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在总督办公室下方的中庭,有一个疯子在背诵经文。每一字每一句都正确无误,达到了任何一名学者都希望达到的准确度。只不过他用了最大的音量把经文嚎叫出来,像在骂人。总督皱起了眉头,这种反差让他深受困扰。诵经这举动本身是那么美好,未沾染任何的错误或疏忽,但同时又让人觉得完全不对劲。
地区行政官正在汇报,半途中注意到他的上级有点走神。因为轻微的耳聋,之前他并没有被远处的喧嚣声干扰,不过现在他也听到了。两人互相看了一眼。
“要我派个文书去召唤警卫吗?”行政官问道。
总督摇摇头。“他没做错什么。”他回答。
行政官挑起一根眉毛。“游手好闲,”他说,“蓄意扰乱治安。亵渎神明——”
“我并不是说他没有触犯法律。”总督微笑着回答,“但每个人都有义务诵经布道。只不过,我很遗憾他选择了大喊大叫的方式。”
(当然,这不是问题所在。令人不安的是那家伙的语调,他带着强烈的愤怒来诵读那些平和、富有韵律且玄妙的教条,那些遣词造句都带着巧妙的平衡感的箴言,经文里的一字一句是如此完美,哪怕是用近义词替换掉其中的一个词,都会彻底改变整句话的意义。这就好比听到一头狼在嚎着实体主义者的诗歌一样。)
“迟早会有人叫来警卫,”总督继续说道,“到时候那可恶的家伙就会被带走,我们的耳根就清净了。在那之前,我可以假装没听到。很抱歉,你刚才说到——”
行政官点点头。“对方提议结盟的事,”他继续说道,“当然是完全不用考虑的。高戈斯·洛雷登这家伙只是个投机者,一个扎根在穷乡僻壤的小军阀。他迫切地想要结交一些强大的朋友,以防哪天他治下的民众厌倦了他,将他赶走。做出任何貌似承认他的政权的举动都会有损我们的形象。简单一句话,我们不和这个阶层的人打交道。”
“同意。”总督尽量集中精神,回答道,“但事情没那么简单,我看得出来。”
行政官疲倦地点点头。“不巧的是,”他继续说道,“这可恶的家伙运气好极了。两天前,位于他的统治地边缘的小港口——叫托诺斯——遭到了一艘海盗船的洗劫。这艘船大概有五十名左右的船员,本来的目标是从艾普-埃斯卡托伊来的邮政快帆船。他们沿着海岸一路向北追踪,直到被忽如其来的风暴吹到了托诺斯。因为风暴,他们的船严重受损。但他们缀着快帆船到了托诺斯,在海上安然无恙地度过了一个晚上以后,在天亮时分驶入港口。之后发生的事我不太清楚,只知道高戈斯和他手下的人在他们对快帆船动手之前赶到了港口,跟他们对上了。一半海盗被杀,剩下的俘虏被高戈斯囚禁在某个谷仓里。他同样扣留了快帆船,不过没给出任何理由。”
总督面带不悦之色。“是海恩·帕特克吧?”
行政官点点头。“高戈斯对俘虏的身份一清二楚。”他继续说,“唉,要是他不知道,那可就太孤陋寡闻了。毕竟,在过去十年间,我们为了抓他,悬赏了一大笔钱,还把他的体貌特征在行省境内到处张贴。当然啦,他的落网绝对是个好消息。只不过我希望抓住他的是别人,而不是这个叫高戈斯的家伙。”
“的确如此。”总督向后靠在椅背上,“我们这边已经告诉他,对结盟不感兴趣了吗?”
“是的,很不幸。”行政官说着,拿起桌子上的一个小小的象牙雕塑,匆匆看了一眼,又放了回去。“在这个节骨眼上出这种事,简直糟透了。他一收到我们的回复就坐下来,火速地回了封信。我已经很久没看到写得这么出彩的信了,谄媚和威胁完美而古怪地结合在一起——就算仅仅为了娱乐效果,你也应该亲自看看。我的评估员认为高戈斯已经神智错乱了。在看过信以后,我颇为赞同他的观点。显然,那封拒绝结盟的信件送到他手上的时候,他正在农场里劈木材。”
“劈木材,”总督重复道,“为什么?”
“据说他喜欢劈木材。不是指劈木材这件事本身。只是他喜欢假装自己是个农夫。显然他出身于农民家庭,后来不得不仓促地离家出走。针对他在中邦的所作所为有很多解释,但到目前为止,据我所知,唯一可能的理由是,只有这么做,他才能回到故乡。”
“我得承认,听起来他是有点疯疯癫癫的。”总督的双手做了个微小的手势,“不过,在这一行,癫狂未必是走向成功的障碍。”他评论道,“事实上,如果善加利用,很多时候它往往成为一种资产。他有提到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吗?”
行政官摇摇头。“我们只收到一张简短的便条,说他抓住了海恩·帕特克,希望我们派个人去跟他讨论一下。我猜他更希望我们先开个价,从他的立场来说这种做法不难理解。我的意思是,他没有任何渠道可以了解到帕特克这个人对我们有多重要,他能知道的都来自我们公开放出去的那些消息。”行政官犹豫了一会儿,这才继续说下去,“老实说,”他说,“我自己也不太清楚,目前在这件事上我们的官方立场是什么。”
总督叹了口气。“他很重要。”他说,“但没有五年前那么重要。尽管如此,他仍然算是个该死的大麻烦。倒不是因为他以前犯下的事,或是说他有能力继续作恶,关键是他仍然逍遥在外,而我们却对此束手无策。”他皱起眉头,挠挠耳朵,“可笑的是,他真正做出的成就越低,关于他的传奇故事流传得越广。在东南部的某些地区,有传言说他已经控制了西半岛,正在组建军队向本土进军,那里的人对此深信不疑。不,我们必须将他的头钉在艾普-赛勒斯的城门上,任人指点。只有做到这一点,我们才算没有白忙一场。”
“也就是说,”行政官说,“我们不得不同意高戈斯开出的任何条件?”
