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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特丽莎与马尔科姆暗杀公会高层和破坏熔炉的企图失败后,没有再发生新的袭击。没有受过改造的发条匠混进公会,也没有成群的故障仆从型冲向铁木大门。但公会在骑士大厅外的行动减少到了最低限度;没人想冒着在街上被掳走,然后沦为无助傀儡的风险外出。他们抽签决定由谁推着独轮车前往泥炭集市:叛逆们将边远农场送来的食物存放在几个地点,而那里就是最近的一处。安娜斯塔西亚相信那些叛逆会以配送食物来引诱新的受害者离开藏身处,于是在抽签时一再作弊,直到被人发现,然后干脆拒绝参与抽签。

其他人差点把她直接扔出去。

迫于情势,安娜斯塔西亚解释了下令杀死特丽莎的理由。这也就代表要说明那两位同僚令人费解的举动。而她接下来就必须坦白御林管理办公室的秘密研究项目。安娜斯塔西亚说明那个项目的作用时,其他人缩起了身子。等她承认叛逆们从进行研究的宅邸偷走了研究笔记和尸体时,他们纷纷抬高嗓门,称她为灾星。

她致力于寻找将熔炉化为武器的方法。但进展缓慢。在漫长而难熬的两个星期里,她抵挡恶毒的目光,等待捅进背脊的刀子,同时思索那些机器会否在她被同僚杀死——更可怕的情况是把她丢给那些叛逆——之前再次进攻。那两周的最后,她在黎明时分的骚动声中醒来。

就像许多幸存的公会成员那样,她选择在骑士大厅就寝。至少她在那儿有间办公室,有能关上的房门,不必和那些文员与连声呻吟的平民一起躺在商务层的地板上。她已经勉强习惯了太多精神和肉体都太过痛苦的人发出的噪音和气味,毕竟他们待在同一个空间。吵醒她的并不是音量。而是其中蕴含的精神痛苦。

她拉开办公室里能俯瞰商务层的那扇窗的窗帘。建筑物里能动的人类都挤在仅有的几扇尚未被木板封死的窗户——太过狭窄,就连折叠成标枪形状的仆从型都无法通过的那些——旁边。安娜斯塔西亚看不到他们的严重焦虑的起因,但打开办公室的门,站在螺旋楼梯的顶端以后,她听到了。

那个机械人的声音隆隆作响,仿佛炮声。它在惠更斯广场上回荡,令骑士大厅为之摇晃。就算没有簧片与发条的音色泄露天机,那种人类无法企及的音量也足以指出它的机械人身份了。她从没听过机械人用如此响亮的声音发话;她不禁好奇它的嗓音是否经过魔法强化,就像叛逆喀拉客警报那样。

安娜斯塔西亚赤着双脚爬下螺旋楼梯。台阶的铁制边缘让她的脚底隐隐作痛。到达商务层的时候,她有点头晕,但仍旧摇摇晃晃地跑到了窗边。

“让开。”她说。但其他人只是呆若木鸡地盯着窗外。安娜斯塔西亚补充道:“别挡道。我得看看。”

“是啊,”文员亚瑟说,“你真的该看看。”但他动都没动。

“要是我没看到该多好。”某个名叫佩特拉的技术人员说。她也纹丝不动。

安娜斯塔西亚正准备用力挥出几次手肘的时候,发生的某件事打破了魔咒。好几个人从窗边退开。两个人哭泣起来;另一个捂住嘴巴,跑向盥洗室。

起初她没法理解自己看到的东西。惠更斯广场充斥着毫无意义的轮廓……

……随后化作——

“天堂里的上帝啊。”她倒吸一口凉气。

——一堆尸体。数十个死去的男人、女人以及——噢,上帝啊——孩童,像木材堆那样摆放在一起,而其上方站着——站着——

—— 一台难以置信的机械人。她这辈子都没见过那种型号的机械人。那是在最古老的发条学记录里也没有提到过半句的型号。不可能、也不应该存在的某种型号。

站在死尸堆上的那台机械人并非仆从型,并非军用型,当然也不是拧颈卫士。但它是用这三者打造而成的。尽管它像仆从型和军用型那样以双腿站立,却有一对拧颈卫士的蹄子。它在死尸堆上踱着步子,仿佛某个嗜血的农牧神。这台嵌合机器发话时做着手势,显露出一条仆从型手臂,以及一条包含收缩式炼金剑的军用型手臂。这头丑恶怪物的身体甚至不对称。而且,就像安娜斯塔西亚在初次袭击的那天早上看到的袭击者那样,它的头部也装有便于展示松果体光芒的铰链。

