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思科纳外交代办被召到了基金会办事处,后者礼貌地询问他思科纳银行到底在耍什么花招。代办回答,据他所知(他声称自己只听过沙斯特的官方说法),思科纳人只是在保护自己,防备无缘无故的进攻,和先前那一队银行顾问在沙斯特的村庄被基金会的武装无故袭击后所做的一样。他说,事实上,他本来想说的是,银行对于最近的事态进展持严肃看法。沙斯特的发言人回答,基金会对目前局势也持严肃看法,并且对最近的暴力事件和生命损失予以强烈谴责。代办回答,银行也一向对暴力和生命损失表示强烈谴责,不论客观环境为何。
就基本原则达成一致之后,双方开始交流具体事宜。思科纳代办表示,银行是一个纯粹的营利性机构,并没有任何军事或政治目的,其唯一诉求就是能够在雇员和客户不受到暴力对待的情况下正常进行业务活动,即以农业资产为抵押提供贷款。基金会发言人回答,他们虽然看起来不像是个营利性组织,但仍然要保护自己的债务人免受掠夺者、强盗、海盗及其他非法因素的困扰,并对此怀有强烈金钱上的兴趣。正因为此,基金会认为永久拥有武装力量是必要的。这一点银行方面一定比任何人都能够理解。
代办思考片刻,然后表示,尽管双方显然无法在短期内就某些问题达成共识,但可以肯定的是,武装冲突对于哪一方都没有好处,而眼下的第一要务应该是立刻停止双方的敌意活动,接着进行一段时间的重建与常规谈判,借此使双方在主要问题上达成和解。
“换句话说,”基金会发言人向他的上级报告,“他们想利用手头的人质狠狠敲诈我们一笔,并且一点也不着急。这简直就是灾难。”
“真是见鬼了,”他的上级同意道。他是贫贱者中五位副院长之一,来自索福家族,拥有语言学和应用数学的两个博士学位。想到被一个佩里美狄亚的妓女贩子当人质换赎金,就不太舒服。但他也是个聪明人,而人质中有一个是波瓦特家族的。“我们得把人质弄回来,”他说,“同时也不能让六分者觉得我们失控或者放弃了。趁着现在还有选择,我得把这件事上报给基金会参议,看看他们想做什么。”
在这次会面之前,他和卡纳迪博士谈了谈。像他这样的佩里美狄亚人现在似乎四处都是。但这一次,博士说了些有趣的东西。当然了,要是按照一个外邦神秘主义者的言论来做政治决策,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但从另一方面看,他自己也是个科学家和哲学家,对于不理解的事情能够保持开明态度。现在最重要的显然是维持一种平衡,既不鲁莽行动,也不轻易忽视任何可能性。至于人质们嘛,他希望他们有个温暖干燥的地方躲避这恶劣的天气,因为不管最终做了什么选择,都应该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想到余生都要在这里度过,真让人难过。”年轻的士兵嘟囔着,抬头看屋顶漏洞处滴下来的雨水,“幸好我比较确定我的余生不会太长。”他打了个寒颤,又往火堆里扔了一块木头,“从这个角度看,这里倒也不错。”
伦瓦特院士点了点头。“在我看来,我已经死了,”他说,“至少,我本来应该死掉的。但那个屠夫似的勤务兵给我的药实在太难喝了,喝下去之后难受得根本死不掉。”
“泡在蒜汁里的蓝色面包霉,”年轻士兵点点头,“肯定在伤口痛的基础上又添了一重可怕的体验。我猜死亡肯定不轻松,但味道总比那种药好。”他笑了起来,“你现在觉得好一些了吗?”
伦瓦特点点头。“大概是睡觉的时候出了一身汗,烧退了。我现在还是觉得乏力,一点食欲也没有。不过这应该是件幸运的事。”
“是啊,”年轻士兵闷闷不乐地同意,“剩下一个星期的食物,如果我们肯折磨自己的话,也许勉强能吃两个星期,再多就不可能了。至少不缺饮用水,”随着一滴雨水落进他的眼睛,他补充道。
“真是棒极了,”伦瓦特翻身仰躺,盯着茅草屋顶上那个漏水的黑点。“这是你的第一次任务吧?”
年轻士兵笑出了声。“恐怕是的,”他说,“我的学位课程上到第三年,然后像傻子一样选择了提早服六个月兵役,想体验一下行军打仗。”
“你很幸运。”伦瓦特哼哼了一声,“要我说,现在的状态就是行军打仗的本质精髓。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是拼尽全力利用人脉,争取分配到秘书处。”
年轻士兵咧嘴笑着。“其实,”他说,“这个选择应该不错。毕竟,如果要指挥士兵打仗的话,这种经历至少能帮你更好地理解他们。”
“当然了,”伦瓦特说,“你的研究是什么领域?”
