，建议他坦白说出事实。只不过把秘密告诉老师后，就要承受老师怨毒与讽刺的话语，这让纳桑尼尔一想到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纳桑尼尔先把令他为难的困境摆在一旁，召唤出疲惫的妖精，不顾它抗议，要它再次监视伦敦塔。他在安全距离之外的地方，看到一群长着绿翅膀的愤怒魔鬼在城垛上如蝗虫般盘旋，随后突然冲到黑暗的天空，往四面八方飞去。
「真令人难忘！」探知镜说，「真是很厉害的一群。别惹这些高等巨灵，」他又加了几句。「谁知道呢？说不定其中有些冲着你来了。」
「去找安德伍，」纳桑尼尔厉声说道，「他在哪里？做什么？」
「哎唷，怎么又生气了？我看看，亚瑟·安德伍……抱歉，不行。他也在伦敦塔里，我进不去。不过应该猜得到吧？」妖精咯咯笑，「他现在可能正在跟你的好友巴谛魔谈话呢！」
显然，进一步观察伦敦塔也没用了。纳桑尼尔把铜盘抛到床上。没用。他得把事情全部说出来。他得告诉老师——一个他完全不尊敬的人，这人根本无法保护自己的学生、在勒福雷斯面前只会懦弱嗫嚅。纳桑尼尔可以想见安德伍会气得冷嘲热讽，一面担心他自己小小的名气……接下来会……？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他听到楼下传来甩门声。他楞楞等着听老师上楼的恐怖脚步声，却迟迟不见有人上来。钥匙终于转动门锁时，他听到轻轻的喘息声，便知道门外是安德伍太太。她带了一面小茶盘，上面摆着一杯牛奶，还有一份已经湿润卷起的番茄小黄瓜三明治。
「约翰，抱歉我来晚了，」她说。「食物早就做好了，不过要拿上来时，你老师刚好回来。」她深深吸一口气，「我得走了，楼下有点混乱。」
「怎……怎么了，安德伍太太？」
「吃三明治吧，好孩子。你看起来脸色很苍白，很需要三明治。老师不久一定会过来找你。」
「但是他有没有说什么——？」
「天啊，约翰！可不可以别再问了？他说了很多事，但我现在不能跟你说。楼下的水快开了，而且我得赶紧帮他做点东西。快吃三明治，亲爱的。」
「老师他——？」
「他把自己锁在书房里，还说除了送吃的之外，不要打扰他。有紧急事件。」
紧急事件……当下纳桑尼尔做了一个决定。安德伍太太是他唯一可以信赖，也是唯一关心他的人。他要告诉她所有一切：护符、勒福雷斯。她会帮他面对安德伍先生，必要之时还面对警方。虽然不知道究竟会如何，但她一定会让一切安然度过。
「安德伍太太——」
她举起手。「约翰，现在不是时候，我没空。」
「可是安德伍太太，我得——」
「别再说了！我得走了。」
她带着烦不胜烦的苦笑离开。门关上了，钥匙也转动了，留下纳桑尼尔眼睁睁看着她离开。他顿时好想哭，但是体内顽固的愤怒情绪又开始高涨。难道他是个被丢在阁楼里面、闷闷不乐的顽童，只能等着受罚？不，他可是魔法师！不可以遭到忽略！
他所有的用具都被没收了，除了探知镜之外什么都不剩，因此他也只能看。然而，能看，就可能获得知识，而知识就是力量。
纳桑尼尔咬了一口已不再爽口的三明治，立刻感到后悔。他把盘子摆到一边，爬到天窗那儿了望着伦敦；黄色灯光宛如一张地毯，在夜空之下绵延。巴谛魔如果提到了他的名字，那么安德伍或警方一定早就来逮捕他了。真奇怪。而这紧急事件……到底和巴谛魔有没有关呢？
安德伍先生在楼下，想必在讲电话。要找答案很简单：只要稍监视一下，就能很快搞清楚始末。
纳桑尼尔又拿出探知镜。「我的老师现在在书房。靠近一点，让我能把一切看清楚；听他说些什么，然后原原本本、清清楚楚转达给我。」
「到底是谁在鬼鬼祟祟啊！抱歉抱歉，算了！你道不道德与我无关。那来吧……」
盘子中央变亮了，出现老师书房巨大清楚的影像。安德伍坐在皮椅上，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摆在桌上，一手拿着电话话筒，另一手挥舞着比手势。妖精再靠近一点，现在可以更清楚看到安德伍脸上的不安了。他在苦恼地大叫。
纳桑尼尔拍着盘子。「他说什么？」
