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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天后,下午两点。尤里与姿一同来到丸之内的冯企业本部大楼。

  「我们来找冯社长。」

  尤里还没开口,姿就抢著对服务柜檯的女职员道。他一脸年轻骠悍之色,加上满头白髮,女职员们吓得不知所措。就在这时,四名虎背熊腰的警卫快步走来,以两人一组的方式将姿及尤里夹在其中。

  「请随我们来。」

  「干什麽?」

  「请随我们来。如果你不配合,我们会採取适当措施。」

  「我们可是提出了会面申请。」

  「跟我们来就对了。」满面油光的壮汉压低嗓音。胸口别著「警卫长」的识别卡。虽然面无表情,但两眼凶光象徵著不容违抗的暴力权威。

  「这些傢伙似乎想跟我们干架。」

  姿半开玩笑地道。警卫长举起宛如摔角手般粗壮的手臂,抓住姿的手腕。

  「请跟我们走,如果不遵从指示……」

  他说到一半,已察觉不对劲。两人体格相差悬殊,但姿的手腕纹风不动。

  「这傢伙想反抗!」男人顿时满脸通红,声音也变得粗重。

  姿露出贼兮兮的笑容道:

  「继续在这裡囉哩囉嗦,小心我用妨碍公务逮捕你们。」

  「什麽?」

  「我们可是警察。」

  「少开玩笑了,怎麽看都……」

  姿取出识别证道,「特搜部,姿警部。」

  警卫们全都瞠目结舌,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一旁的尤里叹口气,「以貌取人是坏习惯……让开吧。」

  姿推开众警卫,手肘拄在柜檯上,接著说道:

  「就是这麽回事,识相的就快通知社长。」

  女职员慌忙拿起内线电话的话筒。

  社长室位于顶楼的二十七楼。

  尤里与姿站在电梯裡,内心早充满无奈。跟这个男人一起执行约谈,果然是天方夜谭。

  姿不知是否看穿自己的内心感受,依然好整以暇地道:

  「这裡的警卫看来都是道上混的。」

  「是啊。」

  包含这时不在场的莱莎在内,三名附属警部的母语皆不相同,但三人之间有个共通默契,只要是值勤时间,就算仅三人独处,也须以日语交谈。

  「雇用像我这种佣兵的国际警备企业裡,也有不少人原本职业是警察,但刚刚那些人,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他们既不是警察出身也不是军人出身。这家企业竟然雇用这种人当警卫,光从这点就可知道绝对不是什麽良心企业。」

  「姿。」

  「怎麽?」

  「你应该多花点心思在服装礼仪上。」

  姿默默耸了耸肩。

  电梯门一开,一名中年女秘书早等在门外。

  「请随我来,社长久候多时。」

  腔调有微妙的误差,应该是中国人。女秘书走在前头领路,不说一句閒话。

  「请进。」

  一行人进入了社长室。这是装潢摩登的宽敞房间,整个空间透著洁白光芒。排除一切无谓的装饰,呈现出经过巧妙计算的设计感。散布至每个角落的白光,彷彿消除所有残留空气的生活味。

  跟房间宽广相比,办公桌显得有些小。一名坐在桌前的男人起身迎接两人。

  「……原来如此,形容得真是贴切。」冯社长一见到两人,登时笑容可掬,愉快地点点头。他说日文时的咬字相当清楚,可见得在日本经商已有相当长的时间。

  他对外公布的年龄三十六岁。身上穿著设计高雅的特制西装,既不显得浮华也不过于死板,充分展现不凡的身价。一对令人印象深刻的丹凤眼,正符合东洋的古典美男子形象。

  「抱歉,恕我失礼。根据门口警卫的描述,两名来访者之中一名看起来确实像警察,另一名则非常可疑。」

  看起来像警察。这样的形容令尤里霎时有些意外。

  「我是冯志文,敝公司的CEO,两位请坐。」冯社长邀请两人到窗边的访客用沙发桌椅组就坐。态度沉著得体,不愧是香港数一数二巨大财阀的豪门公子。

  姿走向设计造型同样摩登的沙发,手背轻轻敲了敲旁边的玻璃道:

  「防弹玻璃。如果这整层楼都使用这种玻璃,恐怕花上不少钱吧?」

  「不,倒也没有原本预期那麽贵。」

  冯社长随口应答。尤里一板一眼地递上名片道:

  「我是警视厅特搜部的尤里.奥兹诺夫警部,他是……」

  「姿俊之警部,对吧?冲津先生跟我提过了。」

  冯社长也坐下来。

  「底下的人对两位做出失礼的举动,请容我在此致歉。关于两位的来访,我应该事先告诉了他们才对。」

  「请不用介意,造成误会是我们的责任。」尤里说道。

  「造成什麽误会?我什麽也没做。」

  姿抗议,冯社长露出和善的微笑,没有理会这句话,只是说道:

  「要不要喝点什麽?隔壁房有吧檯,基本上绝大部分饮料应该都能够提供。」

  「不用客气,现在是执勤时间……对了,冯先生,你认识我们冲津部长?」

  「不,素未谋面。」

  「真的吗?」

  「是的,当初我透过国际佣兵仲介组织SNS(Soldier Network Service)想雇用姿先生,却以一点细微差距输给冲津先生开的条件,我相当懊悔。我很想知道敌手是何方神圣,因此稍微调查一下,我相信冲津先生应该也调查过我了。」

  姿与尤里不由得面面相觑。冯社长见两人的反应,微微一愣,接著问道:

  「冲津先生没跟两位提过?」

  「完全没有。」

  姿整个人瘫在沙发背上,双手交握于白髮苍苍的后脑杓道:

  「原来是这麽回事……难怪部长说你愿意见我。」

  心思敏锐的冯一听便明白箇中玄机。

  「冲津先生早已摸清我的性格与想法,所以才派两位前来。他知道我对姿先生这样的专业人才相当感兴趣,有机会一定会见上一面。原来如此,这真像是他的作风。」

  冯社长愉快地大笑。

  「请问你经营私人企业,为何需要雇用佣兵?」尤里毫无笑意。

  「这是企业机密,我没办法说得太详细。总而言之,敝公司的母公司冯集团从数年前便计画打入某国市场,但该地政局极度不安定,因此打算雇用一流军事人才,担任我们的防卫谘询顾问。」

  「若是如此,与『阿克特莱德』或『布拉克福斯』之类民营军事企业签约,不是省事得多?」

  姿刚说完这句话,又想起一件事道:

  「等等,我记得冯集团不是很久以前就跟『阿克特莱德』有契约关係吗?」

  「没错,但除了企业,我还想与融通性更高且值得信赖的个人签订新契约。既然要雇用,当然要选择最优秀的人才。经过种种调查,我看上了姿先生。」

  「与融通性更高的个人签约,到底是想派这个人执行什麽任务?」

  冯社长听了姿的揶揄,却丝毫不为所动,回答道:

  「真不好意思,这也是企业机密。对了,姿先生,现在改变心意也还不迟,愿不愿意到我们公司来?我不清楚警视厅付你多少报酬,但我给你的报酬保证两倍以上。与现任雇主解约的违约金,当然也由我负担。」

  乍听是挖角,但姿的身分是警察,这种行为几乎等同于贿赂。

  尤里偷偷瞥一眼同事。姿的神情似乎有些心动。尤里一愣,不禁皱起眉头。这个傢伙,该不会打算接受吧?

  「我认为你是值得我付高价延揽的人才。如何,愿不愿意考虑看看?」

  「唔……」姿抚摸著满是鬍碴的下巴道:「听起来很动人,但我们这工作最讲究信用。不论任何理由,都不能中途更换雇主。就算我支付了违约金,在业界裡还是会被认定为随时可以为了钱而变节的男人。长远来看,这样的负面评价对我的工作相当不利。更何况我与警视厅签的契约裡,包含不可中途解约的条文。」

  「原来如此,真可惜。」

  冯社长放弃得相当乾脆,倒是姿显得有些难以割捨。

  「真不好意思。如果你看得起我,明年我们再来谈签约的问题,到时候我应该是自由之身了。」

  这傢伙当真吗?尤里如此想著。姿这番话到底认真还是开玩笑,实在难以分辨。若以「令人难以捉摸」这一点来看,姿跟冲津是同一类人。

  这时,一名年轻男人端著咖啡走来。他身上的高级西装几乎与冯的同等级。

  「他姓关,是我的秘书。」

  冯社长向两人介绍,男人轻轻点头鞠躬。

  尤里不动声色地瞥一眼男人侧脸。男人散发著强烈得无可掩饰的阴鸷气势。门口警卫散发的杀气,若与这男人的煞气相比,可说是微不足道。关秘书在每人桌前放一杯咖啡,行一礼后退至门边,但没有走出社长室,而是默默贴牆站立。

