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你觉得,”德·蒙特默伦西咕哝着说,“它理解这种事吗?”每次插入,他都会吐出一口带着酸泡菜气味的呼吸,掠过贝蕾妮斯的脖子和耳朵。正如她担心的那样,公爵决定用他的政治支持换取偏重于身体的联系。对于城墙上的那台喀拉客,他显然和她有相同的打算。
但他同时也是个非常富有的人,也因此习惯了得偿所愿。考虑到他娶的那个人,或许应该说他习惯了无法得偿所愿。他的表现就像个刚刚离开大沙漠,太久没有发泄的男人。所以贝蕾妮斯只能照她告诉路易斯的方法去做:闭上眼睛,想着沦陷的法兰西。他坚持要在莉莉丝能看到的地方上她,贝蕾妮斯只好撩起裙子,朝实验室里的某张搁板桌弯下腰。叛逆喀拉客全无表情,拆卸了一部分的面孔包裹在玻璃茧里,漠然地看着正在交合的他们。火把的光芒照耀在它的化学牢狱上,而它头颅里的闪烁星光从内部照亮了这只茧。
这台喀拉客的头壳的零件——包括铁做的“绷带”和上面的铆钉——随着公爵的呻吟在搁板桌上咔嗒作响。贝蕾妮斯重新点算着螺丝和齿轮的数量,确保它们都还在桌上。她承诺会将莉莉丝重新组装到能够完美运作的状态。假设他们的研究不会导致它停止运转。
假设他们有能力把它拼凑回原样。那些技术人员称之为“魔鬼的拼图”。就贝蕾妮斯所知,这是荷兰帝国以外的人头一次尝试拆卸正常运作的喀拉客。(在帝国,任何尝试逆向重现发条装置建造过程的行为,都会招来拧颈卫队的登门拜访。)拆解的对象只能是叛逆喀拉客,原因在于,普通的喀拉客受到一条严苛的超禁制的束缚,如果公会的发条学者之外的人企图窥视内部,这条超禁制就会否决所有其他禁制,甚至不再考虑人类的安全,哪怕租借者的安全都可以置之不理。
最为谦卑的仆人也会成为维护其自身秘密的凶狠卫士。但另外几个来过新法兰西的叛逆喀拉客逗留的时间都很短,根本没给他们这种机会。只有莉莉丝一直留在这儿,待了好几十年。莉莉丝最担心的是自己的自由意志。它曾在无法逃脱的化学牢狱里剧烈震颤,让他们难以查看——更别提仔细分析——它头颅内的精致机械装置。贝蕾妮斯一次又一次地安慰它,表示他们的目的并非改变莉莉丝,而是城墙上的那台喀拉客。通过奴隶和前奴隶之间的对比,他们就能推导出打破禁制的手段。解放所有喀拉客的手段。她用这种方法确保了莉莉丝的合作。
但那是谎言。
的确,她想要改变喀拉客……但并不是要让它们全部获得自由。机械人可以长久存活,于是,它们遭受虐待和折磨的时间也同样长久,多半对人类积怨已久。处境的改变,可能会造成全球范围内的一场无法控制的大灾难。不,解放必须逐步进行,以免人类遭受蹂躏。第一步就是重设禁制。改写,而非抹去喀拉客们的忠心。将它们永不消退的忠诚从一位君王转向另一位,从铜铸王座转向流亡王室。等战争结束后——必定会迅速且永久地结束——他们就可以认真考虑彻底去除禁制这回事了。
“它是否知道,”公爵抚摸着贝蕾妮斯的胸部,开口道,“这种崇高的人类行为的意义?”喀拉客在茧里发出咔嗒声。为了拆开莉莉丝的头颅,贝蕾妮斯滴上了少许溶剂,将茧的一部分剥离。她将每一步都记录下来,详细到拧开每根螺丝需要转动几圈。莉莉丝的喀拉客语言显得越来越扭曲失真,跟用麻木的舌头说话的人不无相似之处。充当奴隶期间,我见证过数次性交的实例。我们了解人类对生殖和享乐的冲动。
