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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两条手臂无法弯曲,胸前还抱着一只断脚,以这种状态在冬日的森林里飞奔可不太轻松。贾克斯风向标似的脑袋随着他别扭的步伐胡乱摇晃——为了配合脚踝部位的断桩,这也是无奈之举。这意味着他的双眼没法盯着眼前的地面。而这片针叶树林又危机四伏:有时是泥泞的湿地,有时满地灌木,有时树木浓密到无法通行,而且无论何处都积着厚厚的雪。当他穿过空地的时候,带起的风有时会吹起松散的雪花。有时他擦过的树木会甩出作为抗议的冰柱,而那些透明的箭弹会在他的身体上撞得粉碎。

在海牙的时候,他可以沿着旧拖船运河轻松跑出三倍的速度。但那时候他有两只脚,两条能够活动的手臂,还有一颗听他使唤的脑袋。

这些残缺并未带来疼痛。不管怎么说,喀拉客是不可能懂得疼痛的。人类如果像贾克斯那样断了脚,恐怕在流血之前就因剧痛而失明了吧。

也许贾克斯的同胞和他们的人类制造者注定不存在共同之处。

在此期间,贾克斯发现了一种全新的痛苦。并非理所当然地加诸喀拉客的那种魔法疼痛,而是作为罪人给自己造成的精神痛苦。那是身为凶手无法磨灭的罪恶感。贾克斯会背负这份重量,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尽管他导致了飞艇巨兽遇害的结果——这是他背负的另一份罪孽——但他曾经尝试救那台机器的命。他在城市里的追兵曾经杀死了一名人类目击者,只为了编造疯狂杀人机器的谎言。同是仆从型的德怀尔为了贾克斯牺牲了自己。但这件事严重得多。

惩罚杀人者的神灵真的存在吗?如果存在的话,他会惩罚贾克斯这样的叛逆机械人,还是说只会惩罚拥有灵魂的人类?还有他的军用型同胞,别无选择,只能杀戮法国人的那些——他们也有罪吗?贾克斯在摆脱禁制的束缚时,是否也莫名取回了灵魂?还是说他现在只是个受制造者憎恨、受造物主忽视、又不受人类社会传统约束的空壳?也许吧。但如果真是如此,为何这份悔恨的重量随时都可能将他压垮?

假设真有一位愿意聆听的神灵存在,他会回应祈祷吗?他会回应所有祈祷,还是只有虔诚者的祈祷?他会聆听一台可怜又可悲的机器的低语吗?有些人类相信,他们的神能看透他们的头脑与心灵。他会关心喀拉客的内心世界吗?加尔文主义者的上帝曾在时间伊始时令万物运转,就像一位天国的发条匠转动怀表的发条,将他的造物们无限交错、难分难解的生命之路包罗其中。这些也适用于喀拉客吗?还是说他们注定要以奴仆的身份度过一生?

贾克斯注定会遇见费舍牧师、贝蕾妮斯,还有他在森林里杀死的那个男人吗?

这座森林的气味比海牙、阿姆斯特丹、甚至代夫特都要好闻。这儿没有运河那微弱的死水气息。只有冰冷易碎的积雪,常绿植物,以及他偶尔会吓着的野兽的气味——麋鹿的麝香,还有兔子的粪便。他猜想这里是熊的领地,又思索自己能否见到真的熊,虽然他知道那种动物有用长眠过冬的习性。昨天深夜,他听到了一声咆哮,似乎来自某种庞大的野兽。

他想起了彼得·楚恩拉德七岁生日聚会上那位说书人讲的故事。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当时贾克斯还属于彼得的父亲,而他最后的租赁人还只是个小男孩,比他女儿妮柯莱现在还小。那位说书人用关于新世界野兽的奇妙故事——外加鼻息声、吠叫声与嘶鸣声——逗乐了孩子们。那个人描述可怕的美洲狮的时候,小彼得吓得尿湿了裤子。

以慢跑穿过森林期间,他的视野也随着脑袋的每次晃动来回转动,因此直到突破荆棘丛,又穿过那排哨兵似的白杨树以后,他才勉强察觉森林突然间到了尽头。然后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参差不齐的花岗岩绝壁的边缘。数千英亩的红云杉在他面前铺展开来。白雪覆盖了树枝,让它们仿佛圣诞节期间洒上糖粉的杏仁薄脆饼。他看到的还有铁杉与落叶松,后者的枝条光秃秃的,但从靠近根部的紫色松果就能辨认。一条河蜿蜒穿过山谷,仿佛一条拂过森林的银色缎带。一群野牛正在河堤边的雪地里吃草。在算不上深的山谷彼端,大地连绵起伏,首先化作小丘,随后是……

群山!

