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我们应该向纳利萨教授道歉吧?」约克校长问。
乔依耸耸肩。「校长，要是我，我会先去找艾克斯顿道歉。」
约克笑得胡子抖动。「小子，我老早就道过歉啦。」
两人站在御敌楼外，人群不断涌入大混战会场。在打败涂鸦人经过一天混乱之后，约克就宣布校地重新开放。校长想要让所有人知道，亚米帝斯将会不受阻挠地延续下去，他刻意对外宣传不只是失踪学生找到了，更包括几十名大家以为在内布拉斯克失去的阵学师，让所有媒体因此而疯狂。
「而且还发现不只一条，而是两条新的阵学线。」约克双手背在身后，一脸心满意足的表情。
「嗯。」乔依有点不置可否地说。
约克看了他一眼。「乔依，我写了一些信给其他几所学校的校长朋友。」
乔依转过身。
「我想根据眼下的情况，我可以说服几个人履行他们跟你父亲的部分契约。亚米帝斯绝对会。也许总额不是你父亲梦想的大笔财富，但是我会负责偿还你母亲的债务之外还有些余额，孩子。这是我们欠你跟费奇教授的。」
乔依开心地笑了。「应该也包括两个看大混战的好位置吧?」
「已经帮你留了，孩子，还是第一排的。」
「谢谢!」
「说谢谢的应该是我们。」约克说。乔依这时注意到有几个穿着奢华西装的人走来，其中一人就是武士议员卡洛威。
「嗯，我得先走一步，有些政治人物需要招待一下。」约克说。
「当然，校长。」乔依说，然后约克离开了。
乔依站在那里好一会儿，看着人们纷纷走进大门，挤满了里面的竞技场。艾克斯顿跟佛萝伦丝一起出现，他们两个最近斗嘴的次数似乎减少很多。
哈丁的职务遭到解除，但是他声称自己对于发生了什么事情全都不记得。乔依倾向相信，毕竟他亲眼见识到哈丁的变化，但其他单位则没有那么快能理解，显然从来没有忘魔有过类似的行为。
乔依开始怀疑在入教仪式间里发生的事情，在内布拉斯克也能发生。他不应该读的那本书里面说，入教仪式跟某个叫作「影燃」的东西有关。
他在仪式间里看到了一个，也问了几个非阵学师的人，但没有人有看过，而他知道包括梅乐蒂在内的阵学师，不愿意去谈他们的经验。
乔依不确定他为什么看到影燃，或者他后来为什么没有成为阵学师，但他的经验似乎代表入教仪式其实比大多数人知道的要更加复杂。
哈丁在过去没有展示任何阵学能力，现在也画不出阵学线。不论忘魔对他做了什么，当时它给了哈丁阵学的能力。影燃在入教仪式的时候是不是也有类似的效用?
乔依知道这件事后很不安。成为阵学师的方法不只一种，其中一种血腥又黑暗。难道还有其他方法吗?
