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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正午时分,雨终于停了,寒意却仍旧残留不去。一夜过去,远处的桦树与榆树的枝头变得光秃秃的,挂着白花花的寒霜。今年的秋天似乎打算休个假,不来了。从贝蕾妮斯呼出的白气判断,冬天已经跃跃欲试了。她跺了跺脚,双手插进缠在腰间的那条狐皮围巾的深处。从天亮时起,她一直站在城垛上,她的外套和兜帽上带有天然油脂的海狸皮让雨水凝结成水滴,然后毫无阻碍地落下。狂风仍在不断卷来从尖塔滴落的雨水。她的鼻涕流个不停,反复地擦拭又磨破了上嘴唇。

当她伸出舌头去舔的时候,能同时尝到鼻涕和血液的味道。下方的城墙上传来噼啪声和短促而尖锐的叫声。她第一百次伸长酸痛的脖子,望向悬吊在喀拉客身边的那群化学家和那个闷闷不乐的下士。隆尚中士也跟她一样,监督着下面的工作。他把一件海豹皮斗篷挂在两根旗杆和城垛之间,自己躲在下头,倚着一柄双头镐的镐头部位,镐柄底部硬如钻石的尖端嵌进两块石料之间的灰泥里。他花了两秒钟评估状况,摇摇头,透过垛口吐出一大块黑色的烟草,大吼道:“你们这些没种的废物,连圣母玛利亚都要被你们气哭了!你们这群吃屎的混球听过‘前戏’这个词没有?见鬼的基督啊,对那杂种温柔点儿。它可不是按分钟收钱的码头婊子,白痴们!”

见自己温柔的鼓励起到了预想中的效果,中士做起了编织活儿。贝蕾妮斯瞥了眼缠在锤柄上的绿色纱线——那把五十磅重的大锤正锤头朝下,靠在他脚边的石头上。在隆尚的织针下缓缓成型的那样东西宽度不一,又缺乏对称性。她扬起一边眉毛。“围巾?”中士头也不抬地说:“不需要围巾。有胡子就够了。

这是保温罩。给我的下面用的。”她装作打了个喷嚏,以掩饰自己的笑声。“噢,天啊。”她猜测着它真正的用处。路易斯和蒙特默伦西公爵这次也同样在场。公爵坚持要来监督化学家的工作,而路易斯坚持要来支持贝蕾妮斯,有必要的话,还得不顾她的尖叫和踢打,把她拖到安全的地方。一个女化学家将手里的溶剂枪靠在肩上,掀起护目镜,然后擦了擦额头。她对上蒙特默伦西公爵的目光,用下巴朝隆尚的方向点了点。“阁下……”

“好了好了。中士说得有道理。别太着急。重要的是别出错。”中士咕哝了一句,声音轻到只有贝蕾妮斯才能听见。“是啊。我说得当然对,拿你镀金的卵蛋来打赌也没问题。”贝蕾妮斯缩起身体,倚着路易斯取暖。他一手搂住她的肩膀。他斗篷上的人造防水油让他散发出略显辛辣却充满男子气概的味道。为首的化学家大声道:“我想我们准备好了,阁下。做得非常周到了!”

所有人都转头看着贝蕾妮斯。她从袖子里取出望远镜。在她的头顶高处,还有八名配备着类似装置的瞭望手以四十五度的间隔就位。估计他们正一边在风雨中瑟瑟发抖,一边努力透过薄雾观察郁金香的动静。贝蕾妮斯、蒙特默伦西和隆尚已经做好了准备,一旦他们违反停火协议的行为有被当场发现的危险,就会立刻放弃任务。但这场迷雾对他们有利。

它将出自沃邦之手的这座堡垒的阴暗角落掩盖了起来。她轻甩手腕,将望远镜彻底展开。更好的做法是下去,到现场监督。但看似没有交集的她的丈夫、公爵和中士却联起手来,否决了她的提案。面对这样天差地别却团结一致的阵线,换了国王陛下也别无选择,只能同意。所以她只好留在墙头,审视着包裹那台喀拉客的化学护罩。正如那个女化学家刚才指出的,机械人伸向上方的那只手与墙壁接触的位置出现了一条头发粗细的缝隙。

贝蕾妮斯将望远镜放在城垛上,大气也不敢喘地盯着那台喀拉客。黏结力的减少似乎没有让它的囚笼变得脆弱,它的身体仍旧被牢牢包裹在化学制品的护罩里。“很好,”她大声说,“把它弄上来。”隆尚盯着手里的针线活儿,头也不抬地说:“你们都听到女子爵的话了!看在基督的分上,你们还在等什么?”

