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德克穿过房间。
激光步枪斜倚在墙上。他抬起它,再次感受到光滑黑塑料枪托略显油腻的表面,他的拇指擦过狼头,最后他把武器靠在肩头,瞄准,开火。
光柱在空中悬停了整整一秒。期间他略微挪开步枪,光束也随之移动。等光束淡去,残影也从视网膜中消失时,他看到自己在窗户上烧出了个形状不规则的圆孔。冷风呼啸着从中穿过,伴随着拉米娅·拜里斯的乐曲,奏出刺耳的不和谐音。
格温摇摇晃晃地爬下床,“怎么了?德克?”
他朝她耸耸肩,垂低枪口。
“怎么了?”她重复了一遍,“你在做什么?”
“我想证实自己真的知道怎么用它,”他解释道,“我要……我要走了。”
她眉头紧皱。“等等,”她说,“我找找靴子。”
他摇摇头。
“你也这样?”她的脸色很难看,“该死的,我不需要被保护。”
“不是这么回事。”他说。
“如果哪个傻瓜打算让你在我面前逞英雄,那可骗不了我。”她说着,双手又腰。
他笑了,“事实上。格温,那个傻瓜打算让我在自己面前逞英雄。你的看法……已经不重要了。”
“为什么?”
他迟疑着掂了掂步枪.“我不知道,”他承认,“也许是因为我喜欢加恩,而且我欠他的。我想为信任我、和我兄弟相称、然后被我抛下的他做些补偿。”
“德克。”她开了口。
他摆摆手,示意她安静,“我知道……别说了。也许我只是想逮住鲁阿克。也许是因为克莱尼·拉米娅的自杀者比其他节庆都市都要多。而我成为了其中之一。以上这些,随你相信哪一个,格温。”一缕笑意拂过他的脸庞,“或许是因为天上只有十二颗星星,看见吗?怎样都没区别,不是吗?”
“你这样做能有什么用?”
“谁知道?这又不打紧。你在乎我吗,格温?你真的在乎吗?”他摇摇头,发丝再次荡回额前,而他也再次住口,将它拂开。“我才不管你在不存乎?”他强硬地说,“在挑战城时,你说过,或者暗示过,我很自私。好吧,也许那时我的确很自私。也许到现在也是一样。可我要告诉你:无论我要做什么,都用不着先看你的胳膊,格温。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是段绝佳的退场台词,可没等完全走出门口,他就开始软化。他犹豫着转过身,“待在这儿,格温,”他告诉她,“待在这儿就好。你身上有伤。如果你非走不可,加恩提到了某个山洞。你知道山洞的事吧?”她点点头。“很好,如果有必要,你就去那里吧。否则就待在这儿。”他扛着步枪,笨拙地朝她挥手道别,然后转身急匆匆地离去。
起降台那里的墙壁只是墙壁而已——没有幽灵,没有壁画,没有光。德克被他要找的飞车绊了一跤,便开始等待双眼适应黑暗。那辆弃车并非卡瓦娜星的产品:它是辆狭小的双座飞车,呈泪滴状,以黑色塑料和轻巧的银色金属制成。不用说,它完全没有护甲,车上唯一的武器就是他横放在大腿上的那把激光步枪。
它比整颗星球的其余地方稍具生气,而这已经足够。他接通动力时,飞车悠然醒转,仪表盘放射出苍白的光辉,照亮了车舱。他匆忙吃下一根蛋白质条,研究起读数来。能量贮备相当低,可这也没办法。他可以不开车灯,利用有限的星光飞行。暖气也同样可以省去,只要他身上还有皮夹克御寒就行。
德克用力关紧车门,把自己封闭在车舱里,再轻轻打开重力栅格的开关。飞车离开地面,剧烈颤抖了一阵,但最终还是浮了起来。他握紧操纵杆,推向前方,这时他已身在楼外,飞翔于空中。