  尤里与姿注视著关秘书一举一动,接著转头望向冯社长。

  「请别担心,他是我的第一秘书,是我最信赖的手下。」

  「原来如此,既然冯先生这麽说,我们就放心了。」

  「你说他姓关?这个人可不是省油的灯。」

  姿端起咖啡杯啜一口,若有深意地如此呢喃。

  「为何这麽说?」

  「光闻这咖啡的香气,就知道绝对不是外行人的水准。」

  冯社长不禁苦笑。

  「原来姿先生也是咖啡的行家……」冯社长缓缓挺直腰杆,说道:「好了,该谈谈两位的来意了。冲津先生的意思,似乎是派两位来问我一些问题?」

  「是的,那我就开门见山地问了……」

  尤里一句话才说到一半,姿抢著接口:

  「那我就开门见山地问了,你跟和义帮是什麽关係?」

  尤里愕然望向姿。

  「呵呵……」冯社长兴致盎然。「劈头就问这句话,证明两位有备而来。」

  「那当然。」

  真是大胆的虚张声势。

  「不论两位查到的消息是不是事实,我只能一概否认。除了否认,我应该没有其他选择。姿先生,你这是明知故问吗?」

  「倒也称不上。」

  「假如我真的承认与和义帮有特定关係,你们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们正在调查地下铁案的嫌犯所使用的机甲兵装来自何处,或许你知道些什麽。」

  「姿!」尤里慌忙制止。姿的问话方式不仅不符合一般程序,而且很可能对搜查行动造成重大危害。

  「既然问出这句话,显然你们已经掌握了明确的证据?」

  「没错。」

  什麽?尤里目不转睛地瞪著姿。

  「根据我的经验法则,越和善的指挥官越不能信任。任何一个指挥官,暗地裡一定都搞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你当然不例外。」

  「你真是有趣。」冯社长不禁感叹。「那麽,我问你,听说你们特搜部的城木警视温文儒雅。照你刚刚的论点,你对他也不信任?」

  「那当然……我很想这麽回答你,但那个人不是指挥官,只是个副官。第二把交椅不适用这个法则。」

  对方也发动攻势了。原来这就是姿的目的。尤里赶紧将身体往前凑道:

  「冯先生,你答应与我们见面的理由,应该不止是对姿感兴趣吧?」

  尤里以足以匹配「伊凡的高傲瘦犬」的眼神凝视著冯社长。

  「看来冯先生对我们特搜部也很有兴趣。」

  「那当然,上次那案子在社会上闹得沸沸扬扬,每个人都对警视厅特搜部这个组织感到好奇,我也不例外。」

  「请别再耍嘴皮子。我不像身旁同事这麽胡闹,到这裡并不是跟你玩猜谜。」

  「耍嘴皮子?你似乎自认不擅言词,却懂得这麽有趣的字眼,是不是因为在亚洲黑社会待久了?」

  「…………」

  「『尤里.米赫罗维奇.奥兹诺夫,前莫斯科刑警,在职中因杀人等罪嫌而遭通缉,逃亡国外后流浪于亚洲各国黑社会,最后进入了日本。』」

  沉默笼罩整个社长室,空气彷彿冻结。

  尤里脑袋一片空白,包覆黑色手套底下的双手微微颤抖。高傲瘦犬成了落水狗。

  冯社长不过亮出手裡一张牌,就完全占了上风。姿朝站在牆边的关秘书瞥一眼,暗示他不要轻举妄动。

  数秒钟后,尤里终于开口说话,语气跟平常一样冷静沉著。他不断提醒自己,现在正以刑警的身分进行搜查活动,勉强维持住理性。

  「正确来说,目前通缉命令撤销了。」

  「这我知道。通缉命令虽然撤销,但受损的名誉事实上并没有挽回。」

  冯社长朝著关秘书轻轻举起手。

  「把桌上的资料夹拿过来。」

  关秘书默默取来资料夹,交给冯社长后退回原位。

  冯社长翻阅资料夹说道:

  「这些资料当然都在电脑裡建档保存,但我个人比较喜欢阅读纸本……资料上看来,特搜部实在是相当有趣的组织。」

  冯社长故意在姿及尤里的注视下喜孜孜地翻看资料夹。

  「警视厅特搜部『Police Dragoon』。不属于刑事部、公安部等任何部门,拥有专属搜查员及实战人员的特殊单位,俗称『机龙警察』。」

  当他将面对资料夹的脸重新抬起时,不带半点笑意。

  「这是黑社会对你们的暱称,你们听过吗?」

  「略有耳闻。」姿点头说道。

  「在我们的业界可是名声响亮。」

  「在犯罪者之间有名气也不是什麽值得开心的事。」

  「虽然警界向来採行权威式管理,照理说不可能出现这麽违反常态的单位。这个单位会成立,全多亏了狛江案,对吧?」

  狛江案。冯社长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个全日本警察的噩梦。

  「因为这个案子,警界中的反对势力再也抬不起头,加上舆论的推波助澜,终于促成法案通过。基于特搜部这个新部门的创设宗旨,很多人主张应该使其成为直属警察厅的实战部队,但最后设置在警视厅内。表面上的理由,是设置在警察厅底下会造成运作上的窒碍,但真正原因,听说是新部门的首长冲津警视长四下游说的成果。没错,冲津旬一郎,这个人是最关键的角色。事实上他原本并不是警察单位的人。根据日本政府的传统做法,高阶官员经常会由警察厅异动至外务省,却极少由外务省异动至警察厅2。换句话说,冲津先生是特例中的特例。不仅如此,冲津先生进入外务省,便被派往各国领事馆。跟他同一届的高阶官员们都知道他被派到哪裡,却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详细职务内容。我实在很好奇,这个人到底何方神圣?」

  「冲津部长是个神秘兮兮的人,我非常认同。」

  姿喝著咖啡,说得煞有其事。

  「这麽说来,你们也不知道冲津先生的来历?」

  「我们今天来访是问问题,不是回答问题。」

  尤里虽提出口头警告,但心裡相当清楚,双方你来我往的问与答早在不知不觉中展开。想要获得自己真正需要的答案,就必须从对方回答的零星线索中拼凑出全貌。

  「不知道上级长官的经历,不会对作战造成任何影响。不过我这个人有著旺盛的好奇心,如果你查出什麽,能不能偷偷告诉我?」

  「没问题。」

  「那就拜託你了。我虽然跟过不少指挥官,但遇上他这种人还是头一遭。」

  「他的政治手腕,高明到令人叹服。他从全国各警察机构挖角年轻优秀的搜查员,组成最精锐的搜查班。像由起谷先生及夏川先生,都是相当优秀的人才。不仅如此,所有成员的阶级都比正常情况高一阶。就算是最基层的部下,也是巡查部长。正因这样的策略,在警界内部引起了不小的反弹。冲津先生尽量挑选年轻的成员,或许是尽可能排除组织的传统包袱吧……啊,要不要再来杯咖啡?」

  「麻烦你了。」

  「不用麻烦了。」

  姿与尤里同时回答。姿早把咖啡喝乾,尤里却对咖啡杯连碰也没碰一下。

  关秘书拿著咖啡壶走上前,在姿的杯裡倒了满满的咖啡后转身离去。这个人虽然摆著一副扑克面孔,但此时显然正抱著看好戏的心态。就好像欣赏一场精彩的拳击比赛,或者该说是斗犬比赛。

  「冲津先生选择两位担任新型特殊兵装的驾驶员,也是相当明智的决定。第三位驾驶员……莱莎.拉德纳警部……国色天香。唯有她的经历,如今依然蒙著神祕的面纱。不过总有一天,这层面纱会被揭开。但特搜部最大的不解之谜……是这个。」

  冯社长翻开资料夹中的一页,放在桌上。上头是一些曾刊载在各媒体上的龙机兵照片。有些是全国性报纸的头版照片,有些是列印的网路流传照片,有一些是海外军事杂志上的照片。姿与尤里从未见过的照片也不少。

  「没错,就是『龙机兵』。」

  尤里抬起头。原来这就是冯社长心中打的算盘。

  「新世代特殊兵装『龙机兵』。社会上有些人主张龙机兵应该是新型的第四种或第五种机甲兵装,但我认为这样的想法可笑至极。机甲兵装与龙机兵在设计概念上可说天差地远,完全截然不同。称之为全新的新世代机种才比较贴切。而这正是最大的问题症结。日本警察怎麽突然拥有这种远远超越旧有科技的机体?这实在不合道理。龙机兵大部分配件都是外部制造商的贩售品或是订制品,但最重要的系统相关零件都由内部人员整修与维护,完全不假外人手。不管是开发者及开发过程,都是最高机密。两位能不能告诉我,日本警察怎麽办到?」

