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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不可能。”车轮匠人的太太说。

  “肯定是。”

  “不可能。”她皱起眉头,瞪着眼睛,“他常年卧床不起,从没离开过他的宫殿——”

  “宅邸。”她的丈夫纠正道,“教长的住处叫宅邸。”

  “管他叫什么。绝对不是他,我敢肯定。”她再次瞪起眼睛,“只是看起来像罢了。”她让了一步。

  “看,你自己都这么说了。”

  “并不表示那个人就是他。我是指,教长病得那么重,怎么可能从床上起来,去旁听一场审讯呢?”

  “啊。”车轮匠人压低声音,“人人都说,他是这个洛雷登的朋友。在非常时期,他们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有人确实提到,”他偷偷用最小的声音加了一句,“这案子,他也被牵涉了。”

  他的太太万分震惊。“去你的,”她说,“你是说,亚力克修斯教长?”

  “我也是听说的。”

  “一个字也别信。”他太太仔细审视着旁听席另一侧的那个人,足足打量了一分钟左右,嘴里无意识地嚼着蜂蜜蛋糕。“你确定吗?”她问道。

  “哎呀,当然,他们手头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不过我听说——”

  “他来了,这个厚颜无耻的人,”他太太愤慨地喃喃自语,“怎么还有脸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

  这可是百年难遇的稀罕事。钉在法庭大门口的庭审名单上出现的一桩案子,让这次的旁听票成了“最受欢迎的入场券”,简直可以说一票难求。案情和涉案人员的结合是如此完美,就算是顺应公众呼声而选出的案件也不可能比它更受欢迎。在这次审讯中,一边是最近刚被任命为检察官的谜一般的美丽女剑手,一边是背着叛国罪名的臭名昭著的洛雷登上校。这也意味着,总督本人将由一整排身着宫廷铠甲的卫兵开路,穿着华丽的传统服饰亲临现场。最妙的是,入场券免费……

  不用说,城市所有的高层人员都会出席。位高权重的郡尉坐在皇室专用的包厢里,周围一溜全是各部门的最高长官,还有一群叽叽喳喳、身穿华美服饰的文书和公务员,还有研修会高层以及教长本人。(说起来,城邦学院的掌院、前副教长、不久前还与教长形影不离的好伙伴去哪儿了?有消息称,要么他逃离了城市,要么是发现了在洛雷登上校的所作所为中,教长也秘密介入,于是被教长以远赴海外任职为借口流放。阴谋的味道越来越浓了。)

  对于近来因屈辱的围城事件而士气大伤的城里人来说,一场免费的民事与正义的盛典正是最好的安慰剂,让他们记起佩里美狄亚的辉煌和庄严,以及它强大的制度和不容置疑的正义事业。在这个至关重要的时刻,市民们亟须重塑对自己以及对城市的信心,这个完美的事件简直像是由某位体察民情的神明亲手策划出来的。

  “我说,她叫什么名字?”车轮匠人的太太悄声问道,“那个检察官。”

  “别问我。”她丈夫回答,“她肯定有名字,但我不记得听人提起过。”

  门厅处,号角吹响,示意法庭上众人起立。当余音犹在宏伟的拱形屋顶间回响,如同热爱品尝上好葡萄酒的人回味着一杯陈年佳酿时,大门洞开,总督率领一众人员走进法庭。为了彰显对这场盛事的重视程度,他专门定做了一身全新的正装礼服。只见他身穿一袭质地悬垂的长袍,领口和袖口镶着貂皮和水獭皮,头戴由金丝银线穿成的冠冕,一只手拿着装饰华丽的王权之剑,另一只手拿着律令书。他以一种缓慢而有节奏的步伐庄严地走向为他预留的专座,将长袍的裙边笼在膝盖周围,坐了下来。围绕在他身边的众多随行人员纷纷就座,由于人多座少,现场的情形就如同将一夸脱 (1) 液体倒进容量只有一品脱的水壶里似的。只不过这些人并不急着互相推搡,争抢有限的座位。总督和郡尉互相交换了一个狠毒的眼神,其余旁听者拍拍坐垫,以便一会儿坐得舒服点。

  礼节上的过场结束后,庭警督促众人落座。总督翻开文件夹,向书记员点点头。书记员是提奥法诺,已经上了年纪,有点近视。近半个世纪以来,他每天都在审讯台下见证律师的死亡。

  提奥法诺诵读了佩里美狄亚城市当局针对犯人巴达斯·洛雷登的诉状。该犯习惯上被称呼为上校,实际上并没有使用此头衔的权力。诉状指出,该犯在指挥远征军突袭敌军之时,因玩忽职守,导致敌军大败远征军,造成九百一十七人死亡,两百四十八名士兵受伤,重创了远征部队,连带造成国家和个人的马匹以及财产损失共达一万两千三百零八金夸特。不仅如此,在以副郡尉身份指挥守城期间,该犯恣意妄为,未经委员会许可,擅自部署及使用一种未经批准的武器,亦即混合燃烧剂,从而激怒敌军,导致敌方与佩里美狄亚城当局和人民之间业已存在的战争状态急剧恶化。此外,在履行副郡尉之责任与义务期间,该犯贪赃枉法,非法征用价值为八千四百金夸特的个人财产即绳索。同样任职副郡尉期间,该犯以权谋私、损害国家利益,将价值一万两千金夸特的国家财产以一万金夸特的总额出售给第三方。

  提奥法诺念完诉状后,整个法庭都震惊不已,但保持着得体的沉默。然后,总督清清嗓子,问谁代表国家出庭。一个高高瘦瘦、年龄不超过十七岁,有着瘦削脸庞、浅蓝双眸的女孩站了起来,向法庭陈述了她的姓名以及职业资历,并补充说明她现在的职位是城市的总检察官。说完以后,她向总督鞠了一躬,坐了下来。

  “很好,”总督说,“谁代表犯人巴达斯·洛雷登出庭?”

