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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如果能稍微知道一点现在的情况,我心里会踏实很多。”希斯莱喃喃自语。他呼出的气结成一团白雾,在惨淡的月光下格外显眼,他的话也被夜晚的冷空气冻住了,“第一次尝试已经够失败的了,这一次我也不太乐观。”

  特姆莱在他身边,蜷缩着身子躲在马车下,看着桥头堡塔楼上燃烧的火把,身子微微发颤。“多半是家庭恩怨。”他回答,“这种事我们不需要知道,也没必要关注。我只担心这是个陷阱。”

  “肯定是。”特姆莱左边的那个人说道,“说真的,这种话听起来压根就不靠谱。敌方将军的哥哥来告诉你,他打算半夜打开城门,放下吊桥——天哪,特姆莱,连这种鬼话都能信,还有什么故事是你不信的?挎着一篮子风的老妇人?牙仙子?”

  特姆莱的脸沉了下来,不过其他人看不见。“如果觉得有蹊跷,我们就取消行动。”他说,“但如果你们所谓的陷阱里包括了打开城门、放下吊桥这种事,那我愿意上当。”

  “他们可能设下了各种埋伏等着我们送上门:火油、陷坑、投石机,甚至一整连的弓箭手近距离射击——”

  这只是最起码的,特姆莱心想。头一百个攻进城门的人能够挺进超过十码,我就已经很吃惊了。只不过这些伤亡都在预算簿里,列在“可接受的损失”一项下面。即使我们在前九十秒的时间里损失一千个人,也比最初的预计强……

  “嗨,”希斯莱悄声说道,“快看。”

  “我的老天,”在队伍那一头,有人说道,“城门开了。”

  桥头堡塔楼下的阴影中似乎出现了一丝质感上的变化。特姆莱屏住了呼吸。他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下令进攻,以免错失良机。命令下达后,他的人有极大的机会进入城市,完成各自的任务。假设局势的发展与原计划没有太大的偏差,一旦入城,一支分遣队会袭击塔楼,占领城防机械,防止它们轰击堤道。另外两支队伍分头前往城墙两头的塔楼,截断城墙上的通信,防止守城军队在己方战士通过城门的时候搭弓射箭。再派一支战力强大的部队在城门口设立据点。之后,假设城市的增援主力尚未抵达(各分队计划在三分钟内完成任务,如果在城墙上遇到抵抗力量,则延至四分钟),他们就沿着城墙根向两头推进,对前来的城市增援部队形成包围圈,切断其退路,防止他们逃入迷宫般的街道和广场。如果计划奏效,城市就会像一块刚从烤肉叉子上取下来的兽肉,被分割成各个分遣队可以掌控的小区域。

  特姆莱在脑海里通盘推演着攻城计划,就像小时候在草原上趁夜网兔子一样。首先,等兔子外出吃草时,悄悄挪到兔子和兔子洞之间,布下大网。接着点灯、弄出声响,惊吓兔子,让它们朝安全的家的方向飞奔,撞在网上。之后,你就能悠闲地将它们从网里捞出来,扭断它们的脖子。这么描述下来,整个过程其实挺简单的。

  一旦下达命令,后面的事就不是他能掌控的了。话说回来,他从一开始就不见得对局势的发展有任何控制。

  “上吧,”他用手肘撑在地往前爬,直到脑袋从马车底下探出来,“祝你们好运,各位。佩里美狄亚城里见。”

  高戈斯·洛雷登跨过一名卫兵的尸体,将全身的重量压在绞盘的摇柄上。吊桥被刻意设计得体积庞大,就是为了防止有谁以单人的力量把它放下来。他感觉到了胸口和背部肌肉拉扯的紧张感。很快,吊桥本身的重量就会占据上风,那时候他就得赶紧跳到一旁,以免被卷扬机飞速旋转的手柄打到半空。到了那时,他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再往下压几寸,佩里美狄亚将不可避免地沦陷。

  箭囊的背带将他的肩膀勒得生疼。他停下来,取下斜挎在背上的箭囊,以免卷扬机的手柄意外钩住背带。接着,便是无法回头的一步。

  也可以说,他早在多年前就走出这一步了。

  他射杀了他能看见的所有卫兵。一共四个,跟前几个晚上经过他仔细探查的人数对上了。如果草原人做到了他们该做的,在城墙的另一头整装待发,应该能在六分钟内进入城市。有了他们的干扰,他可以趁机脱身,搭上早已在港口准备好的船。进展顺利的话,在城里人意识到大难临头之前,他已经在海上航行了很远了。

  忽然,他感到身下的手柄动了起来,下沉的力量比他下压的力量更大。他连忙放手,向后退去。卷扬机开始自己转起来,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听上去响亮得可怕。这声音可以一直传到中城,他想,只有死人才可能听不到这声音,猜不出发生了什么事。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不过停留了一会儿。最后的时刻已经过去。就像自杀的人感到脚下的凳子翻倒在地,或是跳下护墙时彻底失去平衡的那一刻,一旦过了这个点,你就失去了活下来的最后机会。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算是一种安慰。怎么办呢,反正现在无论做什么都太迟了,瞎操心有什么用?此时卷扬机像失控的船舵一般疯狂转动,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

  任务完成了,完成得非常圆满,身上既没有刺中肋骨的长矛,也没有钉在背后的箭。现在,该溜走了。

  我总算做对了一次。

  一道黑影在他面前渐渐加深,最后显出人形,是个来换岗的卫兵。他直愣愣地瞪着眼睛跑过来,甚至没有看向高戈斯·洛雷登。让他去吧,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和他缠斗已经没意义了。

