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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在枢密院的觐见结束后,隆尚软化了态度,跟克雷蒂安中士一起坐进了向下的缆车。并非想要偷懒,而是因为这是下塔的最快方式之一。(坠落是最快的方式,但后果也最严重。)队长和中士的目光扫过请愿者的队伍,但聚集起来的这些嫌疑人里,没有哪个特别引人注目。队长要求西蒙指出他以“神父”称呼的那家伙。西蒙知道隆尚指的是谁,但那位焦躁不安的牧师早就离开了队伍。

“他让我印象很深,因为他表示要见国王的时候特别激动。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他当时真的全身都在发抖。”

“他说了原因吗?”

“没。”

“你记得他的名字吗?”

“没问过。我说,长官。‘面对请愿者,不需要迎接加问候’,这是您教我们的。”

见鬼,不过他说得对。

“你记得他的长相吗?”

“不。但我记得他的绷带。”

“跟我说说看。”

“他长着一张见惯了世间险恶的脸,长官。他因为天气的关系戴着帽子,但帽檐下能看到缠得厚厚的绷带。都发黄了,也许有阵子没换过了?还有他的手指……他抓住过我的胳膊一次。我想他的手指骨折过,长官,而且没有接好。”

克雷蒂安说:“郁金香们拷打过他。”

隆尚问:“他是法国人吗?”

西蒙垂下目光,皱起眉头。最后他耸耸肩。“噢,他的法语有股怪腔调。就好像在仓库里堆了很久,还没来得及刮掉上面的所有锈迹。不过很不明显。”

队长和中士对视一眼。然后克雷蒂安问:“有可能是外省口音吗?比如阿卡迪亚口音?”大西洋沿岸的那片法国领土曾是与新法兰西不接壤的殖民地,几个世纪以来,他们的语言带上了大海的气息。“还是更西面?”住在五大湖另一边的法国人与不同的土著部落比邻而居,语言方面的混杂到了令人无所适从的程度。

“我清楚鳕鱼食客和林地旅者的口音,长官。他两边都没有。”

隆尚说:“你称呼他‘神父’。你怎么知道他是个牧师?他告诉你了吗?”

“噢,我是根据他的硬白领 (1)推断出来的。”

“噢。不错的推理。”

“我有您做榜样,长官。”

“我们都一样。”克雷蒂安说。

西蒙补充道:“说到硬白领圈,他在某个时刻说了句有点奇怪的话。他问我主教的住处在哪儿。”

“他打算拜访马赛主教?”

西蒙耸耸肩:“我指着大教堂,告诉他主教就睡在那儿的大理石棺材里。”

“什么样的牧师,”克雷蒂安说,“才会不知道自己的主教几个月前就死了?”

隆尚捏了捏胡须。“我们得找到那个混蛋。”

西蒙在身前画了个十字。“顺便问一句,他做了什么?”

队长回想起贝蕾妮斯那封神秘的信。她认为发生了什么?他又是相信其中哪部分?隆尚真的不知道。但她的本能劝她盯着那个名叫费舍的杂种,而隆尚的本能劝他信任她的本能。

“也许什么都没做。但他是个有趣的陌生人。而在死敌攻打下准备长期守城的城堡里,有趣的陌生人比瘟疫、恐慌和谷仓里的老鼠更加糟糕。”

克雷蒂安中士说:“他缠着那些绷带,要找到他应该不难。我会多安排一队人巡逻。我也会去警卫室把这事传出去。他也许还留在城墙外。”

“好吧,但要秘密进行。别惊动了他。如果他这么急着想见国王,他就肯定还会来的。请愿者在这儿集结的时候,往周边多安排一两个人。”隆尚转身想要离开,然后停下脚步,转回身来。“还有,叮嘱他们别他妈穿制服。”

第二天,又一只来自三河的鸽子带来了热气球观察员的报告:金属人正在移动。那是最后一只从三河飞来的鸽子。在第三天,布丽吉特·拉斐特汇报说圣艾格尼丝村没有信鸽飞来。圣艾尼丁村也一样。她说是天空吞掉了它们,然后就这么吃了个干干净净。连羽毛都没剩下。

旗语信号塔也陷入了沉默。郁金香们在沿圣劳伦斯河向上游的西方马赛进发的同时,也在有条不紊地烧毁那些塔。

有只信鸽从魁北克飞来,带来了比充满不确定的沉默更可怕的消息。那些机器攻入了圣城,而聚集在那里,打算为遇刺的克雷芒十四世选出接班人的红衣主教们被困在了城内。瑞士近卫队请求立即增援。

敌军逼近可不是那种能藏得住的消息:每次有镇子或村庄陷入沉默,消息都几乎会在传到尖塔的同时传遍城堡外的城区。城墙内的人口稳步增长,因为公民们涌入了外堡,希望在喀拉客到来,而国王也封锁城门之前过上拥挤却安全的生活。城堡里的空间只能容下一小部分寻求安全感的民众。隆尚拒绝称他们为难民,因为城市还没有遭到焚烧。但那也是迟早的事。每个人和他们的白痴亲戚都知道这一点。这一切造就了北城门前的这幕景象。

隆尚加入了他派去维持队伍秩序的那十来名守卫里。其中包括伊露蒂·查斯坦,那个蜡烛商的女儿。

等到城门随着日出开启的时候,队伍已经延长到了四分之一英里,而且还在继续变长。它就像一条蠕动的巨蛇,由恐惧和自私赋予了生命。它的吐信声是货车的嘎吱与孩童的号啕;它的体味是刺鼻的汗臭与马粪的恶臭;它鳞片的起伏是在沉重行李下弓起的酸痛肩膀,是摩擦着地面缓慢前行的发麻双脚。

其中的很多人比较走运,他们拥有能够装载财产的马车或货车,外加拖车的役畜。没有役畜的人则背着沉重的行李,在冰冻的泥土上艰难跋涉,不过他们也还算走运,至少拥有值得从郁金香们的暴行中抢救的财产;还有些人将带子绑在头上,奋力拉着装载行李的雪橇,就像古代的皮草行商那样。很少有人带上牲畜吃的草料。他们显然以为城堡里是个梦幻国度。

这座城堡连这些人的几分之一都容纳不了。就算让他们睡在地上——能进到堡内的大多数人真的得这么做——也得像关牲口那样把他们聚在一起。隆尚看到的不再是试图在艰难时期苟延残喘的人;他看到的是会耗尽食物储备的嘴巴,还有会堵塞下水管道、污染蓄水池的屁眼。但和喀拉客攻破外城墙以后可能发生的事相比,这一切简直就像童话故事。到那时候,外堡的庭院会化作停尸房,院子里的那些人也会沦为哞哞叫唤的待宰牛只。在恐慌下四处逃窜的人群只会妨碍守军与那些机器交战。

