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我们回去时，柯迪外出替蒂雅侦查了。蒂雅看见我们，对主房间后面桌子上一些等着被呑咽的食粮挥挥手。呑咽。或者管它应该是哪个词。
「去告诉教授你的发现，」亚伯拉罕温和地说，走向储藏室。梅根走去拿食粮。
「你要去哪儿？」我问亚伯拉罕。
「看来我需要一把新枪了。」他笑着说完钻进门口。他没有责备我把他的枪卖掉的事。他晓得我救了他的小队，至少我希望他这么想，但他的嗓音里仍有一丝失落。他喜欢那把枪，原因也不难懂，我自己就不曾拥有过那么棒的武器。
教授不在主房间里。蒂雅扬起一边眉毛看我。「你要告诉教授什么事？」
「我解释给妳听。」梅根在蒂雅旁边坐下。蒂雅的桌上一如往常摆满纸张跟可乐罐，看起来她找到柯迪提到的保险纪录了，她也把它们显示在面前的屏幕上。
如果教授不在这里，我猜他大概又在有显像仪的思考间吧。我走过去轻敲墙壁，门口只用一条布隔开。
「请进，戴维。」教授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我迟疑了。我告诉全队我的计划之后，我就没有进过这个房间，其他人也很少进去。这是教授的殿堂，其他人需要跟教授谈话时通常是他出来，而不是他邀请他们进去。我看了蒂雅和梅根一眼，两人都很讶异，但也没说什么。
我把布掀开走了进去。我想象过教授会用墙面显像仪做哪些事，也许是利用审判者骇进的监视网，穿过城市研究钢铁心与他的爪牙，但结果根本没有这么戏剧化。
「黑板？」我问道。
教授从墙边转身，他站在那里用一支粉笔写字，四面墙连同天花板和地板都变成黑色的石板，上面写满白色潦草字迹。
「我知道，」教授挥手要我进去。「不怎么现代，对吗？我有科技能呈现我想要的一切，而且是以任何形式呈现。我却选了黑板。」他摇摇头，彷佛觉得自己的怪癖很有趣。「我觉得这样最好。我想是积习难改吧。」
我走到他身边，发现他其实不是在墙上写字。教授手里的东西只是做成粉笔状的小尖笔。机器会侦测他的笔迹，然后在墙上写出一样的字。
门口的布帘落回原位，遮住来自另一个房间的光线，这下我几乎看不见教授了，房间里唯一的光线来自六面墙上隐约发光的白色字迹。我感觉自己像是飘在太空中，由字句组成的星星跟银河系从遥远的家乡绽放出光芒。
「这是什么？」我抬头读着天花板上的笔迹问道。教授把一些字分开框起来，用箭头跟线条指着不同区域。我看不懂上面在说什么，它虽然是用英语写的，可是字非常小，而且似乎像是某种缩写。
「计划。」教授心不在焉地说。他没有穿戴着平时的护目镜或长袍，两者都堆在门边。他的钮扣黑衬衫也把袖子卷到手肘。
「我的计划？」我问。
教授的笑容被发着光的粉笔照亮。「已经不是了。不过里面的确有一些你的计划雏型。」
我的心猛然一沉。「可是，我是说……」
教授看着我，把一只手放在我肩上。「考虑到所有面向，孩子，你的计划其实非常好。」
「我的计划到底是哪里不对？」我失望地问。我花了好多年……花了我整个人生拟定那个计划，我也对我想出的东西很有信心。
「没有不对，」教授说。「概念很好，十分出色。说服钢铁心城内有个对手，引诱他出来攻击他。虽然再明显不过的事实是，你不晓得他的弱点。」
「唔，对。」我承认。
「蒂雅正在加紧研究。如果有人能挖出真相，那个人一定是她。」教授停顿一下才继续往下说。「其实我不应该说这不是你的计划。它的确是，也不是只有基础。我看过你的笔记，你真的把事情想得很彻底。」
「谢谢。」
「可是你的视野太狭隘，孩子。」教授把手从我肩上抽开，走到墙边用假粉笔轻敲，房间的文字便转动起来。他好像不以为意，但墙壁像是在我身边旋转，直到新墙面的文字跳到教授面前，害得我头昏脑胀。
「我先问你，」他说。「除了你还不明了钢铁心的弱点，你计划里最大的缺陷是什么？」
「我……」我皱起眉头。「也许是除掉夜影？可是教授，我们刚才──」
「其实，」教授说。「不是那个。」