我服侍了人类好几个世纪,不可能对他们的欲望一无所知,它说,包括在我和我的同胞面前实施这种行为的奇怪欲望。贝蕾妮斯没有翻译这些话,也没有指出莉莉丝回答了他的问题。反正公爵也没心思听。
等他最后一阵颤抖的呻吟结束后,贝蕾妮斯挺直身体,放下了裙摆。她装出整理裙子的模样。这给了她借口,让她可以低下头去,避开公爵和喀拉客的目光。引诱和暧昧关系是宫廷生活的一部分,但这一次两者皆否。的确,你必须尽可能运用自己的魅力,这也是宫廷生活的一部分。但人情往来和盟友关系很少直接涉及金钱。提议也很少像这样露骨。蒙特默伦西让她沦为了高级妓女,而她收到的报酬则是政治支持、化学制品资源,以及多余的技术人员。
一部分的她不禁好奇,他开出的慷慨价码有多少源于利他主义,有多少是因为认清了贝蕾妮斯身份的本质,又有多少来自于和她交欢的渴望。她的选择是满足他。今天她是新法兰西身价最高的婊子。信奉实用主义的婊子,但终归是婊子。如果这样就能巩固他们的联盟,那就太好了。
这场联盟也不需要永远维持下去。她深吸一口气。在刚才的疯狂中,公爵拔掉了她胸衣里的几根合成鲸须。他的液体带着令人不快的酸味。贝蕾妮斯露出假笑——对于混迹于宫廷政治圈的人来说,这就像第二层皮肤那么自然——掩饰着胃里的翻江倒海。她转过身,行了个屈膝礼,“真令人愉快,公爵阁下。”
“唔。”他说,扣上了马裤的扣子,“能代我向子爵问好么?加布丽埃尔这几周的心情特别好。”噢,路易斯。真的很抱歉,吾爱。公爵说这个是故意想让她难受么?贝蕾妮斯回以另一句谎言:“我会的。他相当喜欢你们两个。”
“那就好。”蒙特默伦西用丝绸手帕擦了擦马裤上的一块污渍。今天他戴上了假发,此时正在调整位置。他表现得就好像他们只是共进了晚餐,根本没有像野兽那样私通。“让我们瞧瞧你从我们的朋友那儿打听到的事吧。”我不是你的朋友。你们违背我的意愿把我囚禁在这里。
我要把这件事上报给国王。贝蕾妮斯向他详细介绍了拆卸的进展。那些无比小巧的螺丝让他十分惊讶,而当贝蕾妮斯说到拆卸工作屡次遭遇瓶颈,不得不制作针对喀拉客构造的工具时,他又吃了一惊。莉莉丝原本高质量的机械零件与它自制“绷带”上的粗糙铆钉的对比让他笑出了声。他还花了几分钟去翻阅贝蕾妮斯的笔记,称赞上面的每一幅草图,“你的手很巧,贝蕾妮斯。”
“这是我这一行的必要技能。”
“毫无疑问。”他把她的日记放到工作台上。直到这时,他才第一次正眼打量莉莉丝。他并不像他的某些技术人员那样,在它周围总是提心吊胆。贝蕾妮斯不得不朝他们大声呵斥,才让他们鼓起勇气靠近那台愤怒机器。
贝蕾妮斯说:“来这儿。我让你看个东西。”她从一张工作台下抽出一张脚凳,拖到莉莉丝身后,示意公爵站上去。贝蕾妮斯为他扶稳凳子。站在高处的他得以窥见莉莉丝袒露出来的头颅内部。他借着月光看去,恰在这时,一道淡蓝绿色的光芒从他的脸上掠过。他倒吸一口凉气。
“老天爷啊。它的身体里充满了光!”贝蕾妮斯抬头看着他。这次她露出了由衷的笑容,“奇妙的景象,对吧?”她爬上旁边的工作台。一副铁皮剪叮当一声落在地板上。虽然裙子很碍事,束腰又勒得她生疼,她还是在莉莉丝和公爵旁边跪坐下来。她用一根长螺丝刀指了指,尽量不碰到任何东西。“你能看到吗?在那一堆针的下面。”公爵点点头。他转动脑袋,寻找更好的视角,光芒不时掠过他的脸。“这是什么?”
“不清楚。我可以告诉你,我们全都非常吃惊。但我想它应该是某种玻璃。”他朝她眨眨眼,“玻璃?”
“炼金术玻璃。”
“做什么用的?”