汗流浃背的守卫们拉着绳索,帮助化学家们手忙脚乱地爬回墙上。那名悬在半空的下士——刚被提拔上来,接替死去的莫里斯——手里拿着一把尖头镶着钻石的铁镐,跟中士那把颇为相似。其他守卫操纵着城墙上的防御武器,以防出现意外。下士努力将剃刀般纤薄的镐刃刺进那条缝隙——用溶剂制造缝隙的过程费时费力,但位置相当精准。他试了好几次,终于在身体没有荡开,铁镐也没有脱手的前提下让长长的镐柄开始发挥杠杆作用。

他用力扳动镐柄。嘎扎声和噼啪声让贝蕾妮斯咬紧了牙关。有那么一会儿,墙上完全看不到呼出的白气: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想看看他们是否会弄出大纰漏,把那台喀拉客放了出来。她注意到,就连隆尚都屏住了呼吸。但除了化学护罩的碎屑擦过墙壁、打在下方常春藤的声音之外,周围能听到的只有绳索的嘎吱声,以及隆尚的织针的微弱咔嗒声。没有那台机器挣脱时的骇人噼啪声。

紧张的笑声在墙头的人群中蔓延开来。他们现在知道,那台喀拉客不会冲出来,捅死所有人了。隆尚咕哝起来。路易斯长出了一口气。她喜欢他不再故作冷静时的模样。脸色发绿的下士将铁镐重新刺入裂缝,然后再次用力。又试了十几次之后,喀拉客连同整块玻璃般的护罩一起脱离了城墙。

它下落了仅仅几英寸,然后便被网子接住。绷紧的绳索发出单调的嗡鸣。那块庞然巨物在微风中沉重地摆动着,仿佛被困在琥珀里的一只巨大而致命的虫子。隆尚卷起他在编织的东西,塞进脚边的一只帆布包里。“好了,你们这群长疹子的懒骨头!让这头郁金香恶魔见识一下法兰西人的好客吧!该死的,这回你们可得把吃奶的力气都拿出来。”

倒霉的下士仍旧留在下面,配合着墙头的起重队拉起喀拉客的幅度,一点点向上爬。他用镐柄防止化学护罩碰撞城墙,因为这样可能导致护罩破裂,或者磨损花岗岩墙面。没等隆尚阐述完他对那个士兵爬绳技巧的看法,起重队已经将被俘的喀拉客拉到了城垛边。他才刚刚开始列举他们的生理缺陷,贝蕾妮斯就拨动卷扬机上的棘轮,将它固定在那儿。中士缓缓站起身,将铁镐扛在一侧的肩头,铁锤则在另一侧,好像它们不比鱼竿更重。

他凭着与庞大身材不符的速度,若无其事地插进贝蕾妮斯和那台喀拉客之间。路易斯站到中士身边,他手无寸铁,但仍旧决心要保护她免于受伤。这是个愚蠢、甚至带着些大男子主义的举动,但仍旧温暖了她胸中那个特别的位置。隆尚打了个响指。一小队士兵围住公爵和他手下的化学家。他们有的像中士那样拿着铁镐和锤头,有的拿着双管环氧树脂枪,枪身与挎在身后的硕大铜制储液罐相连。另一些拿着流星锤,三颗铁制锤头用一米长的高强度钢缆相连。这种武器很笨重,却是步兵部队的必要配备之一。

贝蕾妮斯下达命令:“好了,把它拉过来。”

起重队打开她特意为此设计的吊杆枢轴。他们拉着被俘的喀拉客越过城垛,轻轻地放到城墙上。周围静得能听见老鼠的吱吱声。终于,它抵达了目的地。猛烈的咔嗒声突然从护罩内传来。噪音响亮而急促,让人很难相信它不会立刻挣脱束缚。平民全都后退了一步,包括路易斯在内。他转头看着她,内疚地耸了耸肩。她装作失望的样子,意味深长地瞥了眼隆尚和他的手下。这些军人仍然坚守着阵地。但她随即朝他眨眨眼,又送去一个飞吻,免得他太过沮丧。蒙特默伦西越过士兵组成的警戒线,跪在那个不断咔嗒作响的庞然大物旁边。

那台喀拉客震动得如此剧烈,令包裹着它的化学护罩在石面上颤抖不停。护罩发出指甲刮过石板的尖利响声,在墙头连连跳动。贝蕾妮斯缩了缩身子。这一次,就连士兵都开始后退了。“下一个敢动逃跑念头的人,无论男女,”隆尚说,“都会被一根非常长的针刺进非常私密的位置。”贝蕾妮斯走到公爵身旁,但路易斯和中士却用身体挡住了她。“噢,搞什么鬼,”她说,“你们这些白痴的骑士精神如果再多那么一丁点儿,我就该当场意乱情迷到子宫出血了。”路易斯涨红了脸,“抱歉,吾爱。但我们在这件事上是统一战线。太危险了。”

她翻了个白眼。“你这个下贱的叛徒,这辈子别想再跟我上床了。至于你,”她指着隆尚,压低了嗓音,“你最好让开,除非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上个圣诞节为孤儿院织衣服的事。”他的表情酸得几乎都能蚀刻玻璃了,“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她用舞台上那种高声耳语的方式说:“那些衣服好小巧哦。

”去年的十一月和十二月,他一直在为圣施洗约翰孤儿院的孤儿编织帽子、连指手套、毛衣、袜子和围巾。为了解释他频繁离开城堡前往城区的举动,他讲了个详细过头的故事,内容是午夜时分在蛋糕店里的调情。为了让人相信他的谎话,他在返回城堡前,有时甚至会让头发沾上面粉。但贝蕾妮斯清楚真相。中士皱起眉头,但他让开了。“抱歉,路易斯。你娶了个邪恶的女人。”