  卫兵突然发现了他,犹豫了一下,停下脚步,对他喊道:“有人把城门打开了!快去求援,快点!”然后继续向前,消失在黑暗中。此时,已经放到底的吊桥弹动了一下,完全展平。远处因有屋檐遮蔽而显得越发黑暗的小巷里,火把的光芒正在接近。墙头传来大喊。门楼的拱顶下忽然有人出现,跑进城里,迅速分散。一支箭射中了卫兵,他从城墙上栽下来,死了。

  该溜走了。

  更多的箭掠过空中。那些箭从他身边射过时,高戈斯甚至可以听到咻咻声。在他身后某处,有扇窗户被打破了。有人高声喊了句什么,但声音很快就被咚咚的脚步声盖过去,那是脚步踏在吊桥木板上发出的空洞声音。更多的吆喝声从头顶传来,剑身相交,发出了四五下声响。这是大坝裂缝中渗出的第一股细流。再不走时间就来不及了。快行动吧。该溜走了。

  “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喊道。高戈斯看到一个提着灯的卫兵朝着聚集在城门处的人影跑去。“发生了什么事?”他问遇上的第一个人。那人抽出一把短剑,刺中了他。更多的箭发出咝咝声。他们一定是在盲射,没有亮光,根本什么也看不清楚。我总算做对了一件事。局面已经脱离我的掌控了。

  要毁灭一座伟大的城市,有许多正经的理由:向某个不可忍受的错误展开复仇;单纯的利益——比如某个势力强大、野心勃勃的商业力量决定赖掉一笔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的巨额贷款的本金;对城市所代表的一切怀有不可抑制的憎恨;或者仅仅是觉得城市的灰墙与青草和海洋不搭。有些城市被人出卖的报酬仅仅是二十亩贫瘠的牧场,有些城市被人以爱的名义背叛,还有的仅仅是因为它们的存在不为人所容。亚历克修斯领导的研修会里,有些智者甚至提出城市本身就是一种非自然产物,是地上的瘤子或增生组织,大地迟早会进行自我修复,铲除城市。有的城市被烧成焦土,而凶手仅仅是疯子、玩打火石和火绒的孩子,或者吹进面包炉门的窗帘一角。有些城市经历了多次摧毁和重建,以至于工人在挖地基建厕所的时候,得凿开好几层残垣断壁,像在挖一个多层蛋糕。

  高戈斯·洛雷登有他自己的理由,其中有复仇、憎恨,还有理性的商业伎俩。最关键的是,他只是听命行事。如果有人想分析是什么导致他做了这事,以上这些理由都成立。但高戈斯自己心里清楚,这么做是为了一个最好的、最有益的理由,这理由也主宰了自他离开中邦以后的一举一动:为了家庭。

  举着火把,提着灯的卫兵纷纷跑过来。其中一个停下来,向前倒去。其他几个立马来了个急刹车,低声咒骂着掉头就跑。他们中的一个会跑去中城的城门楼叫来副郡尉。而副郡尉会一把抓起剑和头盔,一边往这边跑,一边大声下达大多数人都听不见的命令。他会匆匆赶来,恰好与来犯的敌人狭路相逢。

  高戈斯·洛雷登深吸一口气,跑了起来。他没有跑向港口,反而向山上跑去。只要他跑得足够快,就有可能抢先到达那里,及时将弟弟拦住。城市已经完蛋了,我有一艘船在港口等着。他弟弟可能需要好一阵子才会反应过来,接着他就会问,你怎么知道?为什么你会准备好一艘船?好吧,等他问了再说,船到桥头自然直。

  就在他向前跑的时候,身后的城墙上传来喊话的声音。不是城市口音,不是困惑地想要了解情况的问话声,而是焦急等待许久之后的口令和确认。一支箭射中他身边的石板地,在地上弹了几下,像一只热切的小狗在他脚边乱窜。没关系,今晚高戈斯·洛雷登不会被箭射中,因为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他不会容许自己登上第一批伤亡名单。他跑着跑着,太阳穴忽然一阵一阵地抽痛起来。什么时候头疼不好,非得赶在这时?他心里想着,同时努力忽略它。

  有人抓住洛雷登的肩膀,他醒了过来。

  “快点!”灯笼后的人嘶声说道,“他们来了。有个混蛋把城门打开了。”

  洛雷登眨眨眼。他睡意正浓,头也很疼。“你到底在说什么?”他嘟囔着,“谁……?”

  “野蛮人。”那人回答,“快点行吗?他们已经拥上城墙了。”

  洛雷登跌跌撞撞地下了床,到处摸索他的靴子。“他们是怎么进来的?”他问,“你刚才说——”

  “有人把城门打开了。一个叛徒。我们人手不足,目前只有半个连的士兵在陶器市场那里抵抗。”

  他怎么也无法把脚套进靴子里。穿了一半,左脚踝卡住了,而他不记得遇到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处理,于是他把靴子拔出来,重新套进去。

  “有人召集预备役的士兵吗?”他问道,“卫戍部队呢?一定——”

  “我怎么知道?我刚从城门过来——我原本是去换岗的。”这人一边说一边将洛雷登的头盔递给他。

  “不,先穿锁子甲。”洛雷登呵斥道。

  “在哪里?”