在他脑中,惊恐一闪而过。他明白,如果重力栅格的动力不足,那就别提什么飞翔了;他只会翻腾着、轰鸣着、摔向苔藓丛生的地面。飞车确实骇人地悸动着,并骤然降低高度,可那只是短短一瞬。栅格随即发挥了效力,一人一车在高歌的风中爬升,只有他的胃依然翻腾不休。
德克平稳地攀升,努力让这辆小车子飞向高处。山墙就在前方,他必须确保前路畅通无阻,此外,他并不希望撞见其他开夜车的人。凌空高挂、车灯熄灭的他,能够看见下方经过的任何飞车,而自己被发现的机会则少之又少。
他没有回望克莱尼·拉米娅城,可他感到城市就在身后,驱赶他向前飞行,清扫他的恐惧。恐惧是那么地愚蠢,一切都不再重要,尤其是死亡。甚至当塞壬之城和它灰白相间的光芒都已消失之时,乐声仍在流连,它平稳地消退,逐渐变轻,可始终如影随形,始终强而有力。某个音符,某个空洞颤抖的唿哨声,在他耳边萦绕得最久。飞离城市大约三十公里后,他仍旧能听到它,它与更为深沉的呼啸风声交融混合。最后他才意识到,那声音出自他自己的唇间。
他止住唿哨,专心飞行。
飞行了差不一小时之后,山墙涌现,就在他前方或者说下方更恰当,因为那时他已飞得相当高了。他觉得,比起下方远处的森林,天上的星辰和渺小的银河离他更近。寒风发出刺耳的怒号,从门缝狭小的空隙问挤过,可德克浑不在意。
在群山与荒野交会之处,他看到一道光。
他转过车头,环绕几圈,开始下降。他很清楚,山的这一边不该有光:无论那是什么,都有查清的必要。
于是他盘旋下落,一直飞到光芒的正上方。然后他停止了飞车的行进,在空中悬停,逐渐调低重力栅格的动力。飞车在风中来回晃动了少许,缓慢地、静静地降落。
下方有好几道光。主要光源是一团火。他看得一清二楚,看到它在狂风的肆意吹拂下变幻形体,闪烁不定。附近还有其他较为微弱的光芒——在黑暗中,稳定的人造光源排成环状,离火焰不算太远。或许有一公里,他估算着,或许更近。
狭小车厢里的温度开始升高,德克感到皮肤渗出汗水,浸湿了那件厚重夹克下的衣物。烟雾也侵袭而来,结成云团,乌黑如煤,自火焰处升起,模糊了视线。他皱着眉头,转开飞车,直到不再位于那团烈焰的正上方,然后继续下降。
火焰起身向他致意,那是条长长的橙色火舌,在缕缕烟雾中显得异常光亮。他还看见了火花,或是余烬,或是类似的东西;它们自明亮炽热的火焰中倾泻而出,飞入夜空,并逐渐消亡。等飞得稍低些,他又看到了另一幕景象:在刺鼻的臭氧气息中,一道蓝白色火焰燃烧得劈啪作响,然后消散于无形。
德克彻底停止了飞车的运行,这时火焰离他还有相当距离。火堆附近——就在那圈稳定的人造光源旁——有人,而他不希望被人看见。他那银黑色的飞车,悬停在黑色的夜空中,纹丝不动,难以察觉,可要是被火光勾勒出轮廓,就是另一回事了。尽管他所在之处的视野开阔,却难以分辨火中燃烧的究竟是什么:火焰中央是一团形体不定的黑暗,时而有火星从中迸出。在它周围,他看到窒息树浓密纠结的枝条,白蜡般的枝干在反射的火光中泛动着亮黄色光泽。几根树枝落入烈焰中心,起皱枯萎,化作飞灰,造就了大部分的黑烟。可其余的枝干,那道包裹黑色燃烧物的扭曲围栏却拒绝燃烧。火焰非但没有扩散,熄灭的势头反倒显而易见。
