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高戈斯严重低估了弓箭手的箭术。河里漂浮着三百五十多具尸体,堵塞了河道,像一批从森林漂向锯木厂的原木一样,在河水里轻柔地上下起伏。
好消息是,他们取得了军事史上最非凡的成就之一:在己方损失极小、时间极短的情况下彻底击败一支占压倒性优势的军队。坏消息是,他们现在得到了接近五百名俘虏,全都饱受饥饿和劳顿的折磨,奄奄一息,急需食物和安全的营地。那个被弃用的采石坑里勉强够大,陡峭的四壁无法攀爬,只有一条容易守卫的小路下到坑底,但俘虏们在那里承受着烈日的暴晒,当然也没水可喝。如果按每人每天最少一品脱半饮用水、半块军队配给面包来算,就得从河里汲取将近一百大罐水,在崎岖的道路上跋涉四里路,把水运送到采石坑,再通过陡峭的小路运到坑底,一天一次。此外,还需要六十筐面包(看在老天的份上,从哪儿弄来这么多?喂饱他自己的部队就够让他伤脑筋的了)。两班守卫,每班四十人,也就是他部队人数的三分之一。这还不算最糟的。一条主要河道被尸体堵了个结实,下游四个村庄的人都只能喝恶臭的红水。他得命令疲劳的士兵下到齐胸的恶心河水里,把肿胀湿透的尸体全部拉出来,像泥炭砖一样摞在一起,然后在布满石头的土地上挖三个大坑。不做完这些工作压根没法休息,也没时间修补受损的装备、医治弓箭手身上的小伤——当然,还得假定他们不需要彻夜行军,赶去和岛上另外两支敌军作战。有人曾说过,比打败仗更糟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打胜仗。这话虽然不中听,但千真万确。
快速视察了一番俘虏营后,他的心情更加低落了。他自己的部队都没有足够的军医,更别说分派一些给他们了。但这里的人正在因为相对轻微的伤势死去,这太浪费了。就算他不是医生,也知道如果不尽快转移这些俘虏,他们中很多人就会死于伤口感染、腹泻、营养不良,以及由于天气炎热和环境肮脏而恶化的其他身体状况。在一般情况下,他绝不允许这样可怕的事情发生。但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如果俘虏中有人活了下来并且回到了沙斯特,他们所受的待遇就会传遍军营,让敌人拼尽全力,决心彻底消灭思科纳。反正换做是他,他就会这么做。
他痛苦地向俘虏们看了最后一眼。他们的身上和衣服上沾满干结的血液和泥浆,像坐在干草车上的孩子一样紧紧挤在一起。但他还要操持一场战争,处理胜利带来的可悲后果,能为他们做的事情都做了。他把他们从脑子里抹去,然后离开。
他回到那座烧毁的村庄——更多混乱,更多狼藉。现在这里成了临时作战基地。军需官及时赶了过来,向他报告更多令人沮丧的消息。是的,箭、弓、鞋子、食物……他急需的物资全都够用,但能够运输它们的马车只有七辆,路上还要花一天半的时间。或许不太急需的物资可以缓缓。箭?没有箭他的士兵就无法战斗。鞋子?没有鞋子就没法行军,除非让他打了胜仗的部队穿着在泥浆和水里泡坏了的鞋,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思科纳。那食物呢?全看他选什么了。噢,顺便一提,斯滕·莫格雷正率军前往思科纳镇,如果你动作够快的话,也许能在他把那里烧成平地之前赶回去。
弄到原材料之后,巴达斯开始制弓。
首先,他把新鲜的筋腱晾在窗台上晒干,调好施胶用的胶水(幸好他有足量的锯末,可以用来增加稠度),然后把皮革钉在木板上晾晒。虽然天气炎热,但这三种材料需要放置几天才能开始下一步工序。幸运的是,他还有很多其他的事可做。
他先做了弓胚,之后会在正反两面粘上弓背和弓腹。在提供给他的原材料中(都是从银行的制弓厂直接运来,由工厂主管亲手挑选的。只有上等货才配得上洛雷登家的人)有一块质量上乘、纹路笔直,取自一颗粗壮老桑树的木材。他用刮刀和刨子把它修成了一块半寸厚、五十五寸长的木条。满意之后,他做了用于弯曲木料的夹具,那是一件由木板、木块和夹钳构成的复杂装置。上蒸馏法的时候,这东西能把木材固定成他想要的形状,使木材产生弓所需要的夸张且永远不变的曲线。轮廓是传统的嘴唇形,如同女人丰满的上唇。被均匀蒸馏了整整一小时后,木材失去了反抗的欲望,像个瘫坐下来的胖子一样在夹钳中软了下来。