  过了一会儿,一名深色头发,脸刮得干干净净,个头略高于普通人的男子站起来,面向听众席。“是我,大人。”他说。他的声音有点太过于轻柔,于是在报上姓名的时候,他略略提高了嗓音:“巴达斯·洛雷登,击剑教练,亲自应诉。”

  “很好。”总督重复道,然后开始朗读宣誓书。宣誓书冗长而复杂,措辞用的是律师助理专用的那种玄妙语言。总督单调的声音嗡嗡响着,观众们安静地坐着,陷入了催眠状态,彻底放松下来。他们观察着律师的表情,偶尔捅捅坐在隔壁的人,用手指暗示他们要下的赌注以及赔率。

  亚力克修斯坐在旁听席的后方,已经放弃了倾听冗长拗口的法律文书,专心对付自己下沉的眼皮。总督的嗓音低沉单调,亚力克修斯觉得睡意渐渐涌上来。他挣扎着,结果——

  ——坐直身子以后,他发现自己依然在旁听席上,头上是高高的拱顶,一排排长条石凳环绕着洒了沙的决斗场、法官席以及供律师待命的大理石包厢。洛雷登背对着他,越过洛雷登的肩头,他可以看到那个女孩。他曾经为了帮助她,进入过与现在一模一样的梦境。女孩长大了,忽然变得漂亮起来,让他觉得很不自在。他看到巨大的玫瑰窗反射出来的红蓝光芒在她的剑锋上燃烧。顺着一条又窄又长的钢条看过去,是一根从她的手延伸出来的手指头。

  他看到洛雷登以简洁优雅的步伐向前一刺,女孩后手高位格挡。此时她身子前倾,手臂几乎不动,只转动手腕将剑刃打平。洛雷登肩膀一沉,想要回剑格挡,可惜太晚了,他犯了过于自信的人的通病。因为洛雷登背对着他,他看不到那一击,也看不到对方的剑到底刺中了哪里,只看到剑从手中落下,他踉踉跄跄地退后几步,躬身倒在地上,在头部撞到石板上发出砰的一声之前便已死去。女孩没有动,剑尖直指亚力克修斯,两人的目光沿着犹自悬在半空中的钢条交汇在一起。剑尖静止,纹丝不动……

  亚力克修斯试图抓住这一瞬间。之前曾经有那么十几次,他尝试第二次回到现场,找到关键点,将它抓紧,如同一名铁匠紧抓着一匹不安的马的后腿,试图将烧红的铁掌钉在马蹄上似的。空气里弥漫着烟雾以及烧焦的气味,还有烧红的铁掌在冷却时冒出来的水蒸气——

  ——他醒了过来,听到总督的声音仍在继续。坐在他身边的一个女人正在捅他的腰。

  “你差点睡着了。”她悄声道,“别错过了精彩的决斗。”

  他笑着道谢,坐直了身子,绞尽脑汁回想以前那十几次经验,不知道当时是否抓住了关键的转折点,如果是,他又做了些什么。

  “五夸特压那个女孩。”女人小声说道,“二比一的赔率。”

  亚力克修斯考虑了一会儿。“行。”他也悄声回答,同时伸手到袖子里找钱。

  总督下令开始,两名剑手进入预备状态。他们两个在同一时刻摆出了传统剑法里的预备姿,于是两根钢条连成一条直线,两只握剑的手也一样,就连目光也直直地交汇在一起。他们久久地保持着这一个姿势,手臂虽然打直伸出,却保持着绝对的稳定,剑尖纹丝不动。一分钟、一分半钟、两分钟,他们就像教练和学员,练习着所有的击剑训练中最古老、最辛苦的那一招。这个动作有助于强健肌肉,锻炼耐心和警惕心。三分钟——

  亚力克修斯的头剧烈地疼痛起来。他将手指抵在太阳穴上,闭上了眼睛。再次睁眼时,他的胸口和胳膊也痛了起来。他向前倾,挣扎着想要呼吸,却遇到了困难。正当他以为自己要晕过去的时候,有人用手扶住了他的胳膊。顷刻之间,疼痛消失了,他的头脑恢复了清醒,肺里充满空气——

  “你没事吧?”坐在他左边的男人问道。那是一个高大粗壮的光头男人,说话带着口音,“我都开始替你担心了。”

  亚力克修斯做手势示意他没事,忽然他认出了这个人——

  “高戈斯·洛雷登。”他说。

  “是我。”那人回答道,“很高兴你居然知道我的名字。”

  “我——”

  “嘘——他们开始了。”高戈斯·洛雷登专心看着前方,“你下注吗?”

  “有时。”

  “压五夸特在我们的小伙子身上。赔率二比一。”

  唉,管他呢,亚力克修斯想。“成交。”他说。

  接着他看向下方那两个小小的人影。洛雷登背对着他,以简洁优雅的步伐刺出一剑,女孩后手高位格挡,同时还了一剑。洛雷登肩膀一沉想要挡开,意识到自己晚了一步,但就在此时——

  (啊,原来……亚力克修斯暗想。)

  ——他剑柄护手凑巧挡住了对方的剑尖,此时他的手肘太高,难以施展,于是转动手腕。她的剑刃错过了他的身体,撕裂了他的衬衣。接着洛雷登收回手臂,将之前的格挡动作转化为几乎势不可挡的一记回刺。女孩往旁边踏出一步,再上前两步,扭动瘦瘦的身体,避开洛雷登的攻击,同时疯狂地想用自己的剑来掩护身体。洛雷登在刺到一半的时候,看到对方已经差不多可以避过这一招了,于是他中断了攻击,向旁滑出一步,跟上她的动作,在完成格挡之前,先发制人地拨开了对方的剑刃。这一次,当洛雷登再次出击的时候,她的后路已经被封死了。