德克等待着,看着它逐渐熄灭。他这时已相当肯定,自己看到的是一辆坠落的飞车——这是从那些火星和臭氧气味中得出的结论。他只想知道是哪一辆飞车。
在火势减弱,火星也停止迸发以后,在火焰彻底熄灭,转为油腻的烟雾之前,德克瞥到了一具形体,仅仅一瞥:它长有翅膀,略似蝙蝠,被扭曲成怪异的角度,直指天际,火光在它身后闪耀。够了,它不是他所知的任何一辆飞车,但明显是卡瓦娜人的制品。
他从将熄的火堆上方掠过,犹如森林上空的暗色幽灵,飞向那道人造的环形光源。这次他在远处停下。他不需要靠近了、那些光芒颇为明亮,将眼前情景映照得清清楚楚。
这是一片宽敞的空地,被电气火炬环绕,旁边是平静开阔的水体。下方有三辆飞车,而且他全都认得:那正是挑战城的伊莫瑞尔巨树下,麦里克·布莱斯袭击格温时停在旁边的那三辆。其中一辆,暗黑色装甲、圆顶庞大的飞车属于洛瑞玛尔·高阶布莱斯。另外两辆较小些,几乎像双胞胎,只是现在已不像了——其中之一受损严重,即使在这样远的距离也能看见它笨拙地躺卧在地,一半车身浸没在水中,另一部分变得奇形怪状,还在发光呢。它的装甲车门裂了开来。
几个细长的形体在损毁的飞车周围转悠二德克除了他们在移动之外什么都看不清——他们与环境融合得太完美了。近旁某处,有人正从洛瑞玛尔飞车的侧门里牵出布莱斯猎犬。
德克皱着眉,按下重力调节器,让飞车向上直飞,直到那些人和飞车都在视野中消失,而下方也只剩下林中的一个光点。事实上,是两个光点,但那火焰如今只是模糊的橙色余烬,消退得飞快。
他安然待在苍穹的黑色子宫里,开始思考。
受损的飞车属于罗瑟夫,就是他们从挑战城偷来的那一辆,也是加恩·维卡瑞今早开往拉特恩城的那一辆。他能肯定这一点。很明显,布莱斯们找到了他,一路追击,直到森林,然后击落了他。可看起来,加恩死掉的可能性不大,否则要这些布莱斯猎犬做什么?洛瑞玛尔把猎犬牵出来不会只是想遛遛而已。更有可能的情况是,加恩活了下来,逃进了森林,而布莱斯们正准备去追捕他。
德克略微考虑了实施救援的可能,但前景渺茫。在这夜色包裹的外域荒野中,他不知该如何找到加恩。在这方面,布莱斯们的准备比他要充足得多。
他重新向山墙驶去,拉特恩就在山墙另一头。在森林中,拿着武器却孤身一人的他帮不上加恩·维卡瑞什么忙。但在卡瓦娜的烈焰要塞里,他至少能跟阿尔金·鲁阿克算算铁玉的这笔账。
群山在下方掠过,德克再次放松身体,一只手却落在仍旧摆在膝头的激光步枪上。
这段航程只花了不到一个小时:红色的拉特恩城随即现身,它依旧背负群山,闷燃不止。此刻的它显得异常死寂,异常空旷,可德克明白,这只是假象。他降低高度,没浪费任何时间,径直翻越低矮的方形屋顶和耀石广场,朝他曾经和格温·迪瓦诺、两位铁玉以及那个奇姆迪斯骗子同住的大楼飞去。
只有一辆飞车静候在饱经风霜的屋顶——那辆全副装甲的军用古物。鲁阿克的黄色飞行器踪影全无,灰色蝠鲼车也不见了。德克略微思索了一下,那辆被遗弃在挑战城的飞车会有怎样的遭遇。他摇摇头,把这想法抛到一旁,开始降落。
他爬出飞车,手里紧握步枪。世界是平静的深红色。他快步走向电梯,前往鲁阿克的房间。
房里空无一人。
他彻底搜索了房间,翻箱倒柜,根本不在乎自己弄乱了什么或是损坏了什么。奇姆迪斯人的东西都留在原处,可鲁阿克却不知去向,更没留下半点蛛丝马迹。