“你连一半都还没见识到呢。”贝蕾妮斯从旁走过的时候,拍了拍路易斯的脸颊。她在公爵和被俘的喀拉客身边跪下。它伸长的双臂和双腿让这团物体难以维持平衡,只好将它仰天靠在墙头。它明亮的眼睛追随她的一举一动,但眼睛转动的微弱滴答声被无法制止的震颤响声盖了过去。与它一刻不停地挣扎相比,它认出了她的事实更加令她不安。

噢,好吧。现在唯一重要的就是把这台机器弄进她的实验室里,然后真正的工作才能展开。她转头看向蒙特默伦西——在那之前,她用尽可能凶狠的眼神盯着喀拉客看了很久——然后开口道:“麻烦的部分开始了。”公爵摇摇头。他的鼻孔里喷出白气。加上他守在这件非法获取的财宝边上的模样,她不禁想起了守卫着宝藏的巨龙。他也在流鼻涕,雾气凝成的水珠挂在他浓密的眉毛上。他一手按在那只玻璃似的茧上,叹了口气。

“它是温的。”他轻声道。贝蕾妮斯效仿了他。她的手指拂过那只茧柔滑的表面:它比周围的空气暖和些,比它躺着的冰冷石头也暖和些。他说得对。化学制品产生的微弱苦涩气味刺激着她的鼻子,金属加热的气息也一样。“这家伙正拼命地想要挣脱。”她说。“热度和震颤会减弱护罩的强度。也许已经出现了能够撬开的细微裂缝。”他们早就讨论过了,她知道他想做什么。于是她说:“很好。我们再给它加一剂药。”

“同意。”他朝缩在隆尚的遮雨斗篷下面的化学家打了个手势,“菲利克斯,把喷射器拿来。”

菲利克斯恐怕还不到二十岁,满脸雀斑,下巴上只有一小撮软毛。在另外两人的帮助下,他将一只球茎状背包挎上了双肩。这台设备与几个士兵手里的那些没有明显的区别,只是更干净,磨损也更少。小伙子那么瘦小,加上背上的大球体,看上去简直像一个蛋壳里刚孵化出的一只小鸡。有些担忧的贝蕾妮斯问道:“这是新配方,没错吧?

”公爵说:“不必担心。它会发挥预期作用的。”无论是菲利克斯还是他周围那些人,操作必须足够谨慎,才能确保彻底覆盖那台喀拉客,同时又不至于把它和城墙、看客或者菲利克斯自己黏在一起。蒙特默伦西的新配方从喷嘴中涌出,呈现出让人吃惊的荧光绿色。贝蕾妮斯从未在自然界见过这种绿。在她的想象中,这就像是龙血或者美人鱼眼泪的颜色。

它也不像她见过的实战配方那么浓稠,而是一片细密的翠绿色雾气,泼溅在石面上,还沾上了她的外套。液滴在凝固时释放出强烈的热量,以及臭鼬般的气味。遭到再次掩埋的那台喀拉客的下风处弥漫着恶臭,几乎令人窒息。贝蕾妮斯用力吞了两口口水,这才强迫自己的胃恢复到看似平静的状态。

凝固后的环氧树脂的色调没那么吓人了。相变发生得如此迅速,颜色的变化简直像魔术师的戏法。几个旁观者倒吸一口凉气,然后拍起手来,对飘在城垛周围的恶臭烟雾视而不见。此时包裹着那位机械士兵的,是整整两层的高科技琥珀,厚度是先前的两倍,坚固程度足以模糊它的发条装置的喀拉声,以及齿轮咬合时的嘎吱声。而且这一次,化学制品凝固前的泼溅遮蔽了它的两只眼睛。贝蕾妮斯很想知道,它是否还看得见东西。她能勉强分辨它的轮廓。

它看起来就像幽灵,就像是烟雾身躯的灯神,被困在一块巨大而未经雕琢的翡翠中心。她用指节轻轻敲打护套时,听到的是敲打玻璃或者石头时的“叮”,而非沉闷的“咚”。蒙特默伦西几乎是用手肘粗鲁地推开菲利克斯。“别这样。”他转头对贝蕾妮斯说,“我们不能磨蹭。”

她朝隆尚点点头。他大声下达了命令,新的绳索随即缠住了那台喀拉客。但他们没有带着这只庞大笨重的包裹走下狭窄的楼梯,而是再次转动吊杆,将俘虏放到下方的外堡里。贝蕾妮斯、路易斯和隆尚的另一群手下在下方看着。他们用毛毯和防水油布裹住喀拉客,然后抬着它穿过内堡和外堡,前往那间废弃的木匠铺。他们的队伍引来了几个人的好奇目光,但谁也不可能辨别出士兵们搬运之物的本质——至少贝蕾妮斯是这么希望的。塔列朗从来不会假定敌人没有任何耳目。他们永远会假设敌人在能够造成最大破坏的场所安插了奸细。她上次亲自降到城墙下的时候,就犯下了漠视这条格言的愚蠢错误,后果几乎要了她的命。没什么比濒死体验更能让人吸取教训的了。