这个想法让熄灭的希望重新升起。他不确定这是不是好事。
「乔依!」胖胖的艾克斯顿快步走过来，紧抓住乔依的手。「太谢谢你了。费奇告诉我，他们把我抓走的时候，你仍然相信我。」
「哈丁差点就说服我，可是有些事情实在不合理。督察在搜查办公室的时候一定栽赃陷害你。」乔依说。
艾克斯顿点点头。莉莉.怀廷跟查尔斯.卡洛威都指认哈丁就是涂鸦人。
「孩子，你真的是个好朋友。我是认真的。」艾克斯顿说。
佛萝伦丝微笑。「所以你不会再抱怨他了?」
「这可不一定，要看他会不会打扰我工作!讲到工作，我得去协助评判大混战。要是我没被放出来，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别人对这团混乱可没有熟悉到可以当裁判!」
然后两人便朝竞技场去了。
乔依继续在外面等待。传统上，阵学师会等到大多数人都入场坐定后再进来，今天也不例外。参与比赛的学生们一一到场，抵达后去找艾克斯顿抽签，决定他们在场中开始画阵的位置，或者如果他们是多人一组的话，那就是团体所在的位置。
「喂。」一个人在他后面喊。
乔依对梅乐蒂微笑。她穿着制服裙子跟上衣，但这条裙子中间有开叉，而且长及脚踝，方便她跪下来画图。
她大概在裙子底下戴着护膝。
「来看我输得一败涂地吗?」她问。
「那天晚上妳对付粉笔精的时候表现得很不错啊。」
「我的线几乎挡不住它们，你也看到了。」
「反正不管今天发生什么事，妳都从涂鸦人手中救出大概三十个阵学师。今天获胜的人必须接受当妳在拯救六十诸岛的时候，他们都在不远的地方呼呼大睡。」
「很有道理。」梅乐蒂赞同，然后皱起眉头。
「怎么了?」乔依问。
她指着一小群穿着阵学师外套的人。乔依认出来她哥哥威廉也在其中。
「妳爸妈?」他问。
她点点头。
他们看起来不像很糟糕的人。没错，梅乐蒂母亲的头发打理得很整齐，妆容一丝不茍，她父亲生着几乎正方形的下巴，站在那里很有气势的样子，可是……
「我大概懂妳的意思了。很难达到他们的标准吧?」乔依说。
「没错。相信我，当粉笔匠的儿子真的好多了。」
「我会记得这点。」
她夸张地叹口气，看着她的父母跟哥哥入场。「我该去被羞辱了。」
「我相信不管发生什么事，妳的表现都会是引人注目的。」乔依说。
她进去了。乔依正要跟上的时候，看到一群阵学师。他们总共十二个人，穿着红上衣，配着白长裤或裙子。纳利萨队到了。
教授本人走在最前面。为什么他光是站在那里就可以让一群学生显得更高傲，更鹤立鸡群?纳利萨站在门边，双手抱胸，看着他们鱼贯而入。
乔依咬着牙，强迫自己跟在纳利萨后面，教授入场后往右边的一小段走廊走去，准备步上台阶前往观战室。乔依连忙跟上。大厅里现在没什么人，但是可以听到不远处的竞技场传来众人嗡嗡交谈的声音。
「教授。」乔依说。
纳利萨转头看他，但只瞥了乔依一眼就继续往前走。
「教授，我要道歉。」乔依说。
纳利萨再次转身，这次他的眼神定在乔依身上，好像是第一次看到他。「你想要为了告诉别人我是绑架犯而道歉。」
乔依脸色刷白。
「对。我听说你的指控了。」纳利萨说。
「嗯，我错了。对不起。」乔依说。
纳利萨挑起眉毛，除此之外别无反应，但这动作似乎代表他接受道歉。
「你是来亚米帝斯来追哈丁的。」乔依说。
「对。我知道有东西逃了出来，但是内布拉斯克没有人相信我。哈丁的嫌疑最大。我让有关人士因为某个技术理由让我退伍，然后来到这里。当有人开始失踪时，我知道自己猜对了。可是忘魔很难缠，我需要证据才能正式提出指控。你现在也明白，指控无辜的人是一个非常不愉快的行为。」
乔依咬咬牙。「所以他到底是什么?」
「忘魔。你去读报纸，上面说的够多了。」纳利萨说。
「上面没有细节。没有人愿意提。我原本希望──」
「我不愿意跟非阵学师谈论这种事情。」纳利萨喝斥。
乔依深吸一口气。「好。」
纳利萨又挑起眉毛。
「教授，我不想要跟你争执。说到底，我们都是为了同件事在努力。如果我们互相帮助的话，也许我们能成就更多。」
「能成就最多的，就是你不要挡我的路。要不是你随便乱泼酸液，我就有力气能打败那个笨哈丁。现在，请你让开，我要走了。」纳利萨说完准备离开。
我就有力气?乔依皱眉心想。
「教授?」
纳利萨停下脚步。「又怎么了?」他没有转身。
「我只是想要祝你好运，像两个晚上以前那样好运。」
「什么两个晚上以前的好运?」
「哈丁没有开枪射你。他对费奇开枪，却没有对你这么做，即使你没有禁制线能够挡下任何一枪。」乔依说。
纳利萨静静地站着。
「而且很幸运地，在你失去神智以后，他没有叫粉笔精来攻击你。他不理会你，选择去攻击学生。要是我是他，我一定会把最大的威胁，也就是你这样一个受过训练的成年阵学师先变成粉笔精。」
乔依偏着头，在他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之前，已经把结论说了出去。灰的!我才刚道完歉，现在又开始指控他了!我真的是对这个人有很深的偏见!