趁冷却定型的时间,他清理掉了一根肋骨上的最后几缕肉——这是做弓腹的材料——将碎肉扫进胶水罐,给胶水增加黏性。
(“你要这些玩意干什么?”尼莎充满怀疑地问过他。
“我想给高戈斯做一张弓。”他回答。
这让她吃了一惊。“我以为你很讨厌他。”
“我已经改过自新了。”他当时回答,“从现在开始,我既往不咎,原谅他以前的事。毕竟,家人还是家人,不管我们愿不愿意,都属于同一阵营。”
她不知怎么回应。“你会给他制造陷阱,是吧?”她说,“要么是在弓把上涂抹毒药,要么把弓锯断,让它在战场上坏掉。”
这话让他皱起眉头。“别把我当这种人。”他说,“我可能没什么本事,但还是很为自己的手艺骄傲的。如果我给高戈斯做了一把弓,那它肯定是世界上最好的弓。而且,说到底,这是我欠他的。佩里美狄亚陷落的时候,他送了我那把古朗剑防身。我想给他一张上好的弓,”他继续道,“等基金会攻陷思科纳的时候能派上用场。”)
把肋骨削得只剩坚实的部分后,他拿起用质量最好的线锯和剃刀片磨制而成的刮刀,在上面切出接头部位,以便之后拼接骨片。在每块骨片上切割出双鱼尾形的接头是一项漫长艰难又让人头疼的工作,必须做得精确无误。这花了他大半天的时间。也就是在这一天,高戈斯打了河床上的那一仗。
瑟尔·拜斯是两个星期前晋升为中士的。在此之前,他是思科纳第二大面粉磨坊的总管,手下管着六十个人,他喜欢他的工作,也做得好极了。高戈斯·洛雷登认为他拥有战争中急需的领导力和管理能力,因此在十四天前把他征召进了后备部队。他刚刚掌握了箭术的基础技能,比如如何给弓上弦,如何把箭搭在弦上而不至于一拿开手箭就掉了。后备部队成了思科纳镇的守备队,而瑟尔·拜斯则成了高戈斯离镇期间负责思科纳镇的防御的人。
斯滕·莫格雷和两千名斧枪兵离镇门还有十五里。这个消息像一堵倒塌的墙一样击中了拜斯中士。
“如果高戈斯接到了我们的消息,”一个年轻鲁莽的队长说,“他最可能走这条路。”他指向地图上一条歪歪扭扭的线,拜斯先前还在想那是河流还是村庄边界。“如果他动作快的话,可能明天中午就能到这儿——”(他又用手指戳了戳地图)“——到那时候,斯滕就到我们大门外了。所以我们只有一个选择。”
拜斯从来没有自命不凡的坏毛病。“你最好解释一下,”他说,“我不想会错意。”
年轻的队长点点头。“这里的山——”
“噢,原来这里画的是山。抱歉。”
“这里的山,”年轻队长重复道,“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斯滕会穿过这里,”(戳)“或者这里,”(戳)“我猜他应该会选择这条岔道,虽然那样要多绕三里路,因为他知道如果走另一条路,我们会让他们大吃苦头。我们应该出镇拦截——这在他们的预料之中,但依然能给他们造成伤害——然后祈祷高戈斯及时赶到,狠揍他们一顿。如果一切顺利——如果高戈斯能赶到的话——我们也许能捞点好处。如果不走运,那就……”
拜斯中士盯着地图——他从来都看不懂——然后试着像军人一样思考,这对他来说就像在水银里潜泳一样困难。他脑子里想的是,为什么这里的人说到敌方将军的时候都直接叫名字,好像他们是老朋友似的?
“我认为我们应该防守另一条路。”他说。
年轻的队长看着他,“但那样等于是自找麻烦。”他说,“斯滕太聪明了,不会中招的。”
拜斯摇摇头。“对于正规军人来说,这大概是基础知识吧,可我还是想问问,”他说,“如果显而易见的选择是走这条路,他走另一条路避开我们不是更明智吗?再说另一条路更短。”
队长耸耸肩。“你这么想下去会发疯的。我也可以说,‘他预料到我们预料到他会走那条路,所以会做出乎我们预料的事。’谁知道这样能绕多少圈啊。”
拜斯渐渐失去了耐心。“那好,”他说,“我们抛硬币决定吧。”
“这样也挺好。”队长笑着说,“你是管事的,这事由你决定,感谢众神。”这不是拜斯想听的话,但如果他是个士兵,而不是颇具天赋的磨坊主管,他肯定会选择更短的那条路。“我们在这条路上设防,”他说,“你觉得多久能走过去?”