“噢,基本都是普通的东西,伦理学与经济理论,再加上一点文学和形而上学。之后我会选择专攻的领域,但现在还不确定要学什么。大概会选伦理学吧,因为我比较擅长。但我私下里其实更想试试贸易哲学。那肯定是理解基金会的关键。”
“是啊,没错,”伦瓦特一脸正经地说,“提醒你一下,那可是个很难的科目。”
“当然了,”年轻士兵回答,“但主要文献都是以沙斯特方言写成的,不需要花三个月学习古佩里美狄亚语、南部方言和巴苏语。我不擅长学语言。不需要语言基础的科目只有贸易哲学和军事理论,而且,”他苦笑了一下,“如果我这次能活着出去的话,军事理论可算是学够了。”
“军事理论的学生毕业之后一般都直接去教书。”伦瓦特打了个哈欠,“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不是吗?”
年轻士兵摇了摇头。“我们社会很独特。”他说,“按理说,它应该制造理想的人才,集利他主义、学者、士兵和现实主义生意人的特质于一身。如果不是待在这个被敌人包围的小棚屋里,我对这个观念的态度应该会更乐观。”
伦瓦特耸耸肩。“只有当你无法控制等式中的人为因素时,问题才会出现。把科学方法应用到人性这样古怪又乖张的东西上是完全没意义的,尤其是对于一个集体。”
“你的意思是人类很麻烦?”年轻士兵问。
“这么说挺合适的,”伦瓦特赞同道。他又打了个哈欠,伸展身体,直到感到背部绷得有些疼痛,这才站起身来。因为发烧,他已经荒废了今天的大半时间,而除他之外没人能胜任的工作还有很多。他想,所谓职业军人,应该就是行政和管理能力不够好,因此只能和人命而不是金钱打交道吧。
“有什么新情况?”他问负责岗哨的士官。后者摇了摇头。“他们一直在山脊上徘徊,”士官说,“但那些人只是侦察兵。我猜他们是在等待什么。”
“增援部队。”
“或者包围战用的装备,”士官说,“投石机和攻城槌之类的。不过,要把太重的东西运上山很难,只能把军械拆开,运到这里再组装起来,太费工夫了。”
伦瓦特做了个苦脸。“更可能是增援部队,”他说,“取决于他们的计划。要我看,他们不会进攻。毕竟没这个必要。只要派足够的人围困这个地方,只用一个星期左右我们就只能投降,他们一个士兵也不会损失。而且,”他苦笑了一下,“我们活着对于他们更有价值,不论是作为人质还是作为普通的商品。”
士官耸肩。“听起来不错。”
“我也这么觉得,”伦瓦特透过窗板和窗框之间的缝隙盯着外面下个不停的雨,窗板是仓促拼凑出来的,据说可以防箭。“不幸的是,我上过的课程没有讲过被围困多久之后投降才算体面,不至于担心上军事法庭,或者被自己这边的人处死。我想大概食物耗尽之后就可以了。从逻辑上是说得通的,不是吗?”
士官没有就此发表看法的意思。伦瓦特把他留在岗位上,自己去处理等待他的一长串工作。文明的营利性战争,他想,购买与售卖,贸易与谈判……不幸的是,他们把这些说辞理清楚之前,我们只能待在这个鬼地方。但是会没事的,他提醒自己,只要所有人保持冷静,不做蠢事——比如再派一支队伍来救我们。就算是我们的人也不会傻到那种程度吧。
除了两人都不太喜欢的、有点过期的黑麦面包和残余的红奶酪之外,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男孩开口道:“看起来我明天得去村里买——”然后沉默下来。洛雷登没有说话,继续嚼着恶心的食物。
“你觉得会惹上麻烦吗?”过了很久之后,男孩问道,“你打了那两个士兵。”
“我想不会。”洛雷登边吃边说,“仔细想想,我哥哥应该不会费心费力派人来救我,转头又以伤害罪把我扔进监狱。”他停顿了一下,皱起眉头,“不过也不一定。”他若有所思地说,“事实上,他还真做得出那种事。等我在监狱里熬上六个月,再向法官请求特赦,用他的人脉和影响力大张旗鼓地帮我出狱。然后还会指望我心怀感激。我哥哥这个人很奇怪。我不太喜欢他。”男孩想了一会儿。“为什么不喜欢?”他问,“还是说我问得太无礼了?”
“没有为什么。”洛雷登回答,“还有,确实无礼。你要是不想吃,就把最后那一点奶酪给我。”
“不用,谢谢了。以前在城里的时候,我有个哥哥,我告诉过你吗?”
“没有。”
男孩低头看着面前的木碗,把碗的一侧抬起来了一点,又放回去。“有时候,”他说,“我会幻想他突然出现,一言不发地走进门,给我一个惊喜。他应该已经死了,但我不能完全确定。我知道我父母死了,我是亲眼看着他们被杀的,但我们从街上逃跑的时候,哥哥没有跟上,所以他可能——”男孩捡起面包皮,放进碗里,“我是说,这是个幻想。也许他会在几年后突然出现,而我一直以为他死了。”他站起来,开始收拾碗和切面包板,“你只有一个兄弟吗?”他问。
洛雷登摇了摇头。“我还有两个弟弟,现在应该还在中邦,就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已经——噢,记不清多久没见过了。反正据我所知,他们都还在我们小时候住的那个地方讨生活。”
“你也不喜欢他们吗?”