他想要收回指控，但是纳利萨这时半转过身，脸似乎笼罩在阴影中，让他整个人僵住。
「有趣的结论。」教授静静地说，声音不再带有任何轻蔑。
乔依倒退两步。
「还有什么想法吗?」纳利萨问。
「我……」他吞口口水。「哈丁。控制他的那东西似乎不太……聪明。它困在自己的禁制线里面，而且也没有协调粉笔精的攻击时间，反而让我跟梅乐蒂逃了出来。它除了咆哮或大喊没有说过话。」
「可是，这整个计谋很复杂。首先要设计艾克斯顿，抓走最合适的学生造成惊慌，再让大多数学校里的阵学师聚集在一起，可以被一网打尽。还有，威胁我们的东西似乎只有晚上才会出现，白天时，哈丁控制着自己的行动，计划不是他安排的，那个忘魔似乎也没聪明到能做这件事。所以我在想……是不是有人在帮忙?另一种更聪明的东西?」
此时纳利萨完全转过来，站得笔挺，但似乎有哪里变得不同，就像乔依那天抬头看着窗子里的纳利萨正在低头看他的时候一样。
纳利萨的自大不复存在，而是呈现冷静的思考，彷佛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只是一个精心创造的身分，让人厌恶，却不会真的把他视为威胁。
纳利萨缓缓走向前，乔依满头大汗，不得不退后一步。
「乔依，你表现得好像陷入危险一样。」纳利萨说。他的眼睛后面有某种黑暗的东西在闪烁──模糊、碳影一般的黑暗。
「你是什么?」乔依低声说。
纳利萨停在乔依几呎前笑了。
「一个英雄。」他低声说：「被你清口洗刷冤屈。一个不受欢迎的人，但所有人仍然认为他心地其实不错。一个从内布拉斯克前来拯救学生的教授，虽然他到得太晚，也弱得无法打败敌人。」
「那是一个骗局。」乔依说。他回想起纳利萨发现乔依在宿舍时的讶异，还有他看见哈丁的反应。纳利萨看到哈丁似乎不意外，而是……烦恼。好像发现他刚染上嫌疑。
纳利萨当时是否改变计划跟哈丁作战，想要在乔依面前装成英雄?
「你故意让我活着。你躺在那里假装昏迷，等着手下把学生变成粉笔精，到时你再假装苏醒挽救一切。你仍然会是英雄，但亚米帝斯同时也会受到损害。」
乔依的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回响。
「乔依，如果别人听到你说这么伤人的话，他们会怎么想?你两天前才公开承认我是英雄，不是吗?我敢说这会让你看起来像是个反复无常的人。」纳利萨说。
他说得没错。乔依茫然地心想。他们现在不会相信我。尤其是我之前才亲自为他辩护。况且，梅乐蒂跟费奇也都证明纳利萨最后有来帮忙。
乔依与他对望，看见对方眼睛里面的黑暗──那是一团真实存在的东西，覆盖了眼白，一团不断变化、混乱的黑影……
纳利萨朝乔依点点头，彷佛在表达敬意。平常如此高傲的教授做出这种行为实在很奇怪。「我……很抱歉之前如此看轻你。我必须说，你们这些不是阵学师的人，我实在辨认不太出来谁是谁。你们都长得很像。可是你……你很特别，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不选你。」
「我是对的。」乔依低语。「我一直没有看错你。」
「啊，你错得离谱。你以为自己知道的，不过只是极其微小的一部分而已。」
「你是什么?」乔依又问了一次。
「老师。也是学生。」纳利萨说。
「图书馆的书。你不是在找资料，你是想要知道我们对阵学了解多少，帮助你掌握人类的能力范围。」
纳利萨什么都没说。
他是为了学生而来的。乔依终于明白。以内布拉斯克的战况看来，粉笔精已经好几个世纪都没有办法突破。我们的阵学师太强了。可是如果像纳利萨这样的怪物能够在学生接受训练之前就抓住他们……
只有死去一个阵学师之后，才会有新的阵学师出现。如果他们没死，而是全变成粉笔精怪物呢?
