Ⅴ
“你真要这样吗?”凯尔遥望着城市,问道。
他觉得——不,他 清楚 ——这个主意糟透了,但他也知道,不该他做选择。
霍兰德眉头一皱。“别问了。”
他们在一处可以俯瞰城市的高地上,凯尔站着,霍兰德坐在石凳上喘息。一路爬上来显然耗尽了他的力气,但他坚持要来,于是他们到了这里,他对另一件事的态度同样坚决。
“你可以留在这里。”凯尔说。
“我不想留在这里,”霍兰德断然拒绝,“我想回家。”
凯尔迟疑片刻。“你的家乡对没有力量的人很不友善。”
霍兰德与他对视。衬着苍白的脸色和不久前变白的头发,他眼睛的绿色更是鲜艳,比以前的样子更震慑人心。不过,凯尔依然觉得那是一张面具。霍兰德—— 真正的 霍兰德——依然隐藏在不动声色的形象背后。他永远不以真实面孔示人。
“说到底那里是我的家,”他说,“我生在那个世界……”
他没有说下去。不需要说下去。凯尔知道他要说什么。
我也将死在那里。
作出巨大牺牲之后,霍兰德的容颜并未 衰老, 只是疲倦。这种疲倦是深层次的,曾经充盈全身的力量消失了,徒留一具空壳。魔法和生命在人和万物之中交相缠绕,尤其是 安塔芮 。失去了魔法,霍兰德当然不是完整的。
“我不知道这样行不行,”凯尔说,“毕竟你——”
霍兰德打断了他的话。“试一试 你 又没什么损失。”
此话也不尽然。
凯尔没有告诉霍兰德——谁都没有说,除了莱,因为非说不可——自己到底受到了多大的伤害。当时,约束戒指卡在他手上,霍兰德将自己的魔法——包括欧沙朗的,还有凯尔的一部分——灌进承继仪,他有种被撕裂的感觉。似是割舍了某个要害部位。如今,每当他召唤火,或者操纵水,或者施展任何血魔法,他都疼痛难忍。
每一次疼痛,都来自他最核心的一道伤口。
但又不同于真正的伤口,它拒不愈合。
魔法始终是凯尔的一部分,就像呼吸一样自然。如今,他喘不过气来。无论做多么简单的动作,他都不仅需要力气,还需要毅力。忍受苦难。忍受疼痛。
疼痛是我们活着的证明。
那是莱对他说过的话。在他第一次醒来,发现他们的生命相互维系的时候。在凯尔目睹他伸手烤火的时候。在他知道约束戒指及其魔力的代价的时候。
疼痛即是证明。
凯尔畏惧疼痛,每每想起就难受,它似乎一次次地加剧,但他不愿拒绝霍兰德最后的请求。凯尔欠他太多了,所以他什么都没有说。
他站在高地上环顾四周。“我们在哪里,对应你的世界?等我们穿越过去,我们会到哪里?”
霍兰德脸上掠过一丝慰藉,如同水面的反光。
“银木林,”他说,“有人说那里是魔法死亡的地方。”须臾,他又补了一句:“有人说那里没什么稀罕的,一直以来就是小树林。”
凯尔等他多说几句,但他慢慢地站了起来,倚着一根手杖,他的动作很轻,只有泛白的指关节证明他耗费了多大力气。
霍兰德扶着凯尔的胳膊,表示他准备好了,于是凯尔掏出刀子,割开手掌,那种刺痛比起即将到来的疼痛来说不值一提。他从脖子上取下白伦敦的信物,染红了钱币,然后按在石凳上。
“As Travars。”他说话时,霍兰德轻声地重复着。他们一同迈步。
★★★
疼痛即是证明……
凯尔紧咬牙关,忍受着一阵痉挛,他伸手扶到了什么东西,不是石凳或者墙壁,而是树干,树皮光滑如铁。他靠在冰凉的树上,等待痉挛缓解,当难受劲儿过去了,他抬头看见了一片小树林,霍兰德就在附近,活生生的,安然无恙。他面前有一条溪水蜿蜒流过,犹如一根丝带。远处,可见白伦敦的石头尖顶。
没了霍兰德——和欧沙朗——这个世界逐渐失去了色彩。天空和河水重现灰白,地面光秃秃的。这是凯尔熟悉的白伦敦。另一个版本的白伦敦——欧什卡把颈圈套上他脖子之前,他在城堡庭院里瞥见的——如梦似幻。然而,亲眼见证梦碎的时刻,凯尔心如刀绞,尤其是看见霍兰德也深受触动,那张面具终于破裂,悲伤难以掩饰。
“谢谢你,凯尔。”他说。凯尔知道他的言下之意:你可以走了。
但他的脚底仿佛生了根。
魔法导致变化成为常态,你很容易忘记有些东西一旦改变,就再也不能恢复原样。不是所有事物都能改变,也不是所有事物都能永无穷尽。有些道路漫长无期,有些则到了尽头。
两人默不作声地伫立许久,霍兰德不能前进,凯尔也不能后退。
最后,大地松开了禁锢。
“不客气,霍兰德。”凯尔重获自由。
他走到林边才回头,最后一次望向霍兰德,另一个 安塔芮 站在银木林中央,仰着头,闭上碧绿的眼睛。冬日的风吹乱了他的白发,吹皱了灰黑色的衣服。
凯尔停下脚步,在外套的无数个口袋里翻找。离开之前,他放了一枚红色的 令币 在树桩上。一个纪念,一份邀请,一件临别的礼物,送给凯尔再也见不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