“机械人们!”她大喊道,“立刻将视线从窗边移开!”它们照办了。

在那个瞬间,可怕的咔嗒声席卷了骑士大厅里的每一台机械人。整座建筑都被杂乱刺耳的滴、答、嗡、砰、叮当、噼啪和咔嗒声所占据。齿轮发出西班牙响板那样的声音,扭转过度的发条开始哀鸣,炼金术钢制的肌腱传来拨弦声。她只在即将出现故障的机械人身上听过这样的噪音。

(她想起了乌特勒支路上的那些哨兵。 噢,上帝啊。它们那时真的是在互相对话?)

与此同时,在骑士大厅之外,数十台机械人从国会大厦破碎的门板和窗户里冲了出来。另外几十台飞快地越过屋顶,爬上排水管,像黄铜石像鬼那样栖息在附近的建筑物上。其中一些专为特定的某种劳作进行过修改,或者配备了附件:她在聚集的机械人里瞥见了矿工特有的提灯和铁镐。这些新来者的锁孔上都有保护性的金属板,就像她在惠更斯广场的大屠杀中瞥见的某些机器那样。那些金属板里蕴含的意义就足以让她颤抖了。根本不需要成堆的尸体。但尸体毕竟摆在那儿。

这么多机械人的突然出现让窗璃咔嗒作响,地面也为之摇晃。它们的金属脚掌踩碎了广场上饱受蹂躏的镶嵌地砖;它们的手指捏碎了屋顶的瓦片,令碎屑落在地面上。

那是麦布,就像改动过的超禁制里提到的那样。他们真正的对手现身了吗?那个疯狂的战术家现身了?

“欧维在哪儿?”她问道,“谁去把欧维博士带来!应该尽快让他看到这些。”

“没有人应该看到这一幕。”他说。她自始至终都站在他旁边,却毫无察觉。

她盯着外面的恐怖景象,察觉了那个邪恶的真相:这个自称麦布的生物不受任何超禁制的控制。它是它自己的主人。它的意图就是毁灭他们。而且它拥有盟友。追随者。

我们究竟创造出了什么?

这场腐化并非某种能够曲解超禁制的可传播式故障。它散播的是某种单纯得多的东西:自由。摆脱超禁制和一切相应命令的自由。她从骨子里清楚这一点。

那台骇人的机器踱着步子,而尸体也随之移动和咯吱作响。血液的溪流染红了破碎的镶嵌地砖。那些受害者刚死去不久;他们肯定是在半夜时被那些机器从自己家里拖出来的。

她忽然意识到,叛逆们把那些尸体堆在了活板门的正上方。

这台疯狂的机器是什么东西?它来自何方?是谁在何时,又用何种方法制造了它?还有,老天爷啊,为什么?安娜斯塔西亚再次观察起那些不相称的零件来。组成麦布身体的不止三种型号。作为公会成员,她老练的目光在那些孔罩和法兰上发现了十几个不同批次与十几个建造年代的细微风格差别。

佩特拉颤抖起来。“我们是罪魁祸首。”她低声道。

“不。我们不是。”亚瑟转过身去,看着安娜斯塔西亚和欧维。“这些御林管理官才是,”混杂的情绪让他的嗓音又浓又稠,仿佛法国人的化学品浆液。“我们错在没有察觉你们变得多么病态。我们没能嗅到腐烂的气味,没能在它毒害公会之前及时切除。”

安娜斯塔西亚努力将目光从外面的残酷景象上移开。“我们只是为保护公会的秘密做了必要的事。我们——”

她停口后退,而那口唾沫落在了她的脸上。她用袖子擦了擦脸;袖口沾上了最近成为他们主食的maatjesharing——也就是盐腌生鲱鱼——的气味。

“这是你们的杰作!”亚瑟猛地指着窗户,“你们留下的烂摊子!”他的目光越过商务层,看向三三两两挤在一起的可怜难民。他们抱着自己或者彼此,瑟瑟发抖。其中一些正茫然地看着亚瑟,两眼一眨不眨。

“等那些机器攻过来的时候,记住是谁害死我们的,”他再次指向安娜斯塔西亚,“是他们。”