再也没有阵学师。内布拉斯克再也没有封锁线。
先前事件背后的所有沉重瞬间压在乔依身上。「人类的纳利萨已经死了，对不对?在他从缺口进去寻找梅乐蒂的哥哥，你就占据了他的身体……哈丁当时也跟他在一起，对不对?梅乐蒂说纳利萨带着一群人进去，所以里面还包括士兵。你同时占据了他们两个，然后回到圆圈外。」
「看来我应该让你多点时间想想。」纳利萨说。
乔依把手伸入口袋，然后抽出金币，握着它举到纳利萨面前。
怪物看了看，然后从乔依的手里把金币取走，借着光线看里面的发条。
「乔依，你知道为什么时间难倒一部分的我们吗?」纳利萨问。
乔依什么都没说。
「因为那是人类创造的。他们把时间切割了。其实一秒钟或一分钟本身并不具任何重要性，全都是虚构的分野，是人类所建构、捏造的。」他打量着乔依。「可是在人类的手里，这些东西有了生命。分钟、秒、小时，这些随意决定的事情成为一种定律。对于外来者而言，这些定律很让人不安、困惑、害怕。」
他把钱币抛回给乔依。
「我们这边的另一种想法是，这种事反而需要多花点心思来了解，因为鲜少有人会害怕他了解的事物。现在，请恕我失陪，我必须去打这赢场比赛了。」
乔依无助地看着曾经是纳利萨的怪物消失在台阶上，走去跟其他教授会面。它失败了，却完全不像是只有一个计谋的模样。
纳利萨对于他自己的学生有什么计划?为什么要创造一群忠于他的阵学师?那些赢得大混战的人将会在内布拉斯克拥有最佳的职位，成为领导者……
灰的!乔依心想着冲回竞技场。他必须做点什么，但他能做什么?没有人会相信他对纳利萨的指控。至少现在不会信。
参与混战的学生们已经在场上就定位，有些是单个，有些则是群体。他看到梅乐蒂。她很不幸地抽到位于场地正中央的位置，周围都是敌人，她必须同时在各个方位加以抵御。
她跪在那里，头垂得低低的，沮丧地弓着背。乔依感到一阵揪心。
如果纳利萨的学生赢得这场混战，那些去内布拉斯克进行最后一年训练的人就会负责管理其他学生。纳利萨想要他们赢，他想要他的人获得掌控权。不可以发生这种事。
纳利萨的学生不可以赢得大混战。
乔依看向旁边。艾克斯顿正在跟城里来的一些文书官聊天，他们会担任助理裁判，负责仔细观看场上的防御圈。一旦有圆圈被破坏，里面的阵学师便失去资格。
乔依深吸一口气，走向艾克斯顿。「有规定禁止非阵学师不可以参加大混战吗?」
艾克斯顿一惊。「乔依?你想要做什么?」
「有规定禁止吗?」乔依问。
「其实没有，但你必须是其中一个阵学教授的学生，没有任何非阵学师符合这个条件。」
「除了我。」乔依说。
艾克斯顿眨眨眼。「嗯，对，我想在夏天的选修课中担任研究助理在技术上行得通，但是乔依，非阵学师去参加简直是蠢到极点!」
乔依看着场上，今年大概有四十个学生。
「我要加入费奇教授的团队。我会跟梅乐蒂在一起。」乔依说。
「可是……我是说……」
「你只管把我的名字放进去，艾克斯顿。」乔依跑到场中央。
他的出现引起一阵骚动。学生们抬起头，观看的群众也纷纷交头接耳。梅乐蒂没看到他。她仍然跪在那里，头垂得低低的，对乔依进场时引起的窃窃私语跟偶尔的哄堂大笑充耳不闻。
墙上的大钟发出声响，让所有人知道整点已到。时间来到正午，一旦第十二声钟声响起，参赛的学生就可以开始画阵。所有学生把粉笔抵上黑色岩石地板，发出四十个清脆的声响。梅乐蒂迟疑地伸出手。
乔依跪下，在她身边把自己的粉笔抵上地面。
她震惊地抬起头。「乔依?你灰的在做什么?」
「我生你的气。」他说。
「啊?」