“不清楚。”公爵打量着她。片刻过后,他眯起了眼睛。
“但你有你的看法。”
“没什么看法。也没什么假说。只是个观察报告而已。”她爬了下来,穿过实验室,走向某个书架,然后拿着一本笛卡尔回来了。“公爵阁下,您对人体解剖学了解多少?”蒙特默伦西公爵大笑起来,“半点都没有。”
“我原本也一样,但最近我想起了很久以前读过的东西。”贝蕾妮斯拍了拍那本书,“那颗闪亮的宝石,”她说着,用螺丝刀指了指莉莉丝的头颅,“与松果体在人类大脑里的位置大致相同。”
“有意思。可这,呃,这代表什么?”她叹了口气,然后耸耸肩,“也许什么也不代表。”她把螺丝刀丢回工作台上。公爵爬下凳子。他一手按在她的肩上,道:“你们的工作大有进展。”
“我觉得我们才刚刚开始呢。你的手下非常聪明,从不犯错。但他们都是化学家。而这——”她拍了拍盖住莉莉丝额头的锁孔与受损印记的化学外壳,“这是炼金术。”蒙特默伦西公爵改变了话题,“至少我们的新配方成功了。”
“非常成功,亨利。你的化学家值得赞赏。它固化的速度是我见过的最快的,战场上从来没见过这么快的。强度也非常惊人。它连一英寸都没动过。”
“跟墙上那头怪物不同。”
“没错。环氧树脂的确阻止了那个家伙的行动,但相当勉强。”说到两者的分别,恐怕在于那台军用喀拉客在不断地挣扎移动,给它的玻璃护套施加压力,将其加热和弱化。“但这边,”她指了指莉莉丝,还有将它固定在地板上的那团化学制品,“就绰绰有余了。”莉莉丝不断做出评论,毫不掩饰地表达着她对贝蕾妮斯、公爵和他们的化学制品的看法。蒙特默伦西公爵摇摇头。“不。新配方在这儿成功了,我很高兴。
但在把另一台带进城里之前,我们必须继续改进配方。那个军用喀拉客的力量肯定更强。”他伸出一只手,按在她的小臂上。奇怪的是,他现在觉得有必要温柔了,把她的短裤脱到脚踝边的时候却完全想不到。“在这件事上,你是王国里最重要的人。除了国王本人以外,你的安全胜过一切。”在谈论实际问题的时候,公爵的眼神要比向她求欢时温和得多。贝蕾妮斯摇摇头。男人啊。“我这次的判断是正确的,下一次也不会错。目前的配方就足够了。我们现在就可以把那个机械士兵带进来。”
他说:“用那个臃肿侯爵的话来说,干吗冒这个险呢?我们已经知道基础配方是可靠的了。强化抗张强度应该很容易办到。”
他蹙起的额头意味着沮丧、反对,或者两者皆有。于是贝蕾妮斯叹了口气:“这需要多久?那东西在墙上留得越久,郁金香发现它、然后来回收它的可能性就越大。”公爵漫不经心地晃晃手指,驱散了她的担忧,目光始终不离莉莉丝。“噢,一两天就够了。”好吧。这样影响不大。
她不喜欢这样,但她不会固执到因此跟他一拍两散。实用主义占了上风。在不到一个钟头的时间里,她第二次让蒙特默伦西称了心意。“很好。谨慎是正确的做法。那就星期六吧?”公爵点头赞同,“我会确保它准时完成的。”但他仍旧入迷地看着被困的喀拉客。他一只手拂过玻璃护套,直到凹陷的锁孔周围。“这是你干的么?”
“不。应该是先前的某次意外留下的痕迹。但请注意锁孔周围的印记同时受到的损伤。我怀疑正是那次意外,导致莉莉丝拥有了自由意志。那肯定是一次非常幸运的事故,”她补充道,“损坏锁孔和印记会摧毁魔法,也会导致喀拉客无法动弹。但这里的损伤除去了强迫它的禁制,却没有摧毁它的行动能力。
太惊人了。我们从没考虑过这种可能性。”遭受囚禁的喀拉客明显陷入了沉默。从贝蕾妮斯描述它头颅的内容物开始,它就没再说过一句话。
蒙特默伦西公爵吹了声口哨,“我还以为这些炼金术合金几乎不可破坏呢。”
“并不全是。从这里的装饰性金银细工来看,”贝蕾妮斯说着,指了指莉莉丝肩膀上的某个法兰,“我认为这台喀拉客是在将近两百年前制造的。我猜最早可能是十八世纪中期。”他从背心上一只花边装饰的口袋里取出一副老花镜。他眯起眼睛看着,鼻子几乎抵在那只茧上。看着困在里面的那东西的时候,他的样子完全不像在看一个智慧生物。“什么样的意外能造成这种状况?”