在几分钟之内,仅仅一台军用喀拉客就用受害者的鲜血将喷泉染成了红色。如果一支大军攻破城墙,然后发现挤得水泄不通的牺牲品,后果又会如何?血腥的程度将会超乎想象。堪比圣经。

明白这点的并不只有隆尚而已。队伍里散布着眼神疯狂的狂热信徒,他们在劝说人们忏悔,让他们抛开对俗世的留恋,将金属浪潮的到来视为天主对新法兰西的罪孽与堕落的惩罚。堕落?隆尚很好奇新法兰西怎么才能比中央诸省更堕落,毕竟那里的每个人都有两台机械人给他们擦屁股,而第三台会在他坐在马桶上的时候喂他吃糖。

大多数民众都会装作没听见,或者公开嘲笑他们,又或者让他们闭嘴。但还是有几个人怀疑这番劝诫里包含着些许真理。只需要区区几人,就能让绝望扎下根来。而在守城时期的民众中,绝望传播的速度比痢疾还快。杀伤力也足以媲美。

有个这样的先知就在一男一女——他们一边拉着独轮车,一边试图安抚两个哭闹的婴儿——面前停了下来。他举到他们面前的标语牌上写着:“惠更斯的奇迹是神之怒火” (2)。

他口沫横飞地开始了又一场长篇演说:“我们的罪孽带来了——”

隆尚抓住披在那个杂种肩头的一束乱发,用力一拉。后者的牙齿重重撞在一起,吓得那位丈夫退后了一步,但他妻子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感激笑容。那块标语牌滚落到路边的烂泥里。隆尚扭过那人的身子。

然后一阵头晕。这个头发油腻的狂信徒散发着恶臭,仿佛整个圣诞月 (3)都没洗过澡。这么说他也是其中之一。棒极了。他把嚼碎的烟草吐到路边。隆尚用嘴吸着气,一边开口道:“我们一起去祈个祷吧,朋友。”

“已经太迟了!我们背弃了复活的基督,如今就连圣母也对我们充耳不——”

隆尚再次拉扯那束油腻的头发。他的动作并不凶狠,但看起来就像在跟邻居闲聊的同时晾着衣服。“我是说只有我们两个。而且这不是请求。”

他反剪那个臭家伙的双手,押着他走到几码远处,以免妨碍别人通行。

“我了解你这种人,”他说,“我在孤儿院、修女院和其他敬神的设施里待得够久,清楚你这样狡猾的混球既不赌咒发誓,也不做任何正经工作,却有各种利用虔诚心来牟利的手段。”

“我只是在侍奉天主,传达他的口信!”

“朋友,你的天主和我的天主不太一样。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的上帝会打量这支队伍,然后看到这些正派、勤劳又虔诚的人们在糟糕透顶的时刻也毫不气馁。我的上帝会看到你散播恐惧、疑惑和绝望,然后认出那是魔鬼所为。”这句话得到了稀稀落落的掌声,“我想他还会看到一个卑鄙的小男人在利用艰难的前景来实现自我扩张。可问题在于,我们的达官贵人已经多到应付不过来了。”隆尚再次拉动那束头发,强迫对方仰起头来。他指着尖塔。“就在那上头。”然后他把这位假先知的脑袋推了回去,和他目光相交。“在这儿,你和我这样的人还有麻烦又现实的日常生活要对付。朋友,如果我再看到、听到或者闻到你这条末世论的毒蛇出现在城墙附近的任何地方,那么你日常生活的长度会变短,麻烦的部分却会变多。”

隆尚放开了对方,然后朝城镇方向轻轻推了他一把。这个举动赢得了另一阵零星的掌声。假先知转过身来,想要绕过隆尚,同时伸手去拿那块标语牌。但卫兵队长踩住了那根细小的木柄。它看起来是用围栏的板条改造而成的。“我们接受守城补给品的捐赠。西方马赛感谢你慷慨捐献的这块柴火。”

为了保住仅剩的尊严,那个狂信徒大步朝城区走去。

就在这时,圣施洗约翰大教堂的低音大钟敲响了第六时祷告仪式 (4)的钟声,宣示午时日课的到来。这代表请愿者的队列很快就会再次排起。是时候进去等候贝蕾妮斯提到的神秘男子了。

隆尚借用了一位绳索商人的运货马车。队伍里的几个孩子指着卫兵队长背包上的铁镐和锤子,然后窃窃私语。他也认识队伍里的几个成年人,这让他的胃不太舒服。等那些机器到来时,夸大其词的民间传说可拯救不了这些人。他爬上马车,扫视队伍。他把两根手指塞进嘴里,发出尖锐的口哨声(这是他从修女们那儿学到的另一项本领)。含糊不清的人类说话声戛然而止,但驴子的叫声与马儿紧张的曳步声却取而代之。他对上克雷蒂安中士的目光,然后朝另外几名卫兵——其中包括伊露蒂——做了个手势。

她率先来到他面前,利落地敬了个礼。她接受了城市守卫的工作,没有半句抱怨或推诿。跟她父亲不同:根据军营里的传闻,那家伙还在到处抱怨征召抽签制度的弊端。他注意到,她在马背上坐得很稳:所有人都说她对待训练也非常认真。他有点期待她能真正派上用场,不像中签参军者之中那三分之二的可悲废物。她在大难来临时能否派上用场还不好说,但眼下她穿上了护甲,还带着警棍。在平民的眼里,她就成了真正的守卫,而这份信赖能帮她完成一半的守卫工作。

“好了,小丫头。让我瞧瞧今天能不能让你成为真正的守卫,”他指着那根警棍,“他们教过你这东西的用法了吗?还是说这只是装个样子?”

“是的,长官。不是的,长官。不是装样子。”

城门处的守卫们在队伍里挤出一处缺口,让隆尚和他的随行者能够回到城墙内。他们进入城门以后,缺口便立刻合上了。他们从一群石匠和化学家身边经过,那些人正在水压螺旋钻在幕墙上开孔。他们只是许多类似队伍的其中之一而已。那些工具逐渐增强的尖锐响声足以唤醒死者。

隆尚让马儿慢跑着前进,带着他的队伍穿过外堡。等接近内堡时,他勒住了缰绳。其他人效仿着他脱下便帽,换上他从背包里拿出的不起眼的针织帽。他从落水管下方的一只桶子里取出一堆不太搭配的斗篷和外套。在守卫们盖住制服和护甲的时候,隆尚开始下达命令。

他派克雷蒂安中士和另外两人首先进入内城墙,要他们绕个远路,从南边靠近缆车站。隆尚、西蒙下士与卑微的征召兵伊露蒂则从北边直接前往。他要求两组人都在进入广场前下马。然后他们要混进喷泉周围的人群。他再次描述了他们要找的人的特征。

“还有,看在圣母玛利亚的份上,”他总结道,“要像蟾蜍屁股上的疣子那样不起眼。”

两组人马穿过内城墙,然后分头行动。尽管天色明亮而晴朗,这个早上却依旧寒冷。一百根烟囱的烟雾被困在内堡的高墙里。他们骑着马在瘴气中穿行。那气味就像世界上最缺乏经验的丛林旅者用潮湿的新伐木材生起的营火。

伊露蒂不断瞥向隆尚这边。到了第三次,他哼了一声。

“能问个问题吗,长官?”