  但他这个好老师曾经教过对方如何应对这种紧急状况。女孩顿了一下,按照以前老师教的,向后跳开,一记佯攻,砍向洛雷登的膝盖,目的是诱导洛雷登防守下路,暴露出门户大开的胸部和头部。洛雷登则反过来识破了她的佯攻,先是做出对方预料中的格挡动作,然后迅速变换,堵住了对方马上要做的真动作——急促翻转手腕,削向洛雷登的脸部。挡住这招以后,他往后一踏,剑尖下沉,掩护自己后退。她转了个圈,绕回右边拦堵他的动线,可惜她误判了对方的意图。洛雷登放弃了主动出击、被格挡、对手趁机反击的套路,反而蹲下来,将伸出的左手降到可以碰触地面的高度,同时向对方的脚踝处削去。她及时跳起,避过这一剑,不料在落地时发现洛雷登的剑尖已经对准她的心脏,而她已经没有拦截这一剑的可能性了。

  她的头往后一仰,身子一扭,避过了差点穿心而过的一剑。剑锋在她臀部以上的腰间划出一道一手宽的伤口。剑很锋利,因此她不觉得特别痛,只不过这是她第一次受伤,于是陷入了恐慌。她没有移动脚步,也没有找回平衡,只是胡乱地挥舞着剑。洛雷登用剑身比较厚实之处挡开了对着他脸部砍来的一剑,同时向左后方踏去,回剑攻击女孩没有防守的一侧。他手臂微曲,手腕凌厉地一转,刺中了她的右手。剑锋划过女孩握剑的手指,将手指从指关节处齐齐切断。女孩的剑咔嗒一声落在石板地上。洛雷登向后退去,准备最后一击,然而他犹豫了——

  女孩大力踢出一脚。洛雷登转身,以大腿部位承受那一脚。不等他再次将剑对准前方,女孩就向后弹出三码有余的距离,用左手在地上摸索着剑。该死的,洛雷登想,我讨厌跟使反手剑的人对打。他向后撤一两步,摆出城市剑法的预备姿,膝盖弯曲,剑尖朝上。她学过左手剑的基础知识。自然,即使没有受伤,不用强忍痛苦,左手使剑对她也相当不利。只要他没有在最后关头低估对方,没有犯错,打赢这场比赛应该是没问题的。他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将身体的重量沉在膝盖上。

  她发起进攻,从侧面向他的头部砍去。要躲过这招很容易,将头一低,再将剑向前一送。她要避开这一剑也很容易,只要按照以前学的,后退几步就可以摆脱攻击。洛雷登呆在原地不动,拖得越久对她越不利。她知道自己必须在失血过多、身体脱力之前速战速决。他感到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立马猜到了那是什么。

  她再次发起攻击,在眼睛的高度来了一记佯攻,但他知道对方接下来的动作:砍向他的前臂。于是他将头避开,挡住砍过来的剑。打开对方的剑以后,他开始回击,手臂弯曲,近距离砍向她的脖子。她已经预料到这一招回击(正如她以前学过的一样),堪堪用自己的剑挡了一下。洛雷登的动作还在继续,但脑子里已经想到了下一步。在把剑带回来的时候,他将近距离地对着她的心脏迅速刺一剑,那时候对方将避无可避——

  他们剑锋相交,咔嗒一声,洛雷登的剑在剑柄以下六寸处折断了。

  哎呀,真是岂有此理,他想。接着他不假思索,右脚一拧,带动左拳,猛地砸向对方的脸。女孩的头被打得向左偏去,鼻子都砸断了。接着,她像一个装满石头的麻袋,向后倒去,落地的时候跌在自己的剑上,把剑压折了。

  真可惜,他想,这把剑虽然是当代的,但看着像是米斯汀的最新系列,也算值点钱。他低头看着握在右手中的剑柄,看着断裂处那呈现暗灰色的横剖面,注意到原来是剑芯出了问题,跟他之前拥有的其他几把剑一样。这也太巧了,巧到让人不得不相信巫术,他苦涩地想着,松手让断剑落到石地板上。

  他将手按在匕首的刀柄处。本来他应该做个最后了断的,但是去他的,又没人付钱给他。没能干掉对方,会被判“罪名不成立”,而不是“无罪”,不过实际效果是一样的。这两种判词之间的不同,还不足以让他忍着不愉快的感觉蹲下来,拿匕首抹过她的脖子,弄得袖口和手上都是血。他自由了,可以离开这里了,而且之后的时间是自己的。于是在一片死寂中,他跨过女孩的身体,走出了法庭。

  亚力克修斯转向坐在右边的女人。

  “他没干掉对手。”她说,“我想这意味着所有赌约无效。”

  亚力克修斯看着她。

  “这样吧,”她说,“下一把要么赌注加倍,要么一笔勾销。”

  “我不打算留下来看下一场。”

  她叹了口气,将手伸进钱包,摸出十个小小的银币。他说了声“谢谢”,然后转向左边,准备付钱,但座位是空的。

  庭警将女孩拖出去,扔在门口的一把椅子上。事后想起来又拿了一条止血带,将她的手腕包扎了一下。然后他们一人架着女孩的一条胳膊,将她搀扶起来走出门去。旁听席上的人开始小声地议论,一场精彩的决斗被某人不负责任且完全不专业的行为破坏了,而这个人居然还是个击剑教练。他这是给未来的律师树立了一个什么榜样?众人纷纷抱怨着要讨回门票钱,直到他们想起这场审讯是免费的。不知为什么,这愈发让他们觉得自己受骗上当了。

  洛雷登坐在平时习惯的那个位于窗户边、远离人群的位置上,给自己倒了一杯烈酒,一饮而尽。他的指关节很酸,右手腕不太灵活,全身上下都在痛。简直是浪费时间,他心想,不过,至少麻烦已经过去了。暂时解除了性命之忧还算是件好事。

  那女孩还是有可能卷土重来,但她右手只剩一个大拇指,不可能继续击剑,而且亚力克修斯透露过她那古怪的动机,似乎完全不考虑以非法的手段干掉他。至于总督和郡尉,他真心希望以后再也不要和他们打交道。他对政治的了解不深,但足以明白一个“罪名不成立”的判决对各派系来说都应该是退而求其次的结果。这就意味着总督既不算有罪也不算完全清白,因此郡尉的人虽然无法据此大做文章,但也不算丢脸。双方应该都希望这件事就此悄悄了结,连带把他也打入冷宫。对他而言,这简直正中下怀。有趣的是,不知道这件事对他的击剑学校会有什么影响,是人数暴增还是门庭冷落,又或者和以前一样。