我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我没有想过我的计划里会有缺陷。我把一切都想好了，抹去所有难题，就像用洗面奶除去青少年下巴的痘子。
「我们来拆解计划。」教授举起手臂在墙上扫出一块空间，像是在抹掉窗户上的泥巴。原本的文字被挤到旁边，没有消失，反而聚集在一起，好像他刚才从纸卷抽出一段新的纸。然后他开始用粉笔在新的区域上写字。「第一步，模仿一位强大异能者。第二步，杀掉钢铁心的重要异能者来令他担心。第三步，引他出来。第四步，杀掉他。藉由这些步骤，你就能重建世界的希望，鼓励人们挺身反抗。」
我点头。
「只不过有个问题，」教授仍在墙上涂写。「假如我们真的成功杀死钢铁心，我们想必已经假扮成一位强大的异能者。届时大家都会认为是异能者击败了钢铁心。因此，我们得到什么好处？」
「我们能在事后宣布是审判者的功劳。」
教授摇头。「没有用的。没人会相信我们，尤其我们得花这么多精力骗过钢铁心。」
「噢，这真的很重要吗？反正他会死。」然后我小声地补充一句，「然后我也能复仇。」
教授犹豫着，粉笔停在墙上。「对，我想你还是能复仇。」
「你也想杀他，」我走到他身边。「我知道。我看得出来。」
「我希望杀掉所有异能者。」
「不只是这样，」我说。「我从你身上看得出来，你恨他。」
他看我一眼，眼神变得严厉。「那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人们知道我们是幕后主使。你自己也说过，我们无法杀掉所有异能者，审判者在原地踏步。我们唯一的希望，人类唯一的希望，是说服人们我们有能力反撃。为了促成这点，钢铁心必须死在人类手里。」
「可是为了引诱他现身，他必须相信有个异能者在威胁他。」我说。
「你看出来症结在哪里了吧？」
「我……」我开始理解教授的意思。「所以我们不会伪装成异能者？」
「我们要，」教授说。「我喜欢这个主意，非常聪明，我只是点出我们得应付的难题。如果这位……绿光要杀钢铁心，我们得确保事后能说服人们动手的其实是审判者。这不是做不到，因此我才深入研究计划，把它扩大。」
「好吧。」我松口气。所以我们仍在原订路线上。假的异能者……是我计划里的灵魂。
「很不幸，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教授用粉笔敲敲墙壁。「你的计划要求我们杀掉钢铁心政府里的高等异能者，藉此威胁他和引诱他出来。你指出我们应该证明有个新异能者来到城内，只是这样不会管用。」
「什么？为什么？」
「因为这正是审判者的作风，」教授说。「静悄悄地杀死异能者，从不公开现身。这会让钢铁心起疑。我们得学着像真正的对手一样思考。任何想抢下新芝加哥的异能者眼光应该更为长远。异能者大可以统治自己的城市，那其实不难，但是想夺得新芝加哥，你就得有野心，你得想当王，你会想要有异能者在背后壮大势力，任你召集。所以把异能者一个个杀掉是不合理的，你了解吗？」
「你得让他们活着，这样才能在占领城市之后追随你。」我慢慢领悟过来。「你每杀掉一个异能者，都会削弱你接掌新芝加哥时的势力。」
「没错。」教授说。「夜影、炽焰跟汇流……他们非得被消灭不可。但是剩下的人，得非常小心选择要杀谁，以及要贿赂谁。」
「只是我们不能贿赂他们。」我说。「我们没办法说服他们自己是异能者，至少长期下来行不通。」
「所以你发现到另一个问题了。」教授说。
他说得对。我像放了一夜没气的汽水一样沮丧，我怎么会没发现计划里有这个漏洞？
「我一直在思索这两个问题，」教授说。「如果我们要假装成异能者──我也认为我们应该这么做──我们就得证明从头到尾都是审判者在背后主导。如此一来，真相就会传遍新芝加哥，然后扩散到整个破碎合众国。我们不能单纯只杀掉钢铁心，我们得拍下自己这么做的影片，然后在最后一刻把计划的信息发给城内的适当人士，这样他们就会知情，能替我们作证。比如钻晶这类不是异能者的权贵要人，有影响力但与政府没有直接关联的人。」