“未必。”总督顿住话头。此时,他听不到那个疯子的声音了,肯定是有人过来把他打发了。“我们没理由用一桩小麻烦来替代大麻烦。话说回来,”他继续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个高戈斯·洛雷登可是我们这边的巴达斯·洛雷登的哥哥。”
“那个战争英雄啊,”行政官露出微笑,“没错。了不起的家族。要是中邦能培养出更多这样的人才,说不定——嘿嘿,跟他们结盟也挺有意思的。不用说,他们俩都是彻头彻尾的疯子,但你不得不佩服他们那顽强的生命力。”
“我就不佩服,”总督说,“谁让他们尽给我添麻烦呢。现在,让我们好好想想。既然在跟草原人对上的时候,我们需要巴达斯·洛雷登作为精神领袖,那么我们大概就不能对高戈斯·洛雷登太狠,以免得罪他——”
“这点我可不敢确定。”行政官截断他的话头,“据说巴达斯对高戈斯恨之入骨——顺便说一句,关于这点,有一个相当精彩的背景故事。等到我们有五分钟的空闲时间,提醒我跟你讲讲——因此,这方面我不怎么担心。但显然高戈斯对巴达斯宠爱有加——”总督举起手。“这也太离谱了。”他说,“抱歉,请继续说。只是我觉得这些细节实在令人困惑,仅此而已。”
“我也这么觉得。”行政官微笑着回答道,“不过你得承认,这可比季度产业回报有意思多了。”
遮挡住阳光的厚厚云层移开了,在短短的一瞬间,刺眼的琥珀色阳光让总督头昏目眩。他挪了挪椅子,避开直射的阳光。“只要能不跟那些来自偏远地区的麻烦得很的无名小卒打交道,我这一辈子不需要什么有趣的事也能过得好好的。”他冷冰冰地说,“话说回来,”他露出了点笑容,继续说道:“我得承认,巴达斯·洛雷登是个难得一见的奇葩。他显然不知道幻象中的自己在和谁说话,真是与众不同。对了,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
总督往后一靠,指尖压在嘴唇上。“我们需要巴达斯去对付特姆莱,而现在帕特克在高戈斯手上。但我们不想跟高戈斯结交,而巴达斯也不介意我们不和高戈斯打交道……你刚才说快帆船出了什么事?”他身子前倾,补充了一句,“你是说,他扣押了快帆船?”
正在研究桌子边缘的雕花设计的行政官点点头。“这事也很棘手。”他说,“你看,那艘邮政船只上有大量关于特姆莱的文件。所有关于我们正在包租的船只的文件、信用证、签好的协议、拟定的日程表——只要你有脑子,看得懂所有文件,将这些信息拼凑在一起,就能对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有一个相当清晰的概念。”
“尽管他们都疯疯癫癫的,但高戈斯绝对是有脑子的人。”总督说,“这就难办了。我正打算以他扣押行省政府的邮船为借口,用武力威胁他。没准儿还可以吓唬吓唬他,让他把帕特克交出来。但这么做,只会把他的注意力引到被扣押的东西上。”
行政官抿起了嘴唇。“我的看法正好相反。”他说,“如果你非法扣押了行省政府的邮政船只,而对方却没有大惊小怪,你会怎么想?事实上,我怀疑他递纸条是故意的,目的就是为了试探我们的反应。否则,他没有任何理由要以这种方式激怒我们。”
“很有道理。”总督承认,“哦,这该死的家伙,害得我头痛。此时此刻,要是没有洛雷登兄弟的所谓的生命力,我的日子就能轻松点了。你可饶了我吧。”
“啊,”行政官微笑道,“这恰巧是我们能做点文章的地方。我想到了洛雷登的姐姐。”
总督猛地转过头来。“对啊,我居然把她给忘了。尼莎·洛雷登,在思科纳开了家银行,把我们在沙斯特的朋友惹恼了。”
“就是她。”行政官说,“当然啦,她如今在我们这里做客呢。”
“没错。说起来,她的兄弟们对她是什么态度?我敢肯定,不是爱就是恨,只不过到底是哪一个?”
行政官优雅地将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我认为,高戈斯爱她。”他说,“尽管在思科纳陷落的时候,她确实丢下高戈斯不管,支使他去打仗,自己卷走了所有的钱财。但我不认为高戈斯会为此记恨。在涉及家庭问题的时候,他是个极其宽宏大量的人。”
总督挑起一根眉毛,不解地问道:“巴达斯呢,他也爱她吗?”
“我不这么认为。”行政官回答,“但我也不认为他恨她。不过,要说有点关系的话,不知道她的女儿公开发誓要干掉他算不算。”
“哦,天哪。”总督摇摇头,“算了,我应该可以在某些文件里找到这些信息。事实上,在跟那人面谈之前,我肯定会看报告的。我说,你是已经想到了什么好办法了吧?”
天国之子露出灿烂的笑容,这可相当罕见。“不敢当,”行政官说,“只是个初步想法。我在想,在局势即将失控的时候,我们说不定可以利用一下她。不过,最好还是把她控制起来——应该说,把她们控制起来,母女一起,当成非法入境者扣押,就先这样处理吧。”
总督站起来,走向窗边。窗下有一棵茂盛的老无花果树。从窗户那里伸出手去,他几乎可以触碰到无花果树的顶端。“当务之急,”他说,“恐怕还是要把帕特克弄到手。如果我这次让他脱身了,一定会面临许多质疑。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我明显更倾向于不与此人缔结任何性质的盟约,但我相信你可以找到一番合理的说辞,既让对方满意,又避免我方做出任何承诺。除此之外,你尽可以便宜从事,我一点意见也没有。”他在窗边转身,把自己的脸藏在背阴处,皱起眉头。“当我们开始从个人角度看待这类人的时候,往往会面临着把握不住分寸的危险。我们在这里谈到的几个人当中,除了帕特克,没有一个重要到可以影响我们的政策。只有在降低到战略层次时——甚至更低,在战术层次时——他们才显得比较重要。”他耸耸肩,坐在桌子的一角,“我的意思是,”他继续说道,“如果你认为,将帕特克弄到手的最好方式是率领两个师以及我们包租来的一部分船只将中邦吞并掉,你就放手干吧。我不是说你应该这么做,”没等行政官开口,他补充道,“我只是指出我们应当注重的是旅途的终点,而不是沿途的风景。沙斯特,或者任何类似的小王国都一样。如果有必要灭掉它们,就灭了吧。我们只在乎成本效率以及是否省时省力。”
行政官站起来准备离开。“有道理。”他说,“我会把帕特克带回来的,这点无须担心。但你不反对我采取某种优雅、干脆的方式吧?”他咧嘴一笑,补充道,“出动军队不算什么能耐。出动一支军队的同时还能保证预算不超支,这才能让你获得行省政府的关注。”
“这真是太可怕了。”艾莎兹·米萨吉斯松开将脖子一侧勒得紧紧的肩带,喃喃自语:“有这么多买家,我们却没有货卖给他们。”
在斯潘,又是冷冷清清的一天。以往要过桥,通常要耗上半个小时才能走出一百码左右,今天却只花了几分钟。希度·格拉亚忧伤地点点头。他急需买到三捆绿天鹅绒来满足顾客的订单,最麻烦的是,他已经向顾客保证说一个星期前就发货了。“如果这千载难逢的绝妙商机再持续下去,”他说,“我们可就全完了。前提是我们没有先死于无聊。”他拿起一块样品布,这是他昨天、前天、大前天检验并拒绝过的同一块布。这是岛上唯一的一种绿天鹅绒。“我太绝望了,明天我肯定会再来。”他说,“到那时候,已经有人把这布给买走了。来吧,我们喝一杯,前提是在这块悲惨的大石块上还能找到酒。”
他们在黄金宫殿里找到了文纳德·奥泽尔和塔闵·沃兹,两人正沮丧地对着一个半空的酒壶。他们刚走进来,文纳德就满怀希望地抬起头。
“希度,”他说,“我的斧柄。你帮我弄到了吗?”