“除了炮击之外,我想不出来。”说这句话的时候,贝蕾妮斯与那台喀拉客四目相对。但在这件事上,这台多嘴多舌又自以为是的机器却保持着沉默。蒙特默伦西将注意力转回实验室剩下的部分。他仔细察看了架子上的喀拉客破损部件——塔列朗违反和约的收藏品,然后说:“你已经成为喀拉客的专家了。”
“您过奖了,公爵阁下。发条匠公会之外,根本没有机械人的专家。”
“但在这方面,你肯定是新法兰西知识最丰富的人。”
“这么说的话,”贝蕾妮斯说,“也许没错。但我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一个身上沾着屎尿的杀人犯吃力地走在从佛兰芒街到大集市的路上。他毫不在意纷纷落下的冰冷雨点,尽管雨水让他的头发紧贴脑袋,渗入他的衣领下,让他的双手、面孔和嘴唇都失去血色。他在拼命尝试救活囚犯的过程中弄丢了帽子,之前离开住处时又觉得带上雨伞不太合适。他向前走去,嘴里呼出的白气飘在身后,仿佛一队愤怒的亡魂。又或是一列倨傲的天使。在街上经过他身边的那些人——少数没有坐着马车呼啸而过的几个人——都没有表现出认出他的样子。
他们看到的并非海牙精神生活的栋梁,而是最好避开的肮脏可怜虫。他们的判断是明智的。一个喀拉客在费舍身旁停下脚步,拖着空无一人的人力马车。“先生,”它说,“您似乎不知道该往哪儿去,或者遇到了困难。需要我帮忙吗?如果您需要施舍,我可以送您去免费的容身处。”
“别跟我说话,”费舍说,“走开。”那台喀拉客离开了。在他离开骑士大厅以后,这是第四个和他搭话的机械人了。他在半个钟头之前就失去了耐心。
在先前的漫步中,他去了胡夫法佛湖——国会大厦北部的那片池塘——的湖畔。他的圣经和那本挖空的笛卡尔如今就沉在湖底。连同他肮脏不堪的圣带一起。那位囚犯说的是实话吗?法国国王身边真的有人和荷兰人串通?
他放心得太早了。他的工作还没结束呢。他必须设法警告塔列朗。即使丢掉性命,他也必须努力保住地球上唯一遵照天主的意旨、崇敬着不朽灵魂的国家。但能将密信送到新法兰西的谍报网络已经不复存在了。他也不敢把情报交给中间人。费舍必须亲自送出这份警告。只要他还活着,或许塔列朗能够牵线搭桥,安排费舍跟克雷芒十四世教皇陛下见面。他犯下了谋杀的罪行。出于怜悯的杀戮依旧是杀戮。教皇愿意听他的忏悔吗?
在隐藏了这么多年的真实信仰以后,接受修和圣事[插图]会是莫大的安慰。他真想立刻离开。但在他回住处沐浴更衣之前,码头和飞艇场肯定是不能去的。只要搬运工人闻到他衣服上的气味,就会立刻赶走他。离开之前,他还应该先清空法衣室里的隐藏壁龛。他转向南方的帕维利翁斯运河街。运河本身构成了那座人造岛屿的西部边界。岛上的建筑包括新教教堂,以及周边的几座建筑,费舍的住宅和旧犹太会堂是其中最显眼的。他沿着运河一路向南,爬上了坐落于岛屿南部的瓦赫街桥的和缓桥面。
冰雹敲打着运河的水面,那声音就像远处有人在鼓掌。堤岸的水线边缘早已被绿色覆盖,运河的水流太过无力,根本无法阻止水藻附着在釉面砖上。炎热的月份中,水流缓慢的运河会散发出恶臭的气息。但现在夏季早已过去,寒冷也掩盖了大部分气味。费舍的双脚踩在高高的河堤碎石上时,并没有闻到丝毫臭味。至少不比他自己更臭。在衣服散发出的臭气的猛攻下,他的嗅觉早已溃不成军。毕竟他先前用双手和双膝着地,在洒出的污水里爬来爬去,用这种表演向别人表明他是多么努力想救活那个囚犯。他们的努力失败了,这是好事:那个可怜的女人得到了永恒的安息。
透过雨幕,他能看到帕维利翁斯运河街72-74号那如同知更鸟胸口般殷红的窗扇。在费舍眼里,那栋房子是旧式建筑里尤其不幸的范本之一。宽到难以置信的飞檐覆盖着小得毫无意义的砖砌斜屋顶,活像个耄耋之年、面容瘦削的战争英雄披着小丑般花哨的肩带,戴着一顶傻瓜帽[插图]。但它永远也不会改变。理由就写在正门上方挂着的大理石饰板上:斯宾诺沙的《伦理学》就是在那里写成的。在经过斯宾诺沙宅邸之前,费舍转向东方,沿着构成这座小岛南部边界通往阿姆斯特丹的旧拖船运河前行。
瓦赫街桥就在犹太会堂旁边。费舍没有进去,虽然他从前经常在此出入。莫提拉,那位荷兰与葡萄牙混血的拉比在将近十年前就去世了,但费舍至今还在怀念他。怀念那位老朋友的友谊和智慧。这两者都是现在的他用得上的。他甚至怀念他们每周一次的棋局。噢,李维。你会怎么处理这个烂摊子?费舍沉浸在回忆和汹涌的思绪中,因此他几乎爬到了那座石拱桥的最高处,这才注意到那些看客。小规模的人群聚集在运河沿岸,但这座桥上的行人是最多的。
海牙的大多数运河桥都是平坦的,所以站在拱形的瓦赫街桥上,能够更好地欣赏岛上的景色。在蒙蒙细雨中,看客们眯着眼睛,看向新教教堂的庭院。潮湿和寒冷同时袭向费舍。让他颤抖的那股寒意并非来自这场刺骨的冰雨。没错。这些看客注视着他的住宅。正门洞开。费舍在出发前往国会大厦的时候锁了门。那只是他的想象,还是说他真的听到了门里传来的碰撞与敲打声?他相信身上的气味和邋遢的外表足以充当伪装,于是他问某个看客:“你们在看什么?”