年轻的队长在地图上用手指模仿着走路的样子。“四个小时。”他说,“假如你是对的,我猜斯滕应该会在八个小时以内赶到。”
实际上,拜斯和他的三百个弓箭手花了三个半小时就到了。幸好如此,因为出发耽误了两个小时,他象征性地派了五十个士兵去查探另一条路,因为年轻的队长向他保证,在马上要发生的战役中(叫什么类型来着?),超过二百五十人的军队只会拖他们的后腿。如果斯滕·莫格雷选了另一条路,五十个人除了惹他恼火之外并不能造成实质伤害,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一小时后,敌军出现了。穿着盔甲的士兵像洪水一样挤进砂岩岩壁之间的狭窄通道,拜斯能听见盾牌和臂甲刮擦岩石的声音。这很好,但不如他预想的那么好。在他本来计划的部署中,每个弓箭手都有射击的机会,但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排布一条超过六十人的火力线。而且这条道路极为曲折,敌军完全出现在他们视野中的路段,最长也不超过一百码。
“运气好的话,最多能放五轮箭,”队长阴郁地说,“然后他们就会像狗撵耗子一样冲过来了。当然了,他们不适合在这种地形下近距离作战。”
拜斯皱起眉头,极力集中精神。五六三十,也就是三百发,但肯定不是每支箭都能射中目标。那有多少能射中呢,一半吗?他毫无头绪。就算三分之一吧。在双方近距离接触之前,他们能射倒一百个敌方士兵。这够不够摧毁对方的士气呢?还是说反而会让他们勃然大怒,更加勇猛?
真是一场愚蠢的战争。一座银行在一个烘焙师的带领下和一所大学打仗。在这种战场上,无疑会两败俱伤。
“他们来了,”年轻的队长说,他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虚弱。出乎意料的是,拜斯意识到,他在见到莫格雷的军队之后一直努力克服的那种恐惧神奇地消失了。理性思考后他得出结论:因为现在已经无能为力,除了把自己的选择坚持到底之外,没有第二条路。没必要再为送不送命提心吊胆了,他手下都是正经士兵,肯定知道怎么应对眼下的情况,
“大家都知道要做什么吗?”他问。年轻的队长点了点头。当然,什么都不懂的只有我一个。他再次疑惑,高戈斯到底中了什么邪才会委任一个平民,担任的还是他指挥系统中最有可能率军参战的职位。他问过高戈斯,得到了简短的回答:因为军队里一般只有十个中士,其中有四个连用短绳子牵山羊的差事都难以胜任。“没事的,”高戈斯当时开朗地笑着对他说,“我们谁也没有干过这种事,我也没有。你有这方面的能力,你能行的。”
“听我指令,”年轻的队长声音尖锐,但仍然很清晰,“拉弓,瞄准,放箭。”
拜斯一生中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他能想到的最贴切的比喻,就是一片高大的蓟草——在生长过度的草场上,能长到一人高的那种——被镰刀割断后一起倒伏下去的样子。前排的斧枪兵倒下后,后面的人踩过他们的身体继续前进。不是因为他们冷酷无情、训练有素,而是没有时间放慢脚步或转向避让。前进的队伍中有人喊了一句命令,于是行军速度从快步走变成了小跑,就像中年文员追逐被风吹走的帽子一样。第二轮箭射倒了整整两排士兵,也打乱了第三排,这次有人绊倒摔跤了。小跑的斧枪兵中,有的勉强跳过倒地的人,有的则跟着摔了下去。后排士兵撞上了绊倒的人,将他们向前推去,导致更多的人倒下,加入了地上抽搐扭动的人堆。士兵们在支棱出的手臂和腿脚中艰难跋涉,仿佛穿行在荒废了十年、长满荆棘的马道上。年轻的队长双眼紧闭,第三次下令放箭。