希度拉出一张椅子坐下,抑制住打呵欠的冲动。“哦,拜托,”他说,“你以为我是什么,牙仙子吗?还是说,你以为我天一亮就到沙滩上去,用漂流木把斧柄都削出来了吗?”
“那就是没有喽。”文纳德惨兮兮地说,“也就是说,我现在不得不去找多思兄弟,尽力向他们解释——”
“我的船、你的船以及其他所有人的船都系在码头上,”希度截住他的话头,“跟他们名下所有的船系在一起。我想他们多半已经知道了。放心吧,文,多思兄弟为人练达,你不会有事的。被科里昂纺织品垄断集团死死盯住并被惩罚条款威胁的又不是你。说到这个,”他补充道,“你手头不会刚好有三捆标准岛屿品质的绿天鹅绒吧?”
文纳德皱着眉头。“没有,我手头没有。”他说,“不过你可以问问维特里丝。我知道她几个月前买进了一船货物——你知道的,就在他们将雷姆沃兹·乔斯的财产变卖清空以后。我有印象这批货里有绿天鹅绒,不过货是不是还——”
“神明保佑你,”希度一跃而起,“你不会碰巧知道她的进价是多少吧?”
“希度!她可是我妹妹!”
“只是问问而已嘛。谢谢你。”
他一溜烟跑了。艾莎兹将他杯子里的酒倒进自己的杯子里。“唉,谁知道呢,”当文纳德看向她的时候,她解释道:“如果再这样下去的话,说不定他们明天就要搞配给制了。”
塔闵·沃兹大笑。“我知道为什么我们的船无法在码头进出,”他说,“但我不理解的是,为什么没有外邦的船到我们这里来?你说帝国是不是把他们的船也包下来了?”
“有可能。”文纳德说,“说真的,有这个可能性。”听到艾莎兹咯咯笑起来,他为自己辩解道,“天知道他们组建的这支军队有多庞大,而且他们不差钱,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是吗?”塔闵·沃兹将壶里最后一点酒倒进自己的杯子里,微笑着说道,“你们看,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但我觉得最有趣的一点是,我们对帝国知之甚少。哦,我们自以为了解,但事实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这就好比仰望天空。我的意思是,天空就在那里,我们每天都可以看到它,但我们不知道它的运作原理,不知道它的真实用途,甚至不知道它的本质是什么。照我看,我们对帝国的了解不过如此。”
艾莎兹在隔壁桌发现了被落在那里的一碗橄榄。“我看过一本书,”她嘴里塞得满满地说,“书中说道,天空只是一块巨大的蓝布,星星是布上的小洞,阳光从那些洞里漏进来。雨也一样。但我觉得这点未免过于牵强。要是那样的话,每次下雨,北极星下面岂不是会积起一摊辽阔无比的脏水塘。不知道有没有人去验证一下书中所写到底正不正确。我是说,关于雨的描述,当然还有关于星星的。”
塔闵挑起一根眉毛。“我还不知道你居然会看书,艾莎兹。”他说,“是买什么货的时候附带的填充材料吧?”“哦,真好笑。”艾莎兹吐出一颗橄榄核,回嘴道:“告诉你吧,我的仓库里有一整箱书籍。这么大的箱子。即使是现在,我都搬不动它。”她带着一丝期待,加了一句:“嘿,文,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没有。”文纳德晃动着杯底最后一点酒液,“不过我想你说得对。”他补充道,“不,不是说你,是他。关于帝国的那番话。帝国有多大,我一无所知。我只知道,它——嗯,很大。”
“的确很大。”塔闵说,“要我说啊,太大了。我甚至听说了一些关于内战的传闻。”
“真的吗?”艾莎兹抬起头,“哦,等等。你是说关于帕特克的传闻吗?我碰巧知道些确切的消息……”
塔闵摇摇头。“我说的是真正的内战。”他说,“不是那帮漫无目的地实施毫无意义的暴行的海盗。不,我说的内战是皇室家族和某个在东南方偏远地区的军阀之间的紧张局势。这一整件事可能被夸大到失真的地步,但我的确相信传闻中至少还是有一些真材实料的。你看,这正是我想表达的意思,”他继续说道,“我根本不知道他们内部是如何运作的。如果内战真的爆发了,我是指真正的内战,他们会立刻搁置手头的一切计划,忙着赶回本土参战吗?还是说,这种事经常发生,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了?”
文纳德耸耸肩。“知道不知道的,有什么关系呢?”他问,“有一点,我们所有人都可以放心,那就是帝国从来没有找过我们麻烦。我也不相信他们以后会来找我们麻烦。”
“哦,是吗?”塔闵追根究底,“你怎么敢保证这一点呢?
“哎呀,”文纳德说,“首先,他们没有舰队,而这里毕竟是一个岛屿。难道说你一向认为我们是住在山顶上,而且还经常下雨?”
“可他们确实有一支舰队啊。”艾莎兹补充道,“我们的舰队。”
“没错,但他们几乎不可能用我们的舰队来对付我们自己啊。”
“噢,那可没准儿。更重要的是,如果我们的船只不能出航,他们根本不需要动用舰队来对付我们。”
“没有船只,他们打算怎么到这里来?走过来吗?”文纳德摇摇头,“关键是,我知道帝国从来没有攻击过我们。这么做没有任何意义。这不符合他们的行事风格。”
“这是就你所知而已。再说,我还以为大家刚才一致同意,我们对帝国的了解少得可怜。”
文纳德耐心地叹了口气。“他们只对如何控制他们的边境线感兴趣。”他说,“而我们在海的中央。没什么好说的。”
“也许你说得对。”塔闵说,“只是,我觉得我们应该多了解一些他们的信息,仅此而已。举个例子,对他们而言,和我们的交易量可以说微不足道——但却关系到我们每个人的利益。说不定我们会错失某些巨大的商机。”
文纳德挠挠耳朵。“我猜想,我们卖的东西,他们根本不需要。他们从帝国内部就能获得所有的物资。再说我还不确定,是否要那么迫切地与他们建立商业关系。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让我觉得毛骨悚然。”
“啊,”塔闵说,“这才像话嘛。我们不和他们做生意是因为我们害怕他们。或者说,仅仅是因为我们不喜欢他们,管他什么理由。你不觉得,对一个贸易国度而言,这种态度很幼稚吗?”