  「冯先生,我刚刚说过,发问的是我们而不是你。」

  「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姿端起咖啡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真的吗?姿先生。」

  「不过我有个条件。」

  「请说。」

  「告诉我泡这咖啡的诀窍。」

  冯社长的嘴角微微上扬,牆边的关秘书依然毫无表情。

  「没问题,过两天我让关寄一封电子邮件给你。」

  「成交。废话不多说,你想知道『龙机兵』何时、何地、由谁所制作,以及如何落入警视厅的手中,对吧?」

  「是的。」

  「喂!姿!」

  尤里忍不住高声斥骂。这傢伙该不会真的打算洩漏机密吧?

  「我这个人很怕麻烦,所以只说重点。以上这些事情,我全不清楚,就这样。」

  「…………」

  「我说过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我们与警视厅的签约内容,只是当龙机兵的驾驶员。我们的职责,只是利用上头配给的装备执行任务。至于这些装备的开发历史,可没有写在契约书上,所以我知道的都说完了。」

  「我明白了。」冯似乎被说服了。「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

  「姿!你到底在想什麽?」

  尤里再次动了怒气。告知自己所知范围,有时对敌人来说也是相当重要的讯息。

  「你这也算是……」

  「『警察』,对吧?」

  尤里一时语塞。

  「我说的话并没有牴触契约书中的守秘义务条文,不用担心。」

  「契约并不是一切。」

  「契约就是一切。你的立场应该跟我相同。难道你把自己当成道地的日本警察?」

  尤里哑口无言。

  「说起契约,姿先生……」冯社长若无其事地道:「除了我之外,应该还有许多人对你开出优渥的条件,为何你会选择与待遇较差的警视厅签订契约?」

  「这个问题可没有包含在刚刚的交易范围。」

  「所以你的答案是『无可奉告』?」

  「说穿了,其实跟你一样。」

  「跟我一样?」

  「因为『龙机兵』。」

  「原来如此……」

  冯点点头,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那玩意未来肯定成为全世界的主力兵器。藉由这个契约,我可以成为驾驶龙机兵的专业人士。这对我资历大大加分。」

  「这麽说也对。但我想应该没那麽单纯吧?是不是还有其他理由?」

  「这个嘛……你就当作另一个『特搜部之谜』吧。」

  「好吧……啊,我可真是糊涂。」

  在尤里的注视下,冯社长故意装出想起某事的表情。

  「我应该先问才对……听说奥兹诺夫警部因上次那案子受伤住院,现在身体已经无恙了?」

  「如你所见,没有大碍了。」

  「那就好……对了。」冯社长朝关秘书使个眼色。关秘书点点头,走进隔壁房间,不一会拿著某样东西再度出现。仔细一瞧,原来是一瓶酒与一枚纸袋。

  「一点小意思,当作是我探病的伴手礼,请笑纳。」

  关秘书恭谨地将酒瓶放入纸袋内,递到两人面前。

  「抱歉,我们可不能收……」

  姿正要拒绝,尤里却接下纸袋。

  「谢谢你的好意,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关秘书在冯社长的身后悄悄说两句话。

  「……我知道了。」

  冯社长微微颔首,接著重新转头面对两人道:

  「真是抱歉,我还有其他行程,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尤里与姿同时起身。

  「咖啡很美味,谢谢招待。」

  「叨扰了。」

  尤里行一礼后走向门口,姿也跟上去。

  「对了,姿先生。」冯社长唤住姿。「明年我一定会得到你,届时请多指教。」

  「万事拜託了。千万别忘了哟。」

  姿慢条斯理地扔下这句话后走出社长室。

  一直到最后,关秘书依然没有对两人说出隻字片语。

  返回厅舍的路上,尤里驾驶著黑色Impreza WRX。副驾驶座的姿道:

  「我还以为你绝对不会收……真令我想不到。」

  尤里凝视著挡风玻璃,没有应声。姿继续说个不停。

  「就算名义上是探病的伴手礼,也可能被当成收贿,你怎麽会这麽轻易就……」

  「他送的这玩意不是伴手礼,是线索。」

  姿一脸诧异地望向尤里,一边从纸袋中取出酒瓶。瓶身标籤上印著「подарок」,发音为「帕塔拉克」。看起来是瓶平凡无奇的伏特加酒。

  「我猜的果然没错。」手握方向盘的尤里瞥一眼酒瓶。

  「难道这裡头装的不是酒?」姿仔细打量瓶身。

  「是酒,单纯的伏特加酒。」

  「这麽说来,标籤上有玄机?俄语的暗号?」

  「不是。」

  「不然怎麽回事?」

  「圣彼得堡有个名叫『亚卡里』的走私集团,虽然三年前瓦解了,但『帕塔拉克』就是这走私集团在遭人检举前,檯面上经销的伏特加酒品牌。」

  「喔?」

  「若只是探病的伴手礼,不可能使用这种背景特殊的酒,这显然是暗示。」

  「这麽说来,他要我们调查与『亚卡里』有交易纪录的日本集团?」

  「或许。」

  「原来如此,部长说得真准。只要握有龙机兵,恶棍就会带著礼物找上门来。」

  姿抬起头道:「不过他交给我们这玩意,会不会是想要误导侦办方向?否则他何必好心提供线索给我们?」

  「若要说理由,倒也不是没有。第一可以避免自己的和义帮蹚了不必要的浑水,第二可以打击竞争对手,第三……」

  「卖人情给我们?」

  「没错,冯似乎异常关心我们特搜部。或许他认为趁现在卖点人情,可以拿回一些好处。」

  「你明知对方打这种算盘,还收下了礼物?」

  「卖人情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

  前方的绿灯闪了几闪后转变为黄灯,尤里踩下煞车,不屑地道:

  「我只是拿了一瓶探病的酒,没其他意思。」

  「犯罪组织的道义观念虽然不在我的专业领域,但我想这样应该行不通?那种人不是很注重义气跟恩情吗?」

  「不关我的事。我是刑警,他们是犯罪者。双方只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大家都是人渣。认为人渣会讲义气,只能怪自己傻。」

  姿默默凝视尤里的侧脸。冰冷的蓝色瞳孔,笔直地凝视著前方灯号。

  那是姿相当熟悉的眼神。过去不知看过多少次的眼神。带有这种眼神的男人,在战场上比比皆是。尤里乍看凝视著前方的红灯。但姿相当清楚,尤里真正凝视著遥远彼端的「过去」。

  一望无际的丛林。深植在记忆中的绿色越来越浓,笼罩全身的湿气所带来的不适感也越来越强烈。

  背景音乐真不少……

  早在登上斜坡的坡顶前,「奎纳克」的收音装置已收到不少枪响,无线通讯机不断发出请求支援的哀号声。

  不知赶不赶得上……

  姿驾驶著第二种机甲兵装「奎纳克」,小心控制著平衡,一边提高速度。没有办法完全消除的震动,让背部深陷在驾驶舱的坚硬座位上,肩膀与颈部也痠疼不已。此时连站起来伸个懒腰也成奢求。机甲兵装的驾驶舱非常狭窄,因此有著「附操纵杆的棺桶」的暱称。完全没有多馀的空间。若患幽闭恐惧症,恐怕待一秒都是煎熬。涔涔渗出的汗水濡湿军服。

  机体上涂了以绿色为底的叶纹迷彩,在丛林裡移动时宛如野生动物。

  东帝汶包考区。前一秒才刚到任,后一秒就接到出动命令。

  姿所配属部队的一支分队,正在村落中与反政府游击兵交战中。其他分队都距离五十公里远,不可能来得及支援。指挥官纳维尔上尉光待在基地整理各种错综複杂的情报,便忙得焦头烂额。能够立即出动的机甲兵装只有一架。姿刚抵达基地,纳维尔便对他下了单独出动的残酷命令。虽说治安维持联合部队已赶往支援,姿这次单独任务的前提是先与治安维持部队会合,但治安维持部队速度非常缓慢,会合地点也还无法确定。

  若友军尚未抵达,则视情况提供适当支援。纳维尔这道指示,言下之意相当明显。

  机甲兵装是一种能够颠覆传统军事常识的武器——世界各地的军事相关人士,逐渐开始抱持这样的观念。话虽如此,纳维尔要姿单独出动,毕竟还是一道违反常理的命令。但姿没拒绝。战场上任何事都会发生,不存在合理或不合理的问题。而治安维持联合部队果然还没有抵达,而且距离还相当遥远。抵达战斗区域的支援部队,只有姿的奎纳克一机。