德克自己的东西也都还在,那是他和格温逃离时留下的,其实也只有他从布拉克星带来的一小堆光纤衣物,而它们在沃罗恩星的寒风中毫无用处。他放下激光枪,跪坐在地,在那些脏兮兮的裤袋里摸索。直到寻获它——它依旧在银箔和天鹅绒的包裹之中——他这才真正明白自己要找什么,还有他返回拉特恩城的缘由。
在鲁阿克的卧室里,他在一个锁匣里找到了装私人珠宝的暗格:戒指、挂饰、图案复杂的手镯和王冠,还有不怎么值钱的宝石耳环。他翻动匣子,最后找到了一条精致的细链子,上面有只银丝编织、凝同在琥珀中的猫头鹰,被夹子扣在链条上。这夹子应该很合适,于是德克扯下琥珀和猫头鹰,用呢喃宝石取而代之。
接着他解开夹克和沉重的衬衣,让那颗冰冷的红色泪滴紧贴他的肌肤,低声耳语,承诺谎言。胸口传来的微弱的寒冰戳刺之感,令他痛苦,但没有关系:它就是简妮。他很快适应了这种感觉,很快接受了它的触碰。咸咸的泪顺着他的双颊滚落:他并未留意,径直走上楼去。
鲁阿克和格温共用的工作室和德克记忆中一样杂乱,可奇姆迪斯人也不在这儿。他也同样不在德克从挑战城呼叫他时所在的那问废弃公寓。只剩下一个地方可找了。
他飞快地登上塔楼顶层房门洞开。他犹豫片刻,进了门,手里的激光枪准备就绪。
宽敞的起居室里,一片狼藉。
可视屏被人砸碎或是炸坏了,玻璃碎片到处都是。墙上满是激光留下的痕迹。沙发被翻倒过来,撕成了十几片,许多填塞物被扯出,散落在地。其中一些被扔进了壁炉,变成那些阻塞炉膛的粘湿焦黑之物。一个石像没了脑袋,上下颠倒,斜靠在壁炉架的底座上?它的脑袋,那对耀石眼睛和其他东西,都被丢进了火堆的黏湿灰烬里。空气里散发着酒和呕吐物的气味。
盖瑟·加纳塞克睡在地板上,一动不动,红胡子被滴落的酒液染得更红,嘴巴大张。他的味道和这房间一样。他鼾声如雷,激光手枪仍然紧攥在手中。德克看到他揉起来的衬衫放在一摊呕吐物中——先前加纳塞克肯定心不在焉地试图用它擦拭。
他小心翼翼地绕过去,从加纳塞克无力的指问取出激光枪。看来,维卡瑞的特恩和加恩心目中那个坚强的卡瓦娜人不太一样。
加纳塞克的右臂仍被黑铁耀石臂环束缚着。但几颗黑红色宝石已从底座中被撬出来,那空洞的样子令人厌恶。不过,除了几道长长的刮痕外,臂环的大部分完好无缺。臂环上方,加纳塞克的前臂同样伤痕累累。伤痕很深,而且和黑铁上的痕迹相连。手臂和臂环上都结有干涸的血块。
在加纳塞克的靴子旁边,德克找到了一柄血迹斑斑的长匕首。他想象得到。不用说,加纳塞克喝醉了,用受旧伤影响、很不灵活的左手试图撬出耀石,然后失去了耐心,开始疯狂地戳刺,又在痛苦和狂怒中掉落了匕首。
德克略微退后,绕过加纳塞克潮湿的衬衣,停在门口,抬起步枪,大喊一声:“盖瑟!”
加纳塞克没动。德克又喊了一声。这次鼾声明显低落下去。备受鼓舞的德克俯下身,捡起身边最近的东西——一颗耀石——扔到向卡瓦娜人。它打中了加纳塞克的脸。
加纳塞克缓缓坐起身,眨着眼。他看到了德克,便怒目而视。
“起来。”德克晃了晃激光枪。
加纳塞克晃悠悠地站起来,张望四周,寻找自己的武器。
“你找不到的,”德克告诉他,“都在我这儿呢。”
加纳塞克的双眼朦胧而疲惫,但醉意已消去大半,“你来这儿做甚,提拉里恩?”他语速缓慢,语气中多是疲倦而非酒气,“你是来嘲笑我的吗?”
德克摇摇头,“不,我可怜你。”
加纳塞克怒目蹬着他,“可怜我?”
“你不觉得自己可怜吗?看看你身边吧!”