“我不讨厌,”洛雷登回答,“某种程度上,我是关心他们的。但他们过得挺好,因为有农场。可以说,他们过的是我本应该过的生活。”
“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洛雷登皱起眉头。“我不确定,”他说,“这么说吧,如果我当初一直没有离开农场,没有离开中邦,就根本想象不出其他类型的生活,所以我大概会感到幸福或者满足之类的。我很可能永远不会去想别的生活方式。务农就是这样。你所有的精力都会被手头的工作占据,除了这一年的下一个阶段该做什么,其他事情都没有时间去想。有些人认为那样会拘束你的头脑,让心智萎缩,但我不太同意。对于一个农夫来说,唯一重要的只有农场上的工作,其他的和他毫无关系,因此也不会产生兴趣。人们总是取笑我们,聊天的时候只会抱怨天气糟糕,不是雨水太多就是日头太毒,不是泥泞得没法放牛,就是干旱得让羊没草吃——好吧,他们也没说错。但是,如果你卖力气劳作,天气又不是太糟,麦种又没有被白嘴鸦吃掉,就不会有什么问题,第二年又可以从头开始,然后是第三年。只要把自己分内的事做好,老天又不太混蛋的话,你就会得到不错的回报,一切就会正常运行,而你可以完全相信这一点。”洛雷登甩了甩头,“神啊,如果可以过那样的生活,我就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没怎么听明白的男孩揉搓着下巴沉思着。“你为什么不行动呢?”他问,“如果你觉得当农夫那么美好,干嘛不买一片地?”
洛雷登笑起来。“我不知道,”他承认,“也许是因为我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吧,我永远没法信赖那种生活。你看,我了解得太多了。我知道某一天,你正拄着镰刀用油石打磨刀刃的时候,十几个骑手会突然出现,端着长矛策马向你冲过来。我知道连着遇上五年收成不好,你就会去别人门口乞讨,而他们会说,好,玉米种子想拿多少都行,但首先要在这张纸上画押。我知道某一天征兵官会带走你的儿子们,查封官会带走你盈余的粮食用来支付拖欠的什一税,而收税官会带走你剩下的财产,作为伟大君主的战争经费。之后你的犁铧断了,需要给铁匠付钱修理,你的女儿又生病了,要请医生。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然后,你从制桶工的铺子门口走过,看见他坐在阴凉处拿着小锤子敲敲打打,你会想,你这得意洋洋的混蛋,我要是有你一半的运气就好了。真希望我是个手艺人的儿子,而他也怀着和你一样的心情想当个农夫,王储的儿子则坐在塔里梦想着离家出走去当海盗。”洛雷登笑了,“要我说,统统都是白日梦。把四十磅的那把反曲弓拿来,我们出去打点好东西吃。”
走出后门,他们才意识到雨停了。空气闻上去很甜,傍晚阳光的照射下,潮湿的大地上已经升起了一阵薄雾。“你说的好东西意思是兔子吧。”男孩用责备的语气问。洛雷登耸了耸肩。
“我只会射兔子。”他说。
“可我吃腻兔子了。”男孩抗议,“就算炖的时候加一堆香料,尝起来还是一股兔子骨头的味道。”
“没错。可其他能吃的东西都不会蠢到让我近身。其实,加一点迷迭香来烤的话——”
“我们没有迷迭香。”
“没有的东西可不止迷迭香。要么吃兔子,要么饿着,怎么样?”