“这就算一个问题了。但我今天想做点有肚量的事,所以你就说吧。”

“您强调过要避免引人注目。可您……呃。”她踌躇起来。

西蒙点点头。他用手拂过下巴,模仿着抚摸胡须的动作。“她说得有道理。”

“不光是胡须。大家都认识您,”她壮着胆子,露出刚刚萌芽的微笑,“我是说,您是这儿的英——”

“别他妈说出那个字。”

那微笑夭折了。她吞了口口水。

他说:“我们认为,这位新朋友是最近才来到城里的。所以他也许一眼认不出我来。但如果他能认出我,而看到我就让他紧张,好吧,这也会是个有用的线索。”

他们骑马穿过从铁匠铺敞开的门里飘出的热浪。那里的铺路石上没有积雪。有个双臂肌肉发达的秃头男人——以及两个肯定是他学徒的小伙子——正以迅速却沉着的动作敲打一块发红的铁条:一次、两次、三次,火钳,翻面,一次、两次、三次……在内堡的两间铁匠铺里,奥斯卡的店铺更大一些:另两座锻铁炉那烟雾缭绕的地狱火光照亮了奥斯卡另外三名雇员的轮廓,他们也在用类似的手法虐待金属原料。隆尚很希望能征召奥斯卡的部分雇工来把守城墙;用那样的胳膊挥舞大锤和铁镐,其力道就能让喀拉客也暂停脚步。但铁匠是少数几项完全免除征召抽签的职业之一。他们的技能在守城时至关重要,而且对西方马赛来说,现有的铁匠还嫌不够呢。

在铁匠们从日出到日落用锤子敲打铁砧的响声中,以及圣施洗约翰大教堂不分昼夜的日课钟声中,内堡的人光是能连贯思考都堪称奇迹了。等噪音减退到能够再次对话的程度时,伊露蒂说:“您选了我跟您一组。”

“是吗?”

“我想是的,毕竟我现在就在这儿。”

尽管略带鼻音,她的嗓音却毫无颤抖。他看着她握住缰绳的那双手套包裹的手,但同样看不到紧张的震颤。她的询问并不是因为害怕或者担忧他们可能发现的事。她是由衷地感到困惑。

隆尚说:“我当兵的年头比你当蜡烛商女儿的年头还多。就算关系到国王的性命,我也没办法装得像个平民。可你,小姑娘 (5),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们来到为喷泉——以及缆车液压泵、厕所管道与无数其他用途——供水的某条水渠上方的塑料人行桥边。隆尚下了马。其他人也效仿他,然后将缰绳随手挂在一棵梨树光秃秃的枝条上。

他继续说道:“在这件事上,我需要的是耳目,不是战士。我们要寻找一名牧师。他撑死也就能拿玫瑰经砸我们,或者用圣水洒我们。所以除非你是乔装打扮的魔鬼本人,会因此在尖叫中化作火焰,否则你缺乏经验也没关系。现在闭上那张该死的嘴巴,你们俩都是。”

他的小组率先踏入喷泉所在的庭院。在看门人祷文之塔的下方,缆车站的外部已经聚集了一群人。就像往常那样,两名身穿制服的卫兵在那里监督请愿者,但他们遵照他的命令,没有让这些人排成一队,也不允许他们登上缆车。他们对上了他的目光:隆尚悄悄点了点头。接着他来到面对庭院的三条回廊中最长的那条,坐在一张冰冷的长凳上。那座宽大的喷泉——但因为入冬而停止了使用——挡在他和那些请愿者之间。在这座四方形院落对面的角落里,那间废弃的木匠铺由于王室法令而被铁链锁了起来。

伊露蒂心领神会地坐在他旁边。他希望在人们眼里,他和她就像正在等待某个请愿者的一对父女,甚至是叔叔和侄女。他从背包里拿出两根毛衣针,外加一卷毛线。

她将一根手指伸到钟形女帽下面,挠了挠鬓角。“这些帽子是你织的。”

“唔。”

根深蒂固的肌肉印象让他的手指动了起来。他的目光不断来回于他膝上的围巾与方形庭院里的那些平民。没人长得像那个绑着绷带的牧师。克雷蒂安慢悠悠地走进庭院,大声咀嚼着一块用蜡纸包着的炸鱼,看起来活脱脱是个刚离开马厩的马夫。他找来了一只挎包,甚至还往脸上抹了点泥巴。一般来说,内堡的大人物——包括贵族和朝臣,以及广受敬仰的富有商人——比外堡的要人更加衣着光鲜。但克雷蒂安完美融入了那些请愿者。他加入队伍,带着厌倦的表情吃着东西。

那台军用喀拉客的暴行刚刚结束的时候,这座四方形庭院几乎变了个样子。但他们拆下变形的缆车然后运走,修复了轨道,重造了粉碎的喷泉,并将尸体碎块拼凑起来,举行基督教式的葬礼。到了今天,只有那块纪念死难者的牌匾公开宣示此处曾是屠杀的现场。但亲眼见证过那一幕的人仍旧能发现那个可怕日子的蛛丝马迹:洒在多孔大理石上的鲜血留下的深色斑点;金属脚爪埋进的铺路石里长出的草皮……隆尚手里的织针发出轻柔而平稳的咔嗒声,与他记忆里的尖叫声、屠宰场般的断骨声、流星锤的飞舞声,以及钻石头铁镐敲打炼金黄铜的奇怪鸣响形成对比。

又一批请愿者加入了队伍。让马克——负责监督请愿者的卫兵之一——打开日光信号镜,向尖塔上方发送信息。他显然收到了许可,因为他领着一男一女坐上了缆车。车门在叮当声中关闭,缆车随即载着今天的第一对请愿者开始向上爬升。那位神秘牧师依旧不见踪影。

伊露蒂低声说:“您看起来不像是在无聊地打量路人,长官。我是说,呃,叔叔。您看起来就像在给看到的每个人搜身。”她用更接近闲聊的语气说:“您看起来不像是喜欢编织的那类人。这习惯是怎么来的?”