  可惜艾希莉不在。案子了结后跟她聊聊,和她喝一杯总是受益匪浅。她是一个你不用担心会乱说话的相当可靠的酒友。他怀疑,他只有在这里喝得够多,感觉难受了,才会想要回家。他也想过要不要去拜访亚力克修斯。亚力克修斯一定会对这场斗剑的结果感兴趣,而且教长多半会悄悄限制给他的酒,让他既喝得过瘾又不会烂醉如泥。不过,刚刚把别人的手指切掉之后就上门拜访教长似乎有点不妥当。至少在今天剩下的时间里,他不适合跟研修会的首脑人物打交道。关于他还活着的新闻留到明天说也不算过时。

  草原人以及他们自吹自擂的银焊剂看起来是徒有虚名。他又倒了些酒,这次只有半杯左右。只要他不想喝醉,就没必要非把自己灌醉不可。把这壶酒喝完,吃点东西,然后回家躺在床上,无聊而抑郁地盯着天花板过完今天。这真是完美一天的完美收尾。

  他喝完了壶里四分之三的酒,打定主意再去点一壶,此时一道阴影落在他身上。他抬起头,认出来的是总督办公室的一名文员,一个矮胖的年轻人,名字是以字母B打头的。

  “原来你在这里。”文员说,“我在到处找你。”

  “坐吧,”洛雷登嘟囔着,“或者去拿个杯子跟我喝一杯。”

  文员皱起眉头,“我没时间喝酒,你也是。你必须马上到总督办公室报到。”

  “是吗?”洛雷登往椅背上一靠,“为什么我要这么做?”

  “因为我让你这么做。”文员回答,“更因为你还在预备役军官的名单上,这就意味着你有义务服从上级指挥官的命令。”

  洛雷登怒气冲冲。“那你去告我呀。”他说,“很抱歉,我现在没心情。再说,他见我干什么?我以为他巴不得我在他面前消失。”

  文员叹了口气,先拿袖子把洒在凳子的酒擦掉,然后坐了下来。“恰恰相反,我就实话实说吧。总督希望把今天的结果当成无罪宣判,以此弥补你对现任政府造成的政治损害。他觉得,如果你能复职,继续当副郡尉的话,可以向整个城市证明他当初对你的评估是正确的,再说——”

  洛雷登站起来。“帮我带个话给总督。”他说,“谢谢,不用了。他太好心了,不过我已经有了一份工作,不需要另一份。再见。”

  “你以为你有选择吗,”文员说,“如果你不立即到总督办公室报到,我将不得不以逃兵的罪名逮捕你。”他笑了一下,“战时背上逃兵这个罪名,可以让你不经审判直接被处死。如果总督是你猜想的那样,想要除掉你,这是最有效的方式。”

  洛雷登叹了口气,又坐了下来。“难道不能等到明天吗?”他呻吟,“我现在状态不佳,无法对上级恭恭敬敬。谁知道呢,到明天这个时候,我可能会觉得既无聊又抑郁,想要参演这场荒诞剧呢。”

  “这是命令,上校。”文员说,“你要是坚持喝完酒再走的话,就赶紧把酒喝完。然后我会陪你一起过去,以免你不记得去总督办公室的路。”

  唉,算了,洛雷登想,反正我也没别的事可干。

  “你先请。”他礼貌地说。

  亚力克修斯回到家的时候已经筋疲力尽。从大厅走到他自己的房间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胸口和胳膊的疼痛已经完全消退,头也不疼了,但他感觉自己好像过去两天都在港口搬运一麻袋一麻袋的谷物似的。该吃点东西,喝点酒,再睡一觉。

  他踢掉靴子,正打算躺下,门童来了。

  “有人要见您。”他说,“又是一个外国人。”

  亚力克修斯无声地咒骂起来。“名字叫什么?”他叹了口气。

  门童有点困惑。“这个嘛,”他说,“他说他的名字叫洛雷登,但他不是上校。而且,我刚才说过,他是个外国人。”

  “啊,这样的话,你最好带他进来吧。”

  过了一会儿,高戈斯·洛雷登进了房间。

  “没关系,”当亚力克修斯指着椅子示意他坐下时,他说道,“我不是来收赌资的。事实上,如果我没理解错规则的话,‘罪名不成立’的判决将使所有的赌注失效,所以我们打了个平手。”

  亚力克修斯想起了坐在他右边的女人,但他什么也没说。高戈斯在椅子上舒展身体,两脚交叉,两手枕在脑后。他和他兄弟真的很像,最主要的是眼睛和下巴,但从根本上来说,他们在房间里的时候,那种占据空间的方式比显著的体貌特征更能证明他们的血缘关系。

  “我能为你做什么?”亚力克修斯温和地问。

  高戈斯笑了。“对了,你身体好点了吗?”他问,“刚才在法庭的时候,我还很担心你是心脏病发作。”

  “好多了,谢谢。”亚力克修斯回答,“有点累,但仅此而已。说起来,我能帮你做什么?”

  “我想见见我弟弟。”高戈斯说,“但我不知道他住在哪儿。你是他在城市里关系最好的朋友,所以我过来问问。我没有给你带来不便吧?如果现在不方便,我可以稍后再来。”

  亚力克修斯摇摇头。“没有不方便。”他说,“现在正是时候。我手头没什么特别紧急的事物要处理。不过,你得原谅我不能起床接待你。”

  高戈斯歪着头。“当然,”他说,“不过我只需要他的地址就……”

  亚力克修斯在考虑哪种处理方式最可行。直接拒绝会让气氛变得很尴尬,如果高戈斯脾气不好的话,场面会更难看。反过来,据他了解到的仅有的一点信息来看,两兄弟已经很长时间互不往来了。如果这次高戈斯想和他弟弟修好,那妨碍高戈斯见洛雷登恐怕适得其反。

  承认吧,你不过是好奇而已。其实,好奇还是比较温和的说法。自从在法庭上见到他奇迹般地护住了自己的兄弟,他就可以肯定高戈斯·洛雷登与他施咒那晚惹上的神秘事件有密切关系。谁知道呢,没准儿高戈斯想要他兄弟的地址只是为了过去干掉他。

  “其实,”他说,“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有一阵子他住在中城的城门楼上,不过后来搬走了。”就这样,不用直接说谎也可以敷衍过去。不知道这个法子有没有用?