「妳来这里接受羞辱，却没邀我一起参加!」
她一愣后笑了。「白痴。你就算比我更快倒下，也证明不了什么。」
「我不打算倒下。」乔依举起他的蓝色粉笔，此时响起了第六声钟声。「妳就照着我画的地方画。」
「什么意思?」
「描我的图。灰的，梅乐蒂，妳一整个夏天都在练习描图!我打赌妳比在场所有人描得都还要好。妳看到蓝线的地方，就用白线画上去。」
她顿了片刻，然后嘴上漾起一个大大的淘气笑容。
随着第十二声钟声响起，乔依开始画。他在自己跟梅乐蒂周围画了一个大圈，而梅乐蒂毫无差错地描了他的线。画完之后，他停下来。
「怎么了?」梅乐蒂说。
「简单安全?」
「灰的，当然不要!如果我们要倒下，当然也要倒得轰轰烈烈!九点圈!」她说。
乔依微笑着停下画图的双手，聆听周围绘图的声音。他几乎可以相信自己就是阵学师。
他重新放下粉笔，在心里把圆圈分成数份，然后开始画。
费奇教授静静地站在玻璃地面，手里拿着一个杯子却没有喝。他太紧张了。他担心自己把茶洒在身上。
竞技场上方的观赛厅很不错，真的很不错。赭红色的装潢，头顶上的灯光昏暗，将焦点引导至下方的比赛场地。地板的玻璃之间设置了铁框，免得让人因为站在竞技场的正上方而感觉晕眩。
费奇喜欢身为教授而拥有的景致跟特权，也从这个房间里看过许多场决斗。可是这不代表他不会因此而紧张。
「费奇，你脸色好苍白。」一个声音说。
费奇转过头，看到约克校长来到他身边。费奇想要用轻笑回应校长的话，装成若无其事的模样，但是他的笑声听起来颇为虚弱。
「紧张?」约克说。
「呃，唉，对。真不幸。我比较喜欢冬季竞技，汤马斯。那一场通常没有我的学生。」
「啊，教授啊。」约克拍拍他的肩膀。「两天前你才跟忘魔决斗，还灰的赢了。你应该可以承受住一点决斗的紧张吧?」
「呃，对。」费奇想要挤出笑容。「我只是……唉，你也知道我对于正面冲突的反应。」
「这当然比都不用比。」另一个声音说。
费奇转身，看到待在一群教授跟贵客之间，穿着红外套的纳利萨。他穿着曾经属于费奇的外套──被酸液破坏的那件。
「我的学生接受最优秀的训练。我们整个夏天都在练习决斗。你们很快就可以目睹能够迅速建立起强大的防御阵是多么重要。」纳利萨继续说。
强大的防御阵的确最适合决斗，但是在战场上这绝对是最糟糕的防御方法，因为经常面临被包围的局面。费奇在心里说。
纳利萨当然看不到这点。他只看得到胜利。费奇不怪他。他还年轻。对于那些年轻人而言，快速攻击总是最重要的事情。
约克皱眉轻声说：「我实在觉得那个人太自大了。我……非常抱歉，我不该让他进入学校，费奇。如果我知道他会对你做那样的事……」
「乱说，汤马斯。不是你的错，根本不是啊。等纳利萨年纪再大一点，他会变得更聪明。而且，他的确让这里变得很不一样!」
「变得不一样不见得是好事，费奇。尤其当你是主事者，也喜欢原本的状态。」约克说。
费奇终于喝了一口茶。他发现下面的学生已经开始画了。他错过了开头。他苦着脸，有点不敢去找可怜的梅乐蒂在哪里。他是为了她好才让她慢慢重新打底，她还没有准备好面对这种情况。
费奇又开始紧张起来。可恶!我为什么不能像纳利萨那样有自信?那个人天生对自己很有信心。
「喂，那是粉笔匠的儿子吗?」康柏教授说。
费奇一惊，忙着在圆形的宽广竞技场上寻找，连手上的茶都差点洒了出来。在竞技场中央，有两个人在同一个圆圈里画画──规则并未禁止参赛者这么做，但却非常罕见。只要圆圈一破，他们两个人都会出局，不值得冒这样的风险。
