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费舍的大脑从无梦的沉眠缓缓进入昏沉而勉强的苏醒状态。这时,他遭遇了两个惊喜。首先是他还能醒来的事实。我思,故我——究竟为什么没死?其次,他发现自己所在的地牢并未弥漫着屎尿与霉菌、鲜血与绝望的臭气。它闻起来就像……光是去闻周围气味的动作就让他几乎失去知觉。
等头晕消失以后,他又试了一次……就像枫糖浆、吐司和培根的气味。上好的培根。针刺般的痛楚从他的肩膀传到指尖。他动了动身子,本以为会听到充满不祥意味的镣铐声——(噢,好吧。这算是第三个惊喜。)——然后发现他赤裸着躺在丝绸羽绒被里,身上没有任何束缚。
除了他压在身下的胳膊传来的麻木感,还有留在枕头(枕头?)上的那块冰冷的口水痕迹以外,他觉得相当舒适。就连那块撕裂的头皮都只是传来隐约的抽痛而已。在他的预想中,这可不是拧颈卫士会做的事。他没被刺穿、淹死,这已经够奇怪的了。可这……
肚子大声叫唤起来。他感觉胃里空空荡荡,胃壁薄得就像蛋壳,随时都会崩塌。他睡了多久?培根的香气让他流起了口水。他壮起胆子转过头去,以为这令人安心的幻象随时都会化作可怕的苦痛。他睁开眼皮——眼睛并没有传来疼痛:房间很明亮,又没亮到让人难受的程度。从天窗照入的阳光落在深色的涂漆木料上——可能是胡桃木,或者红木,所以反光才没有刺痛他惺忪的睡眼。只是在看到远处桌上透明玻璃杯和银器的明亮反光时,他才移开了视线。那是为两人准备的餐具。
我死了吗?主接纳了我?
带走了我软弱而有罪的肉体?若非如此,恐怕就是事故让我受到了严重的脑损伤。桌对面那道墙上的门打开了。费舍睁大了眼睛,却看不到门外阴影里的任何东西——那台拧颈卫士走进房间的时候,几乎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不,天主没有接纳他。侍奉天主的是天使,不是发条奴隶。)那台喀拉客用后蹄关上了门,然后走向费舍的床,下面那对手臂拿着一小包东西。费舍绷紧了身体。虽然毫无意义,但他还是在床垫上匆忙后退,直到赤裸的背脊贴上了墙壁。触感冰凉粗糙。在逐渐清醒过来的此刻,一幅画面在他脑海中无情地浮现出来:拉车的那台仆从机械人的身体四分五裂,仿佛被人撕碎的丝绸……
拧颈卫士朝床铺投下一道阴影。费舍缩了缩身子。但它的手臂并未变形成致命的长枪,将他刺穿在床单上。它反而抬起那包东西,伴随着手腕里棘轮的轻响,将其展开。他发现那是一件浴袍。那台机器就像发条男仆那样为费舍举着浴袍。他们目光相交。机械人纹丝不动地站在那儿,仿佛在为费舍穿衣的时候突然凝固了一样。
他真想知道,这是不是之前追赶他的那台。让他们一模一样又毫无表情的面孔都见鬼去吧。见鬼去吧。它以几英寸的幅度上下摇晃那件睡袍,就好像费舍没看见似的。要是这该死的东西想让他穿上衣服,那他做什么都没法阻止。他叹了口气,慢慢爬过床垫推开羽绒被,双脚越过床沿的时候,头又晕起来。
他休息了片刻,晕眩感才逐渐消失。他没看到地上那双拖鞋,双脚直接踩了进去。拖鞋的皮毛轻拂脚跟,吓得他身体一缩,连视野都模糊起来。拧颈卫士后退了一步,蹄子敲打着镶木地板,就像节拍器奏出的四个节拍。它把睡袍翻了过来,显然希望费舍就这么套在身上。
他摇摇晃晃,晕眩未消地站起身。那台机器用空出的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他再次缩了一下。但它只是在搀扶他而已。以这具由管件、轴承与经过炼金术强化的黄铜组成的身体而言,它的动作算得上轻柔了。睡袍是厚实而温暖的毛巾布,略微带着烟草与海水的气息。但他并不在船上,否则地板不可能这么平稳。费舍转过身去,伸出双臂,除了拖鞋(兔毛绒材质)之外一丝不挂。他趁机审视自己的身体。衰老的皮肤上能看到开始消退的斑驳瘀青,紫红色的痕迹已经褪色为绿色与静脉的蓝色。
他在逃离住处的途中撞伤了不少地方,但从受伤处也能看出他已经休养过一阵子了。他还记得自己重重撞上车厢内壁,与洒落的残骸一起飞进运河,头皮耷拉在眼睛上,又试图游泳逃走……令人吃惊的是,他的身体依旧是完整的。痛楚再次浮现,其中大部分都模糊、隐约而又遥远,只有预示着头痛的悸动格外明显。他也记得自己失败的使命。记得要给塔列朗的警告。已经太迟了吗?如果他能把口信送去新法兰西……