「好吧。但是第二个问题呢？」
「我们得打击钢铁心王国的命脉，」教授说。「可是我们不能把时间拖得太长，也不能专注在异能者们身上。我们得实施一两次强力攻撃，让他失血，使他认定我们是威胁。我们得弄得像是对手在觊觎他的宝座。」
「所以……」
教授敲敲墙面，把地板那块的文字转到面前，然后他选取了其中一块，某些文字开始发出绿光。
「绿色？」我打趣地说。「你刚才不是说你喜欢用老式的东西吗？」
「你可以在黑板上用彩色粉笔啊。」他生硬地说，把几个字圈起来：下水道系统。
「下水道系统？」我还以为会是稍微优雅，也没那么……糟糕的东西。
教授点头。「审判者从来不攻击公共设施，我们只专门杀异能者。如果我们袭击城内其中一项重要基础建设，就会让钢铁心相信不是审判者想打倒他，而是其他势力。尤其是某个想推翻钢铁心统治的人。若非城内的反叛军，就是入侵他地盘的异能者。
「新芝加哥的运作倚赖两个原则：恐惧与稳定。这座城市有其他地方没有的基础建设，所以才会吸引人们过来定居，而他们对钢铁心的畏惧则使他们乖乖听话。」他又转动墙上的字，把他用粉笔写在房间对面墙上的一群图案带过来，像是粗略的蓝图。「假如我们攻击城里的设施，这样比攻击异能者会使他更快盯上我们。钢铁心很聪明，他晓得人们为何会搬进新芝加哥。要是他损失基本的资源：下水道、电力、通讯网络，他就会失去城市。」
我慢慢点头。「我很好奇为什么。」
「为什么？我解释过了……」教授声音渐弱，看着我皱起眉头。「你不是要问这问题。」
「我很好奇他为什么在乎。他干嘛花这么多力气创造一座人们想要居住的城市？他何必关心人们有没有食物、水或电力？他这么冷酷无情杀人，可是又努力提供他们温饱。」
教授沉默不语，最后他摇摇头。「一个统治者如果没有人追随，还算哪门子统治者？」
我回想我父亲死去的那天。这些人是我的……我思索着这句话，突然明白关于异能者的一件事。我尽管研究多年，却一直没有真正想通这点。
「那样对他们不够，」教授低语。「拥有天神般的力量、几乎不死、能把物质照你的意愿扭曲和飞过天际都不够，除非你能用这些能力让人们追随你。某方面而言，没有普通人的异能者一无是处。他们需要有人让他们统御，他们需要某种方式炫耀自己的超能力。」
「我恨他！」我嘶声说。我本来没打算说出口。我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在想这件事。
教授望着我。
「怎样？」我怒声问道。「你要教训我说我的愤怒没有任何好处吗？」以前有人试着这样劝过我，特别是马莎。她宣称我想复仇的渴望会呑噬我。
「你的情绪是你自己的事，孩子，」教授转过身去。「我不管你为何挺身而战，只要你能战斗就好。也许你的怒火会害死自己，但自焚总比在钢铁心的拇指下枯萎要好。」他停顿了会儿后又说：「何况要你住手，就像是一个壁炉要求烤炉冷却下来。」
我点头。他懂我的感受，他也体验到了这种恨。
「无论如何，计划已经重新修正，」教授说。「我们会攻击净水厂，那里的守卫最松散。这招会确保钢铁心把攻击行动跟敌对异能者联想起来，而不是单纯的反叛份子。」
「让人们认为攻击是反抗军所为，真的有那么糟吗？」
「首先，这样不会引钢铁心出来。」教授说。「而且他若认为有人造反，他会让他们付出代价。我不想让无辜者因为我们做的事被报复或受到牵连。」
「可是我的意思是，这不就是重点吗？让其他人看看我们能反撃？其实现在想想，我们也许能永远留在新芝加哥。假如我们赢了，我们说不定能永远领导这个地方──」
「停。」
我不解地皱眉。
「我们专杀异能者，孩子，」教授的嗓音突然变得沉静又强烈。「我们也很擅长此道。可是别幻想我们是革命者，以为我们会毁掉政权后自己登基为王。当我们一开始想这种事，我们就脱轨了。
「我们要让其他人也揭竿而起，我们要鼓舞他们。但是我们不能妄想自己抢过权力，只能到此为止。我们是杀手，我们会把钢铁心从他的王座上踢下去，找个办法把他胸膛里的心脏挖出来，之后我们就让其他人决定拿城市怎么办。我不想参与掌权。」
