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乔依最讨厌晚上。
晚上意谓着睡觉，而睡觉就是躺在黑漆漆的地方，觉得非常疲惫，却没有半点睡意。
他跟母亲住在职员宿舍的其中一个房间，里面有一个衣柜兼更衣室，但得跟别人共享位于外面走廊尽头的卫浴。砖墙打造的房间很小，只有一扇窗户，一张床，当妈妈放假的时候，乔依睡地板，至于其他时候他会铺好床，等她白天下班时回来睡。
他们原本住在比较大的地方，就在他父亲位在宿舍地下室的工作间隔壁。出意外之后，乔依的母亲要求校长允许他们搬到另一个房间。乔依没有抱怨。制作粉笔的地方有太多回忆。
乔依盯着天花板。有些晚上，他会跑到外面的草地就着灯光读书，但常常因此挨骂。妈妈把他在课业上的不佳表现一半归咎于他喜欢熬夜。
透过外面照进来的校园灯光，乔依隐约可以看到房间屋顶上刻的线条。伊斯顿防御圈，传统阵学防御圈中最复杂的一个。他的眼睛描绘着线条，从内圈开始，然后是缺边的多边形，最后是外圈。
两年前乔依画出这个防御圈的时候，他为此感觉很骄傲，尽管他画得并不好──九个接点都歪了，有两个圆圈不均匀。如果这是用于决斗中的防御阵，没两下圆圈就会被打破。即便是现在，乔依仍无法在没有参照图的情况下纯熟地画出一个九点圈。只要有一个接点歪了，整个防御阵的结构都可能会被破坏。
结构。这根本没什么结构，只是画在墙壁上的粉笔涂鸦，不具任何力量。他眨眨眼，紧咬着牙。有时候他痛很阵学，它只能用在战斗跟纷争，为什么不能有些别的用处?
他侧过身心想，难道麦克说对了?乔依对阵学太着迷了吗?从费奇到他母亲的所有人都用不同的方式跟他这么说。可是……这是他唯一在乎，似乎也是唯一擅长的事情。没有了阵学，他还剩下什么?他很明确地知道，良好的教育也无法让他拥有跟其他学生一样的层次。
所以他该怎么办?依照所有人的期待，走上他们预想的道路?在学校里好好表现，取得职员的工作，比劳工来得好一点?还是要继续追寻他的梦想?在大学研究阵法，成为一个学者、专家。费奇让他浅尝了一口阵学的伟大后就把盘子收走了。乔依因此感觉到一阵愤怒。
他压下这股情绪心想，费奇是想要教我的。只是今天的事让他震惊到不敢提出要求。
夏天时，费奇会教约克校长指派给他的学生。乔依的脑海中的计划逐渐成形。一个绝望、愚蠢的计划。
乔依微笑。他需要把历史课当掉。
「我必须再次提醒各位，这个考试有多重要。」金教授说。他是学院里少数几个外国人，虽然没有口音──他们全家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搬到了美利坚合众岛──但是他的亚洲肤色跟眼睛形状明显暴露出血统。
普通学院聘用金教授引起极大的反弹。家长们担心他教导的历史会是朝鲜版本，但乔依觉得事实就是事实，个人观点再怎么曲解都有限度。况且，朝鲜人的确征服了欧洲。这个事实是无可辩驳的吧?