  “哦,”高戈斯回答道,“我很惊讶。我以为你知道。”

  亚力克修斯可以从高戈斯的眼神中看出他对这番半真半假的话的嘲讽。见鬼,他不相信。不管怎么样,既然已经决定这么做了,就要坚持下去。“我万分抱歉,”他说,“要不这样,我可以帮你捎个信。你看,我跟他是在安全委员会认识的,我可以看看有没有其他委员仍然跟他保持联系,不过我估计可能性不大。”

  “我明白了。哎呀,真难办。你看,我想在离开这儿之前和他聊聊。事实上,我们有好几年时间没联系了,实在是太久了。”高戈斯·洛雷登打了个呵欠,张开他那粗大的手掌,用掌背捂着嘴,“你看,我以前做了些他永远不会原谅的事。打那以后,我就一直想弥补自己犯的错,但一直没找到机会,直到现在。”他的眼神明亮而稳定,专注地看着教长,好像他们是法庭上的两名律师一样,“也许你知道了原因,就会理解为什么我那么渴望见到他。你的记性可能会因此变得好些。”

  亚力克修斯点点头,自己扯的慌这么容易被识破,他觉得很尴尬。“如果你觉得有用的话。”他说。

  “这是一段不愉快的回忆。”高戈斯说,“遗憾的是,这件事里我扮演的不是什么好角色。万一你听完之后不想帮我,我也只能认了。”

  亚力克修斯感觉到自己的指甲紧抠着左掌,心里嘀咕着自己怎么会这么紧张——这话说得,好像他不知道似的。“你弟弟确实是我的朋友。”他缓缓说道,“事实上,我很珍视和他的友谊。我希望自己能够帮到他。要是如你所说,你的目的是为了弥补过错,帮他解开困扰多年的心结,那我一定会帮你。要是我觉得你最好还是离他远点,那我就不会帮忙。”

  “很公平。”高戈斯平静地说。他身子前倾,背挺直了,双手握拳轻轻地搁在膝盖上。亚力克修斯注意到他宽厚的肩膀和粗大的手腕,觉得作为巴达斯的“大”哥,他的确名副其实。毫无疑问,高戈斯·洛雷登身上带有一种强烈的危险气息,如果夸张点描述的话,甚至可以说带着一种浓烈的邪恶气质。然而,亚力克修斯察觉不到他对巴达斯或自己有任何恶意。如果非要他当场做个判断的话,他不得不说,这个奇怪的、令人费解的壮汉是真心喜爱这个很长时间没有见面的弟弟,而且是真的关心他过得好不好。唉,为什么不呢,就算是恶人也有兄弟之情。

  而且,不管这个男人在均匀流动的元理之流中造成的错位——不,应当说裂缝——到底是什么性质的,他可以感到,绝对不是那种毁灭性的、负面的邪恶力量。高戈斯·洛雷登不是什么善茬,这点他可以确定,但他给人的感觉远远不只如此。在高戈斯身上有一种矛盾的冲突感,让亚力克修斯联想到武器。武器本身是一种制造伤害和破坏的工具,但既可以为善也可以为恶,取决于使用的人。于是他本能地意识到:这个人背后有一股力量在操控他,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

  “巴达斯跟你提起过他的家庭吗?”高戈斯问道。

  “只提到一点。”亚力克修斯回答,“我知道你们的父亲是农场的佃户。”

  高戈斯点点头。“在中邦。”他说,“严格说来,按面积来算,我们的农场甚至可以被称为庄园,但里面绝大多数是山地和森林,只有四分之一的土地可以利用。我们兄弟姐妹共五人,四男一女。母亲在我八岁时去世了,我想大概是死于某种肾脏感染。老大是姐姐,比我大一岁。我比巴达斯大两岁。接下来是克利法斯,比巴达斯小一岁。最小的是佐纳拉斯。”他歇了口气,然后微笑着说,“你弄懂人物关系了吗?还是需要我重复一遍?不过,这些都不算重要。”

  “请继续。”

  高戈斯歪着头,“与中邦大多数的农场一样,我们的农场也属于城里的某个家族。我们的领主是费利安,你肯定认识。近年来他们渐渐败落了,但在我们小时候,他们的势力不可低估。”

  “我听说过。”亚力克修斯说。

  “唉,”高戈斯深深地吸了口气,似乎在做出极大的努力。“大约十八年前,我们全家都在农场里生活,领主的儿子以及他的一个表兄弟到乡村来度假。他们宣称是来买赛马的,但我认为真实的原因是他们在城市里惹下了麻烦,不得不离开那里避避风头。这在贵族子弟中是常见的事。他们很快花光了钱,不得不降低规格住到佃户家里。这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幸事,对我们而言更意味着麻烦。他们住了一周,觉得这里的生活无聊透顶。他们成天无所事事,只在农舍里无精打采地和山羊混在一起,或者长时间地外出散步。他们酗酒成性,经常撩拨当地的姑娘,但很快就倒了胃口,不再搞事。