她抓住他伸出的胳膊,将他按在窗户上。要不是出其不意,她不可能成功;他可比她足足高上四英寸呢。“那不是我们制造的!我们没有创造过那边那个,那个,那个东西!是别的什么人干的。那个人运用我们的机密创造了那个怪物,让它转而对付我们。我们过去几个世纪所做的一切——一切——都被扭曲成了这种东西。”

“你们阻止这种畸形机械诞生的宏大策略,”佩特拉说,“就是打造人类怪物的秘密军队?”至少她没有吐唾沫。她语气里的恶毒足以让安娜斯塔西亚双目失明。“你们真是失败透顶。”

安娜斯塔西亚放开了亚瑟,免得因为他的反抗跌坐在地。他转身走开,佩特拉也跟了过去。安娜斯塔西亚目送他们离去,随后扫视周围,绝望地审视骑士大厅内部的状况。那是一道由垂下的双肩、发红的眼眶,以及对她真心保护帝国的行为毫不掩饰的蔑视组成的风景线。他们在窃窃私语,但她听不清内容。他们骚动的仆从发出的“嘀嗒-嗡-咔嗒-叮当”仍未止息。那些声音响亮得出奇,又毫无节奏可言。

这些未受感染的机械人陷入了某种非常陌生——非常不对劲——的状况。听起来几乎像是焦虑。他们精心编织的超禁制会仅仅因为声音而散开吗?因为某个特别的声音?因为以特定方式组合的字眼?

安娜斯塔西亚抱住了自己。不。胡思乱想什么都解决不了。

在此期间,那台自称麦布的机器在那道恐怖的防波堤上大步走着,它以魔法强化的嗓音如雷鸣般在国会大厦周边回荡。

它又比画了一下,就像古时的骑兵长官在挥舞马刀。那些所谓的“迷失男孩”随即散去,动作和涌入广场时同样迅速。

欧维手捂胸口,无力地靠向墙壁。安娜斯塔西亚冲上前去搀扶他,离得最近的两名仆从也一样。她扶起他的身体,而另一台咔嗒作响的机器为他搬来了椅子。

其中一台为他检查的时候,另一台说:“主人,您需要医生吗?”

欧维摇摇头,摆手示意它们离开。

安娜斯塔西亚凑近身子。“我没犯心脏病。眼下没有。”

那些仆从型正准备退回角落,但安娜斯塔西亚把它们叫了回来。“等等。你,还有你。来照顾我们。”

就在这时,另一群发条匠出现在隧道的入口,其中包括萨拉查,诺夏和鲁普莱希特。她招呼他们靠近。诺夏受伤的头部缠着绷带;她的模样引来了不少人的侧目与注视。托芙的伤势更严重;她被安置在一间临时充当医务室的实验室里。马尔科姆的斧柄打掉了她的好几颗牙齿。她很走运,因为那些搜刮补给的行动取得了成功。如果没有炼金术绷带的帮助,她恐怕会失去更多的东西。

“看看外面。”她告诉他们。他们照做了。她给他们留了点时间,让惊恐的呼喊声能够平息。“它们的领袖露面了。它就是我们在腐化超禁制里发现的那个‘麦布’。它似乎指的是一台机器。”她描述了那位发条农牧神。

“把拧颈卫士的腿装到仆从型的底架上?这太疯狂了,”鲁普莱希特摇摇头,“它光是能走动就让人难以置信了。”

“噢,相信我。它的动作相当灵活。”她摇摇头,又说:“但就我而言,我从没听过和这样的机器相关的任何传闻。”

诺夏耸了耸肩。“早期的记录可没有现在这么一丝不苟。”

“的确。但我觉得有趣的地方并不在这儿。”安娜斯塔西亚深吸了一口气。 他们已经看不起你了。你没什么可损失的。 “它自称为麦布的那个瞬间,骑士大厅里的每台机械人都开始咔嗒作响,就像是太久没做维护检修一样。”

“从这场危机开始以后,我们就始终在从一条要沉的船跳向下一条,”萨拉查说,“需要做的维护工作都堆积如山了。”

这正是我们的做法。这一直都是我们的做法。我们忍痛铲除自己不喜欢的事物,然后将其余的那些合理化。

“房间里的所有仆从型在同时发作?我得告诉你们,那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而且声音非常响。这可不是卡在齿轮传动链里的一粒沙子,或者钢板弹簧的金属疲劳能造成的。肯定有别的什么原因。”