他们还在前进,拜斯暗暗惊奇。当然了,前进才更安全。要是回头撤退,就必须穿过那无法形容的尸堆和被踩伤的人。现在阵型散开了,他们跑了起来。不是先前的小跑,而是拼命狂奔着逃离尸堆,低头躲开箭雨,向危险最小的方向前进。射出第三轮箭时,距离只剩下三十码。又有几排斧枪兵猛然摔倒,本来激烈的奔跑瞬间停止,如同有人用力泼出一桶水,结果水撞在了石墙上。躲过箭雨的人还有五个左右,冲向弓箭手时,阵线自动分开让他们通过(这是标准的演习动作,拜斯八天之前学到的)。等他们打着滑放慢脚步,后备队立刻抓住了他们,像是惹是生非的醉汉被朋友们拦腰抱起,省得他们再搞破坏一样。冲锋的敌人中就只有这些人幸存了下来,还有一支分遣队留在后面,根本没来得及参战。
赢了,拜斯想。好吧,天啊。
“整装,”队长叫道。拜斯不知道这口令是什么意思,由于弓箭手们似乎都没反应,他仍然没有弄懂,“报告伤亡。”
“无人伤亡。”有人喊了一声,几个激动的家伙欢呼起来。
拜斯努力不去看那些尸体,以及尸堆里还活着的那些人。又是炎热的一天,如果他活过今天的话,就会有幸看着他们慢慢死去。
他们等待了很久,但什么也没发生。高戈斯·洛雷登哪去了?他不是应该带着他的正规军接管局面吗?否则,这不就成了一场毫无意义的屠杀?拜斯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他获得了胜利,应该可以回家了吧?
“侦察兵回来了。”说话的又是那个年轻队长,看起来有点精神错乱,像个骷髅一样咧嘴笑着,“你猜怎么着?”
“你说啊。”拜斯说。
“这边没有两千个敌人,”他说,“只有四百个左右。斯滕的大部队肯定走了另一条路。我们上当了。”
“他们好像是从那个方向来的。”有人说。
高戈斯走到队伍最前方。几具斧枪兵的尸体散落在岩石间,就像匆忙扔在卧室地上的衣物。不远处还躺着一大堆弓箭手,是被逼进一条死路之后遭到屠杀的。在这样狭小拥挤的空间里,沙斯特制式斧枪长达六寸的枪刃派不上用场,斧枪兵只能把斧枪举过头顶,用弧形斧刃瞄准敌人的喉咙、面部和肩膀。岩石上留下了斧枪兵离开时血淋淋的脚印。
“这种事避免不了的。”高戈斯弯腰用手指蘸了蘸一摊粘稠的棕色液体,“他们没走多久,”他补充,“我们追得上。”
“队伍里其他的人呢?”有人问,“这里只有五十来个弓箭手啊。”
“可能逃跑了。”另一个人回答。
高戈斯摇头。“我觉得不是,”他说,“我猜他们只是想做个守卫的样子,象征性地派了几十个人。大部队肯定守在另一条路上。也就是说,”他叹了口气,“我们只能独自对付斯滕·莫格雷了。走吧。”
从河边战役前夜到现在,这群士兵一直没机会好好进食和休息。他们的鞋子破得不成样子,但行军速度依然令人敬佩。他们已经学会拖着脚跟快步走,接受了任务完成之前连喊累都没时间的事实。他们的许多举止都让高戈斯想起麦克森舅舅那支传奇的军队。据说,他们就是以这种状态在一场场战役之间周旋了七年。光是想想就让他受不了。