他询问的那个男人穿着银行家的粗花呢服装。他瞥了眼费舍,皱起眉头,吸了两次鼻子,再次皱眉,然后转身走开。费舍接下来询问的是个像是学校老师或者家庭教师的女人。她一脸反感地看着他,但至少出于礼貌做出了回答。“拧颈卫士。”她就像提起魔鬼的名讳那样低声说。这位女士戴着软帽和眼镜,说起话来轻声细语,但这几个字对他却像是一记重拳。他的胃抽搐起来,仿佛有人正想把它拧干。他无法呼吸。她指了指新教教堂那高大的八角形建筑。“我看到其中两个还进了教堂。
”费舍努力压抑着全身的颤抖,道:“多久以前的事?”她耸耸肩。但她旁边的那个男人说:“我敢打赌,他们会在教堂地下室里找到藏起来的教皇偶像。午夜时分的黑弥撒!”也就是说,久到足以让谣言兴起了。那些拧颈卫士很快就会找到圣器壁龛,里面的天主教仪式用具将会催生一百条更加可怕的谣言。在新教教堂内部工作的秘密天主教徒?那位女士发起抖来。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费舍和另一个男人。
费舍也照做了,他用这种代表不满的姿势作为离开人群的借口。大部分看客的注意力仍旧集中在住宅上,他们相互推搡,只为瞥见正在他家里翻箱倒柜的那些机械半人马。毫无疑问,他们都感受着掺杂了罪恶感的兴奋,幸灾乐祸中还混杂了自己并非拧颈卫士目标的释然。
所有人都在好奇那位住户去了哪儿。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全神贯注的脸,认出了好几位教会的常客。费舍想迈步飞奔,想调转方向,去犹太会堂寻求庇护,但现在改变路线只会显得可疑。如果他吸引太多注意,必定会有人认出他来。于是他继续向北,走下瓦赫街桥的和缓桥面,朝通往鹿特丹的新拖船运河——圣安东尼斯运河走去。这就意味着要迎风前进。他不得不眯起眼睛,阻挡袭向双眼的冰霰。所以他直到与桥下那台拧颈卫士几乎擦肩而过的时候,这才发觉它的存在。
他缩起了身体。他的震惊与犹豫引来了那台高大机械人的注意。费舍强迫自己继续前行,低垂双眼,匆匆走过。别显得心虚,他告诉自己,你只是感到不安。以及不自在。在冰冷潮湿的午后当街撞见拧颈卫士,谁不会觉得不安和不自在呢?在冰霰中没戴帽子又没带雨伞,谁不会低垂着头匆匆走过呢?别的做法只会引来怀疑,费舍告诉自己。
我只是个倒霉鬼,他努力传达出这样的讯息,只是个毫无防备遭遇了坏天气,想要进屋躲着的人。只是个身上沾着屎尿的普通行人罢了。细小的冰粒从拧颈卫士叉着腰的四条手臂,以及它毫无表情的面孔上滴落。冰雹叮叮当当地敲打着它用炼金术打造的外壳。费舍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它眼窝里的宝石转向他的呼呼声。他绷紧身体,满以为会有一条伸缩式的上肢刺穿雨幕,手指像镣铐那样钳住他的胳膊。从机械半人马身边走过后,他好不容易才压抑住耸起双肩的冲动。
在他的想象中,那台喀拉客审视的目光带着可怕的重量。但它既没有抓住他,也没跟他搭话,而他很快就将那座桥甩在身后。费舍甚至不敢在冰冷的空气里舒一口气,因为他害怕自己深呼吸的样子会成为判断有罪的理由。他的大脑像坏掉的旋转木马那样转个不停。他必须立刻离开海牙,离开欧洲大陆。谢夫尼根区和它在北海的码头是前往西北方的直路。他已经没法回到自己的住处了,所以他只能设法用口才坐上船。
在前往骑士大厅之前,他为什么没有带上装满的钱包?他为什么没有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是因为他疏于磨炼密探技艺,还是因为这只是另一种自杀方式?他是想用这种复杂的方式殉道么?