「这次的考试占期末成绩的百分之五十。」金教授走在一排排座位间，朝学生递出考卷。「你们有两个小时可以完成。不要急。」
金教授穿了西装、打上领结，虽然其他曾在法国或是西班牙深造的教授，通常穿的是朝鲜正式服装，而非西装或裙装。金可能了解自己需要比别人更像美国人。
乔依把名字写在考卷上方，然后往下看到三个要回答的题目。
试论造成阵学发现的事件与可能原因。
试论君主被不列颠尼亚放逐带来的影响。
试论早期与野粉笔精的争斗，以及之后如何将它们局限于内布拉斯克魔塔。
乔依知道答案。他很熟悉格雷戈里三世国王如何在朝鲜进攻时被迫离开不列颠尼亚。他被美国收留，即使两国在历史上的关系一直颇为紧张。最后，缺乏政治力量的格雷戈里变成了宗教领袖。
后来，西边窜出的野粉笔精对岛屿上的生灵造成威胁，而格雷戈里王发现了阵学，成为第一个阵学师。这件事发生时，他已经是个老人。
所以已经过了点化年纪的乔依，仍然有可能成为阵学师吗?这不是没有发生过。
他写下问题的答案。不是对的答案，而是乱七八糟的答案。这次考试占了百分之五十的成绩，如果他当掉历史，夏天时就需要跟辅导老师复习。
妈会把我杀了。乔依心想。他写完了考卷，最后的问题以一句关于泡菜的笑话回答，说野粉笔精大概是因为泡菜太臭才逃到魔塔去的。
考试开始过后几分钟，乔依站起来，走到教室前面把考卷交给金教授。
对方迟疑地接过，皱眉看着三个简单的答案。
「我觉得你应该要检查一下。」金教授说。
「不用。我觉得可以了。」乔依说。
「乔依，你在做什么?你难道没听到我说这个考试有多重要吗?」
「我很清楚。」
金看着考卷。「我认为你需要跟校长谈谈。」他终于说道，写了一张给办公室的短笺。
正好。乔依接过短笺心想。
他来到办公室，推开门。这次佛萝伦丝认真在工作，房间里除了鹅毛笔书写在纸张上的声音之外一片安静。
乔依进来时，艾克斯顿抬头看了一下。男职员今天戴着蓝色领结，搭配他的吊带。
「乔依，已经是第五节课了吗?」他瞥向角落的钟，然后扶扶眼镜。「不对啊……」
「我被叫来见校长。」乔依说着拿出短笺。
「乔依啊……你这次又干了什么?」佛萝伦丝说。
乔依在办公室旁边的一张大椅子上坐下，艾克斯顿的身影被大木头柜挡住。
「乔依。」佛萝伦丝双手抱胸。「回答我。」
「我考试没念熟。」乔依说。
「你母亲说你很有信心。」
乔依没有回答，感觉心脏紧张地跳动。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么事。他有过忘记写作业或预习功课的纪录，但是从来没有故意破坏自己的成绩。这代表他在亚米帝斯的四年，每年至少都有一堂课当掉。这样表现的学生是会被退学的。
佛萝伦丝低头看着纸条。「不管如何，你都要等一下。校长在──」
办公室的门打开，纳利萨穿着那件长至脚踝的红色阵学外套，站在门口。
「纳利萨教授?你需要什么吗?」艾克斯顿站起来问。
纳利萨大步走入房间，带有波浪的金色头发看起来很时髦，身上的外套不像是费奇的，这一件很新，而且十分合身。乔依不满地冷哼。因为这代表纳利萨早已准备好了一件新外套，却强迫费奇在所有人面前放弃他的那件。
「我发现你让普通学生送讯息，打扰宝贵的阵学训练时间。」纳利萨说。
佛萝伦丝的脸上瞬间变得毫无血色，但艾克斯顿似乎完全不在意。「我们有必须送到教室的讯息，教授。难道你希望我们要求阵学教授每堂课之间都来办公室确认有没有讯息吗?」
「别开玩笑了。」纳利萨一挥手说，他的指尖上沾满红粉笔灰。「课堂被打断是无可避免的。我在意的是出入阵学区的资格。让不属于那里的学生出现在阵学区实在不成体统。」
「所以你有何高见?」艾克斯顿淡淡问道。「让阵学学生跑腿吗?我曾经提过一次，却被告知他们的时间『太宝贵』。」
「孟斯小姐请进。」纳利萨口气不佳地说。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缓缓走进房间，红色的卷发衬着灰毛衣很显眼。是梅乐蒂，和乔依一起上数学课的女孩。
「孟斯小姐在基本阵学上展现难得一见的迟钝，如此散漫的态度会为她本人以及与她并肩作战的人带来极大的危险，因此她必须受到惩罚。在她的夏天选修课结束后，她每天都会来办公室报到，替你们负责阵学区的跑腿工作。」
梅乐蒂轻轻叹口气。
「我想这应该是可行的吧。」纳利萨问。
艾克斯顿迟疑片刻后点点头。
可是乔依感觉自己开始发怒。「你是因为我才这么做。」
纳利萨终于低头看着乔依，然后皱眉。「你是……」
「为了让一个学生不出现在你的教室就弄成这样，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吧?」乔依口气不佳地说。
纳利萨上下打量他一阵后，歪着头。
灰的，他居然不认得我。乔依心想。这个人对周遭环境这么不留心吗?