  “我的姐姐,”高戈斯微微皱起眉头,“是个例外。他们很喜欢她。她不算是大美人,也未必多漂亮,但性情活泼,而且有一种犀利的幽默感,这让他们找到了点旧日生活的影子。更糟糕的是,她根本不喜欢自己的丈夫,甚至看不起他。她的丈夫是个挺讨喜的人,却也是个彻头彻尾的农民。而且他们在一起没能生出孩子,让她无比懊恼。就这样,那些城市男孩成日和她厮混在一起,而她的丈夫格拉斯似乎不怎么介意。显然他们不过是调调情,没什么更进一步的举动。再说,格拉斯是个老实人,只有当你放跑了他的猪群或是在他的胡子上点火时才会发脾气,或者说,才能让他注意到这件事。但是,我们的父亲和巴达斯完全不能接受。至于我——”高戈斯把头转开了一点,“我成日梦想能离开中邦,到城里生活。当这两个年轻的蠢货出现时,我忽然觉得机会来了。

  他一动不动,默默坐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又突然开口,“显然我姐姐也打着同样的主意。”他说,“当她意识到这两个男孩对她有兴趣时,就开始放长线钓大鱼,只调情却绝不越线。她说的话透出言外之意:只要他们愿意带她一起回城市,就任凭他们摆布。可惜这两个家伙太蠢,根本领会不了她的暗示,只觉得她诱惑了他们,又把他们给耍了。他们不喜欢这样,他们头脑简单,无法应付这么复杂的局面,况且这事也不值得他们费老大的劲去处理。他们开门见山地表示,除非她从了他们,否则就要搬到位于山谷上的另一家农场去住。我姐姐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更何况通奸这件事本身也不符合她的天性。而我却只觉得离开农村的机会正在从我手中溜走,除非我立即行动起来。

  “那天,他们宣称要离开我们的农场。父亲非常明显地表达了他的愉快,巴达斯、克利法斯以及我们的姐夫格拉斯都很赞同。这是格拉斯头一次展示他那点硬骨头。我们的姐姐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断然离去,那两个家伙坐在门廊处,等别人给他们的马上鞍。我当时的想法是,此时不做点什么,就再也没机会了。因此我走到他们面前,开始对我姐姐对待他们的方式表示同情。当然,是间接地。

  “他们说了些‘天涯何处无芳草’之类的话。我说他们太轻易放弃了。我告诉他们,他们的应对方式完全不正确,干吗要等她像个乖乖女一样心甘情愿地就范呢,他们应该主动出击,想要什么就自己动手。我暗示他们,这是她一贯的风格,她一直等着他们主动踏出第一步,对他们没有采取行动也同样感到困惑呢。

  “他们当然相信了我,声称这一套和他们以前熟悉的手段截然不同,为什么我之前不提醒他们呢?接着他们问我,知不知道她大概跑去哪儿了。我知道她在河边洗衣服,把路线告诉了他们。他们说,我的描述太复杂,为什么不亲自带路呢?我无所谓,于是我们一起去了。我当时心想,这就对了,我终于有机会离开这里了。

  “正如我所预料的,她就在河边。一开始,他们彬彬有礼。但等到我姐姐发现她什么也得不到时,她开始发脾气骂人。当费利安家的男孩打算抓住她时,她用一块石头狠狠地砸了对方的脸,砸出了血。这下,两人彻底失去了耐心,开始粗暴起来。

  “我觉得他们没我帮忙也行,正要躲起来,这时候我惊恐地看到有人来了。父亲、巴达斯和格拉斯听到了尖叫声,手里拿着锄头赶了过来。我完全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我不希望自己未来的金主被暴揍一顿,或者吐露实情,告诉大家是谁误导了他们。也许是我过于恐慌——不,我只是太过于在乎自己罢了。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我一辈子都很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那两个家伙的马就拴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其中一个马鞍上有一张弓和一个箭筒。我拿了弓和箭,躲在石头背后,在父亲和其他几个人经过这里的时候,一箭将格拉斯当场射死。

  “我的如意算盘是,让他们以为有强盗埋伏在这里,把他们吓跑。本来这法子的确有可能奏效,但事出偶然,巴达斯看到了我,叫出了我的名字。我知道我完了,我已经洗不清自己了。我不得不把他们全都干掉,之后再去想怎么将事情圆回来。因此我对父亲和巴达斯下了手——我以为我把他们俩杀掉了,但我太过粗心——然后跑到河边,把费利安家的男孩一箭射死。另一个家伙——我提到过他的名字吗?他叫克里拉斯·赫丁——落荒而逃,这下我真的束手无策了。我必须干掉他,同时还得对付我姐姐。我打的主意是,让现场看起来像是强奸正在进行中,我们一家忽然出现,双方混战一场,而我是唯一的生还者。除非我干掉所有人,否则这个说法就会穿帮。现在仅剩两个活口,其中一个已经跑进山谷,还有一个是我姐姐,浑身是血地站在河中对着我死命尖叫。

  “我的确有点慌了手脚,对着我姐射了一箭,以为把她干掉了,然后离开这里去追年轻的赫丁。那时候我只剩两支箭了,而两支都射偏了。最后我只能追上他,用一块木头解决掉。等我回到之前的地方,我惊恐地发现地上少了两具尸体,巴达斯和我姐姐。我顺着地上的血迹朝家里走去,但刚绕过山丘,来到山的这一头,就看到克利法斯和佐纳拉斯手里举着他们的弓箭冲我而来。我当机立断,拔腿就逃。我跑到那两个家伙拴马的地方,跳上马,一直不停地奔跑,直到甩掉所有人为止。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的家,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我的兄弟。”

  他抬起头,苍凉地一笑。“我警告过你,这段回忆不太愉快。”他说,“显然,我是这件事的罪魁祸首,但从这宗惨案里活下来的人也不算多光彩。你还要我讲下去吗?”