半人马为他套上袖子、将长袍盖住他的双肩之时,房门再次打开。费舍系好腰带。在他身后,安娜斯塔西亚·贝尔说:“它们不擅长照顾病人,这点我可以保证。但需要的时候,它们会尽其所能。我们曾经考虑恢复古老的传统,让他们戴上令人想起小丑的面具。但最后,我们觉得与其让它们成为笑料,倒不如让人们畏惧比较好。”拧颈卫士在“嘚嘚”的蹄声中离开了房间,出去时关上了门。费舍转过身来。贝尔穿着酒红色的裙子,配上灰色的皮靴。
时髦地歪戴在头顶的宽檐帽上,有一根又细又长的羽毛微微摇摆着。柔软的及肘手套与长靴式样相称,还有件貂皮斗篷挂在她的一条手臂上。她脖子上那条蕾丝项链的玫瑰十字架链坠反射着明亮的阳光,手腕上的那只银手镯也一样。她这副打扮像极了正要在寒冷却阳光明媚的秋日前往乡间的贵妇,而邀请者多半是某位地位更高的长辈。她看起来半点也不像帝国秘密警察的首脑。要不是那条项链,甚至不会有人认出她公会成员的身份。费舍的舌头舔到了干燥的口腔上壁。努力挤出的唾液和吮吸了一晚上的银币是同样的味道。“我们之中有个人的打扮不够得体。”她露出微笑,仿佛他说了什么特别风趣的话,连眼角都眯缝起来了。“请放轻松。我不是来审问你的。”
“让人难以置信。”
她把斗篷挂到某张椅子的椅背上。她脱着手套,同时开了口:“得了吧,牧师。还是说我应该叫你‘神父’?
你和我都很清楚,这里——”她的手画了个圈,将房间、床铺和那些食物都包罗其中,“——不是审讯的适当场所。干吗要让飞溅的恶臭体液毁了这顿美妙的早餐呢?”费舍哼了一声。现在他明白了。他们给他治伤,让他的身体恢复到健康的巅峰,只是为了在审讯开始时回到白板一块的状态。这么一来,贝尔动手时就无须顾虑了。让他变回崭新的画布,她才能施展更多的创意。噢,没错。他终于可以如愿殉道了。“别误会,”她续道,“你会把我想要和需要知道的事说出来的。
但如果事态的发展如我期望,你会心甘情愿地坦白一切。我甚至用不着问。走运的话,我们根本用不着动粗。”他交叠双臂。这个动作抬起了睡袍的下摆,让他的双腿更加暴露。但从他尝试逃脱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把尊严当回事了。“我知道——”贝尔抬起一只手,打断了他的话,“拜托。我今早还没吃东西。如果我们非得争论不可,就像文明人那样边吃边说吧。我不喜欢冷掉的早餐。”
说完,她在桌边坐了下来。她抖开一条餐巾,盖到膝盖上,然后用手势示意他也坐下。一把晶体——与骑士大厅内部的照明物不无相似之处——正在暖锅[插图]下方的玻璃碗里发光发热。她掀开盖子,露出一只装满热气腾腾的火腿与培根片的大浅盘。他看到了两罐果酱,一碗黄油,五六片吐司面包,还有整齐地排列在砧板上的好几种奶酪。装着酪乳的玻璃水瓶放在冰块里,咖啡的气味更从保温瓶敞开的瓶口飘来。他背信弃义的胃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响得就连贝尔都听到了。
得意的笑容扭曲了她的嘴角。她大口吃着,一边说道:“不必担心。这些东西都没下毒。”她特意强调了最后一个字。去他的吧。反正他也饿了。就当是吃到的最后一顿饭吧,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坐了下来。“我更喜欢这种方式。”她说着,给吐司涂上厚厚的黄油,“可惜这种情况非常罕见。或者说,我更想把它看作一个特别的机会。”
“我知道你的目的。”他说。对于他们照料他的理由,他说出了自己的推论。“的确,我们宁愿看到你健康又强壮。但理由跟你认为的不同。我们最希望的事,就是让你觉得放松又舒适。康复只是个令人愉快的副作用而已。”
靠近他的餐盘的那只罐子装着越橘酱。他皱起鼻子,把它放了回去。“你想要的话,可以拿我这边的草莓酱。”贝尔说。他没动果酱,将黄油、一薄片奶酪、一厚片培根放到吐司上。费舍努力控制自己,以免露出狼吞虎咽的模样。奶酪是上好的豪达烟熏奶酪,很适合搭配咸肉。他把一半吞进肚里,这才再次开口。“你们为什么要在乎我过得舒适与否?”
