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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看在老天的份上,”文纳德嚷嚷道,“你能不能别再发出那种可怕的噪音?”

  敲击声停止了。“你说什么?”

  文纳德上前一步。作坊里幽暗阴郁,唯一的光线来自被罩子罩住的炉子。“我说,你能不能别——你就不能小点声吗?我要工作。”

  奥泽尔家的隔壁邻居波斯克·道哲从炉门后走出来。他穿着皮围裙,手里拿着一个大锤子。“我也要工作。”

  “什么?”

  道哲朝着炉子和炉子旁边的砧板点点头。“你不会以为我只是在找乐子吧?”

  文纳德向前踏了一步,走进室内,四下张望了一圈。“请恕我冒昧地问一句,”他说,“你到底在干什么呀?上次我来的时候,这里还是奶酪储存室呢。”

  “啊,现在这里是制造盔甲的工厂了。”道哲用手套的背面擦了擦前额的汗,“因为我没法进奶酪来卖。但是,我却有一批因为十二年前的一笔坏账而砸在手里的钢坯存货。忽然间,谁都想要买盔甲。所以,”他补充道:“我打算打造一些。明白了吗?”

  “原来如此。”文纳德回答,“我不知道你居然会打造盔甲。”

  道哲皱起了眉头。“我不会。”他说,“但我很快就能学会了。说到底,这事应该不算太难吧?把金属烧到赤红,用锤子把它打薄,然后继续打到它成型。再说,”他补充道,“我买了本书。只要有书,什么都学得会。”

  “呃——”文纳德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道哲手里有个大锤子,而且脾气有点暴躁。“波斯克,你可真有进取心啊。不过,你能去别的地方打造盔甲吗?我为了整理议会的会议记录整晚没睡,而且——”

  “哪里?”

  “什么?”

  道哲不耐烦地挥着锤子。“你要我去哪里干活?”他说,“莫非在大街上?或者,我应该把所有的家具都扔出去,把这该死的铁砧拖到室内,把起居室变成铁匠铺?”

  文纳德的头还在痛。“听着,”他说,“只要你能小声一点,你做什么我都无所谓。我手头可是有很多相当重要的——”

  “小声一点?”道哲重复道,“你是说,敲得轻一点?难道轻轻拍打这该死的大铁条,就能把它变成平板?别这么无知,文。再说,你该感激我才对。”

  “什么?”

  “战时投入。”道哲说,“军需品。为了自由,为了保护我们独特的文化,略尽我绵薄之力。第一公民因为个人的某些微不足道的不便之处而妨碍他人为战备做出努力,听起来可不光彩,不是吗?”

  文纳德思忖片刻。“听着,”他说,“要是我帮你找到一个用得顺手的好作坊——比如,在德鲁兹港的某个保税仓库里?在那边你可以敲打得惊天动地也没人会注意。”

  道哲皱起了眉头。“什么,我自己已经有了一个完美得不得了的好作坊,为什么要付租金给你这家伙?你觉得我傻吗?”

  “好好好,免租金行了吧。拜托,波斯克,特里丝烦得快要撞墙啦。”

  道哲摇摇头。“办不到。”他说,“我花了好几天时间才把这个地方布置成型,把这些夹具之类的安装好。现在你要我把它们都拆了,拖着所有这些沉重的器具跨越半个岛屿——”

  “我会派人来帮你的,”文纳德叹了口气。“当然,费用我来支付。”他加了一句。“可还是有很多不便之处。”道哲坚持道,“来回浪费的时间,搬运费用——”

  “多少钱?”

  “什么多少钱?”

  “把你的工具搬到德鲁兹去,还我们一个清净,”文纳德缓缓说道,“为此,你要我付你多少钱?这就是你的目的,不是吗?”

  道哲的眉头紧锁。“文,你这么说话就太冒失了,”他回答,“你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我们就是邻居了。事实上,做了这么多年邻居,我一直以为我们是朋友。当然,你现在是第一公民了,你以为你可以闯到这里对我指手画脚——”

  “二十五?五十?”

  道哲大笑起来。“帮帮忙,”他说,“还要考虑损失的生产时间呢。你知道,机遇的窗口可不会永远开着。很快,这股疯狂的军备潮就会退去。如果我不起床,再拼了命地跑,我就有可能在四下张望以后,发现自己没搭上船。此刻,你居然要我放下手头——”

  “一百七十五。”

  “没门。”道哲说,“少于三百二十五我绝对不考虑。”

  “三百二十五?你这是——”

  作为回答,道哲拿起锤子,开始在砧板上打得铁花四溅。铁块已经冷却很久了,但他似乎没注意到。文纳德还没从震耳欲聋的噪音中缓过来,他妹妹已经推开他,一阵风似地冲进店铺里,抓住了道哲的手腕。

  “你,”她说,“住手。”

  道哲看着她。

  “闭嘴。”她说,“多谢你和你那没完没了的砰砰声,我现在头痛欲裂。别再这么干了,明白吗?”