  “你是说,事情并没有就此了结?”亚力克修斯说。

  “哦,是的。你确定要继续吗?那么,好吧。之后的故事,显然并非我亲身经历,是我姐姐告诉我的。我倾向于相信她说的是实话。她也不算什么好人,但我从来没听过她故意说谎。

  “据说,当尘埃落定,所有的尸体都下葬以后——说实话,费利安家族在这件事的处理上显得相当仁慈。他们承认了强奸的罪名,将两个年轻人的死与强奸的罪责互相抵消,就不再追究了。反观大部分贵族家庭,都会不假思索地将幸存的人全部吊死。这样看来,他们行事还算公平。我刚才说到,等死去的人都下葬,活着的人伤势都愈合以后,巴达斯开始冲我们的姐姐来了,说什么这全都是她的错,如果不是她一开始就表现得像荡妇一样,事情也不会发展到如此地步。显然,他气急败坏,口不择言。既然我不在,两个城里男孩又已经死了,她自然就成了下一个替罪羊。

  “等到发现她怀了孕,他再也不能忍受,想把她赶出家门。结果另外两个兄弟不同意,于是巴达斯大发雷霆,怒气冲冲地离家去参军了。大家都以为他一个月内就会回来,结果显然他遇到了我们母亲的兄弟——麦克森舅舅。这个人一辈子东征西战,一路升到将军的职位。因此巴达斯索性不回来了。这让克利法斯和佐纳拉斯非常恼火,他们两个现在要干六个人的活,才能勉强维持农场的基本运作,负担租金。

  “他们开始把气出在我们的姐姐身上,而且比起动嘴,克利法斯更喜欢动手。她忍气吞声,直到快要临产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克利法斯有点喝高了,拿着一把小刀去找她。这件事发生以后,她不敢继续留在家里,唯一的出路就是去城里,找孩子过世的爸爸赫丁的家族,希望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些援助。”高戈斯抬起头,看着亚力克修斯的眼睛,“她一直固执地认为孩子的父亲是赫丁,不是小费利安。我毫无保留地相信她的判断。毕竟这种事她应该心里有数。而且我说过,她从不撒谎。

  “赫丁家族不像费利安家族那么显赫。诺萨斯·赫丁以金匠起家,后来将业务扩展到银行业,日子就红火起来。我想,他的几个儿子是通过赛马认识了费利安家的人。诺萨斯·赫丁是个讨厌的吝啬鬼,不过只要一涉及马,他就毫无顾忌,花钱如流水。费利安家的人也是如此。尽管赫丁家对这事不怎么高兴,但还是接纳了我姐姐,跟她说她可以在他们家待到孩子出生为止,之后他们会送她搭船去海外。在那里,她会得到妥善的照顾,而且没有人会一看到她就想起那些因她而起的麻烦。

  “那时候我也到了城里,和一帮通过非常规手段赚钱的下等人混在一起勉强度日。他们不能算真正的刺客,没那么高级。我们通常干些在黑巷子里揍人、火烧商店之类的活。不管怎么说,我偶然得知姐姐也在城里,第一个念头是我该离开这儿了。我并不担心费利安家或是赫丁家为我所做的事来找麻烦,因为我已经换了个名字生活。在我姐姐到来之前,城里没人认得我。不过,当时的我已经经历了太多刺激的事,短时间内对旅行和冒险都没什么兴趣。于是我留下来,静观其变。我开始跟赫丁家的一名女仆套交情以便打探消息。我得知,尽管我姐并不怎么待见我——这也相当合理——但她绝对更生巴达斯、克利法斯以及佐纳拉斯的气,尤其是巴达斯。因此,我鼓起勇气去见她。

  “我想她看到我实在是太吃惊了,以至于忘了嚷嚷该死的杀人犯,直到我开始跟她讲道理为止。因此,在一通形式多样的相互指责之后,我们暂时达成了带着戒备的休战约定。毕竟,我们俩是彼此唯一的家人,而且打小关系就特别亲密。我不敢说她已经原谅了或者放过了我,但她要替宝宝着想,而我则厌倦了之前发生的一切,迫切希望有个不那么痛恨我的人。因此我们同意,我要竭尽全力地弥补她,然后试试看能否让我们俩的未来没那么糟糕。

  “长话短说,我设法攒了些钱——我就不说是怎么攒的了——然后和姐姐出发去了岛上。大概是良心发现吧,姐将孩子留给了赫丁家。他们很愿意将孩子当自己人抚养长大,只要做妈妈的答应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当时姐相当沮丧,但我们都承认,考虑到我们打算进入的行当,带着一个小婴儿只会妨碍我们拓展业务。我姐就是这样的人,一旦下定决心要做什么,绝不会让感性的情绪成为障碍。

  “我们去了岛上,做起了放贷的生意。一开始不太稳定,后来就红火起来。至于是什么让我们的生意有了转机,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下次再讲给你听,教长,这个故事你可能会有兴趣,因为这里面涉及你的专长。不管怎么说吧,一阵子以后,我们发现生意走上了正轨,生活也安定下来,我们以某种方式将过去那些糟心事远远地抛在了脑后。就这点而言,也算好事。那时候我们俩都意识到——该怎么说呢,因为要对抗共同的敌人(也许就是生活本身)而形成的互不侵犯联盟——或者说,我们的非正式约定现在已经没什么用了。趁着大家还没撕破脸,此时分道扬镳对我们俩都有利。我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当你隐隐约约感觉到双方的关系即将分崩离析,趁着互相攻击之前赶紧各走各的路不是件坏事。

  “我们搬到了遥远的思科纳,开了家规规矩矩、光明正大的真正的银行。我不得不承认,她是我们家最有头脑的一个。我虽然混得不算差,但她的生意才叫真的成功。反正据我统计,在海湾那边的一切,连人带物,都是她的。也许那地方太小,让她还不能大展拳脚,但是对一个从中邦来的农夫之女来说,这已经算是很大的成就了。我时不时提醒她,要不是我,她可能现在还在格拉斯的农场挖大头菜、打理羊群呢。虽然她仍然嘴硬,但至少在我这么说的时候,她不再向我扔东西了。”

  亚力克修斯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像一只看到蛇的兔子。这个人本身就是一个既可怕又令人迷惑的存在。“孩子呢?”他终于开口问道,“你姐姐的儿子,被她留下来的那个。”

  “其实是个女孩。事实上,我要见洛雷登也是因为她,尽管当时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自己可能来得太晚了。”他叹了口气,“你会问这个问题,我倒觉得很奇怪。我以为你一听到那个姓氏就会——”