她领着一行人穿过狭窄的通道,隆尚监督着其他人清除这场行动的一切痕迹。她知道,此时此刻,另一组化学家和士兵正悬吊在城垛下,擦洗残留在城墙上的痕迹,修补常春藤受损的部分。进入废弃的店铺以后,他们立刻将那台喀拉客从螺旋楼梯的中央放了下去。它像钟摆那样摇晃着,不时敲打铸铁扶手,让它发出铜锣般的鸣响。回荡的响声上及高处的城堡,下至这座山峰的阴暗核心。即便无法动弹,敌人的这台机器也是个大麻烦。这个笨重的负担在旋转的时候,不止一次恰好将伸出的手臂或腿部卡在栏杆下面。恐怕会有人觉得,这个该死的东西是故意这么干的。站在下方楼梯上的贝蕾妮斯每次都会出手解决。到了第三次的时候,它的护罩让她缩回了手指:好热。还不至于烫伤她,但足够让她大吃一惊,足以让她猜想他们下方是否有某个地热通风口打开了。

路易斯赶到她身旁,“怎么了?”她伸出一只手,放在他的脸上,“放轻松,我的爱人。”护罩的热度让她高声向蒙特默伦西发问。但楼梯井上方并没有传来答复。噢,对了。城墙上的行动大功告成,公爵已经跳上缆车,向国王陛下和枢密院的其他成员汇报去了。这是他们事先说好的。

几分钟过后,那台喀拉客躺在了她的实验室的入口外。隆尚的手下解开绳索,取下并卷起,而她打开了门锁。中士挤开聚集在楼梯井底部的人群,潇洒地将大锤扛在一侧肩头,钻石镐扛在另一边,织针和纱线从他背后的帆布背包里探出头来。隆尚能这么快追上来,一路上肯定相当匆忙。

走完这么长的楼梯,他却几乎没流一滴汗。她很好奇他是怎么做到的。下面挤着这么多温暖的身体,让石制的楼梯井闷热得像烟囱。他紧盯着那台喀拉客,仿佛眼睛里再也装不下别的东西了。“把这个齿轮畜生弄进去,”他吼道,“跑步前进!”贝蕾妮斯推开搁板桌,清出一条通往实验室后部的路。看到这么多人踏进她的私人领地,她很不愉快。

但这是必要之恶。如果把他的手下赶出去,隆尚准会大发雷霆。不过值得称道的是,他明确地威胁了那些人,表示谁敢把自己在罗亚尔山的冰冷岩石核心目睹的景象泄露出去,他就会拔出对方的舌头,塞进他们下面的洞里。

“见鬼。这儿真热。”一个女兵说。汗水凝结在扛着俘虏的士兵们脸上。他们慢吞吞地走过贝蕾妮斯用来掩盖莉莉丝的毛毯堆。按照明面上的说法,那台叛逆喀拉客几周之前已经离开了西方马赛,基本上算是不告而别。贝蕾妮斯相信隆尚绝非虚言恫吓,但她也同样相信啤酒让士兵放松舌头的能力。塞巴斯蒂安三世还不知道贝蕾妮斯对莉莉丝做了什么。贝蕾妮斯希望在得到能够缓解国王不悦心情的好消息以后,再去吐露真相。

她希望像敲蛋壳那样敲开这台军用喀拉客的脑袋以后,能迅速找到这样的好消息。她会发现另一团发光的蛋黄吗?莉莉丝听到了这阵骚动。扭曲的咔嗒声从它所在的角落传来。拆卸对它造成了不小的影响。谁在那儿?你们在做什么?快释放我!贝蕾妮斯脱掉了厚外套,路易斯点亮周围的火炬、蜡烛和油灯,直到壁突式灯台将房间里照得看不见影子,比外面阴沉的天空更加明亮。士兵们把新俘虏丢在房间另一头,靠近那座还残留着开凿痕迹的墙壁——它见证着几个世纪之前,他们的祖先停止挖掘的那一刻。

军装与那件重物接触的位置留下了深色的汗渍。他们退到一旁,喘着粗气,擦拭着脸上的汗水。

明亮的灯光照出了外部护罩的更多细节。这只石灰绿色的半透明巨茧在灯光下闪闪发亮。贝蕾妮斯举起鉴定珠宝用的放大镜,身体前倾,眯起眼睛。不是幻觉:微小的气泡正透过新旧涂层边界的缝隙渗出。化学护罩内部不断泛出气泡,仿佛里面装的是起泡酒。在漫长的下楼过程中,几缕发丝松脱下来,悬在她的额前。喀拉客俘虏散发的热量形成了上升气流,吹乱了那些头发。不对劲啊。一整天里的头一次,一丝疑虑从心底升起。嘶嘶声越来越响:冰冷的惧意让她冷汗淋漓的肌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转过身,想指给隆尚看。“隆尚中——”一声响亮的“嘎扎”响彻实验室,就像一百根芹菜梗同时折断的声音。柠檬凝乳的气味包裹了贝蕾妮斯。好几个人同声大喊。路易斯一手抓住她的胳膊,以几乎让她脱臼的力道将她拉向后面。就在同一瞬间,一柄锯齿利刃刺出化学护罩。