“我不知道。”文纳德回答,“也许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但他们是那么庞大,那么——”
“可怕?”
文纳德点点头。“好吧。”他说,“我承认,确实可怕。和他们打交道,我总是提心吊胆的。我也不想这样,但这就是我的真实感受。”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他们。”塔闵笑道,“我敢保证,等你对他们了解更多以后,就不会那么担心了。”
“确实,”艾莎兹喃喃说道,“我敢肯定,一旦你对他们有所了解,就会发现他们相当和蔼可亲。”
卡纳迪?
卡纳迪坐了起来。四周一片漆黑。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忒乌达斯睡在他身边的床上,正在睡梦中翻来覆去。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卡纳迪,是我。
“哦。”他大声说道,接着闭上了眼睛。
他回到了城市(哦,又来了),这次在制绳街。在这条宽阔的街道两旁,房子和仓库正在燃烧,明亮的火光将这里照得如同白日一般,让他看得很清楚。他站在路中央,这是很幸运的事,因为所有的打斗和杀戮都发生在街边,在燃烧的建筑物的屋檐下。
“对不起,”亚历克修斯说,“我也不太喜欢这场景,只是碰巧出现在这里而已。”
卡纳迪瑟瑟发抖。尽管他知道自己应该感觉到四周火焰的温度,但他就是感觉不到。“你可真是挑了个好地方。”他说,“事实上,我时不时就会出现在城市陷落那天的大部分地区,但我之前从来没有到过这里。”
亚历克修斯指着某个地方,不过卡纳迪不知道自己应该看什么。“在那里,”亚历克修斯说,“看到有个人在那儿了吗?是个长头发的草原人。那座小屋的屋顶马上就要坍塌下来,他会被堵在里面,然后被烧死。这个事件为什么如此重要,就是这一切的意义所在。看,来了。”一栋矮小的建筑物坍塌了,溅起一团火花,有个卡纳迪看不见的人在尖叫。亚历克修斯补充道:“我费了好长时间试图弄明白这个事件为什么如此重要,最终找到了原因。如果他幸存下来,将来会参加一项射箭比赛。他会射出一支箭,而这支箭将被靶框弹飞——简直是百万分之一的几率——射中特姆莱妻子的眼睛。不对,那时候她还不是特姆莱的妻子,也永远不会成为他的妻子。特姆莱会和另外一个人结婚,那就是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了。
“原来如此。”卡纳迪说,“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
亚历克修斯摇摇头。“天哪,才不是呢。正如我所说,这只是我最近在研究的事。不,我要告诉你的比这重要多了。是关于你的。我必须给你一个警示——”
“抱歉。”卡纳迪说道。他刚注意到自己踩到了一个垂死的人。当然,他知道自己无法挽救这个人,因为这是已经发生的事,更何况他并不是真的在这儿,但他做不到就此走开。
“对不起。”他跪下来说道,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那人能听到他的话。他的伤势令人震惊——一道深深的伤痕从脖子和肩膀的交界处,沿着锁骨斜斜地划了下来。紧贴着肋骨下方,还有一条有卡纳迪的一只手那么长的伤口。
“是被斧枪捅的。”在他头顶看不见的地方,亚历克修斯评论道。
“斧枪?我不知道草原人居然用这种武器。”
“他们确实不用这种武器。”亚历克修斯回答。卡纳迪抬起头,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佩里美狄亚了。“思科纳?”他问。
“没错。”亚历克修斯确认道,“你看到的是沙斯特基金会攻陷思科纳的情景。”
卡纳迪皱起了眉头。在他身后,他看不见的地方,码头上一排排仓库被火焰吞噬,人们争先恐后地挤向队伍前头,想搭上其实早已离港的船只,这些船只又被安装在沙斯特驳船甲板上的投石机一一打沉。“但,这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他说。
“严格说来,你是对的。”亚历克修斯说,“巴达斯·洛雷登阻止了这一切。他制服了高戈斯,让他放弃了战争,因此不管是围城还是占领都没有发生。但不管怎么说,你看到的就是思科纳。不相信的话,问问你在当地的朋友吧。”“你是说,这是原本应该发生的事?”
“我的老天哪,不是这样的。你看了太多泰菲诺思的作品了吧。我从来不认为在研究元理的时候掺入价值观上的判断有什么意义。这就好比,说太阳从东方升起是因为那里比较美好。我只是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场景也发生过。”
卡纳迪站起来。“你把我搞糊涂了。”他说,“还有,拜托别再给我解释了。恐怕,如今我对纯理论知识的渴求不如过去那么强烈了。你刚才要说什么?关于一个警示?”
“哦,对了。”亚历克修斯指着一个地方,“看,那里。”
不知怎么的,卡纳迪一时出神,思科纳就消失了。他们现在所处之地,据卡纳迪推断,应该是草原人的营地中央。营地很大,到处是帐篷,四周围着临时搭建的栅栏。这里正在受到攻击,许多帐篷着火了。骑手在帐篷之间来回冲杀,或是点燃打蜡的毛毡,或是随手将偷偷从身边溜过去的人干掉。在正前方,卡纳迪看到了一辆马车。毛毡车篷已经差不多烧光了,只剩车厢的框架像肋骨般直挺挺地立在那里。卡纳迪看到车厢下面有一个小男孩,他的脸从右前方车轮的辐条间露出来,正盯着一名骑手。骑手和他对视着。因为角度的关系,也因为骑手的面罩是拉下来的,卡纳迪看不到他的脸……
“他是谁?”他多余地问了一句。
“猜猜看。”
“我明白了。”卡纳迪说。一个男人将自己的身子紧贴着一排木桶的边缘,试图从骑手身边悄悄通过。骑手看到了他,从马鞍上俯身向前,弯下腰,一击正中那人的头顶心。“我猜,这就是一切恩怨开始的地方。”
亚历克修斯笑了。“恐怕不止如此。你大概以为这是麦克森对部落采取的某次先发制人的奇袭吧,就是小特姆莱亲眼目睹家人被屠杀的那次,对吗?”
卡纳迪点点头。“躲在车子下面的难道不是他吗?”他说。
“当然。不过,”亚历克修斯说,“这并不是过去的场景。你可以观察一下那名骑手身上的盔甲和装备。”
卡纳迪有点恼火。“很抱歉,”他说,“我不是什么军事迷。这身盔甲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说明他们是帝国的重骑兵。”亚历克修斯说,“你现在看到的是行省政府吞并佩里美狄亚旧址的战争。是的,马上的是巴达斯·洛雷登;是的,在车下的男孩就是特姆莱国王。当然啦,称他为男孩是有点勉强,他此时应该是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但他看起来比真实年龄要小,尤其是在惊恐万状的时候。再说,这跟马车的阴影遮蔽了他的真实样貌也有点关系。”
卡纳迪再次环顾四周。“好吧,”他说,“既然如此,那我为什么看不到城市?或者至少应该看到城市的废墟?”