“修女们有句谚语,说什么‘无所事事,魔鬼得势’。他们跟我说过好几次。”

“您年轻的时候是个捣蛋鬼吗……叔叔?”

“就像每位模范叔叔那样,那时的我跟现在的我没两样。是让你又惊又怕、仿佛神灵的人物。”他的织针咔嗒作响。请愿者的队列变长了。缆车轨道的冰冷金属承受着上行缆车的重量,发出尖锐的响声。“为了你能适应这份新职业,”他补充道,“我会一直保持下去的。”

伊露蒂绷紧了身体。她故作沉着地垂下一只手,按在他们之间的那团毛线上。在她拉动毛线,并拆散一部分围巾之前,他就低声说:“是的。我看到了。”

有个人影接近了队列的最前方。他没有排到队尾,而是径直来到缆车和日光信号镜旁边的让马克与菲利克斯面前。他戴着帽子,帽檐压得很低。帽檐宽到足以遮盖任何绷带——如果真有的话。他解开了大衣最上面的两粒纽扣,刻意展示着下面的牧师领。他花白的眉毛和脸上的皱纹大致符合他的外表年龄——隆尚认为他的岁数介于饱经风霜的五十出头与平静恬淡的六十四五之间。隆尚对上克雷蒂安的目光,后者以难以察觉的幅度点点头。这家伙跟卫兵短暂地交谈了几句。隆尚听不清他们谈话的内容,但语气相当激烈,因为零星的话声越过庭院传到了他的耳中。根据他的部下的反应,以及指向队列的动作,这个人似乎打算说服卫兵,让他直接排到队首。但他们接到过命令,不会被一意孤行的神职人员动摇。

他们态度坚定。浑身颤抖的新来者拖着脚经过克雷蒂安身边,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这么去了队尾。除了不时跺脚,或者朝手套里哈气以外,其他人并没有冷到像那位牧师那样瑟瑟发抖。隆尚看着他努力抑制住身体的颤动。

通常来说,如果某位牧师想觐见国王,可以通过马赛主教引荐。但老主教在上次守城战期间死于肺炎,没等魁北克教廷指定继任者,教皇就遭到了刺杀。几个月以来,圣劳伦斯河南部流域的天主教统治集团始终处在混乱之中。在这种多事之秋,卑微的牧师只能像平民那样向国王陈情。对于初来乍到、在当地教区缺乏人脉的牧师来说尤其是如此。但话说回来,如果他真的那么卑微,又为什么觉得自己说上几句话就能插队?

隆尚放下了手里的织针。他站起身来,把背包扛到肩头。铁镐和铁锤的握柄相互碰撞,发出木钟似的鸣响。

“我的虔诚心突然涌出来了,”他说,“我们去找个牧师来吧。”

伊露蒂站起身来。“噢,不。”

另一个人站到了牧师身后的队尾处。隆尚眨了眨眼。那是扎卡里·查斯坦,伊露蒂的父亲。那位想要逃避征召抽签的蜡烛商。

“你他妈肯定是在逗我吧。他究竟来这儿干吗?”

伊露蒂看向隆尚,一脸恐慌。“我发誓,我完全不知道这回事。”

“你们一家人都很擅长给我添乱。你确定你们没有荷兰血统吗?”

“我这就去找他。”

隆尚抓住她的胳膊。“不。我们是来找那个牧师的。如果你爸想在国王面前学驴子叫唤,就让他去吧。”

他们大步绕过喷泉。克雷蒂安中士看着他们越走越近:他的一只手伸进了挎包,警棍多半就放在里面。隆尚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自己的军人生涯不会以殴打无辜牧师而告终。他可不想证明那些修女的看法是正确的。

另一阵尖鸣——这次是接近而非远去——宣示另一辆缆车正从高处到来,与带着最初两位请愿者前往尖塔的那辆缆车一模一样。国王的三名仆人走出缆车,拿着一捆床单、一只托盘,还有国王陛下的早餐剩下的面包渣。

伊露蒂的父亲比牧师更早看到他们。隆尚加快了脚步。蜡烛商张开嘴巴,似乎想要招呼他女儿。她摇摇头,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嘴唇上。

那个牧师领的男人恰好转过身,看到了这一幕。他皱起眉头,目光从她转向队列里的其他人,寻找她示意噤声的那个人。但他却因此发现,在相隔几个人的前方,克雷蒂安正若无其事地从挎包里抽出那根十四英寸长的枫木警棍。牧师再次转身,看到隆尚正朝他大步走来。

隆尚才刚走到一半的距离,那个牧师就意识到自己已经走投无路,顿时脸色发白。他看起来就像个疯子,不断打量周围。寻找逃跑的机会。

该死的。

隆尚抬起手臂,打了个招呼。“费舍神父!”

牧师僵直身体,颤抖不止,就像一只刚刚察觉老鹰影子的野兔。没错。他就是贝蕾妮斯在信里描述的那个人。

隆尚咧嘴笑了。 瞧瞧我灿烂的笑容。灿烂又友好的笑容。没什么可担心的。我只是个因为看到你而惊喜的人。没必要逃跑。没必要小题大做。我们都友好得很,你看不出来吗?

他说:“真的是你吗,神父?哎呀,我好些年没见过你了!“

这时伊露蒂的父亲也注意到了隆尚。蜡烛商说:“伊露蒂,你用不着再应付这位上尉了。等我跟国王谈过这次荒谬的征兵抽签以后,我们不出今天就可以离开守军——”

费舍意识到隆尚并非单纯的信众,也并非单纯的平民,表情顿时变了。他的脸扭曲成了介于愤怒与恳求之间的某种表情。他眼神中的忧虑消失不见,换上了某种呆滞而冷酷之物。

“不,拜托。”他呻吟道。他的嗓音带着古怪的颤音,仿佛正在努力压抑某种疾病的发作。

生天花的婊子养的混球。

隆尚几乎小跑着缩短了最后几码距离。他依旧面露微笑,一手按在费舍的肩上。动作很轻。“能见到你太让人高兴了,神父。就算你不记得我了,也没必要尴尬——”

扎卡里转头对费舍说:“神父,您也被抽签选中了吗?”他对隆尚吐了口唾沫,又说:“你真是不知羞耻!现在你连牧师也不放过了吗?”

伊露蒂说:“父亲,安静点!”她指的是自己的父亲 (6),但费舍狂乱的眼神却因此带上了困惑。

蜡烛商一手按在牧师的另一条胳膊上。“别担心。等国王听说这件离谱的事情以后,就会立刻制止——”

费舍将双手按在他们的胸口,仿佛在给予祝福。他蹲伏下来。

然后猛地一推。

在下个瞬间,隆尚翻着跟头飞了出去,而伊露蒂喊道:“爸爸!”