  “那里,角落那边。”有人打开了城门,城里有个人故意打开了城门。

  一定是弄错了……

  他一边伸手摸索着锁子甲的扣带,一边在脑子里思考着应对措施。首先得向预备役以及卫戍部队发出警报,两支部队应该都有应对这类状况的紧急预案,他要确保大家都知道去哪里以及采取什么行动。他需要信差——

  “别管我这边的事,”他说,“去找信差办公室的人。那里应该有至少十名信差在待命。我需要他们在两分钟内到这个院子集合。去吧,快跑。还有把灯留下——”

  最后一句话说得太迟了,那家伙已经带着灯跑了。洛雷登咒骂着,摸黑找到了自己的盔甲和剑。剑自然是那把古朗阔剑——

  世上之事固然多有巧合。但这次绝对不是。

  他还需要什么?蜡写板和尖头笔,但这里没有。地图和作战计划,全都在各部门的秘书长办公室,正在复写中。那么,指挥部呢?有人通知他们发生了什么事吗?他不敢赌,但目前他无能为力,只能等找到更多的信差再说。召集预备役军人以及卫戍部队是重中之重。还需要更多的信差,向他汇报目前的战况。该死的,设立信差办公室的时候,他怎么觉得有十名信差随时待命就够了呢?这是你的老毛病了,巴达斯,你从来不动脑子。

  接下来呢?他踉踉跄跄地赶到中庭,一路上绞尽脑汁。等信差到齐,他将他们分别派去了不同的地方,看着他们消失在黑暗中。幸运的是,这边闹出来的动静引来了几个过路的,大多是军需部的文书。他临时指派他们充当信差,让他们到指挥部的各个负责人那里去。这些人在惊慌失措之下,不假思索地带着口信走了。

  如果敌人已经占领了城头,怎么才能阻止他们长驱直入?这取决于己方兵力,以及是将力量集中起来还是兵分几路。如果敌军在城墙下没有遭遇抵抗,那么他们可以直接穿过城门,沿着城墙两边到达下一个墙梯处,从两个方向同时进攻戍卫军。我当初应该针对这种情况专门制订一个作战计划的,但在那时,谁想得到居然有人打开城门呢?

  指挥部的几个负责人跌跌撞撞地赶到中庭。总工程师和他的副手第一个到,两个人都在睡袍外面直接套上了锁子甲,戴上了头盔。接着是弓箭队队长,他全身披挂整齐,携带着武器,还带来了他的四个副手。四支步兵队伍——护卫队、卫戍部队、预备役军人以及辅助部队——的指挥官也都来了,有的顶盔贯甲,有的没来得及;有的带着手下,有的独自一人。接下来赶到的是工程部和军需处主任。后勤部的负责人暂时出缺,因为前主任被提拔去海关上任,这是一次政治任命……倒数第二个来的是总督。最后一个赶到的是郡尉,他那一身华丽的仪仗甲上还残留着为了妥善保存而上的油,于是小腿和脚踝处粘了许多灰尘和落叶。

  洛雷登迅速将当前的局势解释了一遍,接着下达命令。大家都没有异议,大部分人似乎知道该做什么:总督负责城墙,郡尉去组织中城的防御……最后他总算可以离开了。一踏上主大道那又长又宽的下坡路,他立即拔腿狂奔。高戈斯恰好在他离开门楼时赶到。但在黑暗和混乱中,他们没有认出对方。

  梅特里亚斯·克罗丁是个制造科学仪器的工匠,手艺出色。白天,他在仪器制造区中庭西翼露台二楼的一间小而齐全的店里工作,眯缝着眼将细小的刻度刻在仪器上,手里的焊接喷枪灼烤着手指。夜晚,他是一名中士,负责在自己的警戒区巡查。对他来说,这份工作还兼有一份社交的功能,是邻里赋予他的荣誉,代表着他们对他那勤劳有用的生活的认可。他喜欢这份义务,不过是每周几个小时的训练和少量的书面工作罢了。还能有个聚在一起开会的好借口,会后大家可以留下来就着一两壶苹果酒聊聊行业现状,交换城里的新闻。训练也不算什么麻烦事。他年轻时体格健壮,现在也没有过于退步,打半个小时的沙包外加一上午的靶场练习对他来说完全没问题。唯一的烦恼是,由于穿着簇新的训练服,必须时不时调整一下箭囊的背带。

  此时他站在桶匠广场入口对面的一排睡眼惺忪、局促不安的男人面前。他的连队人数少,夹在两支人数众多的队伍中间,分别是桶匠队与制甲师队,每一队都有数名中士。然而,根据行会礼仪,再经过一番论资排辈,他发现自己居然成了下城守卫部队的总指挥。

  等真正的军队来了就好了,他自我安慰道,他们一定会很快赶到的。前方传来令人不安的喧闹声、呼喊声以及吆喝声,不知道离这儿有多远。还有零星的金属相交的声音。有什么东西朝着这里来了。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来的是战争。

  他紧张地回忆着自己在尼拉斯·伊利乌斯所著的《城市防卫艺术》一书里学到的基础理论。一百二十年来,这本书是警戒队军官的必读书目。在狭小的空间对抗来犯敌军——他还记得二十年前准备一等兵考试而刻苦攻读的那段文字——可以分两个阶段进行,结合弓箭的破坏作用以及步兵队列的阻碍效果。没错,这些他都学过,但从来没有停下思考一番。他猜想是先用弓箭射那帮混蛋,再把他们暴揍一顿的意思。这么说来,似乎的确有道理。

  他一边朝着前方的黑暗处张望,一边埋怨自己的近视眼,还有长期俯在工作台前而形成的罗圈腿和僵直后背。尽管他的妻子临时在他的头盔里塞了一条羊毛围巾,这头盔仍然有点过于宽大,系上头盔两边的绑带后,他的听力更是比平时迟钝了一半左右。