“应激激素。它们会把事情搞砸,弄得不可收拾。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这个道理。”她咀嚼着摇了摇头,“白白浪费了那么多精力。”
“我不明白。”她兴味索然地摆摆手,仿佛刚才说的不过是在乡间旅行时看到了堤围泽地和风车似的。“是啊。但你会明白的。”阿莱达·吉伦斯的话语在他的脑海中不请自来,那个最后的女囚犯。他们还能做出更可怕的事,她当时用嘶哑的嗓音说。她将她破破烂烂、遭受酷刑折磨的身体称为“仁慈”。他的心底深处,一小团惧意逐渐晶化成形,比钻石更加坚硬。但不知为什么,他的胃口不打算退缩。
他们进食的时候,对话暂时停止了。酪乳冰得过头,让他的口腔上部变得麻木,也加重了他的头痛。酸臭的恐惧凝结了他胃里的酪乳,于是他将它放到一旁。贝尔大声咀嚼着,展现出了以她的体格无法想象的好胃口。费舍被自己解除束缚后的饥饿感吓了一跳,他终于忍不住发问道:“我躺了多久?”
“他们让你睡了相当久。他们把你从运河里捞出来的时候,你受到了严重的脑震荡。我听说现场相当壮观,”她用黄油刀的刀柄轻轻一敲鬓角,“这倒提醒我了。你接下来几天恐怕会头晕和头痛。如果痛得厉害,或者视野模糊,请大声叫人。”他们继续吃着。贝尔用最后一块吐司擦着盘子,道:“要知道,你的怜悯心相当值得称赞。要不是你决定在我们鼻子底下给那个女人实施安乐死,我们短时间内还不会抓你。还是说你只是想确保她永远不会指认你?”
“我只是做了有怜悯之心的人会做的事。”
“也许吧。我们只是碰巧在留意你而已。受雇于楚恩拉德家的某个人——我想应该是个女家庭教师?——报告说你对他们的一个机械人做出了奇怪的举动。她担心你向她的学生传播了非正统的观点。”费舍咕哝了一声,“我可真走运呀。”
贝尔推开她的餐盘。给自己倒了第二杯咖啡以后,她交叠双臂,手肘拄着桌子。“这么说,你还真的是‘神父’,没错吧?”见他没有答话,她续道:“我问这个纯粹是出于好奇。仅此而已。不是为了给你下套,或者指控你。那个阶段恐怕已经过去了。”她已经知道了。还是等有必要的时候再拒绝配合吧。
“我在1887年得到圣职。在1889年亲吻了教皇的戒指。”她点点头,仿佛他证实了她的某个猜想。“随后你来了海牙,一直待到今天。新法兰西靠堑壕顶了几十年,这都得归功于你啊,神父。如果你留在新法兰西,像你这样虔诚又专注的人,恐怕早就得到某块不错的主教辖区了。
”她抿了口咖啡,又说,“你可曾设想过,如果当初选择了那条路,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她的微笑也许只想表达同情。但这种降尊纡贵的态度所代表的傲慢惹火了他。制造与奴役喀拉客,这种概念只是外在症状,症状之下的真正疾病正是这种深深的傲慢。而制造与奴役喀拉客又会带来力量与特权,进一步催生出更大的自负。恶性循环。
“如果这二百五十年来,那种会思考的活物并未臣服于人类的话,不知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如果现代世界的整个结构并未以囚禁、折磨与奴役不朽灵魂为基础的话。如果你的同胞没有将他们讴歌的巧思投入有史以来最为冒犯天主的那件发明的话。”面对他的爆发,贝尔扬起一边眉毛。“噢,你解答了我的一个疑问。”她用食指在黄油上方的某个看不见的方框里打了个勾。“外国间谍的动机往往并非原则,而是贪欲或是肉欲。如果你知道这些年来,我们只凭金钱与异性的诱惑就策反了多少法兰西密探,你会大吃一惊的。可是你,费舍,你是个思想家。”她摇摇头,“你是个非常聪明的人。看到如此误入歧途的你,我真的很伤心。”