除了在画里,他从没见过山的模样。他知道,旧世界充斥着高山:他就来自阿尔卑斯山脉、比利牛斯山脉与喀尔巴阡山脉的交汇处。他的想象力捉襟见肘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它们竟能如此……

引人注目。

群山!就好像大地深处有某种庞大而神秘的存在,而它在耸肩的过程中突然凝固,留下了这条横跨地平线的庞大锯齿。格外洁白的积雪包裹了光秃秃的山顶,反射的耀眼阳光甚至触发了他双眼的过滤器。在下方远处的山坡上,群山的色彩和渐变从紫棕相间转为了深黄绿色。等他根据衍射极限 (1)调节视力以后,渐变的位置化作了林木线,在高于那个海拔的地方,就连颤杨也无法生长。

在他将远景中的每个细节消化吸收期间,太阳也在天空中缓缓移动。云朵飘过天空,而光与影也随之交替;寒风呼啸着掠过远处的山顶,将积雪从那里卷走;潺潺的流水声;森林里的沃土与松树的气味。他从未想象过这一幕会如此美丽。

群山!等贾克斯再次迈开脚步时,太阳已经越过了四分之一的天空。

悬崖附近看不到明显的下山道路。如果他还有两只脚,也能正常使用双臂,就能直接爬下去。但他没有,所以他纵身一跃。香脂冷杉树那些积雪包裹的枝条为化作炮弹的他充当了软垫。他落在风吹形成的雪堆里,冷杉那雪茄状的果实敲打着他。针叶与球果贴上他的身体,随即被细雨般落下、散发着芳香的松脂牢牢黏住。

前往谷底的这段路带他来到一条宽敞河流冰封的岸边。他在那里停下脚步。在水流最为湍急的位置,河水仍在流淌,没有冻结的迹象,但两侧河岸都结上了一层泥泞的薄冰。餐盘大小的碎冰在河水中浮沉,闪烁着大鱼鳞片那样的银光。卷须状的雾气在河面徘徊不去。

他将僵直的双臂交叉在胸前,尽可能固定住他的断脚。然后他在冰冻的泥滩上蹲下身子,用那条好腿维持平衡。齿轮咔嗒作响,起先飞快,随后慢了下来,因为他收紧了脚踝、膝盖、臀部、手腕和背脊的每一根发条与钢缆。他继续绷紧,直到像人体的肌腱那样遍布全身的炼金钢制缆索发出一声微弱的“嘣”。

他跳了出去。他带起的风拖走了河面的条状雾气,看起来就像抓向他的幽灵手指。他劈开空气,留下缆索舒展时伴随多普勒效应 (2)的拨弦声。他分开鸟爪状的脚趾。然后伸展。

他的脚跟刺穿了冰块,在泥土上刨出一条犁沟。破裂声仿佛枪响般在森林里回荡。冲击让冰冻的淤泥开始溶解:他的脚踝以下埋进了地里。当他成功挣脱时,泥土发出了嘎吱声。断裂的脚踝上受损的平衡环咔嗒直响,仿佛一麻袋碎陶器。但他没有摔倒,也没有弄掉他的断脚。他落地时那打碎镜子般的碰撞声仍在回荡,仿佛那响声在远处的某个角落重获新生——

贾克斯中断了脚步。他侧耳聆听。

又一声碰撞,又一阵回音。

接着是个无比微弱的声音:又一声拨弦。

那不是他。那是别的什么东西。就在下游不到半英里的地方。某个能像他一样跳过河流的东西。

他并非独自一人。还有喀拉客在这片荒野中徜徉。而且他们正跟着他。

贾克斯想要尖叫。不是用他机械发声装置那人工放大的噪音,也不是用肠线与簧片模仿的人类嗓音。他想要像人类那样,迫使肺里的空气通过潮湿软弱的肉体,然后吐出。为了爆发式地表达出他的震怒。

他在森林、田野和湿地里奔跑了几百英里,可那些杂种还是追上了他。就算他已经不再是对社会基础的威胁,他们也不在乎。对王室、教会和公会的教条而言,贾克斯是个活生生——虽然瘸了腿——的反面证据。重点并不在于他会怎么做。他们蔑视他所成为之物。他们对其恨之入骨,就算追他到天涯海角也要将之摧毁。他们憎恶他的存在本身。所以他们派出了自己的机械人,贾克斯的同胞,只为将其连根拔除。

他已经厌倦了逃跑。

这就是大多数叛逆的下场么?他们也都会在多年中不断逃亡,直到无法忍受再踏出一步么?直到对遭受捕获与处决的强烈恐惧也无法赋予他动力?他的追兵知道么?他们也打算依靠这种对存在的绝望来抓捕他么?