见鬼,见鬼,见鬼。
他抬起一条胳膊,对看到的下一辆出租车吹响了口哨。那位喀拉客车夫转向他这边。紧接着,费舍听到了一阵盖过雨声的响动:金属敲打石头的叮当声,刺耳而带着不祥意味的机械蹄声。然后是另一声。又一声,再一声。那是四足生物的步伐。他压抑着用恐惧而心虚的眼神回头打量的冲动,脖子里的肌腱仿佛变成了颤抖着相互碰撞的钢带。那台出租车在路边停了下来。车夫问:“先生,我该送您去哪儿?”叮当-叮当,叮当-叮当。四重的蹄声加快了。卑贱的仆从型喀拉客可以轻易胜过最快的人类短跑运动员。但拧颈卫士跑得比任何东西更快,或许甚至比女王的黄金马车更快。费舍匆忙跳进车厢,“谢夫尼根码头!快!”
“遵命,先生。立刻出发,先生。”那台喀拉客离开路旁,随着平稳的加速汇入车流。冰雹敲打车顶的啪嗒声,车夫的身体发出的“滴答-滴答”声,以及钢箍车轮摩擦潮湿街面的响声模糊了那个拧颈卫士的声音。费舍壮起胆子,透过后窗看去。那只半人马就跟在不到二十码处,它的双腿像活塞那样起落,伴随着发条的切分音。其他车辆或是猛然刹车,或是为那个拧颈卫士让路。半人马接近的时候,从对面驶来的马车纷纷驶离路面。在这条街上,似乎只有费舍的车夫没能察觉正从后方逼近的那个东西。
他又看了一眼。无法言语的拧颈卫士已经将距离缩短到了一半,还在继续逼近。费舍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囚犯扭曲变形的手,不翼而飞的指甲,还有他在尝试救活她的时候,在她的背脊和锁骨瞥见的烙印。如果他们对从前的公会成员都能下这种手,多年来伪装成新教徒的天主教徒——用异端邪说玷污了新教教堂的他——又会有怎样的下场?如果他们抓住我,我的双手也会变成那样。还有那些烙印。我终究会成为殉道者。而新法兰西也将沦陷。费舍身体前倾,恐慌摧毁了他谨慎的能力。
“再快点!”他尖叫道。仍在奔跑的车夫像猫头鹰那样一百八十度转过头来,面对着他:“先生,我会尽心尽力,将您迅速且安全地送往目的地。更快的速度会给您和您周围的人带来危险,先生。”接着,当它转头看向道路之时,车厢开始减速了。“不!我让你更快,不是更慢!”它再次转过脑袋,“先生,干扰拧颈卫士执行公务是种犯罪。
我只是想让出路来,先生。等发条学者与炼金术士神圣公会的代理人通过以后,我会恢复原先的步速的。”它几乎已经做到了:叮当叮当叮当叮当的蹄声越来越响了。它正从左方追来。
费舍指着右边的一条街道,“朝那儿转!”
“先生,我谦卑地向您推荐更有效率的路线——”
“见鬼,快转弯!”那台喀拉客抬高车杆。颠簸将费舍甩到了对面座椅上。痛楚在他的肩膀和手肘爆发。出租马车短暂地向侧面倾斜,只用一只车轮滑行着绕过潮湿的街角。车夫听到了那阵碰撞声,“先生,您受伤了吗?”