“小心点,”加纳塞克警告他,“提拉里恩,要是你太过分,我倒要瞧瞧你有没有胆量在这么别扭的姿势下开枪了。”
“别,盖瑟,”德克说,“求求你。我需要你的帮助。”
加纳塞克哈哈大笑,仰起头来,朝他高声咆哮。
等咆哮止息,德克便把维卡瑞在挑战城里杀死麦里克·布莱斯之后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他。加纳塞克僵硬地站在原地,聆听着,双臂环抱,紧贴住他伤痕累累的赤裸胸膛。当德克说出自己对鲁阿克的推论时,他再次大笑。“奇姆迪斯的幕后黑手。”加纳塞克嘀咕道。
“所以呢?”等德克讲完,加纳塞克开口询问,“为啥你觉得这些事会跟我有关系?”
“我只是觉得你不会允许布莱斯们像狩猎动物那样狩猎加
恩。”德克说。
“他把自己变成了动物。”
“那是布莱斯的看法,”德克回答,“你是布莱斯吗?”
“我是个卡瓦娜人。”
“莫非卡瓦娜人拿都一样?”他指了指壁炉里的石像头颅,“我发现你也开始搜集战利品了,就跟洛瑞玛尔一样。”
加纳塞克一言不发,目光冷酷。
“也许我错了,”德克说,“可当我进门,瞧见这一切的时候,它让我思考。它让我以为你对曾经是你特恩的那个人还抱有些人类的感情。它让我想起,你曾经告诉我,你和加恩之间的纽带比我所知的一切情感都要牢固。可我猜这只是句谎话。”
“这是实话。但加恩·维卡瑞切断了纽带。”
“格温多年前就切断了我和她之间的一切纽带。”德克说,“可当她需要我的时候,我来了。哦,虽然我随后发现,她并不真正需要我,而我只是为了许多自私的目的前来的。可我毕竟是来了。你不能否定这点,盖瑟,我遵守了诺言。”他顿了顿,“而且只要我能做到,我就不会让别人去狩猎她。看起来,联结我们的,是一条比你们卡瓦娜人的铁火誓约更加牢固的纽带。”
“随你怎么说,提拉里恩。你的话什么都改变不了。你对守诺的看法太可笑了。你对加恩和我的诺言又算什么?”
“我背弃了那些诺言,”德克飞快地说,“我很清楚这点。所以你和我半斤八两,盖瑟。”
“我没有背弃任何人。”
“你抛弃了你最亲近的那些人。格温是你的克罗–贝瑟恩,和你同床共枕,对你爱恨交加。你还抛弃了加恩,他是你最珍贵的特恩。”
“我没有背弃他们!”加纳塞克怒气冲冲地说,“格温不仅背弃了我,还背弃了自她到来那天起就佩戴的银玉臂环。加恩杀害了麦里克,把公义道德抛诸脑后。他忽视了我,忽视了铁火誓约的职责。我不欠他们俩。”
“你不欠他们,是吗?”衬衫下,德克感觉到呢喃宝石紧贴着肌肤,将诺言和回忆注入他体内,伴随着过去那个他的感受。他很生气,“这就没事了,是吗?你不欠他们,那又怎样?说到底,你们这些见鬼的卡瓦娜誓约只是债务和偿还而已。传统和邦国古训,决斗法典和伪人狩猎……都是这样,不经思考,依样画葫芦就行。鲁阿克有件事说得没错——你们全都不懂爱,或许加恩除外,这我说不准。要是那时格温没戴他的臂环,他会怎么做?”
“做同样的事!”
“真的?那你呢?你挑战麦里克,是因为他伤了格温?还是因为他损坏了你的财产?”德克哼了一声,“或许加恩会做出同样的行为,可你不会,加纳塞克。你和洛瑞玛尔是一样的卡瓦娜人,你和凯尔以及布瑞坦一样顽固不化。加恩想让他的同胞变得更好,我猜你只是盲目地跟在他身边,半点没相信过这些。”他从腰带上抽出激光手枪,用空着的那只手丢向房间另一头。“来吧,”他大喊着,垂低枪口,“来狩猎伪人吧!”