尽管如此,当他们下了山,来一片较为平缓的草场时,天已经快全黑了。这片草场一路延伸到思科纳镇。从这里开始,道路笔直向前,除了一条浅浅的河流和一片小森林,没有什么能阻挡莫格雷的军队。高戈斯派出了几个侦察兵,但他相当肯定,自己猜得到敌人正在干什么。如果他是斯滕·莫格雷,他会把军队藏在洛克斯森林里过夜,等第二天天色变亮出发去思科纳镇。在这种情况下,高戈斯只有两个选择。第一:抢在莫格雷之前到达思科纳,关上镇门,强迫他们打围城战,然后耗到他们放弃为止。如果思科纳没丢掉海上控制权,这个计划倒是不错,但这么做意味着放弃岛上其他地方。第二:拦在洛克斯森林和思科纳镇之间,阻击莫格雷,冒着巨大的危险在开阔地带与他们交战。无论他怎么选,都意味着再一次整夜行军。他的士兵到了明早还能站直就已经是奢望了,更不用说战斗。另外还有一个小问题:箭有些不够了。
对于第二个选择,他能找到充分的反对理由。而且,在他姐姐看来,思科纳仅仅意味着思科纳镇,更准确地说,银行。岛上剩下的地方只是办公室窗外的风景。她这段时间给高戈斯下的命令就很能说明问题。战事刚开始升级,她就接受了很快会被敌军围困的事实,他苦苦恳求才得到了出镇打仗的许可。在高戈斯看来,尼莎是错的。思科纳岛上的人是他们的人民,他们有保护的义务。他见过斧枪兵在布利欧拉屠村的惨状,如果思科纳岛上的每一个村庄都遭此毒手,他会永远良心不安。如果现在撤回镇里,他会觉得自己像个狠心把孩子关在门外的父亲。况且,洛雷登这个姓氏在思科纳意义非凡,它曾引领这些村民反抗基金会,摆脱被压迫的命运。这是他们的义务。
侦察兵证实了他的猜测:斯滕·莫格雷的军队进了森林。最近,高戈斯刚刚让人砍了一批长得笔直的松树,在林子里留下了一片不小的空地,正适合用来扎营。莫格雷非常谨慎,在森林边缘安排了警哨,空地外围每隔五十码的位置也站着哨兵。这样一来,夜间偷袭的希望微乎其微。如果冲进森林交战,弓箭手没有足够的距离优势,密集的矮树丛对莫格雷更为有利。最好的情况也顶多变成一场乱斗。尽管胜率极为难看,但绕过树林、在平缓的草场上阻拦莫格雷依然是目前最好的策略。他下达了命令,士兵们顺从地接受了,仿佛睡眠和修整只是政客的诺言。
斯滕·莫格雷一向能在任何地方安然入睡,但这一次他发现自己睡不着了。在黑暗的帐篷里睁着眼睛躺了两个小时后,他终于放弃努力,点亮了油灯,召开军事会议。其实也没什么好探讨的,只不过既然要清醒一晚上,拉上点人作陪也无妨。
“哈因·艾尔的支援部队到现在还没出现。”有人报告,“看起来我们得自己打了。”
莫格雷耸耸肩。只要艾尔的四百个士兵能在他发动进攻的时候引开守军主力,这损失就是值得的。而且,艾尔是分离派的,还是阿维德·索福的妹夫——正由于这层关系,他才给他安排了这个任务。他只担心高戈斯无法及时赶到思科纳镇。如果要站在镇外百无聊赖等他追上来,那就太委屈人了。
“今晚没必要一直谈工作,”他说,“看在老天的份上,咱们说点别的吧。有了——这儿有人读过艾拉尔德·多斯上个月写的那东西吗?”有人笑了起来,还有两三个人低声嘟囔。“其实我挺喜欢那篇的,”有人说,“尤其是讲分岔后果的那一段。这家伙应该当诗人,而不是哲学家。”
莫格雷微微一笑。“我记得那一段。”他说,“公平来讲,里面其实有一丁点道理,只不过没表达清楚,被塞进了黑暗的犄角旮旯。”
好几个人发出质疑。“你这么想吗?”有人说,“我怎么觉得那只是矫饰一番的老旧朦胧主义理论?”