  他们当初可没说「工作地点」这麽难熬……

  这一天的气温,炎热得难以置信。外头湿气渗入机体装甲,在驾驶舱内化为足以令人失去理智的物质。

  姿登上坡顶,从热带雨林的缝隙间俯视坡下景象。那是一栋栋有白色壁面的三、四层楼建筑,随处可见外观朴素的商店。所有建筑背靠著背瑟缩在一起,宛若一片遭世人遗忘的中世纪城牆。永无止境的内战,让山野之间的断垣残壁宛如一具具精疲力竭而亡的尸体。这是一座平凡无奇的村落,也是平凡无奇的战场。

  交战地点并不算远。直线距离大概两百公尺。现在的位置到村落间是一片宽广陡峻的草皮斜坡。

  枪炮声来源不止一处。

  赶上了,但是……

  敌方兵力比预先掌握的消息多得多,全是涂上土黄色蜥蜴纹双色迷彩的第一种机甲兵装「诺姆」。奎纳克的外观本来就粗犷阳刚,诺姆却比奎纳克还更大上一圈,圆滚滚的外表看起来相当笨重。若以性能来看,第二种奎纳克较占优势,但毕竟数量相差悬殊。如今交战中的我方奎纳克约十机,敌方的诺姆光镜头捕捉到的至少就有三十机。

  姿的奎纳克右臂上有著外接式连结器,上头固定著巴雷特M82A1半自动狙击步枪。姿将枪口对准斜下方,启动瞄准系统,目标是正前方屋顶上一架正以重机关枪进行扫射的诺姆。

  手指扣上扳机,发射。下一秒,驾驶舱的萤幕上清楚照出诺姆的背影,上头有著12.7×99mm子弹轰出的大洞。

  姿又干掉隔壁屋顶上的一架,以及正在村落中央广场移动的两架。他气定神閒地一次又一次扣下扳机。摧毁的敌机达六架时,正前方建筑物的后头突然窜升起无数白烟。

  抬头一看,漫天砲弹宛如雨滴落下。

  姿反射性向前衝出,沿著斜坡向下滑行。这时不能有一秒迟疑。

  背后的热带雨林化成焦土,爆裂的风压席捲而来。

  三架诺姆对付姿的奎纳克而来到城牆外。他们用Kord重机关枪对著奎纳克扫射。

  草皮斜坡的地形相当开阔,没有遮蔽物。姿使尽浑身解数,一面自斜坡滑降,一面将枪口对准敌人。震动得太剧烈,系统没办法修正,因此无法锁定敌机。可怕的衝击力道自尾椎骨传至头顶,内脏彷彿被扔进果汁机搅拌。为了不咬断舌头,只能用力咬紧牙关。在萤幕内上下左右弹跳的准星在一瞬间与前方机体重叠。

  发射。诺姆胸口中弹。另外两架诺姆仓皇逃散。他们这麽惊讶也情有可原。要驾驶二足步行式机甲兵装自斜坡滑下,本身就需要相当高超的技术。而眼前的奎纳克竟然一边滑行一边精准地朝目标开枪,这简直神乎其技。

  姿又瞄准第二架开枪。虽然没有打中要害,但敌机失去平衡,狼狈地滚下斜坡。

  第三架逼近眼前。姿放弃开枪,以左侧肩部装甲朝敌机正面衝撞。敌机根本无法闪避。双方机体同时飞上半空,下一瞬间,诺姆仰天摔倒在斜坡上。姿的奎纳克骑在敌机身上,右臂枪口抵住敌机胸前的驾驶舱盖,发射。

  诺姆不再动弹,姿迅速闪身离开敌机,再度滑下斜坡,抵达坡底后进入村落。

  姿故意在窄巷内鑽来鑽去,扰乱敌阵后方。索敌系统无法正常运作。毕竟是仓促出动的机体,无法发挥百分之百的性能也在意料中。

  蓦然,身旁窜出一架诺姆。双方的距离,近到几乎感受到对方排出的热气。诺姆举起重机关枪,但因巷道太窄,全长1625mm的枪身被牆壁卡住了。姿急忙以M82A1步枪撞开敌人的枪身。重机关枪的子弹四下飞散,将窄巷内的水泥牆面打得斑痕累累。