  弓箭的破坏作用……好,现在正是将理论应用起来的时刻。因为紧张,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尖细了不少。他下令给弓上弦,自己也开始动手:右脚的外侧顶住下弓臂末端,左腿跨过弓腹,膝盖窝抵住弓把,左手紧握上弓臂,将其向内弯曲(每次这么做的时候,他都很担心弓腹会折断,结果到目前为止一次也没断过),与此同时右手将弓弦套进弦槽处。这就完成了整套动作。这是标准程序,他已经练习过上千次了,但今天却尝试了三次才做对。

  喧嚣声越来越近,近到他可以判断出对方的位置:就在水管工居住区,那里聚集着制造水槽的作坊。他试图想象那里的情景,却做不到。蛮族人从他打小就熟悉的作坊前一拥而过,这个画面是如此不协调,以至于到了可笑的地步。他下令搭箭。

  这是一把相当新的弓。去年春天竞技开始的时候,他终于不得不承认,用了二十五年的那把弓拉起来有些吃力了。因此他给自己买了把新的。这把弓由山核桃木和柠檬木制成,拉力九十五磅,而原先那把紫杉木弓足足有一百二十磅。说实话,九十五磅对他来说还是有点困难,但男人总是要面子的。弓弦触到手指的部分感觉有点干。他很惭愧自己居然忘了给弓弦打蜡,万一弦断了,也只能怪自己不好。至于箭,他本能地选了最差的一支,箭杆有点弯曲,稀稀拉拉的箭翎略显寒酸。这支箭射出去时应该会偏向左上方,他对其中的误差相当了解。不过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用它了,战场上总有比回收用过的箭更重要的事。一想到要瞄准别人,他就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作为靶场的负责人,过去十五年里他不是一直在提醒弓箭手,不得在任何情况下把箭对准任何人吗?

  拱门的另一头有动静了——

  夜色太浓,除了移动的身影以外,其他什么也看不清。一群人正稳步向前,因不熟悉地形而显得相当警惕。管他的,不是我们的人。他头也不回地退到队列中,听到自己的声音在下令瞄准、拉弓……

  (左手的手腕因握弓而紧张,两个肩胛骨往后合拢的时候背部一阵刺痛。他试图瞄准,却找不到目标,只看到广场对面七十五码处有一个模糊不清的队列。)

  保持……放箭!他的手指松弛下来,弓弦弹回去,打在左臂内侧绑着护具的地方。他想追踪自己射出的箭,但它混在那么多箭里,立刻失去了踪迹。他听见自己大声喊道:搭箭、瞄准、拉弓、保持、放箭!与此同时,他也跟着自己的命令及时完成每个动作,仿佛回到了过去,他又成了一名在中士监督下进行射箭演习的年轻男孩。他感觉到左臂有一处肌肉开始抗议,如果不当心的话,肌肉很容易被拉伤。但他现在没时间操心这个,只能继续跟上指令。要知道,万一没跟上,肯定会成为整个区的笑柄——

  一个身影从他面前的黑暗中浮现出来,是一个矮胖粗壮的男人,刚到中年,双手握着一支长矛,眼里满是惊恐,从二十码以外向他直冲过来。原来敌人长这样,他心想。与此同时,他将瞄准的位置放低,看准了握把处往上一只手外加两指宽的位置,放松手指。他看到箭射中了目标,整枝箭杆没入那人的胸口,只剩箭翎和扣弦露在外面。那人向前冲了两三步,双脚一软,脸朝下摔倒在地。在他后面,又来了一个——有足够的时间搭上另一支箭,他无动于衷地想。此时的一秒钟被放慢,成了他生命中极为漫长的一刻。算了。如果估错了时间,他连拔剑的机会都将永远失去。于是他放开手中的弓,让它掉在地上(我那崭新的良弓啊,肯定有人会不小心踩到它)。他的手垂下来放到皮带处,摸到了腰间的剑柄端头。那把剑原先属于他父亲,是一把标准样式剑,传给他多年了——

  (这又大又重的恐怖玩意儿,对擅长精细工作的双手来说是一种折磨。剑术是强制训练的项目,但他从来没有在这方面努力过。他已经冒了被弓弦割裂手指的危险,才不要再被剑柄上的金属丝磨破手掌呢……)