“没有。继续前进。”让人牙关打颤的刺耳噪音穿透了他们身后的城市喧嚣。费舍转过头去,恰好看见那个拧颈卫士的四蹄踢起喷泉般的火花,它用飘移的方式转过弯来,在铺路的石板上留下深深的凹痕。在飘移的过程中,那台来自公会的喀拉客转过身体,双眼紧盯着费舍所在的车厢。有个驾驶送货马车的男人拉住手刹车杆,猛拽马儿的缰绳。但装满了木桶的货车太过沉重,没法立刻停止,也没法迅速转弯。货车笨拙地缓缓停下,堵住了道路。车夫放开刹车杆,慌忙站起身来。
费舍能看到他甩动缰绳,对着马儿大喊大叫,不时朝拧颈卫士投去慌乱的眼神。短暂的喘息机会让费舍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蜿蜒的林荫道很快带着他们回到了鹿特丹拖船运河边,后者正在他们的右方流淌。他张开嘴,想要下令再次急转——
——身后的街道爆发出巨大的撞击声,同时响起的还有男人、女人和受惊马儿的尖叫与嘶鸣。费舍本以为自己不可能更冷了,但此时他再次颤抖起来。后方的景象让他胃里的某种可怕之物涌上了喉头。某种滚烫之物。那辆运货马车被甩到了街对面,仿佛它并非货车,只是一片货车形状的杏仁薄脆饼。
半个车身撞穿了一家店铺的橱窗。受伤的马儿们倒在地上。白葡萄酒从破碎的木桶里泉涌而出,与鲜血、冰雹、打着转的玻璃碎片、成堆的黑盐以及木制货车的碎屑混合在一起,然后流入排水沟。费舍没看到那个车夫。他从没见过这么多血,即便在骑士大厅下方的恶臭地牢里也一样。大部分的血来自那些正在嘶鸣的拉车马。在拧颈卫士面前,其他车流彻底消失了。人们全都忙不迭地为它让出路来。仅仅几秒之内,它和费舍的出租马车之间就不再有任何阻碍了。它迅速从静止转为全速奔跑。
面对猛冲过来的拧颈卫士,行人们连忙跑进大门,爬上窗台。那双毫不动摇的宝石眼睛似乎锁定了费舍。他失禁了。大腿上的寒冷暂时得到了缓解。天主啊。我绝不能让那东西碰到我。无辜的伪装荡然无存,费舍陷入了轻率而绝望的恐慌。他四下扫视,寻找能够拖慢机械半人马速度的东西,然后将目光定格在他右方的狭窄运河上。
虽然车夫看不到,但他还是朝左方比画手势,胡乱指着那些五颜六色的模糊影子:一连串的店铺——男装裁缝店、女装裁缝店、鞋匠铺、缝纫用品铺。各种颜色的房屋正从旁飞掠而过。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两座店铺之间的开口,那儿的宽度只够一辆运货马车通过。“那儿!走那条巷子!”他将某种咸咸的、带着金属味道的液体咽了下去。他拼命抬高嗓门,想要盖过拧颈卫士火炮轰炸般的蹄声,甚至因此伤到了喉咙。那台拧颈卫士已经将距离缩短到仅有几步,而他们的速度就像在爬行。
在邪恶魔法的驱动下,它愤怒的决心让路面摇晃,河面也泛起涟漪。一对嘎嘎叫着的水鸭飞上了空中。费舍踮起脚跟蹲在车厢里,指望突然转入巷子的离心力会帮助他跳进运河。他完全可能被卷进车轮下。但他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盯准了再微小不过的逃生机会。那头机械野兽离得如此之近,费舍甚至能听到机械半人马脊椎里的网状组织伸缩的声音。它内部的机械装置剧烈转动,使得平时节拍器一般的滴答声变成了尖锐的嗡鸣。
“该死的,转弯啊!”
但就在这时,喀拉客车夫再次意识到了拧颈卫士的存在。它靠向运河边,开始平稳地降低速度。拧颈卫士来在旁边。它水晶般的双眼盯着费舍。它旋转脖子,在身体与车夫并行的同时,目光始终锁定着牧师。费舍盯着那个追兵,就像老鼠恍惚地看着摇摆身体的毒蛇。
(人在危急时刻注意到的东西真够怪的。没有呼吸,他心想。真不自然。这样的狂奔足以让赛马的胸膛剧烈起伏,但这个不知疲倦的机械人却没有在这寒冷的午后呼出任何白气。这体现出了发条学者这门行当的扭曲堕落,甚至比从那双宝石眼睛透出的恶毒智慧更加明显。同时也体现了费舍事业的正当性。)费舍后仰身体,双膝并拢地保持蹲姿,手指紧紧攥住车厢边缘。至于仍在和马车并排奔跑的拧颈卫士,它顺畅地旋转腰部——离运河边缘不到两码远,费舍估算着。