男孩还没来得及回答,一只肥大的野鸡从他们脚边的高草丛里逃了出来,发出惊慌的咯咯声。洛雷登已经搭箭上弦,目光锁定野鸡,以流畅的动作把弓弦拉到嘴角,然后松开手指。箭向左侧飞去,射进一丛高大的荨麻中消失了。
“我喜欢兔子还有一个原因。”片刻后,洛雷登一边搭上另一支箭,一边说,“就是它们不会飞。别管那支箭了,肯定折了。”
“我能试试吗?”男孩充满希望地问。
“想都别想。”洛雷登回答,“好啦,我们去橡树桩旁边的兔子洞看看。”
他们轻手轻脚地走到一处长着黑莓灌木和杂草的浅洼地。“那儿有一只,”男孩悄声说,“你从这里就能射中它。”
“安静,”洛雷登说,“我不想浪费箭。你别乱动。”
他小心地向前走去,步子迈得很小,身体保持挺直不动。他走到四十码的距离时,兔子停止了吃草,直起身来。洛雷登停在原地,一直等到它再次低下头,才继续屏住呼吸缓慢前进。走到三十码开外的时候,兔子再次直起身,他立刻停步,别扭地单腿保持平衡,而兔子连跑带跳地朝洞口移动了五码,再次停了下来。洛雷登等待着。兔子放下了前腿四肢着地,但并没有吃草,只是看着安全的洞口,像在考虑逃进去是不是个好主意。洛雷登又向前走了五码,确保每次落脚时都平贴地面,缓缓压下自己的体重,以免不小心把树枝或者蓟草茎踩出声响。
离兔子二十五码的时候,他举起了弓,慢慢拉开弓弦,顺着箭杆看向前方,弓身呈四十五度角向下倾斜。拇指根部从嘴角擦过的同时,他调整瞄点,向右下方移了一码的距离后继续开弓,感觉指尖触到嘴唇才松手,看着箭飞向目标。如他所料,兔子看见了箭,开始逃向老窝,但他已经算好了。修长的破甲箭头射穿了兔子背部,将它钉在地上。洛雷登把弓扔在地上,向疯狂踢腾、试图挣脱箭杆的猎物跑去。赶到的时候它已经死了,眼睛睁得很大,还在反射性地抽搐。曾经杀人多过杀兔子的洛雷登一直等到它完全不动了才把箭拔出来,擦干净箭头,放回腰带上的箭筒。他抓住兔子的后腿提起来,用刀插入跗关节,在肌腱和骨骼之间划开一道口子,又割断左腿的肌腱,将它的左后脚插进那条刀口里,捡了根木棍把兔子挂在上面,然后走回去拾起他的弓。
“够吃两顿了。”他说。
男孩点了点头,毫无兴奋之情。“你又要用骨架煮汤了。”他丧气地说。
“上好的食物不能浪费,”洛雷登回答,“恶心的食物也不能。”他解开兔脚套子,左手托住兔子的身体,让它的头垂在自己手腕边,用拇指轻轻挤出它膀胱里的尿液,然后用刀尖小心地刺进兔子腹部的皮肤,直到刺穿,接着调转刀刃,向上一直划到肋骨。男孩移开了眼神。洛雷登用两根手指分别环住兔子的颈部和后腿,将它翻过身来抖动,让内脏从刀口处垂下来,随后手腕一翻将它们甩掉。心脏和剩余的肠胃脏器也都被他用食指勾出来丢弃,只留下肝脏和肾脏。接着他再次拿起刀,从兔子腹部的刀口一路割到后腿关节,用一根手指插进兔皮和肉之间,将二者逐渐分开而不撕破,直到制造出足够的空隙,从后背处拉着皮毛把整条腿剥离出来。他对另一条后腿如法炮制之后让皮毛向前垂到地上,用脚踩住,提着兔子的后腿向上拉扯,将胸部以下大半个身体都拽出了皮毛,然后剥出前腿,割断兔子的脖颈。把兔皮绒毛朝外仔细叠好之后,他从关节处拧断四条腿的骨头,切断肌肉和筋腱,将兔脚扔到一旁。他手里提的兔子晃来晃去,如同初生婴儿一般赤身裸体,鲜血淋漓。
“你留着皮做什么?”男孩问。
“胶水,”洛雷登回答,“熬煮之后可以做成粘接底剂,用来给轻型弓的弓背贴牛皮。其实,几乎所有的活物都能用来做胶水,只是有些做出来的效果更好些。”他拿起那一小包皮毛,男孩则拿过弓,擦拭上面的潮气。“我说过,”洛雷登说,“什么都不会浪费。”
男孩不自然地笑了笑。“动物的各种部位都被我们拿来做东西了,”他说,“筋腱、皮革、角片和胶水,还有肠子拧的线和骨头做的小部件。”
“还有血,”洛雷登补充,“把血和锯末混在一起可以做成很好的上浆剂。我有时候用它来密封端面木纹。”“好吧,”男孩迟疑地说,“可你不觉得这样有点——唔,有点可怕吗?”