妖精从句子的中间开始说。老师嘴唇的移动与纳桑尼尔听到的声音之间有点延迟，不过他看得出妖精报得很准确。「……告诉我？三个都跑了？只留下一堆伤者？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惠特威尔和达沃尔得交代清楚。对，没错，我的确反应激烈，格里哥利。这对我的调查可是一大打击，我本来还想亲自审讯。对，亲自。因为我确定它和用具窃盗案有关……这是案情扩大的最新情形。大家都知道宾恩精品店有最好的东西，而它想去偷……对，这表示有魔法师涉入……对，我知道不太可能……即便如此，仍是最好的线索……正确地说是唯一的线索，但没有经费我还能怎样？它们的身分呢？也没有令人满意的发现？那真是洁西卡的一大挫败——这倒是整件坏事的唯一好处……对——但愿如此。欸，格里哥利，我们先换个话题，我想问你一件私人的事……」
到此，妖精的实况报导停住了，虽然安德伍显然还在讲话，他的嘴巴更靠近话筒一点。纳桑尼尔更用力电击铜盘，于是妖精的脸出现了。
「喂，没必要这样吧！」
「声音呢？声音跑哪去了？」
「他在说悄悄话，我根本听不到半个字，再靠近一点也不安全。」
「我要听！」
「可是老大啊，你知道要保持安全距离，魔法师通常都有感应器防护，就算是这个人——」
纳桑尼尔气得脸红脖子粗。他已经懒得注意谨慎了。「快去！你不希望我再命令你吧！」
妖精没回答。安德伍先生的脸又出现了，距离近得几乎塞满铜镜的中央。鼻孔里丛生的鼻毛也丝毫不差以立体画面呈现出来。魔法师点点头。「我同意，我想我应该引以为傲……是啊，如果这么说的话，这孩子正好证明了自己不枉我辛苦栽培启发。喔，以前我老师——」
他突然不再说话，仿佛什么寒冷的东西从他身上拂过，令他打了哆嗦。「……抱歉，格里哥利，我刚刚觉得……」纳桑尼尔看到老师眯起眼睛，眉毛愤怒地皱起。这时盘子上的影像突然拓展开来，妖精好像赶紧从房间里撤退。安德伍大喊了一个音节，妖精的声音似乎想模仿，却半途截断，好像关掉收音机一样。影像还留在盘子上不可思议地晃动着。
纳桑尼尔压抑不住声音的哽塞。「妖精，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回应。妖精仍然没说话。
「我命令你离开书房，回到我身边。」
没有回应。
盘子里的影像令人不安。虽然影像还在摇晃，但纳桑尼尔可以看到老师放下话筒，起身慢慢绕到桌子前面，努力环视上下左右，仿佛在搜寻什么；他知道那个东西就在房间里。影像摇晃得更剧烈了；妖精似乎加倍努力想逃，却插翅难飞。纳桑尼尔越来越恐慌，只好更用力使出电击术，却徒劳无功。妖精动弹不得，无法说话也无法移动。
安德伍走到书房后方的橱柜翻找，回来时拿了个金属圆筒。他摇摇圆筒，上面四个小孔喷出白色粉末，快速撒满整座房间。不管这个粉末的功用是什么，效果倒是很快。安德伍吃惊地抬头一看，直接盯着纳桑尼尔。这面铜盘好像一面镜子，他就笔直看穿镜子。纳桑尼尔还以为老师真的能看见他，后来才明白他看见的只是悬在半空中的妖精。
纳桑尼尔吓呆了，他看着老师在地毯上弯下身子，拉着一圈带子。大片地毯被掀起来丢到一旁，底下露出两道五芒星的图案。他的老师站在比较小的那道五芒星，眼光始终没离开那只动弹不得的妖精。他开始说话，几秒钟后，大圆圈里面出现一个高大又朦胧的幽灵。安德伍发出一道命令，幽灵鞠了躬后便消失了。纳桑尼尔惊讶的是，安德伍的身体似乎开始发出微光，并悄悄走出原本的身体。他的老师仍站在五芒星中，只不过旁边却出现另一个老师，如鬼魅一般透明。
幽灵似的形体飘到空中，双脚一蹬往前飘浮，直接飘向仍无助地转播书房景象的妖精。纳桑尼尔尖声喊出咒令，用力猛摇镜子，却都无法阻止老师慢慢接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妖怪般的眉毛皱着，闪烁的眼光也不会移开。现在安德伍的身形已扩大到填满整面铜镜，似乎马上要冲出来了……
然后什么事也没有。铜镜再度出现书房里的景象，安德伍的肉身仍静静地站在五芒星中。
纳桑尼尔虽然惊慌，但还是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安德伍发现了间谍，把它稳稳固定在原位之后，便决定跟着妖精的灵带追本溯源，以找出敌对魔法师的身分。这源头可能远在好几哩之外，或许他老师还以为，这具由巨灵控制的形体得走上好一段路。然而，结果会让他大吃一惊。
太迟了，纳桑尼尔想到自己该怎么做。窗户！如果能把铜盘丢到街上，或许老师不会猜到……
他才往天窗那儿走两步，亚瑟·安德伍透明的头便已悄然浮现在楼板上。那个透明的头颅散发出绿色磷光，塌下来的胡须垂到地板上。头颅非常缓慢地转了九十度，最后看到纳桑尼尔站在上方，手上拿着探知镜。