  亚力克修斯的喉咙变得异常干燥。“赫丁。”他说。

  “他们给那个女孩起名叫伊苏斯。”高戈斯继续说道,“这不是她母亲给她取的,赫丁家想给她起一个彰显高贵门第的名字,将她和死去男孩的弟弟一起抚养长大。那个弟弟的名字叫提奥菲尔。”

  “提奥菲尔·赫丁。伊苏斯·赫丁。”亚力克修斯的脸惊恐地变了形,“哦,天哪,那个女孩——”

  高戈斯冷酷地点点头。“最为讽刺的是,”他说,“她根本不认识巴达斯,不认识我,也不知道过去发生的一切。在她心目中,巴达斯是杀了她最亲爱的叔叔提奥菲尔的凶手,而提奥菲尔是那么多人里唯一关心她的人。令人毛骨悚然,不是吗?我们家在涉及运气啊、善恶啊之类的破事上面总比别人家多了些磨难。”

  “哦,天哪,”亚力克修斯又说了一遍,“她是他的外甥女。”

  “幸运的是,”高戈斯说,“她还活着。只不过让她活下来的是运气,而不是她的脑子。”他摇摇头,继续说道,“这事闹成这样是我的错。一打听到消息,我就马不停蹄地往这里赶,但是我一来就看到了贴在法庭门口的单子,这才知道了这场可恶的决斗。”

  亚力克修斯不知道该怎么看待这一切。首先,他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发现这两个人之间的纠葛的。他想提起在朗读誓词的时候他做的梦,以及头部、胸口和手臂忽然冒出来、又悄然而逝的疼痛。这一点点、一滴滴都指引着同一个方向。他想问高戈斯是不是认识两个岛民文纳德和维特里丝。他想知道他那位没提起名字的姐姐做生意的方式为什么会涉及他的专业领域,从而引起他的兴趣。但他什么也没问。

  “你说你想我捎个信给巴达斯?”他尽量保持中立地问道,“你要我跟他说什么?”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高戈斯挠挠脑袋的一侧,承认道,“我想我应该告诉他关于伊苏斯的事,她的真实身份以及种种纠葛。要是在他削断她右手的所有手指之前告诉他,可能这事的结局会好一点,也有可能更糟,我不知道。没准儿他知道了,会因此丧命。”他身子前倾,非常认真地继续说道,“我爱我的弟弟,教长。一直没变。我们小时候关系很好,虽然不像我和姐姐那么亲密,但我们一起长大,孩童时期一直玩在一起。在这种情况下,你很难不爱你的兄弟,即使最后发现你同时也恨着他。如果你有兄弟或姐妹,也许你就能理解我的感情。我承认要和巴达斯和解非常困难,因为这个烂摊子几乎全是我一个人造成的。记得吗,我一开始就坦率地说了。我不抱幻想。但我不是个邪恶的人,亚力克修斯,我只是个曾经做过坏事的平凡人。可能直到现在我还偶尔做些坏事。但如果我能为我的弟弟做些什么,我会毫不犹豫。最理想的状况是,我想让他趁着还有时间,马上离开城市。如果愿意的话,可以跟我走,不愿意的话,就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我会很乐意帮他搞定钱啊物资啊之类的问题,甚至可以尝试让他和我姐姐和好,不过我猜这件事不太容易。不管怎么样,你一定得相信我,我绝对不会伤害他。”

  他忽然站了起来。亚力克修斯想要挽留,但最终没这么做。“那你要我跟他怎么说?”他再次问道,“先假设我能跟他联系上,但我不敢保证。”

  高戈斯舔了舔嘴唇才开口。“告诉他关于那个女孩的事。”他最后说道,“当然,他不一定会相信。就算信了,也可能以为我现在才告诉他是为了让他痛苦,那我就没办法了。”他犹豫了一下,接着说,“告诉他,我想跟他和解。没别的,就因为他是我兄弟,而我很想念他。亚力克修斯教长,告诉他,我爱他。我想这些就差不多了。”

  高戈斯快步走向门口,开门出去,在身后关上门。他走后,房间忽然显得格外空旷,他的离去让亚力克修斯联想起元理的运行规则——偶尔可以为人所用,可以为善也可以为恶。他久久地坐在那里,翻来覆去地想着刚才听到的事,想从中挑出某些有用的信息,帮助他理解过去几个月以来发生在他身上,以及其他人身上的种种异事。凑巧的是,这种种异事发生的时间大致都在特姆莱来过城市的消息为人所知以后。他想到那时巴达斯·洛雷登奄奄一息地躺在家人的尸体中间,记起在非常时期他做过的一个梦。梦中他似乎看到巴达斯手举火把,策马跑过一个燃烧的营地,显然想在满地女人和孩子的尸体中寻找什么人。一个男孩躲在马车下,看着他。不知为什么,他认得那个男孩是小特姆莱。这一切的背后有一股简单的力量,他几乎可以看到它的形状,尝到它的味道,却始终抓不住。他甚至站起来,在地图上寻找思科纳的位置,但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

  他意识到,每次遇到这种情况,他总是很想念卡纳迪。他的思绪飞到了此时正在岛上的老朋友——

  多亏一个基本算是陌生人的岛民伸出援手,鼎力相助,将他的老朋友和洛雷登的助理一起送到了安全的地方。那助理也算是洛雷登某种意义上的朋友和同伴了。他这么想着。

  脑子里装了这么多问题和未解之谜,他本该开始头痛了,但并没有。亚力克修斯教长,告诉他,我爱他……对于一个杀害了自己的父亲和姐夫、试图谋杀自己的弟弟和姐姐、一手促成他姐姐被强奸的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是多么不寻常啊。他相信高戈斯。没有理由认为这样的人不懂得爱或是其他感情。事实上,他有一种敏锐的直觉,认为不论高戈斯选择做什么,都会不惜代价将它做得很好。这的确是个有趣的人。

  想到最后,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没有做噩梦。

  (1) 容量单位。一夸脱等于两品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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