尖叫声随即在四下响起。

隆尚的铁镐在喷泉周围的棕色草地上划出一道犁沟,他的身体继续滑行,最后撞上水池,停了下来。他的胸骨隐隐作痛,就像被马踢了一脚。他站起身子,恰好看到矮小得多的蜡烛商像布娃娃那样撞上一根回廊圆柱。扎卡里·查斯坦无力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手臂交叠在身后,仿佛一侧肩膀变成了松脱的铰链。

隆尚飞奔起来,同时大喊道:“一起对付那个杂种,快!”

克雷蒂安中士丢开挎包,挥舞警棍。他在惊恐逃窜的请愿者之中逆流而上,但人流撞得他东倒西歪,也拖慢了他的脚步。两名身穿制服的卫兵大吼大叫,试图疏散人群。他们也拔出武器,跟在中士身后,用肩膀挤开人群。隆尚依稀感觉到有人跟在他背后,对方也许是西蒙,他也感觉到另外几个身穿便服的卫兵正努力穿过人群。

费舍转身想逃,但伊露蒂抓住了他的手腕。上帝保佑那头愚蠢的羊羔:她是真的想要实际运用训练内容,努力成为狮子,专注于敌人而非她受伤的父亲,试图反扭牧师的手臂。但就算是在普通的日子对付普通的歹徒,她的手法也远远算不上熟练。但今天并不是普通的日子,费舍也不是普通的违法者,而她又是唯一能伸手够到那位牧师的人。

馊牛奶的味道在隆尚的口腔里弥漫。 我们还没教过她这些事。“查斯坦,离开那儿!”

她很有力气,但牧师却撞开了她,仿佛她肌肉发达的双臂是用蒲公英的绒毛做成的。恐惧和惊讶让她发出了无声的尖叫。

以体格来说,她很强壮。但以人类来说,费舍强壮到难以置信。

费舍不像他的外表那么简单。 贝蕾妮斯这么说过。 可他究竟是什么东西?

隆尚狂奔着穿过庭院。这座四方形院子仿佛拉长了,就像从勺子里滴落的长条状蜂蜜,让那场搏斗显得遥不可及。历史又重演了。因为卫兵们准备不足,这座广场将会有人死去。因为隆尚没让他们做好充分准备。而且这次他们的手里没有黏胶枪,也没有流星锤,甚至没有铁锤和铁镐。那是对抗喀拉客的武器,谁能想到逮捕仅仅一位上了年纪的牧师需要用到那些东西?对吧?

克雷蒂安绷紧肌肉,准备将警棍砸在费舍的脑后。牧师异常迅速地转过身去,几乎化作一团模糊——

——(耶稣基督和圣母玛利亚和所有圣徒啊,他的动作简直就像机械人)——

——然后用伸出的手掌接住了那把武器。沉闷而浑浊的噼啪声传来,像是骨头折断的声音,但他毫无反应。费舍猛地一拉,夺走了克雷蒂安的警棍。伊露蒂按倒了中士。费舍的反击以毫厘之差劈开了他们头顶的空气,伴随着清晰可闻的飕飕声。与此同时,那个牧师放开了警棍,让它飞向隆尚。隆尚矮身躲避。警棍的末端砸中了他,让他一时间无法呼吸。弹开的警棍旋转着飞过庭院,重重砸在喷泉上。那根枫木棍棒粉碎成了锯末与木片。灰泥与大理石上出现了蛛网般的黑色裂纹。

隆尚没去理睬胸中的灼痛。他越过了最后几码的距离,然后张开双臂,想要抓住那个像牧师的怪物。费舍再次蹲下身子。隆尚纵身扑向了牧师

然后径直飞过了上方的空气,因为那个人(人?)跳起了足足五码高,落在空缆车倾斜的车顶上。他的鞋子——普普通通,就像所有卑微的牧师会穿的鞋子那样——在冰冷的金属上打了滑。但费舍用他没骨折的那只手抓住了缆车边缘,阻止了自己的滑落。金属扭曲变形。

隆尚抱住膝盖,就地一滚。在爬起身的同时,他对着日光信号镜伸出手臂,大吼道:“快去操作信号镜!告诉他们,立刻封锁尖塔!”

费舍跳下缆车,落向为尖塔遮蔽阳光的遮阳篷。因寒霜而光滑的聚合树脂在他的体重下微微震颤,但还是撑住了他。它的材质跟楼梯一样。他突然立足不稳,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要落回缆车轨道底部的四方形庭院里。但费舍却将伤手的手指刺进了尖塔的灰泥,又用另一只手攥住楼梯井的外部边缘。他以那个姿势蹲了下来,好几秒钟都一动不动。

隆尚知道喀拉客像那样暂停动作意味着什么。它是在计算,在寻找通往目标的最佳路线。

“去拿喷射器和流星锤来,快!”

隆尚知道自己这条命令毫无意义。他们以为自己要逮捕的是个人。而不是……这个号称牧师的鬼东西。费舍看起来像个人,行动时却像是喀拉客。他会给受害者做临终祈祷吗?

费舍站稳身体,开始移动。他迅速爬上深红色的聚合树脂螺旋楼梯,前往尖塔的顶端。以及国王的住所。但寒霜覆盖的塑料上没有能抓稳的地方。费舍保持蹲伏姿势,像螃蟹那样沿着遮阳篷爬行,靠外的那只手随时准备抓住塑料蓬的边缘,而靠内的那只手随时准备碾碎石材、粉碎灰泥。正常人类只要以这种姿势迈出几步,都会觉得支撑不住,十几步过后更会疼痛难忍。但费舍攀爬的速度却比健康男性的全速飞奔还要快。

克雷蒂安——他离楼梯底部最近——从某个穿着制服的卫兵那里夺过警棍。他将警棍丢向那个正在攀爬看门人祷文之塔的身影。而且他丢得很准。警棍呼啸着飞过冬日的空气,旋转不停,然后砸中了费舍的脚踝,发出令人畏缩的碎裂声。像这样的重击足以打倒任何人。但那个牧师身体里的怪物甚至没有放慢脚步。

另一个人做了相同的尝试,朝牧师的脸部丢出警棍,想要砸晕他。但这毫无意义的攻击没能命中。

费舍已经爬过了螺旋楼梯的第一个半圈。他消失在尖塔底部的后方。他什么时候能爬到塔顶?