环氧树脂的细小碎块洒在他们身上,仿佛一阵冰雹。碎屑拍打在桌子和架子上。隆尚转过身去,将他们俩推向门口。“出去!”又一阵呼喊声。贝蕾妮斯跌跌撞撞地奔向门口,却在维持平衡的时候踩到了自己的裙角。她甩开路易斯的手臂,想挤开骚动的士兵,后者正慌乱地摸索着武器,推倒桌子堆成掩体。“你在做什么?”他大喊道。

“手雷!”她一指放着多余球囊的那只架子。她就是用那东西困住莉莉丝的。中士咆哮道:“举起喷射器,快!”另一把利刃刺穿开始劣化的护罩。在慌忙摆出射击姿势的过程中,隆尚某个手下的屁股撞上了架子。一颗易碎的环氧树脂球囊滚落下来,在地板上迸裂,随即包裹了贝蕾妮斯的大部分工具,让两名士兵无法动弹。环氧树脂泼溅在其中一人的脸上,盖住了他的鼻子和嘴巴。从急切的干呕声判断,树脂也进入了他的嗓子。他用空出的那只手拼命拍打玻璃状的护罩。

他的战友被黏住的只有下半身,她用没拿枪的手从腰带上抽出军用匕首,狠凿他脸上那张不透气的透明面具。贝蕾妮斯从他们身旁匆忙走过。有东西被割开,有人在尖叫,某种温暖潮湿之物洒在她的脖子上。凝乳的气味变成了排泄物的恶臭。她在某个黏稠的水洼里滑了一跤。路易斯!她转过身去,但他仍旧跟在她身后。那台喀拉客正忙着对付士兵们。她再次将他推向敞开的门口,“快出去,你这蠢货,然后把门封死!”莉莉丝所在的角落响起嘈杂的咔嗒声。发生了什么?谁在这儿?救命!隆尚:“流星锤!快!”

贝蕾妮斯跳起身来,冲向架子。但路易斯却抱着她躲向一旁——与此同时,一根纤细的钢索划破她的脖子刚才所在的空间。他们一起撞上地板的那一瞬,她能感觉到它从耳畔掠过。她肺里的空气全都被它挤了出来。流星锤呼啸着穿过实验室,旋转不停,像一张网一样张开。军用喀拉客挥出与手臂相连的利刃,速度快到贝蕾妮斯看不清的程度。铁制锤头随即撞上墙壁,被切断的滚烫钢索四下甩打。在无法控制的反弹中,某颗锤头飞向了一小群士兵。

切断的钢索劈开了某人的脸颊,露出骨骼和牙齿,但又在同时烧灼了伤口。他很走运。他身旁那个人试图躲闪,但锤头却伴随着令人作呕的嘎扎声,在他的胸骨上留下了一个凹坑。那台喀拉客已经彻底挣脱了化学囚笼,它跳向房间的天花板,像蜘蛛那样倒悬在那里。它的手指和爪子捏皱了防水层,就好像那只是一张皱纹纸。岩石的粉末撒在贝蕾妮斯一片狼藉的实验室里。粉末刺痛了她的眼睛。

喀拉客快如奔马地爬过天花板。它毫不减速,展开肢体,以闪电般迅速的动作来了个后空翻,锯齿状的手臂如同巨大的剪刀般挥向隆尚的喉咙。中士猛地后仰身体,用铁镐挡下了这一击。刺耳的金属碰撞声响起,阵雨般洒落的火花烧焦了他的眉毛。中士的胡子飘落到地板上。机械人回到天花板上,继续爬行。贝蕾妮斯以为它要去的是实验室的门——去找国王。基督啊,它去杀国王了。这肯定是它的禁制。——但它却离开了天花板,在半空中割开了某个士兵的喉咙,然后落在莉莉丝身前。它掀开毛毯,露出被包裹在化学品里的仆从型机械人,还有它奇形怪状、像打破的蛋壳般的脑袋。“那他妈是什么东西?”路易斯低声说。军用喀拉客迟疑了几分之一秒。感觉却像是永恒。

“噢,该死。”贝蕾妮斯说。

他们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为这个猖狂的杀手提供屠戮他们的动机。目睹同胞被拆卸的模样,无疑会激活它的阶层式超禁制之中休眠的部分:运用一切必要手段阻止非公会成员解构喀拉客。它的选择是弑君,还是首先杀光下面的所有人?