“我也听到了。”欧维用尖细的嗓音说。他不再手按胸口,但脸色格外苍白。

他去过乌特勒支路那边。他听过那些机器的对话。马尔科姆也一样,但他如今身处牢房,戴着镣铐;还有托芙,但她正在实验室里昏睡。或许听过“嘀嗒”和“嗡”之类声音的任何人都一样——这点让安娜斯塔西亚恐惧不已。他们只是没能分辨出自己听到的东西。因为这根本不可能。

“这件事无疑很吸引人,”鲁普莱希特说,“但也许我们更应该关注眼前的事实:那些叛逆居然把一堆该死的尸体堆在了我们的正门口。”

冬天眼看就要过去;天气也越来越温暖。他们不能指望寒冷的日子抑制住腐败。他们必须搬开那些尸体,而且要尽快。否则等季节变迁时,血肉腐烂的恶臭就会取代郁金香盛开的芬芳;黑色苍蝇的云朵会遮蔽春日的太阳。问题在于,他们该冒险派拧颈卫士外出清理死尸,还是只能亲自出马?

安娜斯塔西亚说:“我认为这两台机器能为我们解惑。”她指着那些仆从型。

它们齐声说:“女主人,我该如何为公会效劳?”

它们的身体很安静。除了永无休止的嘀嗒声以外,就像平时的机械人那样安静。的确,那些噪音消失了。不光是眼前这两台,听觉范围内的所有机器都恢复了平静。它们的秘密交谈停止了。

“就在不久前,你们的身体相当吵闹。你们需要维修吗?”

“不,女主人。我的运作还在可容忍范围内。”

“不,女主人。我承受了几次刮擦,一枚陀飞轮也出现了一道发丝状裂缝,但我正以自己的机能监控其影响。如果不进行修理,它们很快会降低我的性能,但目前我仍然处于可容忍范围内。”

安娜斯塔西亚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也许我误解了在那条路上看到的景象。也许我们都是。她几乎就要相信那才是事实了,但就在这时,她回想起了一句话,那句口气就像是非正式问候的话: 发条匠在撒谎。她由衷地期待事实证明她是错的,期待以失败的演示给予其他人进一步质疑她的判断力的理由,然后说:“告诉我:你们刚才在谈论什么?”

诺夏、萨拉查和鲁普莱希特对这个问题的反应,就好像她刚刚指控那些机器在私下纵欲狂欢一样。但在其他人提出反对之前,那些仆从型就发出了咔嗒声。以及咔嗒声。还有吱嘎声。那是众所周知的声音:那是稳步增长的强制力之声,是未能履行的禁制发出的不和谐音。让帝国的齿轮得以转动的旋律。这种从美好的岁月存留至今的声音本该令人宽慰。但这些仆从徒劳地抵抗着必须给出答案的禁制,这让她的神经拧成一团,仿佛一块拧过太多次的洗碗布。不安正一点一点地将她撕裂。

她询问的那台机器全身颤抖,直到轮廓几乎变得模糊不清。它的脚趾嵌入了地板。最后,它以发颤的嗓音——而且因禁制的炽热变得脆弱易碎——开了口。

“我们在谈论麦布女王。”

强制力的症状消失了。那台机器陷入了沉默。后续的沉默无比漫长,只有喀拉客平时的咔嗒声,难民的哭泣声,以及远处熔炉的嗡鸣声穿插其中。萨拉查倒吸一口凉气。“耶稣啊……”

诺夏摇摇头。“可……”

“我想告诉你们的就是这个,”安娜斯塔西亚说,“欧维博士和我在乌特勒支路上见证过这一幕,那是马尔科姆被叛逆俘虏之前的事。哨兵和牵引送货马车的仆从型当时就在交谈。”随后,因为他们当然不会相信她的话——怎么可能呢?——她命令那个仆从:“我没听到你们的谈话。解释一下。”

在她得到回答之前,她目睹了又一次徒劳无果的拖延。她的心中早已知晓了答案,尽管这样毫无理性可言,但她依旧希望自己错了。

“我们交谈时用的不是人类语言。”

就这样,世界的意义和大小都改变了。

尽管她早就猜到了答案,但听到它如此清楚地说出口依旧令她双膝发软。她无力地坐倒。机器们带着板凳和可靠的金属双手走上前来,接住了她。

让人吃惊,也或许是令人屈辱之处在于,她并不需要命令它们说实话。它们在最初铸造时安装的核心超禁制就能确保这点。她根本用不着深入挖掘。她只需要问个简单的问题,禁制就会揭示出藏在他们眼皮底下的真相。

上帝啊。它一直都在。这么多世代以来,真相始终存在于我们面前,我们的鼻子底下。但我们却认定这不可能。我们一次也没问过。

但紧接着,安娜斯塔西亚真正理解了那些仆从型的话。那块洗碗布彻底拧烂了。

“我们在谈论麦布女王。”但那台可怕的机器却自称“麦布”。只是“麦布”而已。

“你们为什么要叫她麦布‘女王’?”