“我要原话奉还。我理解妮柯莱·楚恩拉德为何会继承那种病态的世界观,因为她从小就被灌输国家认可的教条,认为人类比喀拉客要高等,认为机械人只是工具而已。但你是在内部工作的人。你对喀拉客的了解肯定更加深刻,更加细致。让某人整整一个世纪都充当划桨苦力;或者数十年如一日地照看庞大的家族宅邸,没有片刻休息;又或者过着每周七天、每天二十四小时拉着出租马车,永远看不到头的日子——这一切与骇人听闻的奴隶制是多么相似,你能否认这一点吗?”
“这种遣词造句体现出了你荒谬的个人偏见。你的论据是以‘喀拉客’等同于‘某人’为基础的。”
“你这是在回避问题。”首席园丁喝着最后一口咖啡,同时透过杯缘打量着他。她把杯子放到一旁,伸手去拿整齐地叠放在桌角的那副手套。她的手镯就放在手套上。那其实是块手表,她拿在手里挥了挥。“告诉我:这东西是奴隶吗?”
“你认真的吗,首席园丁?你现在还要搬出那套陈词滥调?”
“我并不是在故意老调重弹。我是认真的。”她说,“它完全符合你刚才说的每种情况。它被制造出来,纯粹是为了服务人类。它的构造基于同样的机械原理,而且就像所有喀拉客那样,包括齿轮、弹簧、小齿轮和擒纵装置。它每天二十四小时毫不停歇地工作,而且这样的日子永远看不到头。所以我要问你:我在手腕上戴着的是奴隶吗?”
“你这明显是转移话题。这种相似性完全流于表面。手表不会思考。它没有自我意识。”
“没有吗?我们能确定吗?你怎么知道这个小家伙如此尽忠职守,不是因为它专注于正在过去与即将到来的每个瞬间?”她的指甲敲打着手表的玻璃盖板,发出叮当的响声。“这太荒谬了。我知道你根本不相信。”
“可我为什么不该相信?或者让我换种说法吧。你相信喀拉客拥有智能,是基于哪些依据?”
“喀拉客经常表现出自我意识,以及思考的能力。”费舍说,“他们会在处理工作,回答问题,区分禁制的主次、并以最优方式加以履行上体现出这种能力。你那件计时工具有过哪怕一丁点儿考虑工作本身的迹象吗?”她像失望的学校老师那样咂了咂舌头。“只是缺乏证据,”贝尔说,“并不能证明它不存在。你和我一样清楚。”
“我们可以轻易证明,任何一台喀拉客的内心都隐藏着向往、渴望与对自由的秘密幻想。你只需要随便在街上找一台搭话,然后要求它告诉你就好。”费舍说,“但我不觉得你能够揭露那块手表的内心生活。”
“你这些话的出发点是感情而非逻辑。你完全没提到能够证实你的断言的事。我们搭话的随便哪台喀拉客都可能表现出拥有这些内心活动的迹象,但我们永远无法知晓它内部的真正状态。”
“那个被处决的叛逆喀拉客呢?你要怎么解释它的行为?”她又耸耸肩,“它显然只是出了故障而已。”
“我知道这是公会的官方说辞。但你能看着我的眼睛,说你相信这些么?根据我的听闻——”
“道听途说。啧,啧。”
“——那位叛逆竭尽全力想要得到自由。如果你哪天给手表上发条的时候,它突然对你说‘见鬼去’,因为它决定倒着走——那样的话,我才会相信那位叛逆真的发生故障了。“除此之外,”费舍续道,“如果只是简单的故障,王座和公会何必在中央诸省掘地三尺,只为了捕获和摧毁它?”