好吧,就像贝蕾妮斯应该会说的那样,让他们见鬼去。他会等到双腿粉碎再停止奔跑,一刻都不会早。贾克斯开始全速奔跑。

在他身后一两英里远处,传来了回应般的“叮当-咔嗒”声。紧接着,山谷对面起伏的小丘上传来了另一声。第二位追兵很可能截住他从山谷离开的那条路。贾克斯改变了路线。

他先前在崖壁上方停留许久,欣赏了这片风景,而这条河流的每一处弯曲都以幻灯片的形式铭刻在了他的记忆里。贾克斯再次改变路线,丝毫没有放慢脚步。没错。那条河。他感觉不到寒冷,而他也不需要呼吸:体温过低和溺水都是人类才会担心的事。他只希望那条河的深度能藏住他。

森林里的积雪压抑了声音,但他的身体发出的噪音足以传遍整个欧洲。他冲过灌木丛,撞断低处的树枝,非人的脚步翻起埋藏的石块。在他奔跑时,破损的踝关节的炼金合金会刮过岩石,制造出大量火花,也让刺耳的尖鸣响彻林间。隐匿行踪是不可能的。他唯一的希望就是不顾一切的速度。

他用硬化树脂包裹的双臂砸向树木、巨石和地面,以及能够触及的一切。他惊动了一头巨大的猫头鹰,后者飞上了天空。如果他能打碎手臂上的化学制品外壳,恢复双手的自由,就还有少许机会。他能够与敌人一战。

他跳进河道的弯曲部分。他才刚打算俯下身在河床上爬行,位于河弯内侧、不到一英里远的小丘上的落叶松林里便传来了耀眼的反光。那反光带着微弱的油亮光泽。贾克斯知道那是什么,正如他了解自己的身体:那是炼金合金。

该死。山丘上的追兵肯定看到他了。贾克斯猛地跳出了河水。他落在冰冻的泥土上,然后开始奔跑。他瞄准了林木间的一道缺口,那里的地面足够平缓。

他体表的河水开始结冰。随着他的飞奔,他的关节和齿轮间传来冰块碎裂声。这阵声音遮掩了他的追兵穿过同一片针叶林的冻土时发出的碰撞声,但他知道他们就在附近。他知道这件事,是因为他们正在呼唤他。用“咔”与“滴”、“嗒”与“答”发出的高度压缩的电报,用只有他们这个种族才能理解的语言呼唤着他。

从他东方的荒野中传来: 贾莱克塞格西斯特罗万图斯。

从他东方的荒野中传来: 贾莱克塞格西斯特罗万图斯。

从南方传来: 嗬,嗬,他很能跑!

他的真名。噢,神啊,他们在仰天呼喊他的真名。他们在讥讽贾克斯:凭借他们对从前的他的了解,对诞生那天就铭刻在他灵魂上的身份的了解来讥讽他。他们知道他不再是那台机器,不再受制于编织进那串音节的魔法。但他们要把他带回那个世界。回去面对死亡。

他朝北方跑去,心里清楚他们正像围捕惊慌小鹿的狼群那样驱赶着他。他冲过一片冰冻的湿地,脚趾翻起草地下的泥炭。他断裂的脚踝刺穿了冻土的草皮,就像一台桩穴挖掘机。这片湿地毗邻蜿蜒河流的另一处弯曲。他纵身跳向对岸。在抛物线的最高点,他看到了正穿过冻土的金属闪光,迅捷得有如三支利箭。

嗬,嗬,他很能跳!

在逃命这件事上,贾克斯不是新手了。但这番嘲讽却显得新鲜、残忍而又出人意表。他们的制造者从哪里得来了灵感,才会为它们安装如此恶毒的禁制?

这些喀拉客不一样。它们是至今不为人知的某种型号吗?只在必须追捕远走高飞的叛逆时才会出现于世间的某种型号?

他冲向一片常绿树林,后者位于一片花岗岩洼地的内部。到达洼地的边缘后,他奋力爬上覆盖冰雪的石头。他的脚趾下传来嘎扎声,炮击般的巨响将他的一举一动公之于众。他爬进花岗岩露头 (3)上的一道裂缝。

他在那里用树脂包裹的手臂摩擦岩石,动作越来越快,最后在花岗岩上磨出了一道山脊。化学封套比大地的骨骼更加顽固,但贾克斯仍旧将它们磨成了基本的形状。用于戳刺的粗糙尖头,以及像浅杯那样的凹陷。等花岗岩上的山脊变得足够陡峭后,他打量起岩石的晶体构造来。然后他后仰身体,用力一踢。碎片和卵石碰撞着滚落到坡下。