  ——剑滑出剑鞘时发出模糊的摩擦声,他笨拙地举起来,感觉手上的重量难以承受。当敌人向前直冲,来到他面前时——

  克罗丁吃惊地注意到,那人闭着眼睛。这混蛋居然闭着眼睛冲锋,可怜的家伙一定是吓坏了。

  ——他手上拿的是一把剑身较短、剑柄较长的单刃剑。他将剑高高举过头顶,像挥着一根打谷壳的连耞——

  仪表匠人梅特里亚斯·克罗丁任由他冲过来,越来越近。当对方进入攻击范围时,他伸出剑,让那可怜的惊恐万状的蛮族人自己撞上去。此时双方已经离得很近,以至于他能听见空气从刺穿的肺部逃逸出来的声音。接着,那人摔在地上,将克罗丁的手臂带着向下,也将他的剑带得脱了手。于是,手无寸铁的他抬头看着下一个冲过来的人。和刚才那个人一样,这个人也是直直冲过来,手里拿着长枪,表情也是同样的惊恐。此时去捡起尸体下面的剑已经太晚了,但他还是努力了一把。正当他觉得剑开始松动、就要抽出来的时候,对方的枪头已经到了眼前,距离近到以他那模糊的眼神也能看清,分辨出叶片般的枪刃在石头上打磨时留下的新鲜刻痕。他等待着长枪把他戳穿,在那漫长的一秒里,他想,不知道疼不疼。就在这时,列队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侧身过来,将长枪挡开,接着一剑刺中对方的胃部,让对方惨叫连连。克罗丁很感激这个战友——天哪,多亏顶着生锈大头盔的吉达斯·马斯克里昂,这个给整个行业丢脸的吝啬鬼——还没等他说出谢谢,另一个敌人已经在吉达斯·马斯克里昂的脸上横劈了一刀,将他的鼻子从鼻梁部位砍断。震惊和剧痛让吉达斯僵在那里,对方趁机将剑插进他的胸膛,结果了他的性命。

  此时克罗丁已经将剑拔了出来,四处寻觅杀了他邻居的那个人,但不知怎么的,对方已经不在了。没时间仔细搜寻了,正前方又出现了一名敌人。那人跑了过来,却在接近的时候放慢脚步跨过尸体和垂死的人。在守城士兵的脚边,尸体和倒地不起的人越来越多。克罗丁看着那人,却见他仿佛忘了自己要做什么。他的眼中也有恐惧,但紧接着就开始权衡,思考着就这么冲过来是否可行。他站在那里犹豫了一阵子,两脚之间躺着一个垂死的人。那是一个又高又瘦的男孩,满脸胡茬儿,在锁子甲鼓鼓囊囊的袖子底下露出肌肉发达的精瘦胳膊。这个头脑清醒的小伙子意识到进攻已经失败,转身顺原路跑了。

  “已经是第三次冲锋了。”队伍里的一名小队长说,“还是不行,没办法击退他们。”

  “你为什么要发起冲锋?”特姆莱气喘吁吁,“让你的人躲开,我要用弓箭手清除这一片障碍。”

  四轮齐射就搞定了一切(搭箭、瞄准、拉弓、保持、放箭),剩下几个还站着的顾不得队形,转身就逃。又清出了一段百来码长的距离。队伍向前推进时,特姆莱心里暗暗窝火,那名年轻队长所犯的错误导致己方多人丧命。但他没有继续追究,而是将精力集中在前方的道路上,绞尽脑汁地回想着城市的地形,思索前方是否有便于设下埋伏的地方,街道的分布如何,以及这条路的旁边是否有另一条平行街道,可供敌军从侧翼和后方包抄。每一次他的人倒下,他都恨不得亲自跑过去保护那个人,将他拖到危险区以外,万一他还有一口气,是不是救得回来?但形势的发展已经脱出了他的掌控,多愁善感和高贵品格对现在的他来说略显奢侈。尤其是,目前发生的一切都是他挑起的。就算他再怎么想往前冲,加入激烈的战斗,也不能这么做。

  这话听起来像借口,但他很清楚,这就是事实。

  敌人到底躲在什么地方?他们已经走过了三个广场,却连一支暗箭也没看到。除了停在那里的几辆马车以及偶尔看到的一两个商贩的摊子,他们没有遇到任何抵抗。这是一个陷阱吗?还是说对方仍然处在不清楚战况的阶段?又或者,他们故意让这个区陷落以便集中力量,在更有利的地点布下防线?他有地图,但不记得最后拿过地图的是谁了。再说,这些是他本就应该知道的。他转头看了一下,怒气冲冲地呵斥起来。尽管他再三叮嘱,但队伍仍然没有保持整齐的队形,右翼过于落后,中军太突出。天哪,如果对方在此时发起攻击……

  沿着这条路下去, 他喃喃自语道, 经过出租马车的车房以及卖劣质羊肉馅饼的酒馆,应该就能到达皮带匠人行会对面。假设他们行进的速度和我估计的一样快,假设我没有在黑暗中错过一个转弯口,那么这里就是最合适的地点。

  到了,但我们来得太早,必须等到他们在蜡烛制造区的拱门处遭遇到抵抗时再出来堵住后路。这样就可以前后夹击,让他们既没有转身的空间也没有机会使用弓箭。至少,理论上如此。

  理论总是美好的。

  他停下来,举起手,身后的队伍来了个紧急刹车。他慢慢地数到五十——为什么是五十?哎呀,什么数字都一样——然后放下手,沿着拐角转到主大道上。这里人头攒动。

  从后面看,简直像是海军纪念日的大游行。要是远远地从前面眺望,那就是一个密密实实的楔形阵列,打头一群排着整齐的队列沿街行进,后面稀稀拉拉跟着一些提不起劲走快点,或是跟不上队友的人。已经是囊中之物了,他一边跑到前方随便挑了个人,一边喃喃自语道。

  被他挑中的敌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倒下了。洛雷登跨过他的尸体,带着紧随其后的士兵一拥而上,将整条街道拦腰截断。冲到可以跟敌人交战的距离时,只有几个人来得及转过身来面对他们。之后就纯粹是辛苦的力气活了。他们像挖泥炭或者砍伐疯长的树丛一样,不停地转动肩膀,抡起胳膊。你几乎可以感觉到恐慌像涟漪般扩散,从被洛雷登截断退路、遭到彻底碾压的后军,一直传到排得密密实实的中军。队伍中间的人因为距离太近,只顾得上躲避前排士兵手中长矛尖锐的尾部。队伍的溃散过程有点像什么东西在太阳底下融化,从固体变成了液体。