费奇缓缓地意识到这两个人是谁。其中一个人没有穿阵学师制服，而是穿着耐用、不起眼的仆人儿子服装。
「这，真是让人……这合法吗?」约克说。
「不可能合法!」哈齐教授说。
「我想应该是合法的。」金教授说。
费奇低下头，在心里计算两人圆圈接点之间的弧度。「孩子啊，你画得一点没错。真美。」他微笑地说。
纳利萨站在费奇旁边低头看着。他的表情变了，不再高傲，而变成紧张，甚至是入迷。
嗯。费奇心想。我相信他一定会成为不错的人，只要给他时间……
乔依的蓝粉笔画过黑色的地面，在他的手指尖微微震动。他没有抬头，一直画个不停，他的周围都是敌人──他只需要知道这件事。洞悉对他没有用，他需要防御阵，有了一个强大的防御阵，之后才能展开攻击。
他画了一个半人半蜥蜴的粉笔精，连上接点后继续往下画。
「等等，你叫这个粉笔精?」梅乐蒂说。
「呃，对……」
「那是会走路的胡萝卜吗?」
「那是蜥蜴人!」乔依在另一边修补一个被击破的圆圈。
「随便啦。拜托你让我画粉笔精好不好?你要放粉笔精的地方画个X就行了，我会画该用的粉笔精。」
「妳该不会画独角兽吧?」乔依问道，一边不忘背对着她继续画。
「独角兽有什么不行?」她在他身后质问，粉笔发出磨擦地面的声响。「它们是尊贵，而且──」
「它们是尊贵而且女孩子气到不行的动物。我得考虑我的男性尊严啊。」乔依说。
「算了吧，你必须接受我的独角兽，还有几个花人跟一、两头飞马，而且你必须喜欢它们。要不然你就去画自己的圈吧。」她说。
乔依微笑，紧张稍稍减退，他笔下的线条很自然。他练习了很久，最初是跟他父亲，然后是自己在房间里，最后是跟费奇教授。如今，每一条画下来的线都有正因如此的感觉。
最先到来的是一波又一波的粉笔精，数量多得出奇。他抬起头，看到纳利萨的学生们──那些人接受过进阶的决斗训练课程──已经歼灭了一些对手。那几个人画得快，攻势又猛烈，让他们在大混战初期就占得优势。只是随着时间过去，缺点也逐渐出现。
乔依跟梅乐蒂，还有另外三、四个运气不好的学生都在场地的正中心，被围成一个圈的纳利萨队包围。他们的计划显然是先铲除在正中心的对手，再朝边缘攻击。
你对这些学生有什么打算，纳利萨?你拿什么样的谎言教他们?乔依忍不住心想。
乔依咬咬牙。这个位置对纳利萨的学生来说极好无比，但对乔依跟梅乐蒂却是十分凄惨。他们两人基本上被一圈敌人包围了。
大批的粉笔精将乔依跟梅乐蒂团团围住，可是梅乐蒂此时已经画好了约一打独角兽，这是伊斯顿防御阵的最大好处之一──一个有九个接点的大圆圈，每个接点上各自有小圆圈，理论上可以搭配五只粉笔精。
有了梅乐蒂在场，对他们来说就是很大的优势。她的小独角兽以在乔依眼中非常没有形象的姿态到处蹦跳，但所到之处却撕烂了敌人的山怪、龙、武士、圆团，纳利萨队的粉笔精根本没有抗衡的可能。随着它们残破的尸体逐渐堆积，梅乐蒂又在防御阵上多加了两只独角兽。
「这其实很好玩啊!」她说。
乔依看到她额头冒汗，他自己的膝盖也因为久跪而疼痛，但他不由得赞同她的说法。
刚猛线很快地开始攻击他们的防御阵，不仅把梅乐蒂的独角兽炸得残废──这让她颇为焦虑──也在外圈砸出缺口。纳利萨的学生们已经发现他们必须靠猛攻才可能突破，幸好乔依的防御阵附带固定的禁制线。也许他画太多条了。梅乐蒂一直撞上禁制线，嘴上咒骂连连。
他需要想个办法。纳利萨的学生早晚会突破他们的防线。
「妳准备好要好好露上一手了吗?」乔依问。
「这还用问?」
乔依画了新的阵学线──也就是介于禁制线跟刚猛线之间的线条，他们称之为废撤线。他花了好几个小时练习，这条线效用比刚猛线强一点，但没强太多。