亚历克修斯笑了。“特姆莱国王认为待在原地,跟帝国干上简直是自杀行为。”他说,“尤其是他听说了谁是名义上的军队统帅之后。他说,如果他们想要佩里美狄亚,就给他们吧。于是他命令他的子民收拾行装,带领他们回到了草原,也就是他们的家乡。但行省政府不依不饶。他们的理由是,如果让他们就此离开,将来他们也可能再反攻回来,还不如现在一次性解决掉。因此,他们派洛雷登带领军队深入草原,依仗洛雷登对当地的了解以及多年的经验追击草原人。他毫无悬念地领军来到了他推测的地点——部落民以为自己脱离了危险,松了一口气后扎营的地方。这是一场血腥的大屠杀——赤裸裸的杀戮——成千上万的草原人被杀害。然而,也有上千人逃脱了。于是,巴达斯终此一生都在草原追杀这些人,直到后来死于肺炎。他的副指挥官——一个叫忒乌达斯·莫罗辛的人,这名字听起来是不是很熟悉——率领军队回来了。那时候,帝国已经重建了佩里美狄亚,莫罗辛在城里定居了下来。只不过,他的日子过得不怎么样,可怜的家伙。之后忽然有一天,部落民在一名强有力的年轻国王的带领下出现在城市的边境。在巴达斯火烧营地,屠杀他的家人时,这名国王不过是个小男孩而已。他知道,只要城市存在一天,草原人就永无宁日。他碰巧是个军事天才,于是莫罗辛仓促应召,被任命为守城的将领。在软弱无用以及就算以帝国标准来看也格外无情的己方人员的牵制下,莫罗辛仍然干得相当出色,但城市终究还是沦陷了,只有少数几个人幸存了下来,而忒乌达斯就是其中一个……”
卡纳迪缓缓地鼓掌。“太棒了,”他说,“真是一个巧妙的、精心炮制的精彩故事。我一个字都不信。”
“你不信?”亚历克修斯挑起了一根眉毛,“哎呀,拜托,卡纳迪,你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如此难缠的人?看。”他指着某个方向。卡纳迪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在着了火的佩里美狄亚制绳街上。只是这次,他看到了自己,一个昏昏欲睡、一脸茫然的耄耋老人,正在被人推搡着、催促着在街上行走,那人是——
“忒乌达斯·莫罗辛。”他说,他说话的样子听起来就像一个魔术师助理,而魔术师正在将一束玫瑰花从他的耳朵里抽出。“没错,我跟你打包票,全身披盔戴甲的他看起来和巴达斯一模一样。”
“连剑都是同一把。”亚历克修斯说,“就是城市被占领的前一天高戈斯送给巴达斯的古朗阔剑。巴达斯将这把剑交给艾希莉·佐伊西斯保管。巴达斯死后,艾希莉把剑送给了忒乌达斯。现在这把剑又出现了——那个年代造的东西可真是耐用啊。正是这种一丝不苟的态度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卡纳迪闭上眼睛,他真不该这么做,因为此时他出现在了艾普-埃斯卡托伊的地下巷道中,这无疑是他最不喜欢的幻象——
“不是幻象,”亚历克修斯纠正他的想法,“不是用镜子或类似的手段营造出来的错觉,你心里一清二楚。在这里,你看到的都是真的,除了你自己。”
卡纳迪张开嘴,正打算反驳,却又犹豫了片刻。“我们看到的思科纳被占领的情景,”他说,“是未来的事,对吗?”
“啊!”亚历克修斯笑容满面,“过了这么久,你终于明白了。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醒悟的。没错,那件事还没有发生。你尚未读到一本书的最后一页,并不代表这个故事没有结束。”
“其实,”卡纳迪承认,“我看书总是先看结尾。我觉得这样有助于我品鉴其中的微言大意。你是说,就算这些事尚未在这里发生,它们其实已经在——”他顿了一下,皱起了眉头:“别处发生过了。”
亚历克修斯将背倚靠在巷道的木板墙上。他身上满是芫荽味。“你现在开始慢慢领悟了。”他说,“过了这么久,你现在终于开始意识到元理是多么朴素了。也许我不该责怪你之前的不开窍。毕竟我自己都花了很长时间去弄明白其中的道理。就算说给你听,你都不会相信,我曾经遇到过哪些困难……你记得我们以前曾经琢磨过是否该用元理来预见未来吗?我们真是蠢得要命,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看不透。我们当时就该意识到,之所以能预见未来,是因为那些事已经发生过了。”
“你又把我搞糊涂了。”卡纳迪悲哀地说。
“哦,拜托。”卡纳迪感觉到整条主巷道都在震动,空气里满是飞扬的尘土,“之所以能看到忒乌达斯对部落民的屠杀,是因为我们可以看到巴达斯做过这件事。之所以能看到帝国治下的佩里美狄亚的陷落,是因为我们已经见证过一次它的陷落。通过那样的方式,我们什么都可以看到,因为它们全是同一事件。甚至如果我们病态得想要看到自己的死亡,那我们也能做到。不用说,先死后葬,历来如此……”
顶部坍塌了,尘土塞满了整条巷道,就好像身在倒置的沙漏中一般。卡纳迪呼吸不过来,感觉到一根木材砸在一侧脑袋上,然后他睁开了眼睛。
“叔叔?”
“忒乌达斯,”他说,“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在哪儿?”
“你做噩梦了。”忒乌达斯将灯凑近了一些,说道:“没事了。我们在草原人这里,记得吗?特姆莱要见我们,他会送我们回家的。”
卡纳迪坐起来,摇摇头。“他说错了。”他说,“你可以改变历史的进程,只要你找到正确的节点,给予适当的推动。我们以前做过这样的事,关于巴达斯和那个女孩的事。”他抬头看着忒乌达斯的脸,似乎想检查一下那是不是真实存在的。“芫荽味,”他说,“这不是敌人的象征吗?”
忒乌达斯放下灯。“待在这里别动,”他说,“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那个女医生。你会没事的,等着瞧吧。”
卡纳迪叹了口气,他醒过来的时候头痛欲裂。“我没事,”他说,“我没疯,只不过还没从梦境里回过神来。对不起,我刚才吓着你了吗?”