  众神啊,这确实是个陷阱,我上当了。特姆莱试图扭头看看这场灾难的边界,但后面人太多了,他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头、肩膀以及一根根长矛。尽管看不到,但后面的人接连向前推搡,竭力想避开看不见的震荡,让他意识到了这场灾难对士兵们的冲击。他们似乎无路可逃,除非另一支队伍碰巧在附近,并且能奇迹般地从后面包抄埋伏在这里的城市军。在那一瞬间,特姆莱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幅荒诞无比的图像:主大道就像香肠皮,里面包裹着密密麻麻的人肉馅,一层是我们的人,一层是他们的人,层层交织在一起,后面的人从背后捅了前面的人,又被自己身后的人干掉,就这样相互残杀下去,直到只剩下敌军的最后排和我们的最前排,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上做最后的决战。

  有人捅了捅他的胳膊,他转头看去。

  “……穿过那些房子,”那人说道,“把房子的墙壁砸开,那是砖木结构的。”

  乍听起来像是胡说八道,但特姆莱忽然意识到那人说的有道理。大致正对着他、大道的左手边有一排荒废的小木屋。他记得之前听说过,这些木屋的荒废是人为的,木屋的主人以为这一片土地会很快繁荣起来,因此买下作为投资。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排木屋的另一头是一条像弓身一样弯曲的长长的小巷,两头都通向仿若笔直弓弦的主大道。只要有足够的人推倒木屋的墙,他们就能穿到小巷中去。到时候战斗形势就会马上来个大转弯,甚至还有机会反过来包抄城市军。

  “动手。”在一片喧闹声中,他提高嗓音大声命令,“召集的人越多越好。看在神明的份上,动作快点。”

  没有工具,也没有机械,大部分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知道用身体推挤木屋的墙。他们拼命踢开门窗,从那里爬过去,斧头深深砍在柔软的灰泥墙上。墙壁倒塌的时候,人群就像草原上受到雷声惊吓的马群一样,争先恐后地向前拥去。其中一些人——大概有十二个——被压在了断垣残壁下。剩下的又推又挤,冲了过去,如同野草从石板地底下拼命钻出头。等部分兵力到了木屋的另一头,特姆莱这边的压力就大大减轻了,被堵在包围圈中的人终于有了出口。他身不由己地跟着人流从出口钻了过去,心里想着有多少人被留在身后,绝望地想要钻过墙洞。他们挤到这边来,却因为来不及而惨死在敌军的剑下。太多了,他想。然后他不再继续思考这个问题。因为无论死了多少人,对他来说都算太多,数学对他来讲就是这么简单。

  亚历克修斯教长被大叫和奔跑的声音吵醒。一开始他以为这栋建筑着火了,但叫嚷的声音听起来不像那么回事。在纷杂的噪声中,他只勉强听得出几个词。

  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听上去都是紧急事件。依常理推断,他最好现在就起床穿上衣服,但不知为什么,亚历克修斯依然待在床上。他仍然没有从混乱的呼喊声中听出发生了什么事,而且刚醒来就犯了偏头痛。他闭上眼睛,想要再睡一会儿——

  ——他看到一个宽敞的长条形作坊,里面有一张长凳。他自己似乎身在作坊的昏暗的一头,不过靠门那边看起来非常明亮。在那里,有两个人正在将一张完成了一半的弓挂在一个钉在墙上的木桩上。年轻的那个还是个大男孩,用双手抓着弓,紧紧将它压在木桩上,而年长的那个(是巴达斯·洛雷登)在弓弦上挂了个钩子,钩子系在一根绳子上。他将绳子穿过一个滑轮,再挂到屋顶的横梁上,从横梁的另一端拉下来。然后他在长凳底下摸索着取出一块铅制配重。配重的侧面刻着数值。这玩意儿很重,洛雷登绷足了劲才将它从地上拿起来,用两只前臂托着放到绳子尾端,将绳子系在配重上。

  “拿稳了。”他一边说,一边缓缓将手臂移开,让配重直接吊在绳子上。下沉的力道传递到滑轮,拉动弓弦,将整张弓拉弯了。亚历克修斯注意到,木桩下方的墙面上有几道刻痕。弓弦被拉起的顶点正好和其中一道刻痕齐平。

  “配重六十磅,刻度二十四。”男孩看了看刻度说道。洛雷登点点头,解开配重,将它轻轻放下。

  “弓腹部位还要再削掉一些。”他说,“把弓拿下来,放在夹具上,把小的刨刀拿过来给我。”

  男孩照他的吩咐做了,然后问道:“为什么要削弓腹?弓背的木头不是更厚一些吗?为什么不削那里?”

  刨刀的刀片有八寸长,两头有柄,柄与刀片垂直。洛雷登一边接过男孩递给他的刨刀,一边摇头。“你又忘了关于弓背与弓腹的基础知识了。”他说,“你最好背一遍给我听,顺便巩固一下知识点。”

  男孩叹了口气。当洛雷登往一块平滑的褐色石头上吐了口唾沫,慢慢磨起刀片时,男孩背诵道:“弓背张、弓腹缩,”他说,“正是这比例恰当、达到平衡状态的一张一缩让弓有了一定强度。这个我知道。”他用委屈的语气说,“我刚才问的意思是,既然弓背很厚,为什么不将它削一点,和弓腹平衡呢?”