  一开始,道哲可能确实打算要滔滔不绝地作一番关于战时投入以及为国家尽义务之类的演讲,就像他刚才对着文纳德慷慨陈词一般。但他什么也没说,大概是因为维特里丝的另一只手已经拿起了钳子,并把钳子举到道哲的胡子下方一寸处。因为放在火里忘了拿出来,钳子头已经被烧得通红了。

  “行,”他说,“等你哥哥和我谈好赔偿数目。”

  维特里丝盯着他的眼睛。“没关系,”她轻声说,“我们不需要赔偿。现在,趁文纳德去找运输车的时候,开始打包你那些傻乎乎的工具和其他东西吧。”

  此后,隔壁再也没有传来巨大的噪音。文纳德终于可以回去工作了。不过,就算没有打铁的叮当声,他要集中精神也不太容易。来自行省政府的经过修订的意向书在遣词造句上是如此的模糊,读起来似是而非。

  “你必须把这事告诉大家。”维特里丝说,“你跟他说说,艾希莉。你不能瞒着大家跟敌人签订和平协议。”

  “我告诉议会了。”文纳德烦躁地回答,“还有船主协会和行会。说真的,还有谁不知道?”

  “你告诉了那些大人物,”艾希莉指出,“还让他们保证不告诉别人。这完全不是一回事。”

  “你以为他们能保守秘密?得了吧。”文纳德露出了一丝疲倦的微笑,“把一件事告诉伦沃德·奥兹,让他保证不告诉别人,这是全世界最有效的扩散信息的方式。我看,到现在说不定连科里昂人都知道了。”

  “好吧。”艾希莉说,“可你还没有告诉我们。这就意味着,由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每个人都在恐慌中没头没脑地四处乱撞。你知道艾莎兹·米萨吉斯在听到传言以后做了什么吗?她出去买了十五箱剑和十二桶甲胄。理由是,当政府征用了所有的剑和甲胄以后,他们将不得不支付补偿金。她认为,市场价和政府估价之间的差价可以让她大赚一笔。你不能让大家继续被蒙在鼓里了,会出乱子的。”

  文纳德眨眨眼睛,“我无法为你朋友艾莎兹那样的人负责。我只想暂时把盖子捂好,直到有机会把这些该死的条款和条件定下来。现在还无法敲定那些条款的原因也很明显。”

  “也许在你看来原因很明显。”维特里丝说,“不如你跟我说说。”

  “很简单。”文纳德放下羊皮纸,纸张自己卷了起来,成了一个纸筒。“如果我可以拖到巴达斯·洛雷登搞定特姆莱以后,那我们就可以跟他而不是天国之子中的某个狡猾的混蛋谈判了。怎么样,你们还有比这更高明的招数吗?如果有,我洗耳恭听。和这帮人玩外交把戏对我来说太难了,如果不耍些花招,我们的麻烦就大了。你们没看到那引渡条款吗?”

  维特里丝和艾希莉都哑口无言。巴达斯·洛雷登这个名字让她们一下子走了神。

  “我就当大家都同意了,对吧?”文纳德说,“不过,我可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还得在国家大事上征求你们的同意。不让奥兹和行会的那个疯子乱插手已经够难的了,你们俩居然还要联手对付我。”

  艾希莉似乎已经把思绪从其他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上拉了回来。“好吧,”她说,“不过说真的,文,跟行省政府耍花招可不怎么——呃,聪明。你玩的都是他们玩剩下的。”

  文纳德点点头。“没错。”他说,“但至少我心里明白这一点。维特里丝,你记得父亲以前是怎么跟我们说的吗?处理得当的话,另一方的优势也可以被转化成他们最大的弱点。他们很清楚,我已经彻底地被他们搞糊涂了。我要做的就是,想办法在困惑迷惘中待得久一点,直到巴达斯·洛雷登打赢那场该死的战争。从这个角度来看,你们就能理解我的意思了。”

  艾希莉站了起来。“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说,“记住,这是政治,不是沙丁鱼买卖。”