“噢,这毫无疑问。”莫格雷回答,“但朦胧主义者也有道理——不,别笑,他们全都疯得一塌糊涂,但确实发明了可能性守恒定律,而那时候多曼德还在学二加二等于四呢。”
“但那个定律建立在完全错误的假设之上,”另一个人指出,“而且因果颠倒。要不是多曼德把它给倒转过来,谁也不会看上一眼的。”
“实际上,”坐在帐篷门帘处的一个瘦削的男人插话道,“不久之前,我听到那个叫卡纳迪的佩里美狄亚人说了句有意思的话。他基本上认同多曼德——”
“那他还真是了不得。”有人插嘴。
“但他指出,多曼德的结论是不合逻辑的。想想吧,”瘦削的男人继续说下去,“假设有几种不同的可能性,全部取决于一瞬间的抉择。好吧,暂且假设你是高戈斯,此刻正坐在自己的帐篷里思考接下来干什么。可以赶回思科纳镇关上大门,可以在战场上冒险一搏,也可以溜进山里。多曼德认为后果是有定数的。以他的逻辑,这三个选项都可能导致思科纳镇被攻陷。”
“可能这个词,”有人打断了他,“用在这种情况下……”
“闭嘴,马林。”莫格雷说,“你继续说,挺有意思的。”
“同理,”瘦削的男人接着说,“正面交锋和被围困这两个选项也可能共享部分结局。换句话说,从选择点分岔出去的可能性会在前方不断靠近,最终重新汇合,就像选择从未发生一样。朦胧主义者——好吧,他们的德行不怎么样,但也该有发言权——所谓的‘朦胧设计’,就是某种能压倒个体选择的力量。多曼德认为并不存在命运这种东西,只有一条自然法则,让无法汇合的分岔保持尽可能少的数量。而卡纳迪的意见是,我们得算上人的影响。通过干涉元理,人类也可以在事物发展和分岔的过程中插一脚。这话由他说出来,值得好好想想。”
“换句话说,”有人说,“这不就是魔法嘛。那位博士是不是还能从耳朵里扯出一只蛤蟆、扔进尖帽子里?反正我不怎么相信。”
“确实跳了一大步,”莫格雷说道,“但还是有一定道理。”
“你是说蛤蟆跳吧。”
“是的。蛤蟆跳,这说法我喜欢。我们暂且假设世上真的有魔法,卡纳迪博士和他那些虐待蛤蟆的狐朋狗友也确实能随意操纵元理。多曼德会说,不管他们怎么操纵,都仍然是个体做出的随机选择,只不过换了个媒介而已——不管是自己穿过一扇门,还是别人通过元理影响你,让你穿过了那扇门,门都会被人穿过,选择都会发生。”
“这样的话,”瘦削的男人说,“卡纳迪就会说,受魔法干扰的事件是有迹可循的。战争,城市的命运,血脉的诅咒,家族宿怨……人们大多在这些情况下使用魔法,而这会渐渐变成一种趋势,让纯粹随机的发展方向变得不那么随机。换句话说,朦胧设计确实存在,但朦胧主义者的定义不太对。就算真的存在自然法则,也早就被一次又一次人为选择污染了。再考虑一下连锁反应,你应该知道结论是什么了吧?”
“胡说八道。”有人回答,“要说一样东西被玷污了,言下之意就是这东西可以被污染——在这里指朦胧设计法则。但就算人为选择能形成趋势,那也只是人性的正常趋势,就像斯滕刚刚说的一样。”
“啊,话倒没错,”另一个人说道,“但这种趋势远比平常的做事动机更强大,因为它能挟裹人群,迫使他们做一些普通情况下不会做的事。”
“换句话说,”莫格雷说,“就是进一步节省了可能性的数量,和多曼德思想没区别。没必要再说了。”
“说到这个,”一名参会者站了起来,忍住哈欠,“既然没必要再说,我也该回去了。你们可以熬一晚上,第二天还能上战场,但我得睡足八小时。噢,温馨建议:一定要让斯滕赢得辩论,除非你们明天想被放到阵型最前排。”
“真巧,你把我的话给抢了。”莫格雷说。
准备离开的参会者看着他,眼里闪烁着恐惧。“你在开玩笑对吗?”他说,“斯滕,这不好笑。”
帐篷里沉默了很久,然后,莫格雷微笑起来,“我当然在开玩笑了,哈因。明早再见。”围在铜制小火盆旁边的人变得相当安静,但莫格雷似乎没有注意到气氛的变化。“好了,”他说,“他刚才说到哪了?啊,想起来了——”
复习。唉。
玛基拉抬头看了看流淌着烛泪的蜡烛,目光转回书页。有时候,短暂地从书上挪开眼能帮助她清醒,但这次没什么效果。她已经把同样的二十行字反复读了至少五遍,但还是不解其意。
她又试了一次。
尽管在对马蒂安努斯和他的支持者关于所谓的朦胧设计论学说的愚蠢而轻薄的言论进行的驳斥中,我为了否决以下观念进行了一定的努力:可能性的数量受到一种未知且无法察觉的并发性外界力量的限制,并随此力量不可预测的变化而改变——
玛基拉垂下头,打起了呼噜——
——她发现自己坐在黑暗之中,俯视着一圈亮光。准确来说,身下是一张摇摇欲坠的折叠小凳,只要稍微挪动重心就晃个不停。凳子上绷着的帆布已经塌陷了一角。她试图挪得离塌陷处远一些,却感到布料又撕裂了一点。她一动不动地坐着,试图观察四周环境。