  洛雷登头也不抬地再次摇头。“你忘了我教你的关于心材和边材的知识了?”他说。

  “我没忘。”男孩说道,手里摆弄着一个山毛榉木槌,“弓背用边材制作,因为边材年份少,容易拉伸。弓腹使用心材,因为年份久一些,不易弯折,即使你将它紧紧压缩,也能回复原来的形状。”

  “边材要薄,心材要厚。”洛雷登补充道,“因为压缩部位展开时产生的力量,比原先处于延展状态的材料忽然收缩更大,这才是关键。”他一边总结,一边用大拇指试探刀刃的锋利度,“这一点,你常常忘记。”

  “因为这句话太长了。”男孩回答,“我不擅长记太啰唆的话。要是我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会更容易记下来。”

  洛雷登笑了。“知道其中的含义确实有助于记忆。”他承认,“那么好吧,你就这么理解。想象特姆莱阁下——”

  亚历克修斯看到男孩的脸色微微一变。

  “——是边材,因为他很年轻。他教族人们做一些本来没有能力做到的事情。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提升了他们的能力,让他们拥有了力量。”

  “我不喜欢这种说法。”男孩说。

  “你不喜欢,说明它对你有好处。再说亚历克修斯教长,他是心材,因为他年纪大。当城市沦陷的时候,他被责任和重担压弯了腰。此时研修会将所有的力量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成为他个人力量的源泉。这种力量比部落所拥有的要大得多。”

  “啊,”男孩说,“我想我明白了。”

  “不只如此,”洛雷登提醒他,“之所以不能单用边材或心材来制弓,是因为拉伸边材的力量同时是压迫心材的力量,边材的拉伸造成了心材的压缩。”

  “现在我又听不懂了。”

  “没关系。先学着,以后慢慢会理解的。没有心材的支撑,边材会因为拉伸过度而断裂。没有边材的限制,心材也会因为压缩过度而断裂。这就是为什么弓背要用边材制作,当你拉开弓的时候,它朝着外面,而心材在里面,正对着你。”

  “我大概明白了。”男孩说,“我们是弓腹,他们是弓背。”

  洛雷登点点头。“大致如此。”他说,“行了,这刀片算是磨好了。现在,让我们看看效果如何吧。”

  ——教长睁开了眼睛,因为有人打开了门,冲着他大喊。

  “什么?”他嘟囔着,“大声点,我听不——”

  “敌人来了,”门口的男孩重复道,“他们打进来了。有人打开了城门。蛮族正在占领城市。”

  “哦,”亚历克修斯回答,“怪不得。”话音刚落,他就皱起了眉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我们该做些什么?”

  男孩耸耸肩。“领唱人和图书馆员请求尽快和您见面。”他说,“好像是隐藏图书馆或者把书籍埋起来之类的事。”他紧张不安地挪动双脚,“您还需要我做什么吗,教长?我可以走了吗?”

  亚历克修斯摇摇头。“不需要了,你走吧。”他说,“我是你的话,就赶紧回家,免得你妈妈担心得要死。”

  男孩感激地点点头,把身后的门带上了。亚历克修斯再次被留在黑暗中。他坐起来,用脚趾摸索着拖鞋。接下来,他应该穿好衣服,去找领唱人和图书馆员,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整个城市即将沦陷,想挽救图书馆几乎毫无可能,那里有超过十万本藏书摆在长达几里的书架上。至于说要拯救他自己,更是白费力气。匆匆赶到港口,一路推推搡搡地挤上船,光是这份紧张感就足以让他送命了,和被弓箭射死或被浓烟熏死效果一样。要是他能帮忙组织大家有效撤离,他一定会尽力去做。但事实是,他的存在只会碍手碍脚。要是房间里有点亮光就好了,他可以利用这最后几个小时——也许是最后几分钟——欣赏一下天花板上那名副其实的马赛克壁画,借此集中注意力并陷入沉思。可惜没有,而且他也不想费力在黑暗中摸索他的火绒箱。噢,见鬼去吧,反正他从来就没喜欢过这幅画。

  他的眼皮渐渐垂了下来,正要昏睡过去的时候,门忽然被打开,门外楼梯间的灯光洒了进来。来的不是男仆,甚至也不是双手各拿着一把血淋淋的刀子的草原战士。他认识这个人,只是不记得名字了……

  “亚历克修斯教长?教长?打扰了,您在这里吗?”

  他猛地睁大眼睛。“谁啊?”他叫道,“谁在哪里?”

  灯光打在那人的脸上。“是我,文纳德。您记得吗,我们之前在……”

  “对,对,当然记得。”亚历克修斯凝视着他,怀疑这是另一个梦境,“请进。”他补充道,“我能为你做什么?”在城市即将沦陷的关头,这种对话显得尤为突兀。但在这个静静等待死亡的夜晚,任何人来造访,他都相当欢迎。

  “我妹妹,”文纳德说,“她,呃,她打发我来接您。”

  “哦。”如果这是一个梦就合理多了,但显然不是。他能闻到灯笼里面灯油燃烧的气味,看到文纳德苍白的面孔。毫无疑问,此时此刻他人就在这里,他的表情于惊恐之外又添了一丝难为情,“她真是——太周到了。”

  “她坚持让我来接您,”文纳德回答,“真的有点吓人,不知怎么的,她好像预见到了这一切。”他盯着亚历克修斯看了一会儿,“教长,”他说,“我很抱歉,不知这么问会不会显得无礼,或者违背了您的道德准则之类的,但我很不安。您说,她是不是个女巫?要不是我们第一次来城里时您说的那些话,还有现在发生的这一切,我永远也不会想到这上头去——”

  她不是,但或许我知道谁是。“拜托,”亚历克修斯回答,“别问我。我最近对这个课题的研究表明,我对它几乎一无所知。”他用指关节揉揉眼睛,补充道,“说实在的,如果我们打算逃出城市的话,现在是不是该走了?我猜想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什么?哦,天哪,是的,我们必须马上走。”文纳德刚要转身,又停了下来,“您……嗯,不会带太多行李吧?我只是觉得不应该带着沉重的包裹和袋子上路。”

  亚历克修斯考虑了一会儿。“我不认为我需要带任何东西。”他说,“你能帮我把外套拿过来就够了。就在那里,椅子上。”

  “不用带书之类的吗?”