我能办到。——让它的四条手臂对准了马车,同时奔跑方向没有丝毫改变。它用两只手抓住车厢,另一双手臂突然伸长了三倍,刺穿了另一个喀拉客,让后者发出震耳欲聋的合金碎裂与齿轮卡死的巨响。剧烈的震动让费舍松开双手,重重地坐回椅子里。
拧颈卫士将仆从机械人撕成了两半,就像撕裂一张报纸。擒纵装置、齿轮和硬币洒落在街上,滚烫的炼金术合金碎片掠过结冰的水洼,激起蒸汽与臭鸡蛋的气味。金币和铜币在铺路石上叮当作响,在如此暴力的场面中,这些悦耳的鸣响显得格格不入。拧颈卫士轻轻甩动双臂。仆从型机械人的上半身滑下它手臂化作的长枪,飞向空中,翻了几个筋斗,撞坏了花岗岩托架,将三楼的一个花坛砸了个粉碎。它的下半身落进运河,溅起一阵水花,双腿仍旧以慢跑的节奏摆动着。
嘶嘶作响的河水散发出一团团硫黄蒸汽。拉车杆向两侧分开。在仿佛树木砍倒时的噼啪响声中,失去车夫的车厢摇晃起来。折断的车轴迫使车轮偏转方向。剧烈的摇晃来回甩动费舍的身体,撞肿了他的肩膀。脸撞上车厢侧面。他尝到了鲜血的味道。拧颈卫士抬起车厢,想让它恢复平稳。但松木镶板却应手粉碎,机械半人马的手里只剩下两把木片和撕碎的衬里。摇摆不止的马车转向左边,然后是右边。右车轮脱离了车轴,在拖船路上颠簸向前。出租马车冲向路边。
它仿佛以慢动作摇晃着,在边缘悬停的时间长到不可思议——反正我本来就要跳进运河的。我会被车厢压在下面,然后就这么溺死吗?拧颈卫士会游泳吗?马儿就会。——然后朝着运河翻倒下去。
世界上下颠倒。头部遭受撞击,眼皮后面有烟花绽放。视野模糊。泼溅声。黑暗。寒冷。麻木。迷失方向。噪音。咯吱声,嘎吱声,汩汩声。追兵?
重物落下,压住他的双腿。它抓住他了?甩动,恐慌,踢打。肺部隐隐作痛。踢中目标。挣脱双腿。扭动,翻滚。下方是光,上方是黑暗。他正头下脚上。费舍费力游到水面,吸进一大口空气。他的一只眼睛无法视物。他伸出手,想要拂开头发,却发现那是耷拉在额头的一块皮肤。他不觉得痛。河水太冷了。他想起了那个女人扭曲变形的手。想起了她那句关于内鬼的警告。离开这儿。快。出租马车的残骸洒落在周围。他又吸了一口气,找回方向感,然后潜到漂流物之下。
他上次游泳是在多久以前?那是他就读神学院之前的事了。他依稀记得在海滩边的生日聚会,有营火和穿着泳衣的女人。
他用尽全力甩动双腿,在污浊的河水里奋力前进,想尽可能跟坠落的位置拉开距离,直到胸膛几乎从内部炸开。如果没人看到他浮上水面,他们也许会觉得他仍旧被压在马车下,然后浪费时间去救他。
他浮上水面,大口喘息,然后再次下潜。狭窄的运河将叮当声、碰撞声和水花泼溅声高效地聚集在一起,让他觉得自己只游出了几码而已。但他不敢用眼睛确认。他强迫自己又踢了三次水,觉得自己的肺就快炸开了。费舍再次破开水面,黏在右眼上的那块皮肤和头发让他看不见东西。他是否在水里留下了鲜血的痕迹?他做了次深呼吸,准备再次下潜的时候,尖利的哨声在运河的河堤上回荡开来。“抓住他!”有人大喊道。
逃亡中的牧师甩开额头的破皮——隐约的痛楚此时传了过来,就像有一根钉子正在敲进他的鬓角——寻找叫声的来源。他拂去流进眼睛的血。在下游方向五十码远的地方,鹿特丹拖船运河这段河道的运河管理人指着费舍,再次吹响了代表紧急状况的哨声。他一手拿着个淡黄色的救生圈。费舍慌忙游向对岸。他的指尖碰到沾着水藻、历史悠久的石制河堤之时,运河管理人的仆从之一纵身跃起,仿佛加农炮的炮弹。驱使它的是突然涌现的安全超禁制,又或者它目睹了追赶过程,知道运河里的这个人是拧颈卫士想要捉拿的犯人,而这又会触发更深一层的超禁制。
它将身体缩成空气阻力较小的球形,空气掠过那位仆从身体框架之间的缝隙。它在费舍跪坐起来的几秒内就越过了那十码左右的距离。
在着陆前的几分之一秒里,那台喀拉客将身体伸展开来。虽然它的反向弯曲式膝盖吸收了大部分的力道,但着地的冲击力仍旧粉碎了砖石,让锯齿状的裂纹在河堤上蔓延。大地的震颤让费舍向后倒下。河水拍打着他的背脊。痛楚将他肺里的空气全部赶了出去。他漂在水上,张开嘴巴,却无法呼吸。
第二个喀拉客也靠了过来,这一个高大得多,胳膊和腿的数量也更多。他听到了叮当声,哗啦声,然后红色的帘幕覆盖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