这里似乎坐着两圈人,内圈围着一只发光的铜火盆,光线和热量几乎完全被挡在了圈内。外圈的人只能看见脑袋和肩膀的模糊轮廓,靠着帐篷布坐着(我在一顶帐篷里,玛基拉意识到。我七岁之后就没进过帐篷了,这种帐篷更是第一次见)。她坐的地方正是外圈。内圈中有个人正对着她,是一张熟悉的面孔,从背对她的两个脑袋之间透过来。每个参加了军队送别式的人都能认出那张脸,那是莫格雷将军。由此推测,她应该是在偷听一场军事会议。她努力向前倾身,想听清这位大人物在说什么,但又害怕弄响破凳子。
“都是多曼德理论中的内容,”莫格雷将军说,“多翻翻多曼德的书吧。你想知道的一切问题都有答案。”
(胡说,玛基拉说,但在这里,她说的话只有自己能听见。我可清楚了,我正在读那讨厌的玩意儿呢。)
“希望高戈斯没有那本书。”背朝她的一个人说,“当然,他如果不识字就不用担心了。”
“我敢打赌尼莎读过,”有个她看不见的人说,“不过我觉得她更像圣马蒂安努斯的门徒。事实上,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女巫。”
斯滕·莫格雷咧嘴笑了。“也许正因如此,她才绑架了亚历克修斯教长。”他说,“为了让他给自己解释那些长单词。”
“想想她翻书寻找爱情魔药配方和海上风暴的简易召唤指南,”另一个人说,“这画面不错。”
“她肯定以为多曼德的书是用暗语写的,”另一个人说,“每六个单词圈出一个之类的。”
(我得试试,玛基拉对自己说。已经有人试过了,坐在她旁边的人说,没用,得到的信息和原文一样难懂。但这也说明不了什么。
你是谁?玛基拉问。
亚历克修斯。你是卡纳迪的得意门生,对吧?
我——玛基拉不知道该说什么。再次见到你真好,她说。
你真这么想?好吧。对了,卡纳迪应该也在。你好啊,卡纳迪。
你也好。玛基拉,你不是该复习多曼德吗?不过我想这也算复习了。亚历克修斯,我们到底为什么在这儿?我不明白。这不可能是什么关键的转折点。他们聊的都是些抽象哲学的废话。)
“言归正传,”一个瘦削的男人说,“你们该读读卡纳迪那家伙写的东西。真的很有道理。”
(废话?亚历克修斯问。
噢,别挑刺。其实真的是废话。从头到尾都在胡扯。你也不想我把真相告诉这些疯子吧?
安静,第四个人说。)
“在我看来,”内圈的一个人说,“问题的核心就是识别关键时刻。那么,该怎么识别呢?好,我们假设这边这位胡伊克会在这里继续待半个小时,然后返回他的帐篷。在他回去的路上,他被帐篷的固定绳绊倒,导致肌肉拉伤。明天的战斗中,拉伤的肌肉在关键时刻拖累了他,他的部队没有及时完成任务,结果我们输了一场战役。而如果他早离开或者晚离开五分钟,我们是能赢的。再假设我们中有个人说了关于元理运行方式的话,深深刻进了斯滕的脑海里,稍稍影响了他明天做的决策。再比如我两分钟后去外面撒尿,刚好撞破高戈斯对我们的袭击,其实我只是听见了一声咳嗽的模糊回音,或者看见了某人腰带扣上反射的月光。听起来没问题吧?很好。现在,假设我是个巫师或者女巫,想要找到关键时刻,以便将它撬开,改变事情发生的方式。我该怎么知道哪一刻最关键呢?我可能会在高戈斯准备做决定时到他身边晃悠,或者直接到战场上去。当然了,我会找到一大堆关键时刻,因为每一刻都他妈的很关键,或者至少代表着一些关键的可能性。在这一刻,也许高戈斯那边刚好出现了一个关键时刻,一大群巫师和女巫正围着他玩拔河。但如果他们改变了这个关键时刻,谁又能说我的关键时刻依然关键呢?比如他们要是让高戈斯在森林里走另一条路,我出帐篷之后就不会看见他了。”
斯滕·莫格雷点点头。“你的意思是,”他说,“要么魔法无用,因为不存在真正的可能性,也不存在节省可能性的方法,多曼德写的东西全都是胡扯;要么每一刻都是关键时刻,巫师和女巫们的切入点就完全不重要了,因为他们总会找到能改变一切的节点。阿佛特,你应该当律师,而不是军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名叫阿佛特的男人说,“我只是指出了要相信魔法就必须正视的事。”
“你应该不信吧。”
“其实,我一直尽量持开放态度。”
(如果他再叫我一次女巫,我就扇他一巴掌,哪怕我并不是真的在这儿。
真正的女巫只有尼莎·洛雷登,亚历克修斯小声说。玛基拉打了个寒战,他继续道,不知为什么,我们在这种情况下都很礼貌,没人去捅别人,也不会强迫别人泄露机密。这真是最和谐、最友善的战争了。对吧,卡纳迪?你看,卡纳迪和我可是敌对阵营呢。
噢,玛基拉说,你们不是朋友吗?这样会不会尴尬?