  他是指咒语书、魔法书、魔法用具、铜罐,或是藏有畜养的恶魔的陶灯之类的东西吧。“不用。”亚历克修斯确定地说,“我想带的东西很多,但没有一样是必要的。我都这把年纪了,能随性一点,你不觉得是好事吗?”

  出发时亚历克修斯非常肯定,自己不可能活着走到中城的城门,更别提逃出城了。结果发现大街上异常安静。远处隐约有动静传来,但不像是痛苦的哀号,下城也没有火光冲天。从城门到港口的这段路是由他带路的。他希望自己二十年前的记忆没有出错,那条通向港口的小路现在还走得通。

  “你是怎么过来的?我是指到我的住处。你是在城里乱起来之前到的,还是……”

  “是的。”文纳德气喘吁吁,努力想要跟上教长,“我当时正在旅馆吃夜宵,一听到传出来的第一波流言,就赶紧直接过来了。其实,”他补充道,“我会把你独自留在码头——码头有一艘小船,会送你到我的货船上,假设这两艘船都没有被偷走的话——因为我要回去接另外一个人。或者说,至少要试一试。”文纳德几乎要哭了,当时他们正好经过一盏路灯,亚历克修斯注意到了他的脸色。他的表情像是在说,他深陷于别人制造的、本可以轻易避开的大麻烦。那是一种深感不公的绝望怒火,比普通的恐惧和愤怒都要糟糕。

  “洛雷登?”亚历克修斯问。

  他点点头,“双方正在激烈交战中,我该上哪儿去找那位将领?就算找到了,我又怎么说服他丢下一切跟我走呢……”

  “我知道你一定会尽力的。”亚历克修斯带着肯定的语气对他说,似乎在鼓励小孩做一件虽然不怎么情愿,但对他大有好处的事一样。“我确定你能做到。”他真诚地补了一句。

  在离港口不到四分之一里的地方,他们不得不离开小路,来到主干道,加入汹涌的人潮。这一段路走得很艰难,让亚历克修斯联想到过度疯狂的节庆活动、他年轻时经历过的学生暴动以及火灾引起的恐慌局面。只不过,这里的人实在是太多了,男女老少都有,你推我挤地向前走去。在街道两边,总有一些机会主义者不肯错过最后的良机,放肆地劫掠那些看起来略为高档的店面,而翻倒的车辆以及倒塌下来的货物给人流的行进造成了极大障碍。巫术,他喃喃自语道。有这么多人朝着他们挤压过来,但居然没有给他们造成任何伤害,甚至没有踩到他们的脚。他并没有确凿的证据,可以宣称这里有超自然力量在起作用。但是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不管他们想要往哪儿走,那里总会出现可供行进和呼吸的空当。

  “我没有把小船停在码头上。”文纳德用提高了音量的沙哑嗓音悄悄说道,“那么做简直是在邀请别人抢你的船。所以我让划船的人将船藏在防波堤旁的拱形桥洞下,这样就没人看得见了。要知道,我当时并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大规模的恐慌。”

  凑巧的是,涌动的人群裹挟着他们直奔长长的防波堤。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有个傻瓜放了把火点着了其中一个仓库,火光经水面反射,提供了一定的能见度。“那里,”文纳德轻声说道,“哦,天哪,正如我担心的,有人想要抢着上船。快点。”

  亚历克修斯看到离防波堤约十五码距离的水面上,停着一艘每边有六只桨的小艇。小艇周围,不少男人和女人正在水里游着,有些正在设法攀上船沿。划桨的人正在用船锚、桨翼,甚至脚上穿的木屐敲打着入侵者。文纳德一边叫一边挥手,其中一名水手恰好抬起头来看到了他,连忙知会自己的同伴。他们奋力甩掉攀在船沿上的人,划着小艇朝文纳德和亚历克修斯站着的地方过来了。

  “接下来会比较麻烦,”文纳德嘟囔着说,“您没料到要游泳吧?”

  “没有,确实没料到。”

  “可惜。”有好几个人注意到正在接近的小艇,还有人拼命推搡,想要抢在前头。事实上,正是来自后面的推搡让文纳德和亚历克修斯意外落水,解决了所谓游泳的问题,同时又制造了另一个麻烦。

  亚历克修斯感觉到水正在没过他的头。唉,怎么说呢,他想,尽管我知道是白费力气,但至少我试过了。接着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拽紧了他的胳膊,把他拖了起来,他开始移动(尽管人还在水下),隐约朝着小艇划过来的方向靠近。当然,既然他已经正式宣告死亡了,那可以彻底放松下来——

  ——嘴里咽下的第一口水忽然进了肺部,他惊慌失措,几乎是与此同时,他的头露出了水面,接触到了空气,有好几只手抓住他,将他往上拉。咚的一声,他摔在小艇的甲板上,有人挤压着他的胸口——要杀他吗?不,好像是在帮他把水从肺部排出去。整个过程令人相当不适,当他两眼一黑,陷入昏迷时,他一点也不觉得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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