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X 孟罗港,诺斯星球,第二天黎明之前
凭借纯粹的意志力与不堪重负的手臂肌肉,约翰格拉玛提卡斯撑开了那张想要将他吞下的双颚,从巨龙那熔炉般的大嘴里翻滚出来,落在冰冷的沙地上。
他已经虚弱到无力再战,不过没有关系。巨龙已经消失了,就像任何梦境都会在人醒转之后消失掉一样。格拉玛提卡斯在这个偏僻小镇后方的洼地里颤抖着躺了一会儿。他前一天晚上受的伤比想象中还要严重。他手上皮开肉绽,大部分手指都无法弯曲,不是肿胀得太厉害,就是骨折了。紧身衣袖子上的护甲虽然挡住了路西法黑卫的短剑,却还是让他的前臂布满青紫的瘀伤。他的脸又酸又涨,断裂的鼻梁周围肿了起来,让他的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他鼻孔里塞满了黑色的淤血,脑袋后面撞伤的地方也敏感得让他不敢去碰。
他前一天晚上心里也很痛苦,但那至少是一个温暖而激情的夜晚。而今天,在粗糙沙地上度过的一夜让他体温大量流失,除了恶心和疼痛之外再也感觉不到其他东西。
在他与路西法黑卫的交手之后,格拉玛提卡斯逃进了沙漠中。再回到那座砖石宫殿会是既没道理也不安全的。格拉玛提卡斯知道他现在被至少两个危险的敌人所猎捕,阿尔法军团以及领主指挥官的亲卫。他在沙丘的海洋里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一边想着要如何继续自己的任务,一边沉沉睡去。
但是,在这个刺骨的黎明,寒冷和伤痛折磨下的格拉玛提卡斯开始相信,他的任务目标已经无法达成了。允许他将功补过,完成工作的最后一丝机会可能已经消逝。他担心自己受了太多伤,暴露了太多信息,继续行动会过于冒险。或许是时候放弃任务,离开这里了。密教需要另寻办法来实现其规划。
他身形不稳地站起来。随着黎明刺破苍穹,一线曙光逐渐从天际洒下。还会有一个小时的刺骨寒冷,之后太阳就会像粉色吸水纸上一个被漂白的水渍般印在天上,大地将变成一个烤箱。然后他就会死。
但约翰格拉玛提卡斯并没有盲目地一头扎进空旷的沙漠里。他对地图的了解与他读唇的能力一样强。在渗透进孟罗港攻城部队之前,他花了三天时间侦察宫殿南边二十公里之内的荒漠。他有条理地埋藏了一些应急物资,以防自己被迫需要采取任何特殊的撤离手段。
是的,他决定,与之前相比,如今确实是时候离开了。他已经倾尽全力,但失败了。他愚蠢地在这里滞留了很久,尤其是在见到那头龙之后。他对未来的期望只剩下三个简单的可能性。他可以活着逃离此处,并试着说服密教他在诺斯星球的失败并非有意为之。他也可以离开这里,并且绞尽脑汁地避开密教。他还可以死在这个沙漠里。如今的密教已经不是昔日那个宽宏大量的主人了,但无论如何,第一个选择似乎还是最好的。他祈望自己依旧是个有利用价值的玩具,可以被饶过一命。
他吞下一颗药丸让自己的神志和感官清醒过来,之后来往西走了一公里。那种化学兴奋剂也冲淡了他胳膊,头颅和关节上的痛苦。随着思维逐渐清晰,他观察周围的环境,用之前侦察时耐心记下的一些地标来确定自己的位置:六块平坦的石头,一个叉角羚头骨,一片形状像克里米版图的灌木。
他在十五分钟之内就找到了那个水池。
这片尚未被漫长夏季烤干的冬日积雨静静地躺在一个格外低洼的盆地底部。苦咸而污浊的池水在中心也只有不到一米深。这水已经不能喝了,但还可以用来清洗。他皱着眉头,让水里的矿物盐灼痛并消毒自己的伤口。
他用受伤的手将池水泼在后脑上,紧咬牙关呻吟着。
冉冉升起的太阳将第一缕光芒如同激光束般刺入这道幽深沟壑的黑暗里。格拉玛提卡斯小心翼翼地环绕盆地走着,找到了那个被两块黑玛瑙标记出来的地点。他用受伤的双手笨拙地把之前埋好的背包挖了出来。
那是个用防水帆布制成的标准军包。里面有两瓶一升的补液,一包马上被他打开吃的军粮,一个医疗包,一把折刀,备有两个充能弹夹的激光手枪,三发信号弹,一个自动定位仪,一件裹在塑料文件夹外面的干净紧身衣,以及一块可书写的数据板。
他坐下来,一边嚼着军粮一边畅饮瓶子里味道奇怪的液体。他浏览了一遍文件:两个备用身份,还有两套他可以利用存储在数据板里的基因信息迅速进行伪造的空白身份。
他回顾了一个撤离策略。手头的食物和饮水能让他撑到八公里以南的下一个物资库。之后他会用定位仪从舰队上召唤营救。信号弹会帮助救援船找到他。他们会很积极地救助一个迷失在沙漠边缘的基诺52少校,而那正是他的备用身份之一。他小心地按照一个几周前失踪的少校的信息来伪造了相关文件。佩托阿巴里索耐卡,舞者少校,在345号地点的战斗中失踪。格拉玛提卡斯心不在焉地练习着费多西亚口音。他可以轻松搞定这些。