操。操。操。

隆尚的头脑飞快运转。如果对准堡内,外城墙上的喷射器应该能命中尖塔靠下的那部分。但在这么远的距离,射击会很难命中,而且在他们准备发射之前,费舍多半已经爬到射程范围外的高处了。新型的蒸汽鱼叉呢?那东西很不牢靠,最大射程既是未知数,又缺乏测试。

伊露蒂和其余卫兵看向了他。“长官?”

他抓住她的肩膀,然后把她推向日光信号站。他让另一名卫兵前往内城墙。

“跑起来!我要你们赶紧用喷射器和鱼叉瞄准尖塔!随意开火!”

别打中轨道吊架就好…… 如果吊架倒塌,那么在攻城开始前,他们是肯定来不及修好的。

费舍从尖塔后方现身。他已经绕着看门人祷文转了两圈,正要开始第三圈。他的速度丝毫不减。

在适合的武器里,离得最近的那些位于几百英尺高处:那批反喀拉客军械是在金属大军涌入内堡、攀上尖塔时作为国王的最后防线而储备的。他们必须抢在费舍前面。

他朝着缆车飞奔而去。克雷蒂安中士跟在他身边。隆尚狠狠拉开车门:他用了太大的力气,一时间生怕铰链会因此变形。在他们靴子的踩踏下,缆车里的钢制地板发出被人胡乱敲打的铜钟的鸣响。克雷蒂安用手肘撞碎紧急解锁用的玻璃柜。玻璃叮叮当当地落在地板上。他用力扳下栏杆。在下方某处,有台水泵抽出了压载舱里的水。缆车颤抖起来,仿佛一匹兴奋不已的赛马在等待闸门开启。

黏液喷射炮的开火声在内堡里回荡。隆尚匆忙扭动脖子,看到一团闪亮的波浪形物体掠过城墙与尖塔之间的空隙。它消失在上空。他由衷地希望那些炮手不会因为准头太烂而让城堡陷入瘫痪。光是裹住半座尖塔就已经够糟的了——

刺耳的汽笛声撕碎了他的担忧。

“抓稳!”克雷蒂安说。

他再次拉起紧急制动杆。伊露蒂跳进车里。没等她落下,缆车就猛地向上升去,让她失去平衡,脸部也重重撞上了地板。隆尚把她拉起身来。她的鼻子流血了。

看门人祷文周围的深红色螺旋逐渐远去,仿佛秋日的落叶。内城墙上亮起一道火焰与蒸汽的闪光,一根鱼叉朝他们飞来。它乍看之下只是个细小的条状物体,但随即膨胀为四英尺长的黑铁,速度也比他们的缆车更快。他看不到鱼叉击中尖塔的位置,但他们感觉得到。轨道摇晃起来:在车外,楼梯仿佛弹簧那样弹跳起伏。

轨道吊架的影子从他们头顶掠过。克雷蒂安用下巴指了指挂在隆尚背包上的铁镐和铁锤。队长是三人中唯一携带武器的人:在空间有限的车厢里,这是个无法忽视的尴尬事实。除了伤害费舍的感情以外,这些东西对那个横冲直撞的怪物又能有什么作用?

当克雷蒂安开口时,他嗓音的颤抖暴露了他只是在故作冷静的事实。“如果您能再来一次,国王就该封您当男爵了。”

隆尚摇摇头。“可能的话,我们要活捉费舍。我想弄清他都知道些什么。”

尖塔再次摇晃起来。又一次冲击传来,这次离得很近,足以让他们立足不稳。中士抬起头来,看向前方的轨道。“噢,该死——”

缆车重重撞上了刚刚刺进尖塔的鱼叉。车厢试图挤过铁制的叉身。突如其来的减速让三名乘客撞上了天花板。然后落向地板,挤作一团。

锤子差点在隆尚的脑袋上添个窟窿。铁镐没有刺穿他也是个奇迹。克雷蒂安的脑袋重重撞在地板上,然后不再动弹。伊露蒂呻吟起来。他们三人都被飞溅的玻璃片划伤了。鲜血让倾斜的地板打滑,随后汇成一股股溪流,流向虚掩的铁门那样摇摆不停的车门,坠向两百尺下方的地面。

在附近某处,金属发出哀鸣。一阵颤抖传来,而缆车随即下降了两拃 (7)的高度。下方传来碎石的碰撞声,片刻后则是铁制鱼叉敲打坚硬泥土的“哐当”响声:这次冲击撬下了尖塔表面的石材。多半还让轨道松动了。

车厢再次颤抖起来。缆车随时都可能脱离轨道,而轨道也随时可能脱离尖塔。

隆尚踏上固定在车厢较高那头的梯子,打开了应急出口门。车厢震颤起来:金属发出尖鸣。隆尚爬了出去。他的目光扫过光秃秃的石制塔面,疯狂起伏的螺旋楼梯,粉碎的石头与缆车轨道旁弯曲的金属栏杆。他们已经接近塔顶,比鸽舍的位置还高上好几圈楼梯。炮火声停止了。尖塔的低处能看到东一块西一块的灰绿色环氧树脂。更高处的尖塔插着几根鱼叉。每一根鱼叉都代表了炮手的一次失误。

那个该死的牧师在哪儿?下面还是上面?

没时间了。隆尚将一条腿跨在安全栏杆上,又朝车内探出身体。“扶他起来,带到我这边。”

伊露蒂站起身,将受了脑震荡的中士扶起身。

“我站得起来。”他用醉汉似的声音说。他眨了眨眼,又眯起眼睛,仿佛没法让双眼聚焦。

“你爬不上去的,我也没时间用温和的手段了。”

隆尚和伊露蒂一起帮他在车厢顶上坐稳,正对着尖塔上的那道狭小缺口。然而他在搬运的过程中就失去了知觉。

一股寒风吹过隆尚的胡须,发出马嘶般的响声。他的脸和手指都麻木了。与地面相比,尖塔上刮风的频率要高得多,而当他们在酷寒的钢铁和光滑的聚合树脂上如履薄冰的此时,寒风也在不断袭来。它让每个动作、每次变换重心化作了经过计算的赌局。隆尚不记得上次有人通过安全出口门从缆车爬上楼梯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从没有人在搬运昏迷伤员的同时这么干过。

一根鱼叉飞过城墙与尖塔间的空隙。它掠过隆尚的视野边缘,并在下一瞬间撞上了他们下方几圈处的塔身。尖塔摇晃起来,仿佛在秋意的侵袭中颤抖不止的白杨。隆尚脚下打滑。他的靴子滑向看门人祷文的边缘,以及下方远处的庭院。他的胃仿佛颠倒过来:他的内脏像是变成了水。在肌肉记忆与恐惧的驱使下,他抓住挂在背包上的铁镐,将其取下,然后伸出一条胳膊,用钻石镐尖全力砸在遮阳棚上。隆尚的心脏仿佛爬上了喉咙口,但铁镐随即刺穿了聚合树脂护套,狠狠拉扯他的肩膀,并阻止了滑落的势头。片刻过后,蒸汽鱼叉那水壶烧开般的呼啸声响起,向他们做出了迟来的警告。隆尚抓住克雷蒂安的手意外松开了。无力的中士滑向边缘。伊露蒂用脚踝勾住缆车逃生梯的梯级,抓住了他。