洛雷登点点头。“但是效果很好,不是吗?如果杀了之后直接扔掉,就太浪费了。我们只会对人做这种事情。”
卡纳迪局促地四处张望,心里希望自己当初没有多嘴(不是第一次这么想了)。就算你有一些明智又实用的意见,说出口也不一定是好事。事实上,大部分时候,闭嘴才是对的。这取决于具体情况。这次的情况是,一个五十九岁的哲学家有机会指出一个军事寡头政权所犯的明显错误。闭口不言置身事外无疑是聪明的选择。
基金会的参议礼堂很大,比佩里美狄亚的学院礼堂大四五倍,很可能比以前城里的议事厅还大,不过卡纳迪只去过几次,并没有确切的记忆。像基金会的大多数公共建筑一样,礼堂明亮通风,有着高高的穹顶和五扇大窗,每一扇都安装着几千块通透的浅蓝色玻璃。这颜色意味着它们产自佩里美狄亚,大概是在过去二十年里进口的。当然,现在买不到新的了。其他地方的人也能制造玻璃,但没人知道城里的行会守护了几个世纪的秘密配方。卡纳迪还小的时候,就听说行会刺客会无情地追踪并处决任何试图逃出城市、将秘方卖给外邦人的玻璃工。这样的故事让他觉得又刺激又可怕。后来,他知道了所谓的秘密其实不存在。他们的玻璃略微发蓝,只是因为作为原材料采自城市海边的沙子里有某种特殊物质。不过,故事仍然是好故事。
一个引座员碰了碰他的肩膀,指向最后一排的一个空位。它正对着演讲台和读经台,也就是院系委员会高级人员的位置。他向那人道谢,然后踏着大理石地面,开始了朝着座位的长途跋涉。路途中,他再次暗自惊奇于这里极佳的传声效果。在大厅中央,他就能清晰地听到他座位附近两个男人的谈话声。他微笑起来。这样一座能让所有窃窃私语无处遁形的建筑,会让政治变得要么无聊透顶,要么激动人心。
他不认识座位左边那个人,坐在他右边的是海默·莫格雷,应用形而上学与军事行政学的讲师。他们曾经在院系会议上聊过几句。据他所知,莫格雷来自贫贱者中一个位高权重的家族,姓氏的意思是“瘦”或者“饥饿”(这两点看样子没有遗传下来)。海默是同辈中最年轻的,这意味着他的职位是家族允许的范围内最卑微的——这实在恼人,因为他其实更适合去再低一等的院系,比如会计学或者诗歌。可惜他家里人不会同意。海默承认自己不擅长形而上学,更不擅长行政管理,但(他一有机会就指出)这两方面的能力远没有他哥哥胡伊差劲。后者比他年长一岁,在两个领域都是他的直接上级。
“太糟糕了。”海默走过来,在他耳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大概是因为那该死的传声效果吧。“完全是一场灾难。”
卡纳迪满怀同情地点了点头。“我想是的,”他悄声回答,尽管并不知道为什么需要弄得这么神秘,“连续两场败仗——”
海默·莫格雷像看白痴似的看着他。“我说的不是军事情况。”他回答,“要是没法从容接受几百人的阵亡,那就意味着我们该打包行李走人了。我指的是这件事对权力平衡造成的影响。我真的不知道这次该怎么办了。”
“啊,”卡纳迪说,“抱歉,我对基金会的内部政治不太了解。”
“好吧。”莫格雷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始解释。由于他声音极低,局势无比复杂,四个敌对派系中有三个都有德波福家族的成员,而这家人又习惯给所有男孩都取名叫哈因,卡纳迪理解起来颇为困难。不过他最终还是把碎片信息拼凑了出来,了解到第一支溃败部队的指挥官——此刻被银行俘虏的朱弗雷兹·波瓦特——属于回赎派(这一派最开始支持让七分者赎回抵押物,但现在极度反对当初的想法)。而分离派(支持让几个委员会管理财政和其他事务)正由于军事历史教学大纲的修改提案与回赎派剑拔弩张,因此才坚持推举伦瓦特·索福担任报复性袭击行动的指挥官。结果是,第二次败仗让异议派(因七十年前反对吞并多雷而得名)抓到了把柄,用来对付和他们争夺次级艺术院系教职员理事会空缺职位的分离派。而在这一争端中,异议派与传统派(支持传统,反对《基金会宪法》的三次修正)站在了同一阵线,条件是传统派和他们一起承认医学为独立的院系,而不是次级科学院系的分支。另外,哈因·多斯·德波福不负责任的行为让局势更复杂了。他不知犯了什么毛病,竟突然在吞并问题上转变立场——
(“他们还在争论那个?”卡纳迪打断了他,“都过去七十年了啊。”
“当然了。”莫格雷回答,“事实上,现在越来越有看头了。”)
——因此打破了平衡,使得收购委员会的掌控权危险地倾向了传统派。后者对吞并问题没有半点兴趣,但在处理这个问题的附属委员会中,他们的势力压过了回赎派。
“然后就变成这样了,”莫格雷继续说道(卡纳迪仍然完全不明白他支持的是哪一派)。“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吧?分离派会尽力忽视人质危机,把整件事都抛在一旁,因为这一切都是他们的错。异议派则肯定会要求组织救援,借此羞辱分离派和回赎派。这样一来,分离派就会想获得传统派的支持,而传统派则会趁此提出条件,迫使他们停止谴责《修正宣言》。一下子闹出这么多事,”他总结道,“本来我们在准则问题上都有些进展了呢,真让人想哭。”
卡纳迪还没来得及询问他《修正宣言》和准则问题是怎么回事,首席引座员就用黑檀木手杖敲了敲演讲台的地板。院系高层入场,众人起身致敬。他们年纪很大,其中有两个衰弱得需要引座员们搀扶着前进,像是被朋友架着往家走的醉汉。尽管如此,他们个个都穿着猩红色的长袍,外面披着镀金的无袖锁子甲,下襟一直垂到膝盖以下,看起来肯定有四十磅重。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把礼仪用剑和一根装着《宪法》抄本卷、长度与佩里美狄亚的标准排水管差不多的银管。他们落座之前,引座员们把银管收集到一起,在演讲台后面摆成整齐的一摞。一群小丑,卡纳迪心想,就连我们当初也没穿成这副德行。瞧瞧我们的下场吧。