路易斯把她拉到一张翻倒的搁板桌后面。他为什么不听她的话乖乖地离开?他趴在她身上,试图用身体保护她。她抓住他的脖子,将嘴唇凑到他的耳边。(在这样的喧哗声中,那个恶魔有多大可能性听到我说的话?)“剩下的环氧球囊。不能让它逃出去。”她低声道。他咽了口口水,点点头。

“让那该死的东西发挥点作用!”隆尚指着那个窒息而死的士兵背上的金属储液罐。几名士兵冲了过去,想把那只喷射器挖出来。他们匆忙劈砍着自己战友仍有余温的身体,鲜血四下飞溅。贝蕾妮斯和路易斯爬过实验室里散落一地的各类用品,寻找着最后一只球囊。

两台喀拉客以“咔嗒-喀拉”的声音交流着,语速快到她跟不上的程度。她不清楚那台军用喀拉客是否意识到莉莉丝是个叛逆,也不清楚莉莉丝跟他说了些什么。或许喀拉客士兵看到了莉莉丝的锁孔遭受的损毁,并得出了不能将其释放的结论。肯定存在一条超禁制,禁止喀拉客与同类中的叛逆互动。又或许,在无法动弹数周之后,喀拉客士兵最后接受的命令造成的灼热痛楚已经让它无法忍受。无论出于怎样的理由,仅仅数秒高度压缩的对话过后,那台脱困而出的机器只一次跳跃,便将它与出口的距离缩短了一半。一个身材高大的士兵急忙扬起手里的大锤和铁镐,挡住它的去路。那台机器挡开了他的攻击。

贝蕾妮斯找到那只埋在成堆日志中间的环氧树脂球囊。这些从桌上滚落、随风飘动的书页想必成了球囊落地时的缓冲。在她藏身的那张桌子的另一侧,传来了金属撞击石头的铿锵声,紧接着是刀刃刮过骨头、仿佛屠宰场那样的刺耳响声。她的头发、双手和脸孔染上了更多的红色。球囊在她的指尖下嘎吱作响,在那个瞬间,她惊恐地以为自己在亢奋中捏得太用力了。她缩了缩身子,满以为黏胶的喷泉会立刻将她固定在原地,那台喀拉客大可以等到有空的时候再来宰了她。但她的预想落空了。她好不容易才让自己放松了攥着环氧武器的那只手。

空气再次传来嗡鸣,某种光滑之物穿过房间,飞得又快又低。片刻过后,实验室里回荡着带有金属质感的拨弦声,开始很轻,逐渐升高为刺耳到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她悄悄看了眼桌子对面。某人扔出的流星锤终于命中了目标。钢索缠住了那台喀拉客的双腿。

它倒在地上,身体剧烈颤抖,同时挥舞着前臂的利刃,试图劈开束缚。它其实不必费事的。过度拉伸的钢索支撑不了几秒钟。老实本分的法兰西冶金学根本敌不过恶魔般的炼金术。但那台机器被拖慢了堪称无价的几秒钟。贝蕾妮斯跳过一张实验台,冲向那个魔法与金属的危险混合体,手里的球囊不偏不倚地砸在机械人胸口。她屈身跳向一旁,以避开飞溅的黏液,满是瘀青的身体滚动着停了下来。路易斯拉扯过的那条胳膊传来新的痛楚。她爬起身来。

“快他妈给我让开!”

中士举着铁镐和大锤从旁冲过,差点将她再次撞倒。她猛地转过身去,以为会看到那台喀拉客像莉莉丝那样被封死在护罩里。但她那一掷用了太大的力气,导致化学制品洒得到处都是。大部分黏液在凝固之前泼溅到了远离喀拉客的位置。无数细小的触须从它的身躯延伸到墙壁、地板和敞开的房门。但大部分环氧树脂化为了固定在它胸口的一只透明蘑菇。那台机器并没有被彻底固定住。

隆尚的大锤砸碎了晶体触须,穿透过去,不顾一切地想在那台喀拉客挣脱前击中它。玻璃般的碎片给中士的双臂留下了十几处伤口。铁镐的钻石镐头发出鸣禽般的尖锐鸣响,朝机械士兵的额头砸下。巨大的叮当声中,铁镐命中了目标,随即却弹了开来,没给他用铁锤将镐头敲进它脑袋的机会。他弯曲手臂,打算再来一次。路易斯跑向房门。没错,亲爱的,离开杀伤地带!去找援兵!喀拉客像十字架上的基督那样伸展双臂,然后伴随着微弱的“咔嗒-咔嗒”声,再次展开了刀刃。

其中一把刺穿了门框,另一把在令人牙关打颤的震荡中径直刺进地板,在这致命灾祸的气息中加入了岩石碎裂的气味。它发起抖来。它的脚踝——仍旧被钢索捆在一起——上面的铰链松脱,鸟爪似的双脚露出锯齿状的矛头。然后它猛然发力,将这些矛头刺进地板整整一英寸。它抬起身体。它的胸口开始升高。此时此刻,金属受热的气味和轴承超负荷时的尖锐响声充斥了整间实验室。贝蕾妮斯这才明白,它之所以要固定住自己,是为了在收缩身体时,将所有的张力最大限度地集中到束缚它的锁链上。噢,你这狡猾的杂种。