那支鱼叉命中了他们下方。是因为牧师在他们下方,还是说那个炮手的准头差得离谱?确实有人在胡乱射击——否则也不可能让缆车脱轨。就算是只中风又瞎眼,老二还长歪了的狒狒,撒起尿来也比那些没脑子的白痴要准。

又一支鱼叉,又一次冲击,这次位于他们下方不远处,只是被塔身挡住了。将这些点连成一线以后,他明白过来:某个东西正在他们下方攀爬螺旋楼梯,而且速度快得惊人。

隆尚抓住克雷蒂安的衣领。他紧紧抓住他,而伊露蒂趁机离开受损的缆车。他们一起将不省人事的中士放到遮阳篷上,推着他向前,然后将他塞进尖塔和楼梯之间的开口。中士全身瘫软地倒在楼梯上,脸色苍白,而且受了伤,但暂时安全了。克雷蒂安的口中发出痛苦的呻吟,仿佛自墓穴浮现的亡魂的恸哭。

他们把中士放到楼梯上的时候,费舍刚好全速绕过弯道。牧师迟疑了一刹那,重新估算从隆尚和伊露蒂之间穿过的路线。

“噢,不,”他呻吟起来,“拜托,拜托,拜托,主啊。请别让我……”他不断做着祷告。听起来就像主祷文含混而扭曲的版本。真奇怪:这位牧师一边哭泣,一边却在评估谋杀他们的最快方法。

隆尚抓住伊露蒂的双肩,将她丢向克雷蒂安那边。她发出抗议的尖叫,伴随着闷响落在楼梯上。但他需要空间来站稳身体。

牧师可以轻易跳过他。他在塔下就展示过这种能力。但从费舍的角度来看,隆尚蹲在上坡处,靠近弯曲的楼梯绕向尖塔后方的位置。他必须跳得很高,但他们头顶的那圈螺旋楼梯会挡住跳跃的路线。所以那位牧师只能从卫兵队长那里硬闯过去。而且他也打算这么做。隆尚能从费舍的面孔和眼神看出他的盘算。

好吧, 隆尚心想, 至少他失去了出其不意的优势。我们阻止了他像卑微的请愿者那样接近国王的打算。

他说:“你为了去塔顶相当拼命,神父。可等你到了那儿,又会发生什么呢?”

费舍扑打着空气,仿佛在和自己搏斗。他前进了一步。然后停了下来。

“神父,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用邪恶的意图要怎么达成天主的旨意?”

费舍想要说话,甚至是回答他的问题,但他的那口气却卡在了嗓子眼里。他流泪的双眼向外凸出,然后翻白。他像在忍受剧痛那样甩动双手。就像被恶魔附了身。真是如此吗?

这让隆尚有了个想法。他不得不抬高嗓门,盖过呼啸的风声。脸部麻木的肌肉让他的话语含糊不清。“我看得出你不想这么做,神父。谁在强迫你?他们用了什么法子?”

费舍只是摇摇头。“我不能——”他的话声再次化作窒息般的喉音,仿佛他自己的喉咙在阻止他开口。

呼啸的寒风绕过塔身,吹拂着隆尚的胡须,又轻轻敲打他在光滑的聚合树脂遮阳篷上勉强站稳的双脚。风带来了新法兰西战场上的臭气:快凝环氧树脂刺鼻的化学品气味——略带柠檬香气,却被蕴含其中的臭鼬体味破坏殆尽——与降雪前的气息相混合。扭曲变形的金属栏杆嘎吱作响。隆尚朝着斜坡的中央挪动,让自己显得尽可能高大。让自己岿然不动。化作不可逾越的屏障。

“这不是天主的工作。是别的什么人的。”

一只手抓着勾住塔身的铁镐,另一只手若无其事地伸向背后的铁锤,同时还要用闲聊的语气跟那位牧师对话,这真的很难。但他努力这么做了。修女们常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来着?

“因为那在你们里面的,比那在世界上的更大 (8)。”

“我曾经也相信这些,”费舍说,“抱歉。”他说。然后他冲了过来。

光是预测到攻击还不够。没等隆尚解开背后那把铁锤的绳结,牧师就将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了一半。他的大脑顽固而散漫的一角在惊讶:这么个头发花白的半疯牧师为何能如此敏捷?与此同时,他体内的军人本性——能通过握柄的木纹与手心老茧的触感来分辨锤子与铁镐的那部分——挥出了武器。

那是反手挥出的一击,而费舍只要躲闪,就会靠近遮阳篷的边缘。

费舍没有躲闪。他冲向挥出的武器,正对着呼啸而来的锤头。他那只受伤的手——青肿而破烂,本该让任何人因痛苦而口齿不清——接住了它,然后拨向侧面,仿佛那只是被风吹起的一片丝绸。他猛地转身,强行加大了隆尚这一挥的幅度。隆尚被迫放开了锤子,以免被那位牧师拉得失去平衡。铁锤掠过内堡上空,仿佛从蒸汽鱼叉过热的锅炉上喷出的活塞。

他奋力维持平衡。他的身体在斜坡边缘摇摇欲坠。他稳住身形的同时,那位不断旋转的牧师大幅挥出一拳,正中他的肚子。

这一拳比骡子的踢击更有力,让隆尚弯下了腰。他尝到了胆汁和早餐吃的熏鱼的味道。这一击也让他离坠向下方庭院的结局更近了一步。

隆尚感觉到自己的靴跟越过了斜坡边缘。重力接管了他的身体,让他的足弓滑过边缘,而被自身重量背叛的可怕感受随之涌现。费舍经过他身旁,继续向上攀登。

在绝望和恐惧的驱使下,开始坠落的隆尚紧紧攥住铁镐,直到指节发白,然后用力挥出。三英寸长的金属嵌进了牧师的腰背部位。用那位准刺客的身体固定住了自己。

这一击仅仅让费舍放慢了脚步。但在隆尚体重的拉扯下,那位牧师立足不稳,被拖向遮阳篷的边缘处。牧师用一只手摸索背脊,徒劳地想要拔出铁镐,同时抓向周围,想要阻止自己的滑落。在此过程中,他丝毫没有展现出疼痛或痛苦,也不像被刺中了身体的样子。