激烈的辩论开始了,并且越来越炽烈。有三个人正在对吼(“那是谁?”卡纳迪指着一个冲演讲台挥舞拳头的高个子男人问。“哈因·德波福。”莫格雷回答他)。持续了数分钟后,演讲台上一个耄耋老人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拉开卡纳迪这辈子听过的最响亮的嗓门加入战局。这让前三个人住了嘴,但台上另一个老人又站了起来。大厅的传声效果卓越无比,他微弱低哑的声音就连最后一排的卡纳迪也能听见。由于他正在对另一名理事会成员(不是他打断的那个)进行残暴的人身攻击,卡纳迪听得再清楚也没什么意义。在这座设计精妙的宏伟建筑里,他能听见许多声音,听懂的却少之又少,这让他觉得有些讽刺。
在他快要打瞌睡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提起自己的名字,接着发现大厅里几乎所有人都把目光转了过来。太可怕了。他双腿发软,一开始甚至没法站起来。
“我想说的只有一点,”他的声音在巨大的空间里回荡,像深谷里的隆隆雷声,“亚历克修斯,佩里美狄亚前任教长,在思科纳。”
他眨了眨眼,再次环顾四周。大家仍然在盯着他,而他想不出还能说什么其他的话。他强迫自己继续下去。
“我认为,这个事实可能非常重要。”他说,“我认识亚历克修斯很多年了,而我想象不出,如果不是他自己愿意,还有什么能让他去思科纳。我的猜测是,思科纳政府中有人把他劝到了那里。现在,”他逐渐找到了演讲节奏,“诸位应该在疑惑,思科纳银行要一位七十多岁的哲学家做什么。我先前也很困惑,直到我想起了关于洛雷登家族的传言。”
他略作停顿,制造点戏剧效果。果然,洛雷登这个姓氏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下去。“诸位或许知道,尼莎和高戈斯·洛雷登的弟弟曾经住在佩里美狄亚。事实上,正是这位巴达斯·洛雷登在草原人袭击时领导了城市的保卫力量。我应该顺便提一下,事实和大家听闻的不同,尽管身处险境,敌人意志坚决,人数众多,城市防御力量衰弱,当局忙着搞分裂,几乎到了足以治罪的地步,但他还是出色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在这之前,他从佩里美狄亚最杰出的将军、他的舅舅麦克森那里学到了行军打仗的本事。毫无疑问,巴达斯·洛雷登是个能力卓越,颇有天赋的军官。当战争发生时,我绝不想站在和他敌对的阵营。”
他再次停了一下。“不幸的是,这也许马上就要成为现实了。思科纳和沙斯特的居民都知道,巴达斯·洛雷登多年前就和他的哥哥姐姐决裂了。尽管城市陷落后他一直住在思科纳,但依然不想和他们扯上关系。你们大概不知道,巴达斯从前为数不多的朋友中就有亚历克修斯。如果世上有谁能让巴达斯·洛雷登和他的姐姐重归于好,那肯定就是这位前教长。当然,我是指普通的说服。我知道在座诸位中有很多不相信元理,也不认可那种据说是源于元理、能够改变未来、影响个人行为的深奥的形而上学。不过有一点,相信元理的人应该会感兴趣:我和亚历克修斯曾经卷入了一系列古怪的事,应该和巴达斯·洛雷登以及某种对元理的操控有关。在这些事件中,亚历克修斯是——怎么说呢——他是元理的主要载体。总而言之,我想强调的是,思科纳有可能获得巴达斯·洛雷登这个实力很强的军官。诸位在打算与他们冲突之前,应该仔细掂量。我不懂打仗,但就算是我也能看出,如果和思科纳开战,输则损失惨重,赢却没多少好处。巴达斯·洛雷登可以让本来就不乐观的形势变得更糟。所以,用一句我们以前在佩里美狄亚常说的话:动动脑子吧。”
发言结束后的死寂让人有些不安,卡纳迪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说话太轻浮了(但是,从来到这里开始,他就对他们非常厌烦。也该让他们烦一次了)。有那么一会儿,卡纳迪觉得自己出了个大洋相,没人会在意这番话的意义。但随后,第三排有个人站起来说:这下明白了,既然思科纳有了新的军事指挥官,那他们绝不该继续派军队去冒险——思科纳一连两次击败基金会的精兵,肯定是因为巴达斯·洛雷登在为银行效劳。他还没说完,另一个人就跳了出来,并表示正因为如此,沙斯特才应该立刻派出大量人马,在这个新来的洛雷登把整支军队训练得战无不胜之前,扑灭这个威胁。很快,大厅里出色的传声效果就起了作用,一波接一波的愤怒叫喊轰击着卡纳迪的耳膜,每句话都无比清晰。他闭上双眼,向后靠在坚硬的椅背上,发出一声呻吟。
他站在她身边,神情困惑地俯视着她,仿佛在努力记起她是谁。他的眉毛轻轻抽了一下——想起来了。他开始思考为什么她在这儿,这又是哪里。
“是我,”她试着说,“维特里丝。你记得吗,我们是在佩里美狄亚认识的,第一次见面是你那次在庭上意外打败了对手之后。在酒馆里,我和哥哥坐在你后面讨论那场对决,说了许多没礼貌的话。之后我们总是意外碰面。你负责城防的时候,文纳德还从你那里买了绳子……”她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也清楚出于某种原因,自己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因为她死了。
我不喜欢这个梦,它糟透了。
“为什么觉得这是个梦呢?”她身体没动——似乎动不了——但目光转到了另一个方向,看见了高戈斯·洛雷登。又是一张熟悉的脸,但她并不欢迎他入梦。之前哥哥出门在外的时候,她曾经一反常态,允许这个富有魅力却令人反感的男人亲近自己……现在他却在这里,告诉她,她已经死了。给我走开。“我做不到,”他笑着回答,“我不在这儿。严格来说,你也不在。这只是你的尸体而已。你被淹死了。”
是吗?