尽管这番话说得很温和，内容却激烈得令我闭上嘴，我不晓得要怎么响应。也许教授说得对，重点在于杀钢铁心，我们得专注在目标上。他没有质疑我想复仇的狂热心态，这还是让我很不习惯。他是第一个没说一些大道理训斥我不该复仇的人。
「好吧，」我说。「可是我觉得攻击净水处理厂是错的。」
「那你想攻击哪里？」
「发电厂。」
「守卫太严密了。」教授察看笔记，我看见他也有发电厂的蓝图，周围写着注记。有考虑过。我很兴奋，发现我们两个的想法居然不谋而合。
「如果那里守卫森严，」我说。「炸掉它的效果就会更壮观。我们还能乘机取得钢铁心的燃料电池。我们跟钻晶买了一把枪，可是没有能源，它需要强大的电力才能使用。」我把手机举到墙上，上传高斯枪发射的影片。影像在墙上显现，推开教授的一些粉笔字后开始播放。
教授沉默观看，等影片放完点点头。「所以我们的假异能者会有能量异能。」
「所以他才要毁掉发电厂，」我说。「这是他的主题。」异能者们热爱个人主题跟动机。
「真可惜，除掉发电厂无法阻止执法队，」教授说。「汇流直接把能量输给他们，他也直接替城内一些地方供电，但我们的情报说他的确会替存放在发电厂的一些燃料电池充电。」他带出发电厂的蓝图。「只要一颗这种燃料电池就能驱动高斯枪，它们做得很小，内含电量也远远超出实际限制。如果我们炸掉电厂跟剩下的电池，就会对城市造成严重伤害。」他点头。「我喜欢。虽然危险，但是我喜欢。」
「我们还是得对付汇流，」我说。「即使是敌对异能者也会这么做。先攻击发电厂，再消灭警力，引发大混乱。假如我们用高斯枪杀掉汇流，制造一场声光秀，效果就会特别好。」
教授点头。「我需要再规画一下。」他举手抹掉录像，影片像是用粉笔画的一样被擦掉。他推开另一堆笔迹，举起粉笔开始写字，不过写到一半却停下来转头看我。
「怎么了？」我问。
他走到自己放在桌上的审判者夹克那边，从底下取出某件东西。他走回来交给我：是个手套。一只碎震器。「你有在练习吧？」他问我。
「还不是很熟。」
「那就练熟。我不希望团队人手不足，梅根似乎不会用碎震器。」
我接过手套，没有吭声，虽然满心很想问那个问题：你为什么不用，教授？你为什么拒绝使用自己的发明？然而蒂雅的警告使我闭上嘴巴。
「我碰到夜影了。」我脱口而出，此刻才想起来我为什么找教授讲话。
「什么？」
「他在钻晶的店里。我走过去假装是钻晶的帮手。我……用紫外线指纹扫描仪照他，确认了夜影的弱点。」
教授打量我，脸上没露出丝毫情绪。「你今天下午可真忙。我想你这么做，令整个小队身陷极大风险啰？」
「我……对。」我宁可自己亲口告诉他，也不要让梅根来叙述经过，她想必会巨细靡遗地报告说我如何擅自偏离原始计划。
「你有潜力。」教授说。「你愿意冒险，也得到了回报。你有你说的夜影弱点证据吗？」
「我有影片。」
「了不起。」
「梅根不是很高兴。」
「梅根喜欢事情原本的样子，」教授说。「加入新成员彻底改变了队上的平衡。更何况，我认为她担心你在对她炫耀。她仍然很不满自己没办法操作碎震器。」
梅根？她担心我在对她炫耀？教授肯定不太了解她。
「那么你出去吧，」教授说。「等我们进攻发电厂时，我要你摸熟碎震器。而且别太在意梅根……」
「我不会。谢谢你。」
「……你得提防我。」
我愣在原地。
教授开始在墙上写字，说话时没有转身，然而用词尖锐。「你为了得到结果，拿我手下的命开玩笑。我猜没有人受伤，不然你刚才就会提起。你就像我所说的很有潜力，可是要是你莽撞地害死我哪位部下，戴维‧查尔斯顿，梅根就不会是你的问题。我会让你尸骨无存，让梅根再也没得抱怨。」
我吞了口口水。我突然觉得嘴巴好干。
「我把他们的命托付给你。」教授继续写字。「也相信他们会保护你。别背叛这种信任，孩子，控制你的冲动。别只因为你做得到就出手。为了正确的理由行动。只要牢记这点，你就不会有事。」