费舍滑出了边缘:双脚,胫骨,大腿,腰部,胸膛——

——隆尚开始自由坠落,胃中翻江倒海,但他仍用双手攥着铁镐——

费舍用那只完好的手钳住了遮阳篷的边缘。高强度的聚合树脂变得破破烂烂,仿佛牛蹄下的一颗鸡蛋。他们下滑的势头停止了。隆尚的体重狠狠拉扯嵌在费舍背上的铁镐,但它并未松脱。

隆尚就这么悬在内堡中庭上方几百英尺的地方。他挂在嵌入牧师背脊的那把铁镐的握柄上。而牧师只靠单手挂在尖塔的边缘。鲜血从他背脊的伤口泉涌而出,顺着铁镐的握柄滴落。它让隆尚麻木的手指开始打滑。

他本以为到了这种时候,已经不会再惊讶或者意外了——恐惧没给他留下多少沉思的空间,正如他可以断定,这将是他在俗世呼吸的最后几口气——但他仍为那些鲜血而惊奇。因为这意味着费舍的确是活生生的人。发生过无法理解的改变,但依旧活着。

费舍把手伸向肩膀后方,残破的手指转向铁镐。他就像是个试图抓挠肩胛骨间的瘙痒处,却又够不着的普通人。他身体的扭动挤压着铁镐,也让隆尚的手有些放松。于是他把手抓得更紧,用上了仅剩的全部力气,直到手掌发麻,但握柄的木纹仍旧从老茧之间滑过。

他伸手抓住了费舍的裤腰带。他攥紧那块皮革,将拳头塞进绷紧的腰带和费舍的后腰之间。牧师的手臂立刻绕到身后。隆尚咬紧牙关,准备忍受骨骼粉碎的锥心痛楚。费舍伸出铁钳般的手,试图掰开隆尚的拳头。他们扭打起来。雷鸣般的破裂声传遍了这片遮阳篷:塑料碎片在寒风中飘落,敲打在隆尚的脸上。伴随着又一声“砰”,聚合树脂护套碎裂了。费舍放开了隆尚的手。

隆尚很想在胸前画十字,但他不敢放松镐柄或是费舍的腰带。他不敢呼吸。在最后的时刻,他开始祈祷。屏息祈祷。

万福玛利亚,你充满圣宠,主与你同在(9)——

费舍切换了只手。他用先前空闲的那只手抓住遮阳篷,试图用捏扁了聚合树脂的手去抓铁镐。两人此时只靠牧师骨折的手挂在空中。他的伤肯定都痛到无法形容了。

—— 你在妇女中受赞颂,你的亲子耶稣同受赞颂。 ——

费舍放弃了拔出隆尚武器的念头。就像不情愿地接受了无法避免的恼人事物那样,他用双手抓住了遮阳篷的边缘。

—— 天主圣母玛利亚,求你现在和我们临终时,为我们罪人祈求天主。阿门 ——

凭借难以置信的非人力量,费舍弯曲双臂,让头部与遮阳篷齐平。隆尚试图将身体重新固定在破碎的聚合树脂护套上。但当他从费舍的背后拔出铁镐时——他的一只手仍旧紧紧抓着牧师的腰带——握柄却从他因为鲜血而湿滑的麻木手指间滑脱了。铁镐打着转飞过冬日的空气。

隆尚犯了个错:他不该盯着那支铁镐的。在它的牵引下,他的目光越过了自己悬空的双脚。看向他们下方几百英尺的地方。滚烫的消化物涌上喉头。费舍将一只手塞进逐渐变宽的裂缝。有那么一刹那,他们仿佛又要开始自由落体了。隆尚全身的每个毛孔都涌出了冰冷的汗水。它让皮革打滑,也再一次让他放松了手。隆尚能嗅到自己的气味:那是恐惧的味道。

他真希望自己当初认真听了修女们的话。

又一瞬间的恐惧过后,费舍的另一只手也嵌进了破损的遮阳篷。他悬挂的位置不再是遮阳篷的边缘,而是透明塑料的缝隙。他缓缓地,每次几英寸地将自己拖向遮阳篷上,连同隆尚一起。

但在费舍固定住身体的那一刻,他就会砸开隆尚的手。隆尚无法抵挡这致命的一击。他已经失去了武器。他会摔成——

有根绳索放了下来,砸中了他的脸。他在一瞬间集中精神,又用上了剩下的所有勇气,这才将一只手松开费舍的腰带,拽了拽绳索。另一头似乎系得很牢。他在手腕上绕了好几圈。

然后他的身体向上升去,就像升天的基督,或者本性善良、因此得到了第二次机会的罪人那样。

伊露蒂和克雷蒂安合力将隆尚拉到了遮阳篷上。他看到,那里并不只有他们。另外四个人盯着正奋力爬上遮阳篷的牧师。朱迪丝和安奈伊斯背着双腔式金属储液背包,其软管与他们手里的枪支相连。艾兰手持锤子和铁镐,做好了准备。第四名卫兵,也就是加斯帕尔,正旋转着手里的流星锤。

费舍发现自己被包围了。他透过紧咬的牙关,呻吟道:“拜托,上帝啊,拜托帮帮我。”

隆尚的眼睛无法跟上他腿部的动作。那一脚踢中了艾兰的胸口,让他在内堡上空冰冷稀薄的空气里垂直下落。费舍冲向自己制造出的缺口。他眼看就要绕到楼梯另一边的时候,一对流星锤缠住了他的双腿。环氧树脂枪的两发子弹击中了他的双腿,片刻后便将他固定在当场。

隆尚长出一口气。他喘息不止。他的耳中响起自己沉重的脉搏声。

下方远处传来模糊的碎裂声,以及异口同声的尖叫。艾兰撞上喷泉,身体四分五裂。

金属的闪光吸引了隆尚的双眼。他的目光越过无法动弹的牧师,越过小岛,看向圣劳伦斯河的河岸。外堡之外的大地泛起波纹,仿佛包裹着一层活生生的青铜。

发条大军以不可思议的同步度前进着。大地为之动摇。金属的浪潮拍打着西方马赛的城墙。

荷兰人来了。

(1)神职人员常用的衣领,又称牧师领。

(2)原文为法语。

(3)指十二月。

(4)第六时祷告仪式;(天主教七段祈祷时间中的第四段)午时经;第六度音。

(5)原文为法语。

(6)父亲与神父在英语中的称呼均为“Father”。

(7)handspan,指摊开手掌时小指末端到拇指末端的宽度。

(8)出自《新约圣经·约翰一书》,全句为:小子们哪,你们是属神的,并且胜了他们;因为那在你们里面的,比那在世界上的更大。

(9)出自天主教《圣母经》,下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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