「自大的孩子。」纳利萨毫不在意地说。「我必须采取这个行动，好确保阵学学生从今以后不受打扰。」说完便大步离开房间。
梅乐蒂在门边的椅子坐下，打开她的笔记本开始画画。
「我不敢相信他这么做。」乔依也坐了下来。
「我不觉得他特别在意你。」梅乐蒂说，却没有停止作画。「他是个控制狂，这只是让他能够掌控一切的手段。」
「他是个恶霸。」乔依低吼。
「我觉得他只是用士兵的角度来思考，而且想要区隔阵学师跟其他人。他说如果有普通人在场，我们就得留心自己的行为举止，还说如果我们跟普通人走得太近，就会有趋炎附势的人打扰我们工作。这──」
「梅乐蒂，亲爱的，妳在自言自语。」佛萝伦丝说。
梅乐蒂眨眨眼，抬起头。「啊。」
「等等。妳不是该回去上纳利萨的课吗?」乔依说。
她脸一垮。「不用。我……嗯，他把我赶了出来。」
「把你赶了出来?这门课妳都不用上了?妳做了什么啊?」乔依问。
「我的圆圈画得不够好。」她夸张地一翻手说。「这圆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每个人讲到圆圈就好像疯了一样。」
「御敌线的弧度对于圆圈边界的结构张力具有绝对性的影响力。如果妳的圆圈弧度有偏差，一旦遭受粉笔精攻击，立刻会被打破。画一个均匀的圆圈是阵学技巧中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一环!」
「灰的!你讲话的语气就像个教授。难怪所有学生都觉得你很怪!」梅乐蒂说。
乔依满脸羞红。显然就连阵学师都觉得他对阵学太着迷了。
办公室后面的门打开。「佛萝伦丝?下一个是谁?」校长问。
乔依站起身与校长四目相对。壮硕的男子一皱眉，胡子往下垂。「乔依?」
佛萝伦丝越过房间把金教授的短笺递给校长。校长读完重重叹了口气，响亮的声音似乎在室内回荡。「进来吧。」
乔依绕过柜台走向校长办公室，佛萝伦丝在他经过时同情地摇摇头。校长办公室的墙壁上装饰着最精致的橡木贴花，地上铺着森林绿的地毯，不同的文凭、感谢状和表扬状挂在墙上。约克校长有一张配合壮硕身材的大书桌，他在后面坐了下来，挥手要乔依在对面就坐。
乔依坐下，觉得在精致的书桌与令人敬畏的校长面前，自己显得特别渺小。他只来过这个房间三次，每次都是在学期结束前他有一门课被当掉的时候。身后的地毯响起脚步声，佛萝伦丝拿了一个档案进来，她把档案递给约克后就离开了。房间里没有窗户，但每面墙上都有两盏油灯静静地旋转着。
约克翻看档案，让乔依默默坐着流汗，四下只有纸张的窸窣声和油灯、时钟的滴答声。随着沉默蔓延，房里的气氛也如牛皮糖一样越扯越紧，乔依开始质疑自己的计划。
终于校长开口了，声音低得让人不安。「乔依，你知道自己正放弃的机会吗?」
「是的，校长。」
「我们不允许员工的孩子进入亚米帝斯，我让你入学是因为与你父亲的交情。」约克说。
「我明白，校长。」
「如果是别的学生，我早就已经勒令他退学了。我曾把武士议员的儿子赶出学院，也让国王的亲侄孙退学。但面对你，我却迟疑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的老师们说我聪明?」
「完全不是。你的聪明正是让你退学的理由。对我来说，一个能力不佳却努力用功的孩子，远比深具潜力却任意放弃的孩子更有价值。」
「校长，我很努力。真的，我──」
约克举起手示意他安静。「我相信我们去年有过类似的谈话。」
「是的，校长。」
约克静坐片刻，然后拿出一张纸，上头有许多看起来很正式的戳记。那不是签署给辅导老师的文件，是退学文件。
乔依感觉一阵惊慌。
「我会多给你一次机会是因为你的父母。」校长从桌上的笔架拿下一支笔。
「校长，我现在明白──」
校长再次举手打断他。乔依烦躁地闭上嘴。如果约克不让他说话该怎么办?昨晚在黑暗中，那个疯狂的计划显得聪明又大胆，现在乔依却担心计划会眼睁睁地在他面前失控。
校长开始写字。
「我是故意放弃考试的。」乔依说。
约克抬头。
「我写了我知道是错的答案。」乔依说。
「天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想要把那门课当掉，好在夏天时能上历史辅导课。」
「乔依，如果是这样，你该直接问金教授夏天能不能上他的课。」约克说。
「他的选修是研究朝鲜占领时期的欧洲文化，而我要当的是阵学史，这样才能补修这一段。」乔依说。
「你可以去找另外一个教授，请他们教导你。破坏自己的考试成绩并不是合适的作法。」约克严厉地说。