“我们这么做是为了公共安全。”费舍对此嗤之以鼻,贝尔续道:“就算在奇迹年之前,这种事也屡见不鲜。磨盘滑落、碾碎磨坊主的腿的时候,你会说那块石头得到了自由意志,为了争取自由而伤害它从前的主人?还是会说这只是内在机制的故障?”
“先是手表,后是石头。你总是在用没有生命的物件来做类比。这正暗示了你的个人偏见的荒谬之处。喀拉客从根本上就是不同的。虽然你不肯承认,但我相信你的内心是明白的。公会里的其他成员也一样。”贝尔笑了笑,脑袋一歪。“你是个聪明人,费舍。你拿我可能知道或者相信的事和我对外的说法进行比较,希望以此接近问题的核心,”她顿了顿,抬起一根手指,“可我怎么知道你是否拥有自我意识?你又有何根据相信我也拥有?”她得意地笑了笑,“假设你有自我意识的话。”费舍说:“这下我们又绕回笛卡尔了。”
“我向你保证,我不是故意的。我质疑的不是你的存在,只是质疑你相信自己的自由意志这一点。你怎么知道自己不是用血肉——而非钢铁——造出的喀拉客?也许你只是某种柔软的生物机器,你的构造让你拥有了复杂的机能,并妄想自己能决定自己的方向,其实自始至终都走在天性或者制造者为你安排的路上。“你怎么知道你所感受的自由意志不是残忍的幻象?”答案立刻浮现于费舍的嘴边。他已经有几十年不敢公开发表这种言论了,但自从多年前离开魁北克以后,他始终把这些话藏在心底。
“天主造了有理性的人,”他引用道,“赋给他位格的尊严,具有对自己行为的主动力与主控力。[插图]”贝尔摇摇头,愉快与厌恶的表情同时浮现。“你斥责我,说我的论据只是所谓的‘官方说辞’。但你转过头就开始跟我引用你们天主教徒的教理!你觉得我们谁更教条主义?”她用手指舀起一块草莓酱,然后舔了舔。“我引用前人的话,是因为我在思考与反思后发现了这些字句中的智慧,并非不假思索的反应。我认为阿奎纳所写的‘人拥有自由意志’是正确的,因为‘否则建议、劝告、命令、禁止、奖赏与惩罚都将毫无意义’。”
“如果你归因于自由意志的那些选择与行动,全都是由隐藏的变量所决定的呢?如果那只是你无法察觉的原因交汇的结果呢?”首席园丁又转向巴鲁赫·斯宾诺沙的哲学领域了。她对自由意志的虚幻本质的暗示大概是直接摘自他那本《伦理学》。那位囚犯——公会的双重间谍,阿莱达·吉伦斯——就是斯宾诺沙的狂热支持者。费舍活动双肩,让睡袍把肩膀捂得更紧。他故意做出系腰带的样子,以掩盖那阵爬上他的背脊、让他颈背的毛发根根竖起的战栗。
这里有些事他琢磨不透,只觉得异常危险——这些公会内部人员为什么如此沉迷于斯宾诺沙?贝尔的质问让他记忆中那位囚犯绝望的话语有了别样的、令人不安的含意。伴随着覆水难收的后悔,他思索着自己在和吉伦斯对话时疏忽的地方。他本该问出的问题。首席园丁侧过头来,仔细打量着他。
他开口道:“我知道我拥有自由意志,是因为吾主这么告诉过我们。在《路加福音》第十三章第三十四节:‘我多次愿意聚集你的儿女,好像母鸡把小鸡聚集在翅膀底下;只是你们不愿意!'”
贝尔无动于衷地耸耸肩,“就算是我这样的魔鬼也会引经据典,神父。《以弗所书》第一章第四节:‘神从创立世界以前,在基督里拣选了我们。’说到这个,请再看《以弗所书》第二章第八节:‘你们得救是本乎恩,也因着信。这并不是出于自己,乃是神所赐的。'”费舍摇头叹道:“活在加尔文派的虚无主义阴影下,你就不觉得压抑吗?”