  文纳德呻吟起来。“我知道,”他说,“我也很清楚自己才疏学浅,对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毫无头绪。我连一个小摊都管不好,更别说一个政府了。只不过,大实话并不总是有用的话。”

  艾希莉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走出房间,穿过中庭,回到她用来当办公室的一个小房间。她其实没什么可忙的。业务陷入了停顿,她跟沙斯特总部的通讯也中断了。而且,即使她有办法送信出去,也没什么可汇报的。一切都令人沮丧,她通过运气、苦干和天赋取得的所有成就就这么融化了,从她的手指缝间漏了出去。

  也许——她知道,人们正在纷纷离开岛屿区。一开始口风很紧。会宣布自己要离开岛屿去买食物,然后把能装上船的都装上,在某天清晨悄悄离开德鲁兹港,再也不回来。现在他们都懒得找借口了。从一个更为理性的角度来看,只有这么点人(相对而言)采取了明智的举动,这可真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当然,当年的佩里美狄亚也一样。只不过,当时只有少数几个无药可救的悲观主义者才真的相信城市会陷落。她就是其中之一。现在是离开的时候了。不用惭愧、没有遗憾,带上任何选择和她一起走的朋友,像(打个比方)尼莎·洛雷登抛弃思科纳一样,冷静而理智地离开这里……

  是的(在像历史学家一样回顾事实以后,她得出了结论),她曾经很关心巴达斯·洛雷登,非常关心。爱吗?爱,是一个草率的、不精确的词。她和他共事过;当他所从事的行业开始威胁到他的安全时,她竭尽全力保证他的平安;她总是陪在他身边;每次他踏进法庭的决斗场时她心里担心得要死却从不写在脸上——她一直相信自己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更懂他。要说她并不爱他,这也是一句实话。话虽如此,却并不妨碍她一直牵挂着他。只是,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她帮他保管他的运气很久了,一直保管到了今天。不知为什么,她一直相信,只要她还关心着他,他就能存活下来。这就好比,她在替他保管他的性命。当他的身体在外面的世界做出极端的、不可挽回的事时,他的性命被她保存在一个上了锁、箍着钢条的、结结实实的木盒子里。她毕竟是个银行家。他将自己的性命和运气存在她那里,让她来担负起这个责任。于是,她将他的性命安全带出佩里美狄亚;在他想在思科纳大展拳脚时守护着他;受他的委托看顾他的徒弟和剑;当他在中邦丧失了最后的希望和梦想、将她送走的时候,她又再次从他那里接过了委托。好吧,现在他要到岛上来,到这个她作为存款的接收者、机遇的创造者,凭借一己之力建立起一番事业的地方。现在,到了把替他保管的东西全部交还的时候了,到了她结清账目、卸下责任的时候了。她会把东西留在这里给他,然后悄然离去。等他到的时候,会发现款项已经付清、收支达到平衡,并且,账户已经注销。

  有些客户给你带来的麻烦永远比好处多。

  现在只剩一个问题:她该带什么走?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她的书写板、计数板、几套换洗衣服、一小箱书以及在有限的时间内能筹集到的所有现款。看着哥哥为手头的文件烦恼不已,维特里丝很快就觉得无聊了。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是个很不错的房间,有一张舒服的床;一把豪华而浮夸的椅子,有着粗大的雕花扶手和椅子腿;一个镶嵌着天青石、珠母的紫檀木梳妆台(梳妆台是她从科里昂买的。让文纳德反感的是,她非要文纳德在船上腾出空间来放梳妆台,这就意味着要把一整桶的鲱鱼干丢掉);一面由象牙和黄铜制成的镜子,她的肤色在镜中呈现令人惊叹的金色调,显得十分讨喜;三个装满衣服的衣柜;一盏安在和她一样高的圆柱形枫木灯架上的银灯;一个能放下她的七双鞋子的鞋架;一个带着挂锁的书匣子;一张配着绣花椅垫的小凳子;两张货真价实的沙斯特挂毯(一张被认为是马维特学校的款式,另一张的样式则好看很多);一张写字台以及一个可以同时作为棋盘的方格板,还配有一副雕工精美的棋子(由动物的角和骨头制成);还有一个从艾普-伊利法大老远带回来的有浮雕装饰的水壶(这是父亲在她六岁时送她的礼物,而她真正想要的其实是一个玩具屋)——这些实实在在的好东西勾勒出了她的生活。房间里还有一面锃亮的大理石地板(冬天的清晨走在上面脚底冷冰冰的,但夏天就特别凉爽。有时候天太热,她索性就睡在地板上)。另外,从房间里,她还能俯瞰中庭的景观。