震惊的加纳塞克纯凭本能接住了武器。他站在那里,笨拙地握着它,眉头纠结。“我现在能干掉你了,提拉里恩。”他说。
“随你便,”德克说,“都是一回事。要是你真的爱过加恩——”
“我不爱加恩,”加纳塞克怒喝道,脸孔通红,“他是我的特恩!”
德克让这个卡瓦娜词汇在空中回荡良久,接着,他若有所思地挠了挠下巴。“哦?”他说,“你想说加恩‘从前’是你的特恩,不是吗?”
加纳塞克脸上的红晕消退得和来时一样迅速。胡须下方,他嘴角抽搐的样子让德克想起了布瑞坦。他的目光转动,几近鬼祟,更带着几分羞愧,落在仍旧挂在他血迹斑斑前臂的沉重铁臂环上。
“你没把全部耀石取出来。”德克轻声道。
“没有,”加纳塞克说。他的语气出奇地柔和,“我没有。当然了,这不代表什么。若誓约已然逝去,臂环便再无意义。”
“可它没有逝去,盖瑟。”德克说,“在克莱尼·拉米娅城的时候,加恩提起了你。或许他觉得他跟格温也有铁火誓约要遵守,或许不是。别问我。我只知道加恩和另一枚臂环都在。他在克莱尼·拉米娅城的时候,还戴着他的铁火臂环,我猜他会一直戴着它,直到布莱斯猎犬把他撕碎为止。”
加纳塞克摇摇头。“提拉里恩,”他说,“我敢说你母亲一定是奇姆迪斯人。所以我反驳不了你的话。你太有手腕了。”他露齿而笑:那是他的招牌式笑容,是那天早晨他用激光枪瞄准德克,问他有没有吓坏时,脸上闪过的笑容:“加恩是我的特恩,”他说,“你想要我做什么?”
加纳塞克的转变尽管艰难,却足够彻底。卡瓦娜人立刻挑起了指挥重任。德克觉得他们应当立刻离开,在途中讨论计划,可加纳塞克坚持他们应该花时间洗澡和打扮,“如果加恩还活着,那他直到黎明前都会很安全。猎犬的夜视能力很差,而且布莱斯们对闯进漆黑的窒息树林没多少兴趣。提拉里恩,他们会扎营等待。孤身徒步的人是走不了多远的。所以我们有足够时间打扮得像个铁玉,然后再跟他们碰面。”
等到出发时,加纳塞克已经除去了所有酒醉的痕迹。他穿着毛边变色套服,显得身子修长整洁,胡须经过清理修整,暗红色头发仔细向后梳理。只有他的右臂——尽管经过清洗和仔细包扎,但仍旧引人注目——做出对他不利的证词。但那些刮痕似乎并未减少他的体力——他为手枪上膛、检查状况,把它滑入皮套的过程优雅而流畅。除了激光手枪,加纳塞克还带了一把双刃长匕首,还有一把和德克装备得一样的步枪。他拿起它时,露出欢快的笑容。
德克在等待期间梳洗完毕,刮了胡子,也抓住机会吃了他几天来的第一顿饱饭。他几乎有种精力充沛的感觉了。
加纳塞克的庞大方形飞车的内部就跟德克从克莱尼·拉米娅城开来的那辆小巧弃车一样狭窄,尽管加纳塞克那辆有四个座位,而不止两个。“因为装甲。”当德克提及有限的车内空间时,盖瑟解释说。他用紧绷的作战用皮带把德克系在硬梆梆的椅子上,对自己也照做一番后,迅速起飞。
车厢内有微弱的照明,彻底密封,到处是仪表和器械,连车门上都有。它没有窗户,只一块面板上有八个小型可视屏,让驾驶员可以从八个角度观察外界。车厢内壁是未经涂漆且毫无装饰的耐久合金。
“这辆车比我们俩都要老。”升空后,加纳塞克说。他似乎非常渴望交谈,在他生硬的语气中透着友好,“而且它比你见过的星球还多。它的往事引人入胜。这一辆差不多有四百个标准年的历史了,是腾普特面纱内侧的达姆·图里安星的智者们建造了它,把它用在跟艾瑞坎星和浪客之星的战争里。大约一个世纪后,它的机能受损,遭到废弃。艾瑞坎人在和平期间修好了它,把它卖给堡垒星的钢铁天使们。他们在许多场战役中使用它,直到它被普罗米修斯人俘获。有个奇姆迪斯商人在普罗米修斯弄到了它,便把它卖给了我,于是我根据决斗法典改造了它。从此以后,没人再敢向我提出空中决斗。瞧好了。”他伸出手,按下某个发光按钮,突然间,加速的冲击压得德克贴向椅背。“这是紧急加速用后备脉冲管,”加纳塞克咧嘴笑着说,“我们到那里的时间会比你先前短一半以上,提拉里恩。”
“很好。”德克说。有个念头困扰着他,“你刚才说它是从奇姆迪斯商人那儿买来的?”