高戈斯·洛雷登点了点头,“是海难。”她意识到,他弟弟巴达斯·洛雷登似乎没发现他的存在。“你们在这里做完生意,驾船回家。你哥哥误判了海流,船遇上了东北方向的气飑,被刮到了乌斯特岬。当时是夜里,又有许多岩礁,根本没机会脱身。真是不得了的死法。”他伤感地补充。
文纳德很擅长航海啊。虽然他不擅长的事很多,但是驾船很拿手。他绝对不会犯那种错误。
“他自己也许不会,”高戈斯·洛雷登亲切地微笑着,“但是,你不是唯一一个会做奇怪的梦的人。人在睡眠时很容易接受暗示,这是众所周知的。”
维特里丝恼怒地试图挪动身体。她此刻最想做的就是给高戈斯·洛雷登一记让他毕生难忘的耳光,其他形式的暴力谴责也行。不幸的是,一切努力似乎都没有效果,这感觉就像被锁在了门外一样。
“放心,”高戈斯带着可恨的笑容说,“就算我想也做不到。我真的不知道你哥哥平时完美的航海技术是怎么了。对于这种事的运行机制,我也只略知一二而已。”
在她脑子里还能运行的那部分,维特里丝感到有什么东西滑到了正确的位置,就像生锈的锁舌终于转了一圈。你是个——亚历克修斯怎么说的来着?——天赋者。你可以做那些不是魔法但看起来像魔法的事。
高戈斯郑重地点了点头。“基本正确。”他回答,“说实话,我仍然不太相信我能做……不,这个说法不恰当。应该说,只有一小部分的我能做那些事。遇见重要问题,不同角色的我开始商议对策时,那一部分总是被集体否决。如果我矫情一点,就会管它叫‘藏在心里的恶魔’。但这么说也有误导性,好像我被某种外力控制了一样,事实并非如此。是的,我的一部分与元理极为合拍,这让我拥有在未来、现在或者过去某个时间停留片刻的奇怪能力。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释就是,这是对我长时间沉溺于过去的某种补偿,而我的过去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能听懂吗?”
说实话,听不懂。
高戈斯叹了口气。“没人能完全懂,就算专家也不行,包括你的朋友亚历克修斯。他对此的了解已经比世上任何人都多了——我问过他。并且,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我又问了他一次。”
你是说你入侵了他的——
“入侵了他的思想?”高戈斯耸了耸肩,这时,巴达斯已经走开了。他在几码之外的海滩上,似乎正在查看另一具尸体。但她看不清楚,高戈斯的腿挡住了视线。“你说得好像我是什么玄学盗贼似的。他对元理的理解是……天啊,他说的实在太专业了,我完全听不明白。但他说过,他所知道的最有用的比喻,就是桌子上放着一杯水,同时有一辆沉重的牛车或者一队士兵从屋外经过。你看不见是什么在让桌子轻微震动,但杯中水起了涟漪,你看不清自己的倒影了。亚历克修斯认为元理就是牛车或者士兵,而水杯就是我们的心,能够模糊地感知到元理的存在,但无法理解它。我却不这么想。我认为我时不时看到的幻象,是牛车或士兵队伍停下的时刻。在我看来,它们只会在等待什么东西的时候才会停下——当元理到达了未来某个时刻,可能向任意方向发展时,我就会看见幻象。而在那一刻,未来的前进方向还没有决定,正在左右摇摆,像天秤一样维持着平衡。这时如果我抓住机会,踩到其中一侧秤盘上……但这些都是伪玄学的垃圾理论。我只知道,有一次,我看见亚历克修斯在法庭观众席上看我弟弟与人斗剑,试图对天秤做手脚,让局面对他不利,所以我只能插手,在另一侧秤盘上施力。我隐隐觉得,因为当时我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以无意中也打破了许多其他事的平衡。我当时不知道究竟是哪些事,现在也不完全知道。现在你能听明白吗?”