「我试过了。费奇教授说普通学生不准跟阵学教授学习。」乔依说。
「我相信金教授一定能安排一堂自行研究课程，专门念……你去找了费奇?」
「对。」
「他是阵学师啊!」
「这正是我的目的啊，校长。」他该怎么解释才好?「我其实不想念历史，我想念的是阵学。我觉得如果我能跟费奇教授独处，让他谈论阵学，那我就有办法研究防御阵及攻击阵，即使我名义上是在补修历史。」
他吞了口口水，等着对方必定会表现出的鄙夷。
「原来是这样啊。从你这种毛头小子的角度来思考，这个想法确实有道理。孩子，你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呢?」
乔依眨眨眼。「因为……因为所有人都认为我想研究阵学是很自大的事情，还有说我不该去打扰教授们。」
「费奇教授喜欢被打扰，尤其是被学生打扰。他是这所学校中少有的真正教师之一。」
「对，但是他说他不能教我。」
「的确，这是传统。」约克把表格放在一旁，拿出另一张看了看，脸上露出迟疑的神色。
「校长?」乔依小心地询问，心中重新燃起希望。
约克把另一张放下。「不行，乔依。费奇说得对，我们规定不能让普通学生上阵学课。」
乔依闭上眼睛。
「不过呢，我才刚让费奇开始一项非常重要的研究，如果有个助手在旁边，对他来说很有用。学校规定中并没有禁止我指派一个普学区的研究助理给他。」
乔依睁开眼睛。
约克校长拿出另一张纸。「当然，前提是这个研究助理不会让费奇教授分心。我已经分配一个学生让他辅导，我不希望他的负担过重。」
「我保证不会累到他。」乔依热切地说。
「纳利萨教授这么不遗余力地想把阵学师跟普通人区隔开来，这件事一定会让他颇为不喜。真惨啊!」约克说完微笑。乔依的心飞了起来。
「不过……」约克瞥了一眼挂钟。「除非你能够挑选夏季选修课程，否则我是没有办法把这个工作交给你的。根据我的计算，金的历史课应该还剩下四十五分钟，如果你现在回去，你觉得能利用剩下的时间让这门课及格吗?」
「当然可以。」乔依说。
约克点点手中的纸。「好。那么这张表格会在这里等着你，前提是你今天结束前要拿着历史课及格的成绩回来找我。」
乔依没几秒钟便冲出办公室，奔向草地另一边的历史教室。他回到教室，惊动坐在里面考试的学生。他的考卷还放在金的桌上。「校长说服我再试试。我……可不可以重写一次?」乔依说。
金轻敲双手的手指，态度沉吟。「你出去的时候去查答案了吗?」
「我保证没有，教授!办公室的人可以保证我一直坐在那里，没有打开书。」乔依说。
「好吧。」金瞥了一眼时钟。「可是你仍然必须在限定的时间内完成。」他拿出一张新的考卷，递给乔依。
乔依一把抢过，拿了墨水跟鹅毛笔奔向自己的座位，之后便振笔疾书直到铃声响起，这表示下课时间到了。乔依看着最后一个答案，因为时间有限，他答得不够深入。
深吸一口气后，他加入其他在教室前面等着交卷的学生队伍，等所有人都离开后，他才把自己的考卷交出。金接了过来，看到写得很完整的答案时挑起眉毛。「如果这是你反省过后的结果，也许我好几个月以前就应该要你去见校长了。」
「能不能请你，嗯，现在改?我想知道我有没有及格?」乔依问。
金瞥了时钟一眼，然后拿出鹅毛笔，沾上墨水开始阅卷。乔依心跳如雷地等待，看着教授偶尔提笔扣分。
最后，金在最下面写下总分。
「我及格了吗?」乔依问。
「有。告诉我，为什么交那张答成那样的考卷?我们都知道你这一科念得很不错。」
「我只是需要被鼓励一下，教授。能不能请你写个纸条给校长，让他知道我及格了?」乔依说。
「可以。还有，你今年夏天有没有兴趣上我的进阶历史选修课啊?」
「也许明年吧。」乔依心中充满雀跃。「谢谢你。」
不久后，乔依回到办公室，他看到表格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上头全部填写完成，命令乔依这个夏天必须担任费奇教授的研究助理。旁边是校长留给他的纸条。
下一次先来跟我谈。我最近觉得，阵学师们太过着重将自己与学院的其他人区隔开来。
我很好奇费奇教授会如何处理他的新研究。哈丁督察坚持要让最优秀的阵学学者处理这个问题。虽然不幸，但我最优秀的学者刚好有很多空闲时间。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请帮我多留心这个研究的进展。我可能会请你告知我最新的进度。
──约克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