确实是朋友,卡纳迪说,但又不是真正面对面,所以无所谓。
我可不觉得,先前叫大家安静的声音说,对了,我是维特里丝·奥泽尔。我绝对是真的在这儿。
如果我们真的在这儿,玛基拉说,那你们谁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吗?)
斯滕·莫格雷突然打了个哈欠,然后伸了个懒腰。“今晚聊得差不多了,”他说,“我们明天去思科纳镇继续讨论吧。大家都清楚自己的职责吗?”
“其实——”有人回答。
(我觉得我们刚刚定下了战争的结局。卡纳迪说,谁知道哪边赢了?)
——卡纳迪在床上坐得笔直,太阳穴的剧痛而让他忍不住叫出了声。不知为什么,他觉得浑身发冷,惊魂未定,就像刚刚在街上目睹了一场悲惨的意外。“玛基拉?”他大喊,但却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喊。
他慢慢下了床,看向窗外。外面仍然一片漆黑,夜灯的灯油烧完了一半多。他一屁股坐进椅子里,伸手去拿酒罐。
魔法,他想,有人在强迫我使用魔法。他觉得反胃。喝下三大口葡萄酒后,他又站了起来,在窗边的石质大水盆中仔细清洗了脸和双手。他迫切地需要照明。除了夜灯之外,房间里还有三支蜡烛和一盏油灯,他全部点亮了。这让他感觉好了些。
有人敲门,他打开了门。
“玛基拉?”他问,“什么事?”
她抬头用那双傻乎乎的年轻的眼睛看着他。“对不起,”她说,“我做了个梦——”
卡纳迪走进门外的过道里,左右看了看。中年教师凌晨时分在自己住处和年轻女学生见面,这太不妥当了。“我知道,”他说着把她拉进屋关上门,“你记得梦的内容吗?”
她点点头。“记得,”她说,然后啃着指甲边缘加了一句,“但也不确定。”
“噢,看在老天的份上,你先坐下。”卡纳迪找到自己的拖鞋穿上,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他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没有问她要不要来一杯。“我只记得快醒的时候听见你问了一个问题,”他说,“对了,你头疼吗?”
她点点头。“有一点。”
“只有一点,还不错。告诉我你的梦是怎样的。”
讲述完毕后,她发现他闭上眼睛别过了脸,“是件重要的事吗?”她问。
“我想是的,”他回答,“我们刚刚将上千人送上了死路,而我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
还有一个小时,第一缕曙光才会出现。夜视能力一向出众的高戈斯·洛雷登此刻连凑到面前的手都看不见。经过森林时,他通过数步数估算了双方距离,但完全有可能算错。他知道自己想去哪里,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这是最重要的一战,用这种方法选择战场真够滑稽。如果思科纳因为他错估了自己的步长而被攻陷,那就太悲情了。“好了,”他说,希望旁边的人离他够近,能听见他的声音,“散开,整队,但愿我们没搞错方向。”
这是我的决定,他不断告诉自己,我一个人的决定。尼莎不想我打仗。我相信岛上的居民信赖我,需要我的保护。但这只是猜测,他们完全有可能欢迎斧枪兵,把他们看作解放自己的救星。我做这个决定,靠的仅仅是我自己的判断。老天啊,这真是太荒唐了。
他闭上眼睛。这是为了巴达斯,为了尼莎,为了卢哈和小尼莎,伊苏斯和赫丽斯,不管他们想不想要我的帮助。这是为了我们所有人,以及属于我们的一切,不论对错。我对做过的事情从不后悔。它们是我的信念的体现,而现在必须接受考验了。胜利会证明我一直以来所做的事情是正当的。等着瞧吧。
初升的太阳照亮了斯滕·莫格雷的大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