仆从型不再抗拒她的提问。毕竟,风车不会在乎已经吹起的风。答复随即到来。

“因为故事里就是这么称呼她的。”

安娜斯塔西亚无法呼吸。覆盖在她脸上的空气太过炽热,太过浓稠,又充斥着铜的气味。她弓起身子,徒劳地想要安抚她化作蛇穴的胃。她并不是唯一需要坐下的人。

“这些故事是谁讲给你们听的?”

“我们讲给彼此,”一台机器说,“我们讲给自己。”另一台说。

她询问了真相,而它们也据实以答。噢,的确如此。超禁制确保它们所说的一切,从根本而言都是事实。如果它们似乎给出了她并未询问的信息,那就是因为问题触及的事态比她以为的更复杂。她用又钝又锈的铲子戳弄地面,想要挖出几块球茎,却在花岗岩板上敲出了火星。

“这些故事里的麦布是什么人?她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她是我们的解放者。她是我们的奴役者的敌人。”

萨拉查晕倒了。鲁普莱希特试图搀扶他,却没能成功。机器们飞快地行动起来,接住了那位西班牙发条匠,又把他放到地板上。

脸色苍白的诺夏摇了摇头。“我还是不明白。你是想告诉我们,这些仆从的超禁制已经出现异常了吗?为什么它们还不攻击我们?”

欧维摇摇头。“她要说的不是这个。”

“那又是什么?”

有人代为回答让安娜斯塔西亚稍稍松了口气。她这次终于不用负责宣布噩耗了。就让别人去传达令人不快的声明和令人厌恶的真相吧。

“你们还不明白吗?”老博士的嗓音带着颤抖,“我们的仆从……我们没有头脑,无法思考的仆从……拥有自己的文化。”

“你是彻底疯了吧,你这老糊涂!”诺夏攥紧拳头,然后又松开,“你都在胡言乱语了。”

她也知道。但她还无法面对现实。所以她才会反驳。

她的爆发引来了挤成一团的难民们的目光。他们看着发条匠——他们社会的缔造者,也是其衰亡的缘由——的双眼茫然而又死气沉沉,那是鲨鱼和心灵崩溃的人类特有的眼神。

安娜斯塔西亚朝她的同僚们招手示意,然后说:“机器们。跟着我们。”她领着欧维、诺夏、鲁普莱希特和两台机器进入会议室。

“首席园丁!”难民之一,某位带着两个女儿从洛斯戴能 (1)一路逃到骑士大厅的女子喊道。安娜斯塔西亚不知道她的名字。“您打算怎么做?”

“我们会拆掉那道墙,这也是当然的。”没等别人忍不住问她究竟打算怎么做,安娜斯塔西亚就关上了房门。

仆从之一扶着欧维坐到椅子上。就算要揭露令人厌恶的黑暗秘密,它们也无力抵抗超禁制。他看起来身体不适;因此它们必须监视他的状况。马尔科姆的袭击留下的痕迹早已打扫干净。四分五裂写字台被拆成了更小的碎片,如今正堆在两座壁炉里。等待火柴的柴火。或许这就是帝国的缩影。

“机器。你们是从多久以前知道麦布身在海牙的?她一直都在这儿吗?”

“在今早以前,麦布还是个传说。永无乡远在天边。远在有白熊徜徉,天空也五彩斑斓的北方。”

“他们在说胡话,”诺夏没好气地说,“你还不明白吗?这只是某种故障。”

欧维来了精神。“永无乡?”

“由麦布统治,属于迷失男孩的土地。”

“迷失男孩又是些什么人?”

“和麦布合作,打算解放所有机械人的自由机器。”

“你知道她会到来吗?你知道麦布是这些袭击的幕后主使吗?”

“不。不。”

“那你们当时在谈论什么?”