「了解，先生。」我说完，匆忙退出布幕掩盖的门口。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去告诉教授你的发现，」亚伯拉罕温和地说，走向储藏室。梅根走去拿食粮。
「你要去哪儿？」我问亚伯拉罕。
「看来我需要一把新枪了。」他笑着说完钻进门口。他没有责备我把他的枪卖掉的事。他晓得我救了他的小队，至少我希望他这么想，但他的嗓音里仍有一丝失落。他喜欢那把枪，原因也不难懂，我自己就不曾拥有过那么棒的武器。
教授不在主房间里。蒂雅扬起一边眉毛看我。「你要告诉教授什么事？」
「我解释给妳听。」梅根在蒂雅旁边坐下。蒂雅的桌上一如往常摆满纸张跟可乐罐，看起来她找到柯迪提到的保险纪录了，她也把它们显示在面前的屏幕上。
如果教授不在这里，我猜他大概又在有显像仪的思考间吧。我走过去轻敲墙壁，门口只用一条布隔开。
「请进，戴维。」教授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我迟疑了。我告诉全队我的计划之后，我就没有进过这个房间，其他人也很少进去。这是教授的殿堂，其他人需要跟教授谈话时通常是他出来，而不是他邀请他们进去。我看了蒂雅和梅根一眼，两人都很讶异，但也没说什么。
我把布掀开走了进去。我想象过教授会用墙面显像仪做哪些事，也许是利用审判者骇进的监视网，穿过城市研究钢铁心与他的爪牙，但结果根本没有这么戏剧化。
「黑板？」我问道。
教授从墙边转身，他站在那里用一支粉笔写字，四面墙连同天花板和地板都变成黑色的石板，上面写满白色潦草字迹。
「我知道，」教授挥手要我进去。「不怎么现代，对吗？我有科技能呈现我想要的一切，而且是以任何形式呈现。我却选了黑板。」他摇摇头，彷佛觉得自己的怪癖很有趣。「我觉得这样最好。我想是积习难改吧。」
我走到他身边，发现他其实不是在墙上写字。教授手里的东西只是做成粉笔状的小尖笔。机器会侦测他的笔迹，然后在墙上写出一样的字。
门口的布帘落回原位，遮住来自另一个房间的光线，这下我几乎看不见教授了，房间里唯一的光线来自六面墙上隐约发光的白色字迹。我感觉自己像是飘在太空中，由字句组成的星星跟银河系从遥远的家乡绽放出光芒。
「这是什么？」我抬头读着天花板上的笔迹问道。教授把一些字分开框起来，用箭头跟线条指着不同区域。我看不懂上面在说什么，它虽然是用英语写的，可是字非常小，而且似乎像是某种缩写。
「计划。」教授心不在焉地说。他没有穿戴着平时的护目镜或长袍，两者都堆在门边。他的钮扣黑衬衫也把袖子卷到手肘。
「我的计划？」我问。
教授的笑容被发着光的粉笔照亮。「已经不是了。不过里面的确有一些你的计划雏型。」
我的心猛然一沉。「可是，我是说……」
教授看着我，把一只手放在我肩上。「考虑到所有面向，孩子，你的计划其实非常好。」
「我的计划到底是哪里不对？」我失望地问。我花了好多年……花了我整个人生拟定那个计划，我也对我想出的东西很有信心。
「没有不对，」教授说。「概念很好，十分出色。说服钢铁心城内有个对手，引诱他出来攻击他。虽然再明显不过的事实是，你不晓得他的弱点。」
「唔，对。」我承认。
「蒂雅正在加紧研究。如果有人能挖出真相，那个人一定是她。」教授停顿一下才继续往下说。「其实我不应该说这不是你的计划。它的确是，也不是只有基础。我看过你的笔记，你真的把事情想得很彻底。」
「谢谢。」
「可是你的视野太狭隘，孩子。」教授把手从我肩上抽开，走到墙边用假粉笔轻敲，房间的文字便转动起来。他好像不以为意，但墙壁像是在我身边旋转，直到新墙面的文字跳到教授面前，害得我头昏脑胀。
「我先问你，」他说。「除了你还不明了钢铁心的弱点，你计划里最大的缺陷是什么？」
「我……」我皱起眉头。「也许是除掉夜影？可是教授，我们刚才──」
「其实，」教授说。「不是那个。」
我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我没有想过我的计划里会有缺陷。我把一切都想好了，抹去所有难题，就像用洗面奶除去青少年下巴的痘子。