他以人类婴儿那样笨拙的动作,努力捡起那些碎片。他动用了双臂,就像在用一把硕大又不趁手的铁钳。然后他把伸出的双臂转向身后。

贾克斯已经能看到其他喀拉客了。他眯起眼睛,透过河面的薄雾,对抗着风向标似的脑袋顽固的摇摆,努力打量他们。他想了解这些残忍的猎手,这些机械人很快就要做到很多同胞都没能做到的事了。而且他们还把这场追捕当成了游戏。

在贾克斯一百一十八年的生命里,他从没见过类似的机械人。他们外表奇特。丑陋。可憎。

搭配不当。奇形怪状。设计拙劣。

用不配套的零件组装而成。来自不同年代、不同型号的零件。将各式各样的喀拉客融为一体。他们体现着喀拉客种族最深也最隐秘的禁忌。仅仅一瞥,就让掌控贾克斯的惊骇与惧怕化作了毫无理智的强烈恐慌。

这就是他们的制造者在抓获最麻烦的叛逆以后做出的事吗?贾克斯原本以为——他的所有同胞也都这么以为——处决就是一切的结束。但也许对那些幸运地违反了最高律法的机器而言,这样的惩罚还不够。也许他们的制造者在毫无意义的恶意的驱使下,烧尽了自由意志,却保留了意识本身。也许他们扭曲了那些犯罪机械人的身体,让它化作正常形象的拙劣模仿品。只为了嘲笑贾克斯和他的同胞所珍视的概念。

三名机械人汇合起来,化作指向贾克斯栖息处的矛尖。他专注地看着领头的那位。瞄准了对方。他的双臂飞快地向前甩出,磨出尖头的手臂像鞭子那样撕裂了空气。在他们的落地声传来前,他就将怀里那些石头扔了出去。它们瞬间飞过贾克斯和追捕者之间的距离,而后者猛地转向,甚至在冰冻的泥炭里留下了焦痕。

大多数石头都偏离了目标,在地面削出深深的犁沟,令淤泥与水汽在追兵身后飞舞。有一块石头重重砸在为首那名机械人的身体上,削过孔罩部位的炼金合金,迸发出朱红色的火花。另一颗石头擦过领头者的额头。贾克斯本想砸瞎对方,但却失败了。

嗬,嗬!他很能打,嗬,嗬!

他是大卫,投石索在手!(4)

贾克斯再次装填弹药。猎手们这次没有转向避开。一颗石弹飞进了某只眼窝,砸碎了里面水晶似的球体。另一颗砸凹了某位古怪喀拉客腿部的钢板弹簧。但在飞驰的途中,那台机器将身体折叠成了球状,利用惯性在雪地里碰撞着前进。

他们离得太近了。他们数量太多了。贾克斯不可能在对方近身前就让他们停止运作。他跳下石头,穿过积雪,朝着巍峨的群山前进。在被追上之前,他根本碰不到大地耸起的那些肩膀。他之所以奔跑,是为了存在下去。还是说为了给他的追兵取乐?为了那些以玩耍的态度向着天空、向着风、向着群山说出他名字的机械人?

在他身后,三台令人不安的机器再次开始胡言乱语:

贾莱克塞格西斯特罗万图斯跑了!

他很快,快得像只麻雀!

可我们,我们是箭。

另外三台机器——像先前几台一样胡乱拼凑而成,显得奇形怪状——突然钻出了雪地。他们早就埋伏在那儿了。

而我们,我们是网。

贾克斯试图滚到一旁,但积雪太深了。他脚下打滑,弹跳了几下,然后撞上某个东西,停了下来。新出现的那些机械人——也就是触发了陷阱的那些——就这么站在原地看着他。

他们没有扑向他。他们没有制服他。他们只是看着。仿佛在考虑杀死他的方法。

你们为什么要追赶我? 他问。

因为我们想抓住你, 他们说。

为了把我带回去。 贾克斯的这句话并非提问。

因为我们奉命来找你, 他们说。

为了抹消我?为了熔化我?

因为我们在寻找同胞,他们说,而曾是贾莱克塞格西斯特罗万图斯的那位是我们的一员。

贾克斯发起抖来。这种可憎之物的一员?然而,在他们说出那句话的一厘秒之前,他恐慌头脑的墨黑色天空就出现了第一缕理解的曙光。

(1)指不考虑光学系统几何像差,完美光学系统的分辨率仅受衍射限制的情况。

(2)指物体辐射的波长因为波源和观测者的相对运动而产生的变化。

(3)指岩石、矿床和矿脉露出地面的部分。

(4)指圣经中用投石索击败巨人歌利亚的牧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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