和之前差不多。继续说吧,既然我死了,手头也没有其他事忙活了。
“确实没有,不是吗?还有一件怪事。”高戈斯继续道,“在这些诡异又晦涩的幻象里,我总是碰上你。记得吗?”
记得很清楚。
“啊,不过也不是有意的。我调查了你的背景,查得很彻底。”他得意地笑了,“奇怪的是,你完全是个庸庸碌碌又毫不起眼的小人物,整个人身上没有一处特别的地方。”
还真是谢谢你。
“不客气。在这种古怪的短暂旅行里,我遇见的人都不简单。有亚历克修斯、我那可怜又可恶的外甥女,以及我姐姐——遇见她让我吃惊不小,她看见我也不怎么高兴。还有巴达斯。不过他并不属于这个空间,似乎只是被我和尼莎牵扯了进来。还有聪明的卡纳迪博士,他的洞察力和才干比亚历克修斯强多了,但智慧却不如他。最近,我还看到了一个新来的,是沙斯特基金会的一个女学生。她确实很厉害,我瞥见了她在未来会做的事。毫无疑问,她很了不起。但是你这种人……让我搞不清。你现在身在此处,丢了性命,短暂又浅薄的人生中没有任何成就。我完全弄不懂为什么会这样。”
真的很对不起。请问我现在能醒了吗?
“噢,为什么不呢?”高戈斯说——
——她坐了起来,肩上挂着乱成一团的毯子,叫道,“文!”
屋子另一边的那张床上,她哥哥哼哼着翻了个身。“快睡吧。”他含糊地嘟囔。
“文,”她焦虑地问,“你刚才做梦了吗?”
文纳德用一侧胳膊支起身体。“你说什么?”他糊里糊涂地问。
“你刚刚是不是做了一个梦,里面有个光头男人?想想,这很重要。”
“不知道。”文纳德双手握拳用力摩擦着脸部。“记不清楚了,我从来都记不起我做的梦。拜托,别闹了行吗?现在是半夜啊。”
维特里丝叹了口气。头疼得厉害。她下床给自己倒了杯水喝,然后又爬上了床。“抱歉,”她说,“我做噩梦了。”
“你吃太多血肠了。”文纳德困倦地说,“晚上吃这么多就是会不舒服,你早该知道的。快睡吧。”
维特里丝在床上躺好,但不想闭上眼睛。这和她小时候相信床下或者窗帘后藏着怪物时的感觉一样。她觉得气恼,有点羞愧,又有点担心。她没法重新睡着,就像没法刻意不去想猴子一样。
“文。”她说。
“闭嘴。”
“文,我们回家的时候,你会小心驾船的,对不对?”
“不,我会故意往我们遇到的第一块礁石上撞,就因为我乐意。行了吧。你以后绝对不准再吃血肠了。”
“好吧,”维特里丝说,“但你会小心的吧?保证?”
“我保证。我什么都保证,只要你闭嘴让我好好睡觉。”
她听见床垫上的绑带在他翻身时吱嘎作响,很快,床上就传来了他特有的低微鼾声。她闭上眼睛,想象一幅鸽子落在高枝上的画面。在以前,这总能让她昏昏欲睡。死了,她想,我当时就在那里,困在尸体里面。多恶心的想法啊。不过,大概我们都是寄居在肉体中的活物。但他说我庸庸碌碌又毫不起眼——噢,为什么不呢?肯定比做一个厉害人物来得容易些。无聊又满足地过一辈子然后死去也不错。她试图欣赏脑海中鸽子收起翅膀滑翔而下,然后迎风展开船帆一样的翅膀,放缓速度,踩上树枝。但是这幅画面似乎泛着涟漪,像被扔了一颗石子的池塘水面。也许他们可以早一天启航,或者晚一天,但幻象里并没有明示意外发生在那一天。靠耍手段来躲避未来倒是不错,但故事里不是经常出现这样的情节吗——迟一天出发,反而遇上了风暴,按照原计划则不会。那么,在思科纳无限期留下去会怎样呢?在她看来,那样只会引发一系列更加恶劣的事,后果比淹死还可怕。比如说?一辈子都在思科纳度过肯定是其中之一。
也许(她困倦地想)这一切都是假的,是他植入她心中的图景,目的是阻止她离开。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是那个显而易见的原因吗?不太可能。是他的奇怪魔法阴谋?可魔法根本不存在啊。他没理由对她产生企图,毕竟,她这样庸庸碌碌又毫不起眼的人身上捞不到任何好处。她渐渐滑入梦乡,鸽子们开始小心地滑翔降落,收起翅膀,落在树上。不管她有没有做更多的梦,第二天早晨都没有留下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