忒乌达斯小心翼翼地往回走,似乎在担心自己会遇到伏击。“又是那种梦,对吗?”他说,“我以为铜丝草茶已经把这些梦都给解决了。”
“并没有。”卡纳迪说,“只是它太难喝了,以至于我都不敢告诉你我又做噩梦了。免得你继续逼我喝这种药。”他吐出一口气,又躺了下去。“说到这个,我依稀记得在哪里看到过铜丝草其实是慢性毒药的说法。唉,至少对人的身体没有好处,伤肾。”
忒乌达斯板起了脸。“再睡一会儿吧。”他说,“明天事情可多了。你要休息得好一点。事实上,我正打算去跟赶马车的人说说,不能让你一整天都在马车上颠簸。你的年纪大了,禁不起劳累。”“哦,我不担心我的身体。”卡纳迪阴郁地笑了,“我碰巧知道自己活到了七老八十,头发都掉光了,牙齿也少了一半。你也是,我是指,你会继续活下去的。也许你最后会死于肺炎。不过别当真,这只是我利用相关的数据做出的推测。”
“叔叔——”
“我知道,我又胡说八道了,不说了。”卡纳迪故意打了个呵欠,翻了个身,但他的眼睛还睁着。“把灯熄了吧。”他说,“我保证,我会尽力睡一会儿的。”
忒乌达斯叹了口气。“我很担心你,真的。”
“我也是,”卡纳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睡意蒙眬,回答道,“我也是。”
“这么说,你已经痊愈了,对吧?”
巴达斯笑了。“显而易见。”他回答道,“至少,我没有以前那么疯了。还有,我把治疗室弄得乱七八糟的,他们就把我赶出来了。”
验甲所的头阿纳克斯,那个老年天国之子,一本正经地点头表示赞成。“那种地方可不是久留之地。”他说,“他们最擅长的就是截肢——这帮人干起活儿来干脆利落,棒极了,多半和那个外科医生之前当过细木工坊的工头有关。因为他资历太深,不得不升他的职。你真该看看他造的一些义肢。他们那里有一台很大的脚踏车床,他们用这车床把鲸骨改造成了义肢。其中有一些,就算称之为艺术品也不为过。”
“那是。”巴达斯附和道。
巴达斯将为数不多的个人用品收进工具袋的时候,阿纳克斯坐在床尾的边缘,让巴达斯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小妖精的故事。根据他的回忆,这些小妖精成天忙着制造细节逼真的、精妙复杂的人形机械玩偶,这些玩偶几乎和真的男孩女孩没什么区别。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将穷人家的小孩偷走,用玩偶来替代真人。他听了这故事以后,吓得有好几个星期都睡不着,还养成了不时地敲敲胳膊腿的习惯,确定它们不是金属做成的(有点不合逻辑)。
“这么说,你要离开了。”沉默了一会儿以后,阿纳克斯说。
“显而易见。”巴达斯回答,“我很遗憾,真的。我刚开始习惯这里的生活。”
阿纳克斯笑了。“习惯,”他说,“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除非有人天生喜欢用锤子敲打金属片。别笑,确实有人喜欢这个。比如我们的布鲁。对吧,布鲁?”
阿纳克斯那个体型庞大的年轻助手板起了脸。巴达斯大笑起来。
“你可别被他骗了。”阿纳克斯继续说道,“他在内心深处极其热爱自己的工作。他小时候经常因为打碎家里的东西而遭到训斥——这么大的个子在那么小的农家小屋里待着,肯定会时不时地打碎什么东西,这是不可避免的事。而在这里,他可以成天打砸,还能拿工钱。”阿纳克斯低头瞅瞅自己的手指,又抬起头来。“你上战场的时候,打算用什么样的装备呢?看样子你的随身物品不多。”
巴达斯耸耸肩。“我想,他们会发给我一些吧。”他回答,“至少,我认为——”
“没必要绕远路。”阿纳克斯打断他,“毕竟咱们这里就是制造这些装备的。可以从生产线上直接挑,为什么要到行省政府军需处的某个办事员那里碰运气呢?这还不算,”他从床上跳下来,补充道,“我们还可以为你度身定制。这样,至少你知道这些装备都是合格的。”
“我还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巴达斯将一件衬衫举到胸前折叠着,“他们告诉我,我的主要作用就是站在一个能让特姆莱看见的制高点,做出一副可怕的样子。我无所谓,”他补充道,“天知道,我可不急着参与任何战斗。”
阿纳克斯叹了口气。“他还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他重复道,“验甲所的副督查,管他自称是什么,居然打算从军需库的架子上随便拿一套破铜烂铁。咱们可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对吧,布鲁?想想看,万一他牺牲了,或丢了条胳膊,咱们脸上有多难看。有些人就是不动脑子,这是他们的通病。”
“好吧。”巴达斯笑着回答,“你来帮我挑一套,要是出事了,我也知道该找谁负责。”
“这不算什么,”阿纳克斯回答,“我们要亲手帮你打造一套。”
巴达斯挑起一根眉毛。“我以为你只会毁坏盔甲,”他说,“不知道你还会打造。”
阿纳克斯夸张地做出一副受辱的表情。“你开玩笑吧?”他说,“我可是有二十年经验的铁匠。”
“直到你资历太深,不得不升你的职?”
阿纳克斯在他背上拍了一下。“你知道吗,太可惜了,”他说,“某人刚刚摸清这里的门道,就要被调走。要我说,真是浪费人才。”
巴达斯还没来得及抗议,阿纳克斯已经走出了房间。他走得太快,巴达斯费了老大的劲儿才能跟上他,更糟糕的是,大工坊下层的过道和走廊是如此错综复杂。而大工坊正是他要去的地方。布鲁在后面慢吞吞地走着。他天生不适合跟人比拼速度或敏捷度,再说,他认识路。
“很好,”阿纳克斯从门口那里看进去,“还没人发现这里。要是哪一天我到这里来,发现这里到处是设备和工人,那我的私人工坊就终结了。带着灯的布鲁去哪儿啦?我们需要灯光看看这里有什么。”
有了灯光,巴达斯就能四处张望了。在地板的正中央,立着一块铁砧,是那种最大尺寸的铁砧,重达三百担。铁砧被螺栓固定在一段巨大的橡木块上,以缓冲捶打的冲击力。铁砧旁有一块花砧,同样固定在橡木上。花砧是一大块方方的重型铁,上面挖出不同尺寸和配置的圆洞、沟槽以及杯形模,半圆形、方形、三角形应有尽有。将金属板材放在这些凹槽上捶打,就能得到不同的形状,比如管状裙褶和卷边。大木块的尾端被凿出一个杯形的洞,最深处大约有半根拇指那么长(它的形状其实更像是扇贝壳,一头坡度较缓,一头比较陡)。巴达斯注意到木头的材质已经被捶打得光滑、紧实而有光泽。
“这是窝锻桩,”阿纳克斯说,“用来窝锻和打凹。那是压折机。”他指着固定在远远的房间一端的工作台上的玩意儿,加了一句,“压折机旁边是滚压机和剪切机。这就是全部了,真的。来吧,让我们看看这后面有什么。”他跪下来,把手伸到工作台后面去,“除非有人到这里来过,并发现了这玩意儿,否则我们应该能——好,找到了。”他拖出一块钢板,钢板上均匀地布满一层铁锈,呈现出暗褐色。“我——让我想想,在多久以前,肯定是十五年前,把它储存在这里,就是预备着哪天我想打点什么好东西的时候用。我看着它从一整块真正的科里昂铁胚上被拉制出来——这种材料相当精纯,不像我们用的那种满是细沙砾和碎屑的垃圾货色。这块的重量有五十担,如果切割得当的话,足够了。”他咬着嘴唇,继续说道:“知道吗,也许你听着会觉得可笑,但我当时一看到这块钢板,就知道将来会有用上它的那一天。”
巴达斯略有些不自在。“你确定要给我用吗?”他问,“我的意思是,这么好的原材料——”
“只要能物尽其用,”阿纳克斯带着一抹坏笑答道,“就值了。”
“这话我怎么听都觉得不对劲。”巴达斯说。
阿纳克斯从角落一个浅浅的木盒里拿出一套薄木片切割出来的模板。“胸甲,”他将最大的一块递过来,“背甲、护喉、臂甲、头盔片、颊革、护颈——见鬼,护颈呢?啊,在这里。一整套全在这里了。护腿、护胫、护膝、上臂护甲——我们还需要钢制胫甲吗?不,我想没必要了。穿上那玩意儿,你连动都动不了。挂腰式腿甲?”