等到任何人终于意识到他并不是佩托索耐卡的时候,他早已通过两三个窃取来的身份变得踪影全无,消失在舰队数据库的无尽迷宫里了。那么,之后呢?搭乘一艘补给船回到核心区域?要找个简单而不招人怀疑的方式。每天都有上百艘船往返穿梭,为开疆扩土的670号远征队提供服务,满足其庞大的物资需求。没人会注意到他溜上其中一艘,在九十光年之外某个偏僻的殖民星球落脚,然后永远消失。永远。
他考虑过用医疗包来处理一下自己的伤口,又觉得这些脏兮兮的伤痕会支持他将要编造的荒野求生经历。
格拉玛提卡斯叹了口气,开始重新打包。他试着不再去想卢克萨娜赛义德。盖赫特那个老混蛋说得没错。那是个错误的选择。它极大地威胁着她的生命,而并非他的任务。她很可能会为他的消失付出代价。他再次对自己的懦弱感到厌恶。他卑劣而有预谋地利用了她,但令人伤感的是,他对她其实怀有真情。等他回到了舰队,在一个新的身份下开始行动之后,或许他可以试着安排召回她。他可以把她救出来,带着她一起走。当然,那有露出马脚的风险…可能是太大的风险。
“我是个懦夫,”他大声告诉沙漠,泪水从他脸上滑下。
“你是个懦夫”沙漠回答道。
格拉玛提卡斯一跃而起,心脏狂跳着。他努力用受伤的手握住激光手枪,瞄准面前的——
什么都没有。
他四下张望,寻找着声音的来源,手指放在扳机上。+现身!+他发送出信息。
“我就在这里,约翰。”
他低头看着污浊的池水。密教正用它作为传递影音的媒介。这一次不是盖赫特。这一次,他们派了斯劳达。
“你们静默得够久的,”虽然斯劳达的影像让他感到惊恐,格拉玛提卡斯还是大胆地说。“我联系过你们,但是没有人回答。现在你们反倒来联系我了?”
斯劳达点点头。他的身影非常清晰,就像是被池水所投放的全息影像一般。那个司战在他闪亮的骨白色头盔后面盯着格拉玛提卡斯。他高大而纤细,巨大双翼上的白色羽毛反射着逐渐明亮的阳光。格’拉托,斯劳达的瑟西安族翻译,站在那居高临下的白色身形前方几米处。
“你有何贵干,大人?”格拉玛提卡斯问。
斯劳达低声说了些什么。
“他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在我们即将达成目标的时候放弃,”格’拉托多此一举地翻译成通用语说道。格拉玛提卡斯的灵族语足够好。
“我的身份暴露了。你们必须明白。我没法更接近他们。我办不到你想要我做的。”
斯劳达没有回答。他继续盯着格拉玛提卡斯。
“你要终结你的任务?”那矮小的瑟西安人用通用语问。
格拉玛提卡斯忽略了那个弓着腰的昆虫,换成灵族语,直接和司战对话。“我说了,我办不到——”
“他知道你说了什么,约翰,”格’拉托说。那个瑟西安人必须迅速而灵巧地活动他的口器才能发出人类的语音。“他以为密教对你的训练已经足够好,提供给你的资料已经足够详细。他们还与你分享了预见之力。”
“的确,但是——”
“他以为你明白这个博弈有多么重要。”
“我明白,但是——”
“你为什么要放弃,约翰?”
格拉玛提卡斯摇摇头,把激光手枪扔回背包里。“对你们而言我已经没用了。这里的情况已经让任务不再可行。我试着接近过阿尔法军团,但我办不到。他们太警觉。你们应该派另一个特工,尝试另一个地方。或许另一个军团?”
“你这是在替我们做计划吗,约翰格拉玛提卡斯?”格’拉托没有翻译斯劳达的问题。他原封不动地传达了出来。那个问题很简单,但是放在灵族的指责性句式里,它听起来像个死亡威胁。
“我不敢妄为,大人,”格拉玛提卡斯颤抖着说。
“两个恒星年,那就是在一切开始之前我们仅有的时间,”格’拉托传达着斯劳达的低语。“最多十年,一切就会结束。这就是我们的时限,我们唯一的机会,将你目光短浅的种族变成造福宇宙的工具。”
“你从来都不怎么喜欢人类,对吧,‘尊敬的大人’?”格拉玛提卡斯问。
“Mon-keigh”司战轻蔑地说。
“你们是低劣种族,后来者,残缺的族群,”瑟西安人解释道。
“不,告诉我你真实的想法,”格拉玛提卡斯说。
斯劳达低语着。“你们是银河的恶疾,你们将会成为它的末日或是救星,”格’拉托翻译道。
“我确实很喜欢我们之间的谈话,”格拉玛提卡斯微笑道。“能跟一个将我的整个种族视为银河进化道路上短暂畸变的存在交谈,真的让我受益匪浅。”
“你们难道不正是如此吗?”斯劳达用口音浓重的低哥特语问道。
“你知道什么?去你妈的,你这个脑袋僵化的灵族混蛋。滚到宇宙里任何一个你认为安全的角落藏着去。少来烦我。别再通过你的影像侮辱我。”
格拉玛提卡斯啐了一口。他的唾沫落到水池里,溅出来的波纹被斯劳达的胫甲挡住。
“约翰?”格’拉托问道。“你为什么觉得这是他的影像?”