「我们来拆解计划。」教授举起手臂在墙上扫出一块空间，像是在抹掉窗户上的泥巴。原本的文字被挤到旁边，没有消失，反而聚集在一起，好像他刚才从纸卷抽出一段新的纸。然后他开始用粉笔在新的区域上写字。「第一步，模仿一位强大异能者。第二步，杀掉钢铁心的重要异能者来令他担心。第三步，引他出来。第四步，杀掉他。藉由这些步骤，你就能重建世界的希望，鼓励人们挺身反抗。」
我点头。
「只不过有个问题，」教授仍在墙上涂写。「假如我们真的成功杀死钢铁心，我们想必已经假扮成一位强大的异能者。届时大家都会认为是异能者击败了钢铁心。因此，我们得到什么好处？」
「我们能在事后宣布是审判者的功劳。」
教授摇头。「没有用的。没人会相信我们，尤其我们得花这么多精力骗过钢铁心。」
「噢，这真的很重要吗？反正他会死。」然后我小声地补充一句，「然后我也能复仇。」
教授犹豫着，粉笔停在墙上。「对，我想你还是能复仇。」
「你也想杀他，」我走到他身边。「我知道。我看得出来。」
「我希望杀掉所有异能者。」
「不只是这样，」我说。「我从你身上看得出来，你恨他。」
他看我一眼，眼神变得严厉。「那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人们知道我们是幕后主使。你自己也说过，我们无法杀掉所有异能者，审判者在原地踏步。我们唯一的希望，人类唯一的希望，是说服人们我们有能力反撃。为了促成这点，钢铁心必须死在人类手里。」
「可是为了引诱他现身，他必须相信有个异能者在威胁他。」我说。
「你看出来症结在哪里了吧？」
「我……」我开始理解教授的意思。「所以我们不会伪装成异能者？」
「我们要，」教授说。「我喜欢这个主意，非常聪明，我只是点出我们得应付的难题。如果这位……绿光要杀钢铁心，我们得确保事后能说服人们动手的其实是审判者。这不是做不到，因此我才深入研究计划，把它扩大。」
「好吧。」我松口气。所以我们仍在原订路线上。假的异能者……是我计划里的灵魂。
「很不幸，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教授用粉笔敲敲墙壁。「你的计划要求我们杀掉钢铁心政府里的高等异能者，藉此威胁他和引诱他出来。你指出我们应该证明有个新异能者来到城内，只是这样不会管用。」
「什么？为什么？」
「因为这正是审判者的作风，」教授说。「静悄悄地杀死异能者，从不公开现身。这会让钢铁心起疑。我们得学着像真正的对手一样思考。任何想抢下新芝加哥的异能者眼光应该更为长远。异能者大可以统治自己的城市，那其实不难，但是想夺得新芝加哥，你就得有野心，你得想当王，你会想要有异能者在背后壮大势力，任你召集。所以把异能者一个个杀掉是不合理的，你了解吗？」
「你得让他们活着，这样才能在占领城市之后追随你。」我慢慢领悟过来。「你每杀掉一个异能者，都会削弱你接掌新芝加哥时的势力。」
「没错。」教授说。「夜影、炽焰跟汇流……他们非得被消灭不可。但是剩下的人，得非常小心选择要杀谁，以及要贿赂谁。」
「只是我们不能贿赂他们。」我说。「我们没办法说服他们自己是异能者，至少长期下来行不通。」
「所以你发现到另一个问题了。」教授说。
他说得对。我像放了一夜没气的汽水一样沮丧，我怎么会没发现计划里有这个漏洞？
「我一直在思索这两个问题，」教授说。「如果我们要假装成异能者──我也认为我们应该这么做──我们就得证明从头到尾都是审判者在背后主导。如此一来，真相就会传遍新芝加哥，然后扩散到整个破碎合众国。我们不能单纯只杀掉钢铁心，我们得拍下自己这么做的影片，然后在最后一刻把计划的信息发给城内的适当人士，这样他们就会知情，能替我们作证。比如钻晶这类不是异能者的权贵要人，有影响力但与政府没有直接关联的人。」
「好吧。但是第二个问题呢？」