缠住它双腿的钢索崩断了,伴随着炮轰般的巨响,抽打在地面上。片刻过后,环氧树脂开始破裂,透明碎屑爆散开来,洒落在实验室各处。一团足有半个隆尚那么大的碎块将中士撞飞到房间的另一边,就像撞飞一只玩偶。贝蕾妮斯抬起一条手臂,试图遮住面孔,但某样东西依旧刺穿了她的左眼。仿佛有一团鲜红色的重物压扁了整个世界,这个世界的一切质感都被眼窝传来的剧烈痛楚吞没了。她尖叫一声,倒在地上。路易斯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贝蕾妮斯透过血红色的帘幕看着他冲向房门。

但他没有逃跑——你在做什么?不,不,不!——而是拉动操纵杆,想将门从里面锁死。喀拉客跃入空中,翻了个筋斗,然后双脚着地。它和路易斯之间再无阻碍。贝蕾妮斯努力发出警告,却被眼窝流出的鲜血呛着了。“路易斯——”那台机械人看到了他奋力关闭沉重房门的模样。刀刃再次发出咔嗒声,然后路易斯开始尖叫,他的双臂在空中打转,他的双肩血如泉涌。动脉里的鲜血喷洒在墙壁上。“路易斯!”雪崩般的麻木感占据了贝蕾妮斯的心。

那台机器将半掩的房门从铰链上扯下,丢向实验室的另一边——砸中了隆尚手下某个措手不及的士兵,多半还砸碎了他的每一根肋骨——然后跳进螺旋楼梯井。几秒钟过后,炼金术黄铜与铸铁碰撞的回音渐渐消失。那台机器已经离开了楼梯井,朝着阳光射来的方向一路狂奔。贝蕾妮斯翻身爬起,却滑倒在自己的鲜血里。血液裹住了她和地面。某种东西悬停在她左眼的视野边缘。她能感受到,也能听到它在眼窝里刮擦的声音。

震惊或许模糊了剧痛,却无法掩饰被异物深深刺进眼窝,直至刮擦颅骨的那种令人作呕的异样感。别去想。她将注意力集中在路易斯身上,后者正在地板上抽搐,周围是她从未见过的巨大血泊。他的动作已经迟钝了,尖叫转为虚弱的呜咽。止血带。她爬过遍地的狼藉,向他靠近。她解开某个濒死士兵的裤腰带,爬到路易斯身旁。他的身体开始痉挛,器官也逐渐停止运作。她将腰带绕在他的肩上,但她的双手和他的皮肤都沾满鲜血,她能看见骨头。而绳圈不断从他的胳膊本该在的位置滑落,因为绳索根本没有能系住的地方,他也已经不再发出声音。为什么他不逃跑?耶稣啊耶稣啊耶稣啊!路易斯的手臂去了哪里?他为什么不回应她的呼唤?

“请别走,请别走,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亲爱的,请别离开我,噢天主啊天主啊路易斯求你跟我说点什么,真的真的对不起……”但他已经离她而去。她记得的下一件事,是遍体鳞伤的隆尚跑向房门。他看到她坐在地上,让路易斯苍白的脑袋靠着她膝盖的模样,突然停下了脚步。他的表情因绝望——又或者是厌恶——而扭曲。或许两者皆有。有那么一瞬间,她还以为他会吐出来。可他为什么要跑?噢。那台机器。“上面。”她说。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里的碎片再次开始刮擦她颅骨的轮廓。

研磨感让她胃里的东西涌上了喉咙。中士吞了口唾沫,点点头,转身走向楼梯井。她抓住他的脚踝,然后指了指墙壁上那些间隔固定、装有百叶窗板的通风井格栅。她推开路易斯——动作很轻,免得让他的头撞到地板——然后摇晃着站了起来。移动眼球这样下意识或者说无意识的动作,她根本无法避免。但她还是尽可能不动眼睛,只左右摆动头部,就像戴着眼罩的马儿。那种痛楚堪比耶稣受难,但至少减轻了她脑袋里传来的刮擦声。而且即便是后者也好过去想——去想——那双手臂以及——以及——

他们必须抓住那个伤害路易斯的恶魔。这些通风井能将这座地下洞穴里的灯烟与烛烟送到外面,再将相对健康的空气送进来。这是当初挖掘的时候就开凿出来的。贝蕾妮斯对最合适的那个通风井——线路最笔直,墙壁最平坦,宽度也足以容纳两人轻松通行——进行了改造,赋予了它第二个功能。

但她的改造从未投入过实用。她设计它的时候,设想的是截然不同的情景:在实验室遭受来自楼梯井的进攻时,用它来逃出生天。她从未想过自己会需要用它来追赶已经逃出实验室的东西。那个攻击了路易斯,朝他挥下利刃,切断了他的——别去想。现在别想。还有很多事要做。她特意用一只柜子遮住了那个通风井的半边。谢天谢地,环氧手雷造成的意外并没有把柜子黏在墙壁上。

但如果飞溅的黏液封住了格栅的盖子……隆尚理解了她的意思,推开那只柜子。它倾倒下来,重重砸在地板上。贝蕾妮斯弯下腰,想拉开伪装成百叶窗板的盖子,晕眩感突然压倒了她。温热的血液仍在顺着她的脸颊流下。他拉开了盖子,道:“你需要医生。”她在脑海里咬紧牙关,勉强开口道:“回头再说。”刮擦感再次让她几欲呕吐。中士没有跟她争辩。反正这也没什么意义,能迅速找到医生的路正是他们要走的这条。隆尚摆手示意她前进。