“对。”加纳塞克说,“爱好和平的奇姆迪斯人都是些军火贩子。你知道,我对这些幕后黑手没任何好感,不过我可不介意占他们的便宜。”
“阿尔金总是摆出反暴力的姿态,”德克说,“我想那只是另一副伪装吧。”
“那可不是。”加纳塞克说。他瞥了眼德克,露出微笑,“吃惊吗,提拉里恩?真相恐怕会让更你惊讶。我们叫奇姆迪斯人幕后黑手不是没有原因的。我想,你在阿瓦隆学过历史吧?”
“学过一些。”德克说,“古地球历史,联邦帝国,两面战争,大扩张。”
“可没学过外域历史。”加纳塞克咯咯笑起来,“果不出所料。毕竟,人类宇宙中有那么多星球,那么多文明,那么多历史。光名字就够你记的了。听好了,我来点拨点拨你。你在沃罗恩星降落时,注意到那圈旗帜没有?”
德克茫然地看着他,“没有。”
“或许它们已经不在那儿了。但在节庆期间,太空机场外的广场曾高高飘扬着十四面旗帜。这是托贝星人的荒谬花样,可它多多少少还是被执行了,尽管十四面行星旗帜里有十面毫无意义。像伊瑟琳星和被遗忘的殖民地这样的星球甚至连旗帜代表什么都不知道.作为另一个极端,伊莫瑞尔星的上百座塔城却有各不相同的城旗。黑民们嘲笑了所有人,丢来一块纯黑布料。”这件事似乎特别令他忍俊不禁,“至于膏瓦娜高原,本没有代表整颗星球的旗帜。可我们找到了一面。它来自历史记载。那是个矩形,被分割成色彩不同的四块——黑底上的绿色女妖代表铁玉,夏恩埃吉是黄底上的银色狩猎蝠,红底的交叉利剑代表赤钢,布莱斯则是紫底上的白狼。它就是高阶同盟的古老旗帜。
“同盟在太空船初次回归卡瓦娜星时创立。当时有一个人,一位伟大的领袖,名叫维卡尔·高阶赤钢·科尔本。他领导赤钢的高阶议会长达一个世代,当外域客到来时,他相信所有卡瓦娜人必须联合在一起,分享知识和财富,以做抵御。因此他组建了高阶同盟,旗帜的样子我先前给你描述过了。不过呢,同盟短命得令人悲哀。因为畏惧每瓦娜人团结的力量,奇姆迪斯商人们签订了契约,为布莱斯独家提供现代化军备。布莱斯的高阶议会加入联盟只是出于恐惧,事实上,他们想要避开他们口中那些充斥伪人的星球。可拿着伪人造的激光枪并不会有损他们的形象。
“所以我们打响了最后一场高阶战争。铁玉、赤钢和夏恩埃吉共同镇压了布莱斯,尽管他们拥有奇姆迪斯人的武器。可维卡尔·高阶赤钢·科尔本在此战中被杀,死亡总数更十分惊人。于是,高阶同盟只比它的创始者多活了几年。遭受重创的布莱斯坚信他们遭到了奇姆迪斯伪人的欺骗和利用,也因此对古老传统的忠诚更胜从前。为了让和平延续下去,同盟——后来由夏恩埃吉的高阶议会领导——逮捕了卡瓦娜高原一L所有的奇姆迪斯商人,还扣押了一艘托贝星飞船,宣布他们全都是战犯——顺带一提,这是外域客教我们的词汇——然后把他们在平原上释放,当做伪人来狩猎。女妖杀死了许多人,另一些人饿死了,可被猎手们追杀而死的最多。他们的头颅被带回家,当做战利品。据说布莱斯高阶者在剥那些人的皮——那些给他们武器,帮他们出谋划策的人——的时候尤其喜悦。
“如今我们虽不以那场狩猎为荣,但能理解它的来由。自烈焰和恶魔纪元以来,我们历史上的战争没有哪一场比那次更漫长、更血腥的。那是个伤痛极深、敌意极盛的时代,而毁灭了高阶同盟的,就是时代本身。当年,铁玉没有选择默许,而是退出了狩猎,承认奇姆迪斯人是人类。赤钢很快仿效。杀戮伪人的都是布莱斯和夏恩埃吉,结果从那时起,夏恩埃吉领导的联盟就只剩下了它自己。维卡尔的旗帜很快被人废弃,被人遗忘,直到节庆让我们重新想起。”加纳塞克顿了顿,望向德克,“你现在明白真相了吧,提拉里恩?”