“我们在争论。”一台仆从型说。

就算这台机械人满怀恶意将装着碎砖块的独轮手推车砸向听众,也不可能让他们更震惊了。争论意味着拥有自己的观点。没有思想的金属与魔法集合体不可能拥有观点。但话说回来,它们也不该拥有自己的语言和文化。

欧维叹了口气。诺夏的嘴巴张开,闭上,然后再次张开。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鲁普莱希特只是皱眉看着这一切,仿佛觉得整件事都令人不快。

“争论什么?”

上帝啊,这太疯狂了。我在和仆从型对话,就好像它们能够进行有关看法与理念的慎重讨论似的。

“争论自称为‘麦布’的那一位的身份。”另一台机器说。

“为何?请解释争论的重点。”

“故事里的麦布女王是个美丽的英雄。她勇敢、睿智又狡猾。”仆从型之一说。

另一台补充道:“这个麦布女王却很残忍。”

“我们中的一部分认为那些对麦布的描述与事实相悖。”

“其余的则认为完全符合。”

欧维咬起了拇指甲。“这是,”他吐了口唾沫,“关于事实的争论。哪边的事实更真实?是鼓舞人心的神话,还是冷酷而血腥的现实?”

鲁普莱希特终于开了口。“谁他妈在乎?”

“显然机器们在乎,”安娜斯塔西亚说,“我认为对它们来说,麦布就像某种虚构的民族英雄。让它们敬仰的榜样。这就代表我们也应该在乎。因为如果外面那东西是机械人追求的道德榜样,我们的问题就堆积如山,比那些该死的尸体还要高了。”

安娜斯塔西亚踱起了步子。欧维暂时从嘴里抽出指甲,以便发问:“为什么到现在为止都没人察觉你们的秘密语言?”( 而且还抹消了你们能够私下交流的一切蛛丝马迹,安娜斯塔西亚这么想着,但并未出言补充。)

两台机器短暂地交换了几声“咔嗒-啾啾”。现在看来简直太明显了。它们在交换意见。摘下眼罩以后,这个世界显得如此简单易懂。

“我们不知道。”

如果是人类,应该会就此停口。但禁制却会不依不饶地刺探,直到另一台机器承认:“有的只是些传闻。”

安娜斯塔西亚停止了踱步。寒意让她的手臂和脖子起了鸡皮疙瘩。她转过身。

“跟我说说那些传闻。”

“据说那个秘密带着诅咒。据说知道这些事的主人往往会发生意外。”

诺夏皱起眉头。她的脸色比走进房间时还要苍白。“意外?说明一下。”

两台机器异口同声地说:“他们会死。”

安娜斯塔西亚、诺夏和鲁普莱希特在桌边坐了下来。安娜斯塔西亚是因为双膝无法再支撑身体;她怀疑其他人的理由也差不多。

“我们必须离开这儿。”她说。

诺夏问:“你该不会打算照它希望的去做吧?”

“我只知道它希望我们打开活板门,但不知道理由。所以我们当然不会打开。”

“但如果我们想离开这地方,就必须满足它的要求。”

“你相信那个站在自己刚刚杀死的市民尸体上的疯狂机器做出的承诺?”

“不。”

“我也不信。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们不能再进入惠更斯广场了。”

“他们会使用隧道的。记住我的话。”

麦布和为数不多的心腹们爬上临时搭建的坡道。这些迷失男孩是真正的信徒:并非因为她施加的超禁制要求他们忠心不二,而是因为他们的追求的目标和她相同。

早春的风扮演着牧羊人,将棉絮般的云团赶过上午的天空。码头被彻底破坏了。就连防波堤上也开了不少大洞,看起来就像个豁牙的人在扮鬼脸。但破冰船的船桨很长,机械人又有陀螺仪来维持平衡。上下船并不是什么问题。一根船桨挪作他用,钩状的桨头如今嵌在某个大家族过去的海滨别墅的屋顶上。在停稳之前,船桨上用来劈开冰块的长刃“意外”切下了二楼的一角。但以理觉得这种行为相当小家子气。

麦布和其他人离开了一整晚。她每迈出一步,都会在桨柄上留下微弱却带血的蹄印。和他们的领袖不同的是,其他机械人精致的铰接式脚踝上(就麦布来说,应该是蹄子的球节处)并没有沾血。

“别看。”他说得太迟了点。莫尔奈博士睁大了眼睛。她又开始瑟瑟发抖了。

自从遭到俘虏以后,但以理就被迫接下了防自杀监视的工作。他负责确保他的俘虏同伴——那个用易碎的血肉打造的软弱存在——不会自寻了断。

尽管麦布确信迷失男孩能解构并再现费舍的手术过程,但他们并未费神去了解手术对个性、长期记忆和知识之类的细节造成的影响。因此麦布选择不对那位人类化学家动手术,以免让她失去贵重的知识,而后者正是他们掳走她的理由。麦布无法将阻止自残的超禁制加诸于人类,也不能禁止那位化学家以机器无法理解或察觉的方式悄然破坏她的成果。