只不过这对士气的影响应该很大。梅乐蒂描出他的线，画完立刻顺着墙壁冲去，还顺便擦掉乔依原本的线条。他选择的目标是一个没有妥善固定圆圈的学生，结果也没有令人失望。乔依的废撤线撞上不幸学生的防御圈，让它偏离原本位置好几呎。
这就算出局了，因为学生已经跑到圆圈外。一名裁判走上来，让男孩离场。
「少了一个。」乔依说完继续画。
聚集的教授与诸岛贵宾们议论纷纷，费奇则是站在乔依跟梅乐蒂正上方，一言不发地默默看着。看着他们的防御阵抵挡了几十只又几十只的粉笔精，看着它吸收一次又一次的攻击，却仍然坚固。看着乔依的攻击──不常出现，但是时机抓得很精准──撞上敌人的圆圈。
他看着，然后感觉先前的紧张逐渐变成骄傲。在下方，他的两个学生以少抗多，而且居然占了上风。纳利萨的学生一个接着一个倒下，每一次都是因为乔依细腻的攻击使他们的圆圈被破坏。
梅乐蒂专注于保持粉笔精的状态。乔依则负责在画线耐心观察，直到敌人的攻击出现破绽，他就会叫梅乐蒂过来，而她会立刻低头描出画好的线，看都不看，完全信任他的准头与技术。
通常两个人在一起的防御圈是很不划算的作法，两个并列的圆圈往往比较有用，可是因为场上有一个非阵学师，这么做算是非常合理。
「真惊人。」约克低语。
「这一定不合法。」哈齐教授说。「怎么可以在同个圆圈里?」
其他人多半安静下来。他们才不管是否合法。这些人跟费奇一样目睹这场决斗，而且明白下面这两个学生不只是在决斗。他们是在作战。
「太美了。」纳利萨低语，让费奇吃了一惊。他原本以为年轻的教授会发怒。「我得多注意这两个人。他们很惊人。」
费奇再度低下头，惊讶于自己内心有多么兴奋。乔依跟梅乐蒂在纳利萨队的包围下存活了下来，这使得纳利萨的学生必须同时与两方作战。他们缓缓地摧毁了外圈的学生，但等到完成时，乔依跟梅乐蒂也已歼灭了他们一半的人。
最后形成了六比二的局势。即使这样，胜负应该也是立见分晓。
但并非如此。
乔依听到钟声时，还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他只是一直画，在外圈加上第二层防御，因为主要的几个圈有十几次几乎遭到突破。
「呃，乔依?」梅乐蒂说。
「怎样?」
「抬头。」
乔依停手抬起头来，整个黑色的场地已经没人了，最后一名穿着红衣的学生朝门外走去。那女孩踩过破碎的圆圈跟未完成的线条，在绕过禁制线时抹晕了圆圈。
乔依眨眼。「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赢了，白痴。」梅乐蒂说。「呃……你有料到吗?」
乔依摇摇头。
「嗯。那我想，现在是最戏剧化不过的一刻了!」她跳起来开心地尖叫，不停跳上跳下喊道：「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
乔依微笑抬起头，虽然天花板颜色偏暗，他还是可以辨认得出纳利萨的红外套。那个人站在那里，眼睛盯着乔依。
我盯住你了。教授的站姿似乎这么说。
这时候，看呆了的观众们终于发出声音，有了动作。有些人在欢呼，其他人冲向比赛场。
我也在盯着你，纳利萨。乔依心想，继续仰着头。我已经阻止你两次了。我还会再阻止你。
无论多少次。
《阵学师：亚米帝斯学院》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