「我们得打击钢铁心王国的命脉，」教授说。「可是我们不能把时间拖得太长，也不能专注在异能者们身上。我们得实施一两次强力攻撃，让他失血，使他认定我们是威胁。我们得弄得像是对手在觊觎他的宝座。」
「所以……」
教授敲敲墙面，把地板那块的文字转到面前，然后他选取了其中一块，某些文字开始发出绿光。
「绿色？」我打趣地说。「你刚才不是说你喜欢用老式的东西吗？」
「你可以在黑板上用彩色粉笔啊。」他生硬地说，把几个字圈起来：下水道系统。
「下水道系统？」我还以为会是稍微优雅，也没那么……糟糕的东西。
教授点头。「审判者从来不攻击公共设施，我们只专门杀异能者。如果我们袭击城内其中一项重要基础建设，就会让钢铁心相信不是审判者想打倒他，而是其他势力。尤其是某个想推翻钢铁心统治的人。若非城内的反叛军，就是入侵他地盘的异能者。
「新芝加哥的运作倚赖两个原则：恐惧与稳定。这座城市有其他地方没有的基础建设，所以才会吸引人们过来定居，而他们对钢铁心的畏惧则使他们乖乖听话。」他又转动墙上的字，把他用粉笔写在房间对面墙上的一群图案带过来，像是粗略的蓝图。「假如我们攻击城里的设施，这样比攻击异能者会使他更快盯上我们。钢铁心很聪明，他晓得人们为何会搬进新芝加哥。要是他损失基本的资源：下水道、电力、通讯网络，他就会失去城市。」
我慢慢点头。「我很好奇为什么。」
「为什么？我解释过了……」教授声音渐弱，看着我皱起眉头。「你不是要问这问题。」
「我很好奇他为什么在乎。他干嘛花这么多力气创造一座人们想要居住的城市？他何必关心人们有没有食物、水或电力？他这么冷酷无情杀人，可是又努力提供他们温饱。」
教授沉默不语，最后他摇摇头。「一个统治者如果没有人追随，还算哪门子统治者？」
我回想我父亲死去的那天。这些人是我的……我思索着这句话，突然明白关于异能者的一件事。我尽管研究多年，却一直没有真正想通这点。
「那样对他们不够，」教授低语。「拥有天神般的力量、几乎不死、能把物质照你的意愿扭曲和飞过天际都不够，除非你能用这些能力让人们追随你。某方面而言，没有普通人的异能者一无是处。他们需要有人让他们统御，他们需要某种方式炫耀自己的超能力。」
「我恨他！」我嘶声说。我本来没打算说出口。我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在想这件事。
教授望着我。
「怎样？」我怒声问道。「你要教训我说我的愤怒没有任何好处吗？」以前有人试着这样劝过我，特别是马莎。她宣称我想复仇的渴望会呑噬我。
「你的情绪是你自己的事，孩子，」教授转过身去。「我不管你为何挺身而战，只要你能战斗就好。也许你的怒火会害死自己，但自焚总比在钢铁心的拇指下枯萎要好。」他停顿了会儿后又说：「何况要你住手，就像是一个壁炉要求烤炉冷却下来。」
我点头。他懂我的感受，他也体验到了这种恨。
「无论如何，计划已经重新修正，」教授说。「我们会攻击净水厂，那里的守卫最松散。这招会确保钢铁心把攻击行动跟敌对异能者联想起来，而不是单纯的反叛份子。」
「让人们认为攻击是反抗军所为，真的有那么糟吗？」
「首先，这样不会引钢铁心出来。」教授说。「而且他若认为有人造反，他会让他们付出代价。我不想让无辜者因为我们做的事被报复或受到牵连。」
「可是我的意思是，这不就是重点吗？让其他人看看我们能反撃？其实现在想想，我们也许能永远留在新芝加哥。假如我们赢了，我们说不定能永远领导这个地方──」
「停。」
我不解地皱眉。
「我们专杀异能者，孩子，」教授的嗓音突然变得沉静又强烈。「我们也很擅长此道。可是别幻想我们是革命者，以为我们会毁掉政权后自己登基为王。当我们一开始想这种事，我们就脱轨了。
「我们要让其他人也揭竿而起，我们要鼓舞他们。但是我们不能妄想自己抢过权力，只能到此为止。我们是杀手，我们会把钢铁心从他的王座上踢下去，找个办法把他胸膛里的心脏挖出来，之后我们就让其他人决定拿城市怎么办。我不想参与掌权。」