格拉玛提卡斯迅速后退了几步,结结巴巴地说。“不,不…不!”那个司战向他迈了一步,从弯着腰的瑟西安人身边走过,他的脚步让池底的沉淀都翻腾起来。
格拉玛提卡斯扑向他的背包,但那个灵族的动作要快得多,自从创世之初就一向如此。一道白色的残影闪到他面前,扼住了他的喉咙。覆有灵骨甲胄的细长手指掐着格拉玛提卡斯的脖子,将他按在地上。
“求你!求你!呃啊!”
斯劳达掐着格拉玛提卡斯喉咙的手握得更紧。
“不要乞求,mon-keigh。”
“呃嗯!你…你亲自来了?”
“是的,约翰,”格’拉托走到他们身后,说道。
“斯劳达大人亲自来到这里,因为事情如此重要。”
“两年,我们只有这么久,”那个昆虫说道,传达着白色巨人几乎微不可闻的低语。“两年,约翰。密教集合我们的预言和先知能力,清楚地看到了这些。即使是德拉罕德拉都预见到了,而你也知道它们的行动有多缓慢。”
格拉玛提卡斯点点头。德拉罕德拉是密教的成员中最沉默寡言,也最高深莫测的种族。他们是有知觉的能量尘,已经基本灭绝,仅存的一些以薄膜形态存在于走向死亡的气体巨星周围。就连它们都感知到了宇宙命运的迅猛重塑。
“我们都会死。只有mon-keigh才能改变格局。”
“我真希望他能别再那样叫我们,”格拉玛提卡斯揉着脖子上的瘀伤,对格’拉托说。
“那会被称为一场叛乱,”斯劳达通过他的翻译员回答。那个昆虫的口器激动地扭转着。“它会让你们种族的成长骤然停顿。即使是你们光辉的帝皇也会在其中失落。”
“失落?”
“他会死,约翰。”
“老天。你确定?”
“这在预见之中。他会永远死去。而我们正是要避免他的永恒死亡。虽然你们的帝皇很渺小,他依旧是一个关键角色。”
“荷露斯呢?”
“他是个怪物。现在还不是,但很快他就会变成一个吞没所有怪物的怪物。”
“你们就不能阻止这些?或许去接触另一个军团?”
“约翰,我们一个个测试过所有军团。先是暗黑天使,在几个世纪之前。他们有太多内在的腐化。所有较老的军团基因种子里的缺陷都因他们要为伟大远征维持战士数量的需求而加剧了。无论如何,他们都削弱了自己。他们都有弱点。但阿尔法军团,最后的一个,最新的一个…他们还足够纯粹。尚未僵化,容易接受改变。”
“肯定会有…”
“约翰,听他的,”格’拉托说道。“他带领密教进入了黑图书馆,让他们知晓其中的真理。他打破了一切古老的戒律来达成此事。这史无前例。密教在招募阿斯塔特的尝试中已经耗费了数百名特工。”
“人类特工?”
“是的,约翰。人类特工。所有种族的特工。约翰,阿尔法军团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他们是后来者。他们的基因种子没有被地球上的混战以及异形战争所冲淡。约翰,我们必须——”
斯劳达开口了,将他的翻译员打断。“你的第一次死亡,”他知道格拉玛提卡斯不需要翻译,所以用灵族语说道。
“我的第一次死亡,”格拉玛提卡斯重复道。“安娜托巢都。我从来没有请求你救我,司战。那是你的选择,记得吗?你选择将我重塑在这具身体里,让我成为你的特工。你别指望让我偿还这个我从来没打算欠下的人情。”
一段漫长的沉默。
“我必须这样,约翰,”斯劳达回答。
他又低语起来。
“这已经不仅仅和任务有关了,”特拉托翻译道。“你的任务依然至关重要,但另一个因素出场了,一个预料之外的因素。”
“是什么?”格拉玛提卡斯问。
“那是个避开了密教预见之力的东西。密教选择诺斯星球作为向阿尔法军团展示原初湮灭者力量的理想机会。现在看来,这场展示的效果恐怕过强了。”
“我不明白,”格拉玛提卡斯说。“你在说什么?”
“那就是我亲自来此的原因,”斯劳达轻声说。
“我们最近刚刚发现,”格’拉托说,“诺斯人拥有一个黑立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