“这我可不知道,神父。”对刚刚才拿恩宠论作为论据的她来说,这句回答显得古怪又矛盾。但没等他借题发挥,她就续道:“我只知道,我没能证明我的手表拥有高度理性,与你没能客观证明你——或者我——拥有高度理性,其实是一回事。”费舍摇摇头,“就像天主制造亚当那样,你造出了喀拉客,又像天主塑造亚当那样,将它塑造成反映自身的形象。然后你通过上紧发条赋予它生命,就像天主将亚当的灵魂吹进他的身体。可究竟是什么在决定它的行为?
驱使它的是什么?不是弹簧和齿轮,正如决定你前进方向的不是心脏的跳动。不是的。真正推动那些喀拉客的是强制力。是牢不可破的职责纽带。”
“噢。但我给手表上发条的时候——”她按下旋钮让它弹出,然后轻轻转动。费舍听到了金属衬套贴着细小棘轮摩擦时的微弱嗡鸣。“——谁又能断言我不是在将禁制传达给它?谁又能断言我没有施加无法抵抗的强制力,好让它分毫不差地标示出时间的流逝?”他说:“照这个道理,你完全可以坚称当我用水瓶倒奶的时候,也就向牛奶施加了装满杯子的禁制。”
“当心,神父,你这是在帮我证明观点。就拿你这个愚蠢的例子来说吧。也许你确实施加了禁制,只不过这种禁制与我们称之为‘重力’的自然法则毫无分别?这么看来,或许喀拉客们那些复杂的禁制,还有机器努力履行禁制的行为,都只是自然法则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上帝的法则。”
“托马斯·阿奎纳如此写道:‘如我们所见,某些事物的行为无关判断力,例如坠落的石块,一切欠缺知识之事物亦如是。’和喀拉客不同,手表和磨石永远不会展现出与自身的目的和作用相关的知识。它们永远不会要求说明,也永远不会寻求达成命令的更佳方式。”贝尔朝他露出调皮的笑容,“拧颈卫士也一样。也就是说,它们不会成为你的怜悯对象啰?”这该死的女人。她的头脑狡猾又灵活,而他的头脑迟钝又生疏。
“你的论据模棱两可,”费舍说着,引用了那位胡须花白的神学院老师的话,在欧陆哲学的危险海域里,为他和他的见习修士同学指引方向的正是那位老师,“用来证明我的观点也同样有效。你将喀拉客与微不足道的事物对比,想以此贬低他们,又觉得只要那些裹着铁皮的造物不会出言反驳,你的论点就是正确的。但现在,请允许我提出反驳:我想抬高那些喀拉客,将他们与人类相比。所以,首席园丁,为了证明那个等式的谬误之处,我要向你提出质疑。喀拉客在哪些方面与人类有明确的分别?如果说他们的外在表现出了我们认为的人类——按照天主的意旨——成为尘世合法继承人所需的一切特质,那他们又在哪些方面不及我们?你能用哪些缺陷证明他们并不具备灵魂?”
“噢。这就是症结所在。你的世界观的出发点在于,你相信喀拉客拥有不朽灵魂,而上帝会通过灵魂这件赠礼赋予自由意志,因此我们这些公会成员偷走,或者是亵渎了那些灵魂,夺走了它们的自由。”贝尔摇了摇头,续道,“我读过你们天主教的《圣经》。其中完全没有提到过机械人。灵魂是人类特有的权力。我们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支配尘世中的所有其他造物。喀拉客也是这个尘世的造物:上帝用黏土造出了我们,而我们用矿石造出了喀拉客。
“你这是在故意把问题过度简化。我们不只是黏土,因为我们与圣灵存在着联系。而喀拉客也不只是精致的金属构造物,否则公会除了发条匠之外,根本没必要去招揽炼金术士和其他黑魔法的使用者。”她承认了这一点。但她改换了先前那个问题的措辞,然后再次进攻。“你怎么知道我们人类不是用血肉——而非金属——打造的喀拉客?你怎么知道我们拥有灵魂?如果我们把你开膛破肚,然后在你的肚子里翻找,会发现你的灵魂吗?如果我们太过深入,会导致你的灵魂流失吗?”