尽管这番话说得很温和，内容却激烈得令我闭上嘴，我不晓得要怎么响应。也许教授说得对，重点在于杀钢铁心，我们得专注在目标上。他没有质疑我想复仇的狂热心态，这还是让我很不习惯。他是第一个没说一些大道理训斥我不该复仇的人。
「好吧，」我说。「可是我觉得攻击净水处理厂是错的。」
「那你想攻击哪里？」
「发电厂。」
「守卫太严密了。」教授察看笔记，我看见他也有发电厂的蓝图，周围写着注记。有考虑过。我很兴奋，发现我们两个的想法居然不谋而合。
「如果那里守卫森严，」我说。「炸掉它的效果就会更壮观。我们还能乘机取得钢铁心的燃料电池。我们跟钻晶买了一把枪，可是没有能源，它需要强大的电力才能使用。」我把手机举到墙上，上传高斯枪发射的影片。影像在墙上显现，推开教授的一些粉笔字后开始播放。
教授沉默观看，等影片放完点点头。「所以我们的假异能者会有能量异能。」
「所以他才要毁掉发电厂，」我说。「这是他的主题。」异能者们热爱个人主题跟动机。
「真可惜，除掉发电厂无法阻止执法队，」教授说。「汇流直接把能量输给他们，他也直接替城内一些地方供电，但我们的情报说他的确会替存放在发电厂的一些燃料电池充电。」他带出发电厂的蓝图。「只要一颗这种燃料电池就能驱动高斯枪，它们做得很小，内含电量也远远超出实际限制。如果我们炸掉电厂跟剩下的电池，就会对城市造成严重伤害。」他点头。「我喜欢。虽然危险，但是我喜欢。」
「我们还是得对付汇流，」我说。「即使是敌对异能者也会这么做。先攻击发电厂，再消灭警力，引发大混乱。假如我们用高斯枪杀掉汇流，制造一场声光秀，效果就会特别好。」
教授点头。「我需要再规画一下。」他举手抹掉录像，影片像是用粉笔画的一样被擦掉。他推开另一堆笔迹，举起粉笔开始写字，不过写到一半却停下来转头看我。
「怎么了？」我问。
他走到自己放在桌上的审判者夹克那边，从底下取出某件东西。他走回来交给我：是个手套。一只碎震器。「你有在练习吧？」他问我。
「还不是很熟。」
「那就练熟。我不希望团队人手不足，梅根似乎不会用碎震器。」
我接过手套，没有吭声，虽然满心很想问那个问题：你为什么不用，教授？你为什么拒绝使用自己的发明？然而蒂雅的警告使我闭上嘴巴。
「我碰到夜影了。」我脱口而出，此刻才想起来我为什么找教授讲话。
「什么？」
「他在钻晶的店里。我走过去假装是钻晶的帮手。我……用紫外线指纹扫描仪照他，确认了夜影的弱点。」
教授打量我，脸上没露出丝毫情绪。「你今天下午可真忙。我想你这么做，令整个小队身陷极大风险啰？」
「我……对。」我宁可自己亲口告诉他，也不要让梅根来叙述经过，她想必会巨细靡遗地报告说我如何擅自偏离原始计划。
「你有潜力。」教授说。「你愿意冒险，也得到了回报。你有你说的夜影弱点证据吗？」
「我有影片。」
「了不起。」
「梅根不是很高兴。」
「梅根喜欢事情原本的样子，」教授说。「加入新成员彻底改变了队上的平衡。更何况，我认为她担心你在对她炫耀。她仍然很不满自己没办法操作碎震器。」
梅根？她担心我在对她炫耀？教授肯定不太了解她。
「那么你出去吧，」教授说。「等我们进攻发电厂时，我要你摸熟碎震器。而且别太在意梅根……」
「我不会。谢谢你。」
「……你得提防我。」
我愣在原地。
教授开始在墙上写字，说话时没有转身，然而用词尖锐。「你为了得到结果，拿我手下的命开玩笑。我猜没有人受伤，不然你刚才就会提起。你就像我所说的很有潜力，可是要是你莽撞地害死我哪位部下，戴维‧查尔斯顿，梅根就不会是你的问题。我会让你尸骨无存，让梅根再也没得抱怨。」
我吞了口口水。我突然觉得嘴巴好干。
「我把他们的命托付给你。」教授继续写字。「也相信他们会保护你。别背叛这种信任，孩子，控制你的冲动。别只因为你做得到就出手。为了正确的理由行动。只要牢记这点，你就不会有事。」
「了解，先生。」我说完，匆忙退出布幕掩盖的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