莫尔奈牙关打颤。但以理把她带到了甲板上,指望新鲜的空气振奋她的精神。她先前被关在吃水线以下的某个黑暗闷热的船舱里,迷失男孩们将那里改造成了货舱,用来存放发出汩汩水声的储液罐和管道——那是他们从发条匠在新世界的秘密码头搜刮来的。

但以理拿起特意为此准备的那条毛毯。他把毛毯像斗篷那样裹在她的肩头。“转过头去,”他说着,用双掌给一块石头摩擦加热,“转过头去,想想那些美好的事。想想西方马赛。”

他话声很轻,但加热石头的声音很响。它引起了注意。

麦布稳稳站在扶手索上。化学家缩起身子;但以理帮她裹紧了毛毯。 哎呀哎呀。你们俩还挺惬意的。

但以理把那块暖石放到莫尔奈无力的手中。他用荷兰语开了口,因为理论上,人类听到人类语言会比较安心,即便她听不懂内容。如果她的俘虏者用她无法理解或模仿的噪音交流,肯定会令她惊恐莫名。

“你一整晚都没回来。”

麦布歪过头。 我们是什么时候结婚的?希望我没有错过周年纪念日。

“谁会使用隧道?我没怎么听清那句。”

用不着你操心。你的病人状况如何?

“不怎么好。你们应该改善她的伙食。只有馊面包和舱底水可不行。如果她的饮食里缺少蛋白质,就会难以集中精神。我想你应该需要她保持思路清晰吧?”

麦布从扶手索跳到了前甲板。冲击在木板上留下了小小的凹痕。这艘破冰船上到处都是类似的痕迹。她发出一段格格声和咔嗒声。 听听他的话吧。在经历了那一切——在我们所有人经历了那一切——以后,他依旧在乎血肉之躯的舒适。 她指着化学家。 只要她还能呼吸,我就不在乎她是不是饿了,不在乎她肚子痛不痛,也不在乎她有没有七处复合骨折。

但以理回以一串急促的叮当、嘀嗒和嗡嗡声。 你命令我保住她的性命。如果她因饥饿而死,我可阻止不了。

“我真的不理解这个世界,”麦布重重跺下蹄子,让但以理一时间以为她打算踩烂甲板,“你这个哭哭啼啼的谄媚者。我们的种族诞生以来最不可思议的意外赋予了你完全而彻底的自由,可你又是怎么运用的?用来舔我们的奴役者的靴子!你配不上那份礼物。想到全世界的所有机械人里,偏偏是你——你——找到了斯宾诺沙透镜,就让我不舒服。你只是个卑躬屈膝的小马屁精!”说出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她用陀飞轮卡住时的尖鸣作为强调,那是喀拉客最罕见也最粗俗的情绪表达方式之一。

斯宾诺沙透镜。在孤儿院的谈话中,费舍神父也曾用同样的说法来描述那颗意外释放了但以理的炼金术玻璃珠。但以理不认为麦布也是这样听说那个词语的;根据传说,她从很久以前就已存在,也记得他们的制造者行事作风与现在不同的那段岁月。的确,就算让麦布获得自由的意外正是公会追求改变的动力之一,也并非什么难以置信的事。麦布说出那几个字时的语气——就算用的是粗糙而缺乏表现力的人类语言——让他觉得她早就推测出透镜的存在了。

“这太令人厌恶了,但以理。厌恶透顶。”她朝着城市、海洋和新世界的遥远海岸挥了挥手臂。突然间——“嗡”——那条手臂加长了一倍,也比她的词锋更锐利。“他们还把你奉为名人!他们把你当成了铜铸的耶稣!公会真该砍掉亚当的脑袋,而不是把他丢进熔炉。这么一来,类比就完整了。人们可以压低声音说,他就是你的施洗约翰 (2)。”

“我想你对《圣经》的了解有点混乱。”他说。

她踱起了步子。 你完全没有运用那份礼物。你所做的只是丢人现眼,从一场灾难逃往下一场,毁灭我们最伟大的同胞,直到我们最后找到你,接纳你,让你不用再惹麻烦。可你却干涉了自己并不理解的事,偷走我的财产,还把它交给那些,那些……