  姿的奎纳克一手按住敌人枪身,另一手扯下出发前用胶带黏贴在左大腿的黑色野战刀。这是一把机甲兵装专用的野战刀,全长将近九十公分,就像姿用惯的野战刀放大版本。刀刃部位是足以贯穿机甲兵装外侧装甲的特殊合金,与一般野战刀材质完全不同。

  姿迅速将野战刀插在敌机的胸口。敌机发出嘶吼般的吱嘎声响,接著完全停止动作。姿抽出了野战刀,驾驶者的鲜血不断从上头滴落。姿踢倒了眼前的钢铁人偶,继续寻找下一个猎物。

  早在斜坡上时,姿早看清环境。此时姿收起奎纳克的天线装置,摺叠腿部关节,成为屋内战斗模式。来到一栋商业大楼的后方卸货出入口,迅速鑽了进去。

  大楼内一片空荡,宛如废墟。一架诺姆正站在面对大马路的窗边,Kord重机关枪胡乱扫射窗外。原本设置在装甲车上的重型机关枪,握在诺姆的手裡却像一把玩具水枪。驾驶员似乎正陶醉于疯狂扫射的快感,完全没有察觉奎纳克从背后悄悄靠近。多半是实战经验不多的新兵。姿举起野战刀,终结了性命。

  寻找最有利的狙击位置,姿驾驶奎纳克登上四楼的楼顶。楼梯比想像中还宽大得多。抵达楼梯顶端的前一刻,又遇上一架诺姆。敌人居高临下举起了Kord重机关枪,但奎纳克早衝进敌人的怀裡,左臂的野战刀切断对方腹部。

  到顶楼后,姿将野战刀插在地板上,为固定右臂的M82A1狙击步枪更换了弹匣。虽然第二种奎纳克比第一种机甲兵装大幅提升灵活度,但要以一根粗大的机械臂为步枪更换弹匣还是相当耗费时间。平均花费二至四分钟。但这个动作对姿而言早驾轻就熟,只花一分钟。完成弹药补充后,姿重新拔起野战刀,走向窗边。

  窗户玻璃早散落一地。姿从巨大的窗缘边窥探外头。眼前大马路上,一架奎纳克正与四架诺姆上演著一场奇妙的近身战。

  这样的战斗方式,过去可没见过……

  大马路上的奎纳克挥舞著一根长度超过三公尺的粗大铁棒,彷彿正在戏弄周围的四架敌机。铁棒时而敲击地面,时而撕裂空气,时而砸断敌人的手臂,时而绊住敌人的脚,宛若中国武术的棍棒兵器。转眼间,已有一架诺姆左臂断裂、头部粉碎。虽然武器相当单纯,但近身战威力无穷。

  以机甲兵装而言,这架奎纳克的动作实在敏捷得令人啧啧称奇。想必是驾驶员制作了独创的棍棒武术程式,输入机体的系统中,而且机体各部位都经过特别的调整。当然光是输入程式,不可能让机甲兵装的动作变得如此流畅,反而极可能对一般正常动作造成妨碍。驾驶者必须拥有扎实的系统微调经验,以及确实掌握诀窍的细腻操纵手腕。眼前的奎纳克,实现一场完美演出。

  这名驾驶员的名声相当响亮,姿也听过。一个以铁棒作为机甲兵装武器的佣兵。外籍佣兵部队裡首屈一指的高手——王富国。眼前奎纳克的驾驶员,多半就是他。

  不过片刻,三架敌机化为废铁。奎纳克继续挥舞铁棒,对付著最后一架敌机。这时,两架悄悄加入战局的诺姆,枪口对准奎纳克的背部。姿将机身探出窗外,迅雷不及掩耳地迅速开两枪,贯穿后方两架。

  宛如恶鬼般杀气腾腾的奎纳克,挥舞铁棒狠狠地戳中最后一架敌机的胸口,敌机胸前舱盖登时扭曲变形,裡头士兵的鲜血从缝隙间狂喷而出。

  奎纳克收起铁棒,转头朝姿的方向望来。

  〈你就是来自『迪亚布罗』的男人吧……我早听说你今天要到任了。〉

  无线电通讯声传入姿的驾驶舱。对方说英语,但有著中国人的独特腔调。

  「没错。」姿回答。

  无线电另一头嗤嗤笑起来。

  〈你有一把好刀。〉

  姿手上的野战刀还在滴著鲜血。

  手持铁棒的奎纳克,似乎正注视著这把黑色中泛著红光的凶刀。

  〈真是一把好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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