此刻，老师脸上出现纳桑尼尔从没看过的表情。负责监护的安德伍先生向来对他表现出不耐与轻蔑，然而，此刻他的表情既不是如此，也不是今早在他房间发现许多事物之后所显露的愤怒。这表情一开始是非常惊讶，随后爆发出敌意，让纳桑尼尔看得腿软。铜盘从他手上滑落，他无力地靠着墙，试着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鬼魅似的头颅从地板中央瞪着他。纳桑尼尔也盯着他，无法别开眼光。安德伍遥远模糊的声音从朝上的铜盘上传过来；这声音或许是楼下书房的肉身所发出的。
「叛徒……」
纳桑尼尔张开嘴，却只发出闷哑的呻吟。
那声音又传来了。「叛徒！你背叛了我。究竟是谁指使你来监视我？」
「没有——没有人……」纳桑尼尔只能勉强挤出小小的声音。
「等着吧！我马上过来！」
声音消失了。安德伍的头向下旋入楼板之中，房间里的绿色萤光也跟着消失。纳桑尼尔手指发抖，拿起铜镜窥看。几秒钟之后，书房的景象变得模糊，因为老师这个由臣灵控制的形体，正穿过妖精回去；它飘过地毯，回到等在那边的肉身，一路上逐渐变回和肉身一模一样的姿态，然后融回身体。过了一会儿，安德伍回复原来的模样，而一旁圆圈里，朦胧的幽灵再度出现。安德伍拍一下手让巨灵离开——它鞠了个躬后便消失了。安德伍眼神冒着怒火步出五芒星，一个箭步冲向书房的门。
这时，束缚妖精的咒语解除了，小婴儿的脸再度填满铜镜。它放松地吐了口气。「呼！告诉你也无妨，刚刚那样对我的身体很不好。」它说，「让那个恐怖的怪老头直接穿过我，沿着我的灵带爬……光用想的就毛骨悚然了，真的！」
「闭嘴！闭嘴！」纳桑尼尔在惊恐之余，试着思考。
「好吧，就帮个忙吧，」妖精说。「你剩的时间不多了，能不能在死之前放我自由？活在这面盘子里真是沉闷，你不知道这样有多孤单。拜托，老大，我会感激你的。」盘子猛然被丢到墙边，打断了婴儿试着露出的胜利微笑。「噢！好吧，那你好好享受接下来的好戏吧！」
纳桑尼尔跑到阁楼门边，拼命地喀拉喀拉扭着门把。他听到老师加速上楼的脚步声。
「他真的很生气，」妖精大声说道，「就连他灵体经过、泡在我的灵髓里时都在生气。要是我的脸不是朝向地板就好了，真想看看他进来后会发生什么事。」
纳桑尼尔赶紧走到衣柜边，用力推着衣柜，希望把它推到门口，挡住进来的路。可是衣柜太重，他力气不够。他紧张得喘不过气。
「怎么了？」妖精问道。「你现在可是了不起的魔法师，召唤个谁来救你啊！火灵可以应付这项工作吧！或者你最挂念的巴谛魔呢？你需要他的时候他跑哪去啦？」
纳桑尼尔呜咽一声，踉跄回到房间中央，缓缓转过头看着门。
「很讨厌吧？」妖精十分满意，「这下子尝到任人摆布的滋味了吧！面对现实，孩子，你现在孤单一人了，没有人能帮你。」
不知道是什么，轻轻敲着天窗。
纳桑尼尔的心跳差点停止。他抬起头，看到一只羽毛蓬乱的鸽子坐在窗外，两只翅膀急切比着手势。纳桑尼尔狐疑地走过去。
「巴谛魔……？」
鸽子的喙叩了几下玻璃。纳桑尼尔举起手准备拉起窗钩——
钥匙在门锁里面喀拉作响。房门轰然一声打开。安德伍站在那儿，狂怒的白发与胡子里，是张耗费许多力气而涨红的脸。纳桑尼尔的手臂垂在身侧，转身面对老师，鸽子则从窗边消失。
安德伍花了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来。「卑鄙的小子！谁在掌控你？我的哪个敌人？」
纳桑尼尔觉得全身发抖，不过却强迫自己直挺挺站着，笔直看着老师的眼睛。
「老师，没有人。我——」
「达沃尔？摩坦森？还是勒福雷斯？」
听到最后一个名字时，纳桑尼尔噘起嘴唇。「都不是，老师。」
「谁教你做这面镜子的？谁要你监视我的？」
虽然觉得恐惧，纳桑尼尔心里却燃烧着愤怒。他轻蔑地说道：「你没听到吗？我刚刚说过了，没有人。」
「死到临头还嘴硬！很好！看这房间最后一眼吧，你休想回来了。到我的书房去，那里会有我的众多妖精陪你，直到你吐出实话。过来！」
纳桑尼尔犹豫了，但也没有办法。老师的手落在他肩上，像逮捕罪犯那样紧紧钳着。他硬生生地被赶出门，赶下阁楼的楼梯。
他们在第一个楼梯间遇见了安德伍太太，她匆匆忙忙、上气不接下气。她一看见纳桑尼尔的惨状和先生脸上的怒气，苦恼得眼睛睁得斗大。不过，她没对这件事情说什么。
「亚瑟，」她喘着气，「有个访客要见你。」
「我没空，这小子——」
「他说这是最紧急的事件。」
「谁？谁说的？」
「亚瑟，是赛门·勒福雷斯。其实他已经进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