“挂腰什么?”巴达斯问。
“好吧,不需要腿甲。行了。布鲁,把钢板放到台子上,我准备画线条了。”
布鲁按住钢板,阿纳克斯小心翼翼地用粉笔画出线条。“这尺寸正好适合你的身高。”他说,“我切割的模版是给我们——我是说天国之子用的。你们外乡人大多数长得都像滑稽的小矮人。”
“你也是。”巴达斯指出。“没错。”阿纳克斯表示赞同,“但我与大部分人不同。你撞上我是运气好。要是其他天国之子,你唯一能从他们手里得到的免费物资,就是三天的口粮。布鲁,把这该死的钢板按住,别动来动去的。”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画好线条,之后又花了更久的时间,在剪切机上切割出不同的部件。布鲁负责切直线,轻轻松松地将长手柄拉下来,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阿纳克斯负责切弧线。巴达斯几乎认定这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所谓剪切机不过就是一把大号的剪刀,一片刀刃固定在工作台上,另一片尾端装着三尺长的把手。“看到我把这玩意儿像纸一样剪开,”阿纳克斯用力时嘿呦作声,但并没有因此停住话头,“你一定很担心。你在想,这么薄的材料肯定没什么用处。嘿嘿,我只能告诉你,要有信心。”
“其实我并不担心。”巴达斯说。但阿纳克斯似乎没听到,因为他继续说道:“重点是,钢铁是个奇妙的东西。它可以像羊皮纸或者黏土般被切割、弯曲、塑形,而等我完工以后,就连布鲁跟他那巨大无比的大锤子也不可能在上面敲出一个洞来。你知道为什么吗?关键在于压力。”还没等巴达斯回答他的问话,他已经接着说下去了。“一点压力、一点张力,甚至可以再来点反复的锤炼,哇啦,一副上好的盔甲就到手了。如假包换的正品。哎呀,”他被一片银色碎屑割伤了手指,叫了起来,“活该,谁让我没把心思放在手头的事上呢。”一滴血像雨滴般打在他正在切割的部件表面,骄傲地停留在那里,像一颗铆钉头。
“压力。”阿纳克斯将一块钢板送进压折机,重复道。这玩意儿看起来有点怪异,两幅窗框一般的方形框架,一幅固定住,另一幅沿直角方向旋转。阿纳克斯将钢板卡在两幅框架中,压下转柄,整张钢板就像一张卡片似地干净利落地沿着中线对折起来。接下来,他将钢板转移到滚压机中。这让巴达斯想起了他在佩里美狄亚的洗衣房里用过的那台大型铁制熨烫机。阿纳克斯调节一颗固定螺丝,让两根滚轴之间出现一定的间隙,然后迅速摇动手柄。钢板穿过滚轴,从另一头出来的时候有了明显的弧度。钢板边缘由压折机形成的直角变成了弯曲的肋条,向上汇聚到钢板的中心线。“压力,”阿纳克斯又重复了一句,“这里,”他的手指顺着拱肋划过,继续说道,“被压得向外凸出,像一道拱门。光是从外部打击它,你就算费上九牛二虎之力也很难将它撼动。所以,它就成了你的第一道防线,明白吧。这道防线贯穿整个部件,顺着你的腿骨向上延伸。不管打在你身上的力量有多重,都不会穿透这层防护,打折你的腿。等你遇到有人虚晃一招,假装攻击你的上盘,接着却迅速变招横扫胫骨的时候,你就会感谢我了。”
巴达斯礼貌地微笑着。“谢谢,”他说,“这是护腿,对吗?”
“护胫,”阿纳克斯纠正他的说法,“别不懂装懂啦。它保护的是你膝盖以下、脚踝以上的部位。”他将部件捧起来,双手各执一边,轻轻向内挤压着。他将其举高以便观察,然后将部件拉开一点,接着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只是在调节松紧度,”他继续说道,“确保它不会太紧,也不会太松。你现在看到的这些工序,表面上不起眼,却都是真功夫。”
“的确如此。”巴达斯说。
等到阿纳克斯终于觉得满意了以后(巴达斯看不出跟刚开始的时候有什么区别),他走到铁砧边,拿起一个皮锤。他将部件架起来,以一定的角度对准砧角,然后连续不断地敲打着边缘,使周围一圈拱起、弯曲。他拿着锤子的那只手带着冷静的节奏快速地举起、落下。另一只手负责将部件送入锤下,确保表面得到均匀的锤打。“更多的压力。”他有点喘不过气来,解释道,“一旦边缘卷曲起来,你就不能像我刚才做的那样用手去掰它。它就像行省政府的规章制度一样死板、不灵活。这样,”他一边完成卷边的工作,一边补充道,“我们就算它完成了,趁我们还记得怎么做的时候,转向下一件。整平可以等到我们结束后再做。”
“现在,打凹。”阿纳克斯正在打制护罩,这是可以包住膝盖和手肘的杯形部件,“打凹这一步才是你真正施加压力的时候。”他站在窝锻桩前,将一个被截去一角的菱形部件以某种特定的角度放在窝锻桩被挖出的圆洞上方,让钢板的正中央对准凹陷最深的地方。“不过,只有真正领悟了压力的作用,你才能把这步做好。”他继续说道,“否则,你会把一切都搞砸。”他开始用锤头的边缘敲击夹在锤子和木桩之间的钢板,“如果一上来就拼命地敲打中间的部位,你就会把这里的钢板打得太薄,就像拧干湿毛巾一样,你将这里的金属挤到外围去了。这,就是一种错误的施压方式,太猛太快了。反过来,如果从你想要的凹陷处的边缘开始,轻轻地敲打,从边缘到中心,你就能把金属的厚度从四周挤到拱形的顶部,也是最需要厚度的部位。”
他停下来,手腕背部抹了一下前额,咧嘴一笑。“这是个狡猾的小窍门。”他说,“可这本来就是个需要技巧的行当。”他的右手快速、精准地举起、落下,让锤子自己的重量带动着它落在金属上、再弹回——极其省力,主要是通过精确和毅力、坚持不懈,靠数量可观且精准命中的击打来达到应有的效果。“施压也是如此。”他继续说道,“有个词叫压紧,就是通过击打内部,让内部的金属比外部更为紧实,产生更大的应力。而应力,实质上就是强度。我们管这道工序叫加工硬化。它的作用非常奇妙,只不过不能过度。我的朋友,你要记住:内部的应力反映在外部,而大量的敲击能增加金属的硬度。了解了这一点,你就大致掌握了诀窍。”
火焰的光芒映照在光滑明亮的钢板上,把它染成了橘黄色,就像留存在银杯底部的最后一点酒液似的。“我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了。”巴达斯回答,“可是,不是说有时候击打会让金属更脆弱吗?”