“你的问题忽视了那个可能性:灵魂也许与我们的物质形态截然不同。而心灵与肉体之间存在二元性。真要这样的话,不管你多么深入,都不可能找到能够认定为灵魂的存在——无论它存在的本质为何。”
“那么,你又为什么会相信灵魂的存在?”贝尔问。“我把自己不朽灵魂的存在作为前提条件,是因为我能够认知、接受和感受天主的恩宠。如果没有灵魂,我的人生就会与天主的存在绝缘。那个灵魂的物理本质——如果它真有物理本质的话——则与此无关。”
“换言之,”贝尔嘲笑道,“你把它当成了盲目信仰的象征。但发条学者和炼金术士不会拿无形之物来做买卖。我们所做的是经过实证、能够重复的事。所以我要跟你分享一个小小的秘密,神父。“你说我们人类与我们的造物并没有太大分别,这一点没说错。但方向跟你主张的不同。喀拉客并不是另一种拥有灵魂的造物。我们人类也缺少了相同的东西。可悲的事实在于,神父,所谓的灵魂或者自由意志并不存在。两者都只是幻象而已。”这番话让费舍吃了一惊。
只不过吃惊的理由和她期望的不同。绝无仅有的首席园丁贝尔,可怕的拧颈卫队的女皇,居然沦落到像偷吃馅饼被抓了现行的女学生那样,随口编造谎言?他很熟悉加尔文派对自由意志的排斥。但否认不朽的灵魂,这实在太过火了。“首席园丁,”他大笑着说,“你的反驳真是越来越离谱了。”她以近乎完美的镇定面对他的嘲笑。要不是缓缓扬起的那条眉毛,他根本看不出她的反应。她冰冷的表情让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与处境,想起自己的命运掌握在她的手里。已经暴露的天主教间谍的命运。“请你告诉我,我的哪句话让你觉得如此可笑。我打算把它记下来,留待下次进宫的时候说给别人听。”
“灵魂并不存在。你就是这么说的,对吗?你希望我相信,发条学者与炼金术士神圣公会严格保守的、惊人而可怕的秘密,就是这件事?”虽然她保持着温和的态度,下巴绷紧的肌肉却暴露了她的恼怒。“你要知道,神父,我觉得所谓‘骇人的秘密’这种概念让人非常厌烦。显然你从没想过,我们将这些事秘而不宣是为了公共安全着想,而未经智慧锤炼的知识也一样。你知道我们所做之事的危险性吗?我知道。
我的第一件工作,我在达到法定成年年龄、并正式加入公会以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打扫某个搞砸了日常流程的粗心傻瓜的实验室。十九岁生日那天,我全用来擦拭那个人飞溅在天花板的脑浆上了。而他还是个受过训练的专业人士。你不妨想象一下,如果每个拿着螺丝刀和星象图、又过于高估自己才智的人都能随心所欲,随后的场面会多么血腥。”
“看起来你相当重视民众的福祉,首席园丁小姐。我是否可以推断,你将我扣押在此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这次轮到贝尔笑出声来。并非指甲染血的拷问者那样邪恶的咯咯笑声,而是夏日乘车出行的贵妇人的吃吃轻笑。另一股颤抖传来,让他不由自主地拱起双肩。
“别说傻话了。”她说,“你在这里,是因为你是犯下阴谋对抗帝国罪行的天主教间谍。我们显然不可能就这么放你一马。而且,就个人而言,我也不能错过这样的机会。”费舍胃里的恐惧结了冰。但无论她最后那句话代表什么,她都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
她把椅子向后推去。喝干杯子里无疑早已冷掉的咖啡以后,她站起身来。费舍想要跟上,但她却挥手示意他坐下。“想吃多少都随你。不用管我。”她准备离开的举动让他重新意识到了那个事实:这段文明的插曲只是暂时的。就像每次面对贝尔时那样,他的决心又动摇起来,“你打算对我做什么?”
她把手表系回手腕,然后说:“这番交流让我获益良多。谢谢。”然后她拿起手套,正了正帽子和项链,打开房门。“我们很快就能再次谈话了。这点我可以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