“我明白卡瓦娜人和奇姆迪斯人互相看不顺眼的原因了。”德克承认。
加纳塞克笑了,“现在说说我们历史之外的东西,”他说,“奇姆迪斯人从不打仗,可他们的手上沾满鲜血。当面纱托贝星攻击狼巢星时,幕后黑手们为双方提供补给;当后伊莫瑞尔的内战在把小小塔城看做整个宇宙的市民和心怀不满、渴望广阔宇宙的寻星者之间展开时,奇姆迪斯人更密切参与,并为市民提供了决定性的取胜手段。”他露齿而笑,“事实上,提拉里恩,甚至有奇姆迪斯人在腾普特面纱内侧进行密谋的传言。据说奇姆迪斯的探子挑起了钢铁天使和普罗米修斯改造人之间的对抗;他们让塔拉星的第四代库楚莱恩被免职,只因他拒绝和他们通商;他们染指布拉克星,让科技在布拉克祭司的压力下停滞不前。你了解奇姆迪斯人的古老信仰吗?”
“不了解。”
“你应该会喜欢的。”加纳塞克说,“那信仰和平又文明,而且复杂得要命。你可以用它来证明除了人身暴力之外一切行为的正当性。而他们伟大的先知,梦者族裔——一般认为他只是个传说人物,但他们一直敬拜他——曾说:‘记住,你的敌人也有敌人。’的确啊,这就是奇姆迪斯古训的重点。”
德克在座椅上不安地扭动身体,“你是说鲁阿克——”
“我什么也没说,”加纳塞克打断道,“你自己下结论吧。不需要接受我的话。这些话我曾对格温·迪瓦诺说过一次,因为她是我的克罗–贝瑟恩,我担心她。当时她笑得很快活。她告诉我,历史什么都说明不了。阿尔金·鲁阿克只代表他自己,不是什么外域的历史人物。她就是这么告诉我的。她还说,他也是她的朋友,而且这条纽带,这份友谊——”他说出这个词时,语气酸溜溜的,“——莫名其妙地超越了他身为骗子和奇姆迪斯人的事实。格温告诉我,看看我们自己的历史。如果阿尔金·鲁阿克只因生在奇姆迪斯,就是个幕后黑手,那我作为卡瓦娜人,就该是个伪人头颅搜集者了。”
德克想了想。“要知道,她说得对。”他平静地说。
“哦?是吗?”
“她的论点没错,”德克说,“也许看起来,她对鲁阿克评估有误,可总体来说——”
“总体来说,最好别相信任何一个奇姆迪斯人。”加纳塞克坚决地说,“你被人欺骗和利用,提拉里恩,却学不到教训、你和格温太像了。到此为止吧。”他用指节轻叩一块可视屏,“要不了多久,就到山那边了。”
德克握紧了激光步枪。他把汗津津的手掌在裤子上擦干,“你有计划了吗?”
“有啊。”加纳塞克露齿而笑。他靠向两人之间的空档,轻松地把激光枪从德克的膝头夺走。“事实上,计划很简单,”他小心地把武器放到德克能够触摸的范围之外,“我会把你交给洛瑞玛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