“啊,”阿纳克斯点点头,“那是另外一回事,叫金属疲劳。当压力太大时,金属会无法承受。这就是错误的施压方式。还有一个词叫脆化,意思是金属因为硬度太高而失去了弹性。如果你把金属的硬度整得太高,掉到地上时,那该死的玩意儿会像玻璃一样碎掉。错得离谱的施压方式。你不需要担心这些问题,我们在测试的时候会把这类次品剔除。这就是测试的作用。”
等他结束手头的工作时,那片钢已经从平板变成了完美的半球型,没有一处是平的,也没有一处有褶皱。“表面必须保持平滑。”他说,“哪里不平滑,哪里就会出现薄弱点。这就是为什么你得把每一寸都均匀地敲打到。”他将护具举高,借着亮光检查哪里有瑕疵,“敲打能够塑形,”他说,“而形状本身也是强度。看,这就是它想要的形状。就算让我们先辈信奉的神穿着沉重的靴子在这上头上上下下地蹦跶一整天,也不会给它留下一丝痕迹。”
布鲁将最大的部件送进滚压机中,他的力气很大,连手柄都被压弯了。“记忆,”阿纳克斯继续说道,“是你获得应力的途径。给金属一个最初形状的记忆,当它被某种力量扭曲的时候能回去的一个形状。接着,当金属扭曲的时候,由于它想回到原来的形状,于是产生了一种抗拒的力道。记忆产生应力,而应力就是强度。一旦你了解了基础知识,一切都迎刃而解。”
“关于天国之子,”巴达斯问道。阿纳克斯双手拿住一片胸甲的边缘,中线对准砧角,向下压去,想让它完成弧形。布鲁已经在中线上压出一道隆起的脊,并经由滚轴给了它一个基本的形状,此时阿纳克斯正通过一系列谨慎、克制的动作来调整它的形状。“坦白地说,我从来没有真正搞懂他们。你不介意我问一些这方面的问题吧?”
阿纳克斯抬头看着他,脸上绽出一抹吓人的微笑,相当于很克制地龇了龇牙。“你来问我这个问题,”他说,“我猜,照你的标准来看,算是恭维。你多半在心里嘀咕着,天国之子都是混蛋,但他不同,他看起来几乎是正常人。”阿纳克斯一使劲,金属乖乖地顺从了他的意志,“这只能说明,你完全不了解天国之子。除了我们自己,”他一边加了些力量继续压,一边说道,“外界没有人了解我们的情况。而且,我们也不会告诉他们。”
“我明白了。”巴达斯回答,“对不起,我无意冒犯。”
“无知并不是冒犯,”阿纳克斯轻快地回答,“至少,对于思想开明的人来说,不是冒犯。而我们正是思想开明的人,你看,这就是我们的优势。这样吧,我会给你些提示。灵魂的铠甲,这就是我给你的内部消息。”
“谢谢。”巴达斯郑重致谢。
“天国之子——”阿纳克斯正在用锤子敲打胸甲的边缘,要打出一道卷边。因此他提高了音量,让巴达斯在锤子发出的刺耳的脆响中还能清楚地听到他的话:“——这么说吧,天国之子是这个。”他在锤子落到一半距离的时候忽然停住,让锤子保持片刻的静止。“而你是这个。”他对着钢板点点头,补充道,“又或者,你是天国之子,而这块胸甲就是你。你想过没有,也许这世上的每一样东西的存在都是有意义的?我并不敢断言这就是事实,那就真的是妄自揣测了。不过,假设我说的是对的,甭管是全部还是部分,那么天国之子就是意义,或者至少可以说,他们是万物存在的意义。我们是车轴,”他将金属稍稍转动了一下,继续说道:“而其余的万事万物都是车轮。基本上,整个世界都在为我们服务,让我们可以更容易完成我们的任务。”
“我明白了。”巴达斯说,“那么你们的任务是什么?”
阿纳克斯笑了。“完美,”他说,“我们追求完美。我们要让万事万物都变得完美。至少,”他那握着锤柄的手稍稍挪动了一下位置,承认道,“理论上是如此。在追求完美的过程中,我们也摧毁了很多东西,实施了大量的破坏。你跟得上我的思路吗?还是说,想让我解释得更详细一些?”
“我想我听懂了,”巴达斯说,“你就是活生生的样板。”
阿纳克斯停下手头的动作,开怀大笑。“神明保佑此人,他的确从头到尾认真地听我说话。没错,我们就是样板。我们通过近似毁灭的方式来测试一切,以达到追求完美的目的。通过测试的,就会被我们收藏;没通过测试的,我们弃之不顾。正如这世上所有的事一样,一旦你开始往正确的方向去思考,事情就简单多了。”
阿纳克斯在经过塑形和整平的盔甲上钻铆钉眼,接着切下带子,安上搭扣,最后将所有的部件摆在一起。“好了,”他终于说道,“如果你愿意的话,现在就可以穿上试试。”
不用说,这套盔甲合身极了,穿在巴达斯身上,就像他的第二层皮肤,而且外部坚硬,内部紧实。“怎么不拿去测试一下?”巴达斯揶揄地笑着问道。
“测试?”阿纳克斯拉长了脸,“说啥呢,你以为你是干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