她趴在地上,爬进通风井。里面十分阴暗,落满灰尘,闻起来就像鸟粪,甚至更糟。蜘蛛网拂过她的脸——真他妈该死,她甚至能感觉到蛛网在拉扯刺进眼睛里的碎片。该死该死该死——她的手掌碾碎了某个很久以前就已咽气的东西。专心做眼前的工作。赶在事态恶化之前,惩罚那头怪物。赶在你失去知觉之前。可是,伟大又聪明的塔列朗啊,等你追上它以后,又打算怎么做呢?瞎了一只眼睛,失血濒死的你要赤手空拳制服它么?用你死去丈夫的双臂将它捶打至死吗?

她踏上了通风井底部的一处木制平台。一条铁链从平台中央延伸出去,没入头顶高处的那一小块苍白的阳光。她吃力地站起身时,铁链咔嗒作响。她想躺下,但这儿的空间不够大。隆尚跟着她来到平台上。贝蕾妮斯摆动头部,但这里太昏暗了,即便她剩下那只眼睛没有被凝结的鲜血模糊视线,她也什么都看不见。他用一只坚定的手按住她的肩膀,让她贴着铁链。“交给我吧。”他说。他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阵子,然后说:“抓牢。别刺激到你的伤口,我可不希望你吐在我漂亮的靴子上。”

他收回的手沾着深色的血迹。她试图闭上双眼。这是个错误的决定:异物让她无法闭紧左眼皮的感受比刮擦感更加糟糕。于是她伸长脖子,以免碎片被链环勾住,然后抱住了铁链。隆尚从挂钩里抽出斧子,金属相互摩擦的声音随即传来。他挥出斧子的时候,平台略微摇晃了一下。她听到了一声“噼啪”,然后身体突然重了一倍。呼啸而过的空气和平台的摇曳都在扭动她眼睛里的碎片。她跪倒在地,开始呕吐。隆尚抓住她的衣领,防止她落进平台边缘和竖井墙壁之间的空隙。

不知为什么,他没有丢下铁镐和锤子。她不禁好奇他把没织完的东西放在了哪儿。或许是交给路易斯保管了。光愈加明亮,风愈加温暖,平台的响声也愈加刺耳。天主啊,那响声就像路易斯的尖叫。向上升到一半的时候,巨大的碰撞声撼动了大地,竖井的石壁也开始出现锯齿状的裂缝。灰尘飘进了她的鼻子。在剧烈的颠簸中,平台出现在木匠铺后面那间上锁的棚屋里。惯性让两人立足不稳。贝蕾妮斯差点晕过去。棚屋的门是从内锁上的,但隆尚一脚踢开。她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身体剧烈颤抖。为什么阳光如此冰冷?

“主啊,”他拉住她的手腕,咕哝道,“保佑我远离这些顽固的女子爵吧。”

他们绕过转角。内堡的中央庭院看起来和闻起来都像一座屠宰场。贝蕾妮斯透过眼里的粉色阴霾与痛苦迷雾看着这片景象,挣扎着理解这一切。一辆皱巴巴的银色缆车躺在地面站台的碎石间,窗玻璃粉碎,只留下空空如也的窗框。散落在周围的尸体就像沉船的残骸,有些零碎,有些完整。

血泊。平民。穿着绿色十字褡的神父。士兵。许多士兵。她觉得自己认得其中一位。他不久前曾和她一起站在城墙上。他叫什么名字?也许路易斯知道。在这片混乱的中心,是一只闪闪发光、模糊不清、如剃刀般锋利的陀螺。它的一条腿有些扭曲,动作有些笨拙,但仍然快到人类无法对抗的程度。那头怪物想爬上尖塔的时候,肯定有某个思维敏捷的人切断了缆索,打了喀拉客一个出其不意。她不太想确认缆车坠地时,里面是否坐着人。隆尚的三个手下试图拖住那台致命的机械。

一男一女各自在头顶转动着流星锤。第三个士兵背着环氧喷射器的储液罐,但喷嘴已然损坏,垂在他身后。他们身后的喷泉呈现出与贝蕾妮斯破烂的衣裙相衬的色彩。整个世界仿佛都染上了一丝血色。喀拉客纵身跃起。

一根钢索呼啸着飞过庭院。喀拉客落了下来。血肉、骨骼和那对受过阳极化处理的储液罐间闪现刀光。背着喷射器的士兵四分五裂地倒下。喀拉客翻倒在地,双腿缠在了一起。它像被渔网捞起的鱼儿那样扑腾着。隆尚飞奔而去。他手里的铁镐对准喀拉客的锁孔。

锤子举到空中。炽热的痛楚撕碎了源于震惊的、令人安心的麻木感。剧痛的浪潮在贝蕾妮斯受伤的眼睛和心中涌动。它们将她吞没,又在她的大脑里放了一把火。隆尚的手臂挥下。她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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