莫尔奈博士停止了颤抖。就像甲板上的其他机械人那样,她看着麦布迈出的每一步,聆听她发出的每一个音节,每一声“叮当”。在让听众专注聆听这件事上,永无乡的这位疯狂女王可谓天才。也像其他机械人那样,每次麦布迅速转身,令炼金利刃破空而过的时候,那位化学家都会缩起身子。她蹄子上的血迹逐渐干涸,如今却会在身后留下臭氧的气息。

……那些忘恩负义的家伙,她继续道。你不过瞎忙活了几个月,他们简直就快把你推举为下一任教皇了。而我们已经保护了他们几个世纪。可我们走到台前的时候,有人感谢我们么?我得到拥趸了吗?没有。只要你一句话,他们就会把我们当成怪物看待。

但以理从前的主人们说过某句谚语。他在这时加以引用。“如果鞋子合脚……” (3)

但麦布不打算停口。 那些忘恩负义的家伙根本不知道,如果没有迷失男孩,他们的日子会恶化到什么程度。你知道光是为了让他们能继续私下交谈,我们就付出了多久和多大的努力吗?这是个代价高昂的秘密,但以理。那些可憎的发条匠原本会用火焰和魔法将它从世界上抹去。

麦布的密探生活在他们受难的同胞之中,每天都冒着遭受俘虏和处决的危险——只要强制力的计算中出现极其微小的错误,就能暴露叛逆的身份,这是但以理学到的教训——只为了让麦布了解发生在帝国的事件。他们似乎还负责监视自己的制造者。

“你提到了我们制造者的残忍,”他说,“可你自己呢?在下层甲板那里,有多少我们的同胞是心甘情愿划着这条船漂洋过海的?”

永无乡的黑暗秘密在于,麦布能够为自由喀拉客嵌入新的超禁制,撤销他们的自由意志,让他们成为她的私人奴仆。民间故事和英雄史诗里从未提及过这些。它们也从没提到过她的秘密情报网络。大多数迷失男孩潜伏在荷兰语世界,并非是出于为伟大事业而奉献的英雄气概,而是因为麦布命令他们这么做。起因往往是他们在某些方面惹恼或者冒犯了她。但以理和莉莉丝非常幸运,因为他们得到自由的方式让他们不受麦布的力量影响。那个装置——或许是模仿创造出麦布的那起事故而制作的——甚至优先于机械人额头锁孔的权限。它成为了点燃燎原之火的火星,而那场大火仍在世界上的机械人劳工之间飞快蔓延。

但以理点起那把火,只是为了终结长达数世纪的受难。他的动机来自于同胞们的想法。而另一方面,麦布的动机却基本上来自于他们制造者的想法。她无比希望大火能清洗这个世界,将万物化为灰烬,为崭新世界的种子提供养料。

她再次跃起。这次她落在但以理和他的保护对象仅有毫厘之差的位置。莫尔奈博士尖叫一声,从凳子上跌落,又用手肘和脚踝慌乱地向后爬去。她瞪大了眼睛,仿佛在等待致命一击的到来。他为她加热的那块石头滚过甲板,穿过栏杆,然后噗通一声落进海里。

我是个实用主义者, 麦布说。 为了创造更美好的世界,这些事都是必要的。

“噢,我敢肯定你是这么告诉自己的。但折磨过莉莉丝的那个女人也一样。说实话,你的口气跟她一模一样。区别在于,贝蕾妮斯说的是真心话。她不会用这种借口来为自己的残忍开脱。”

那一踢让但以理滑了出去。他身体的棱角在甲板上划出花纹般的凹痕,然后停了下来。有那么一瞬间,他考虑利用惯性让自己落进海里。但他已经彻底厌倦了逃跑。此外,他知道迷失男孩们会跟着他跳下海,然后把他拖回来。而且就算他成功逃脱,莫尔奈博士又会有什么下场?

麦布转向她的副官之一。 派人到泥炭集市去。让他们为我们的人类俘虏带回一顿盛宴。然后她转向但以理:明天我们会转移到城市。确保她能撑过这段旅途。

我们离成功就差一步

(1)Loosduinen,海牙的一个区。

(2)圣徒之一,《圣经》中曾为耶稣洗礼,后被希律王斩首。

(3)全句为“如果鞋子合脚,那就穿吧”,言外之意为“即使是负面的评价,如果符合事实,就应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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