  她的房间大致就是这样了。

  她躺在床上,头疼渐渐加剧,也许闭上眼睛小睡一会儿能够驱散疼痛。她把头挨向枕头——

  ——“你好,”她说,“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你了。”

  “我本人还没到呢。”他回答。

  “啊。”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他看起来老了一些——是啊,这不是意料之中的事吗,人本来就会变老啊——除此之外,他和以前没有太大区别。不知为什么,他穿着击剑手的服装,就像当年在佩里美狄亚的法庭上第一次看到他的样子。事实上,就连他站的地方也和当年一模一样。他站在黑白格纹地板的正中央,像计数板上的一枚算筹,一枚计算工具。她很好奇这枚算筹代表着多少。

  “一句话,你最近过得怎么样?”他问道。

  “哦,不错。”她随口回答,她意识到自己也站在法庭中央,离他只有一剑之遥。那把古董司法用剑斯派·布利夫针尖般锋利的剑尖正指向她颏下的位置。她漫不经心地想,如果黑线上的数字是整数的话,那么我就是十,他只是五。不,好像有点不对劲。“发生了什么事?”她问道。

  “一场审判。”他回答。此时,他们在一间覆盖着茅草屋顶的作坊里,分别站在一张工作台的两端。房间里很暗,散发着一股潮气。在他们中间的工作台上有一张弓——如果她没搞错的话,应该是所谓的复合弓,就是用筋、角、骨头之类的材料制成各种部件,然后用熬制皮肤和血液得到的胶水把它们黏合在一起的那种。弓被固定在某种木制夹钳中,一根刻有槽口的棒子垂直托在弓的中央。

  “这是驯弓托架,”他解释道,“用来施加压力和张力。好了,让我们来看看这家伙弯到什么程度才会折断。”

  ——忽然,他们出现在一间有着高高屋顶和石头地板的地窖里,站在一堆盔甲部件和人体部位旁。“一场审判。”他继续说,“换句话说,就是考验。”他缓缓地,几乎可以说是温柔地拿起她的手,放在铁砧上。“可能会有些刺痛。”在抡起大锤子之前,他提醒她。

  “等等,”她打断道,“我相信这个过程肯定很重要,也很有必要,但为什么挑中我?”

  他微微一笑。“我怎么知道?”他回答,“我只是在这里工作而已。你不妨问问天国之子,他们或许知道。”

  她觉得这话有点怪。“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她问,“而且他们又不在这儿,你让我问谁?”

  他皱起了眉头。“说得对。”他说,“帮我拿着这个,可以吗?你要拿稳了,这很重要。”他把她的手翻过来,拿起一颗人头放在她掌心。这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头颅,年纪跟她差不多。“特姆莱国王,”他解释道,“他是原告。”

  “真的吗?那么我想,你应该是被告吧。”

  他皱起了眉头。“现在连我也不确定了。”他回答,“不过,谢天谢地,这事已经不归我管了。”锤子砸下来,他用了背和肩膀的力量将力道发挥到极致。锤子打在头上,发出叮的一声。声音清脆,像打在铁砧上一样。“哦,好吧,”他说,“行了,检验合格。现在,让我们看看这个。”他俯身从铁砧后面掏出另外一颗头颅。“不用说,”他补充道,“你认识他,不是吗?”

  他将高戈斯的头放在她掌心时,她点点头。“他跟我父亲比较像,”他说,“我更像母亲,大家都说我的鼻子很像她。”

  锤子砸了下来,头裂开了,像腐烂的木头似的碎了一地。不过,他瞄得不够准,因此锤头从锤柄上掉了下来。“这该死的玩意儿,头居然掉了。”他暴躁地说,“不过别担心。我有备用工具。”

  ——他抽出了他的剑,那把在艾希莉那里保存过一阵的古老而美丽的古朗阔剑。维特里丝能感觉到剑尖依然顶在她脖子中央。“来吧,动手吧。”他说。她意识到法庭上的每个人都在盯着她。旁听席上坐得满满的,有几千名观众——全是这么多年以来被他杀死的人,有草原人、佩里美狄亚人、思科纳人、艾普-埃斯卡托伊人以及岛民。这些人全都来观看他的决斗。她可以看到自己和文纳德坐在旁听席的后部,坐在多年前他们坐过的那个地方。她想要冲自己挥挥手,最终却没有这么做。

  “你要让我做什么?”她问道。

  “我怎么知道?”他回答,“你才是原告。”

  她摇摇头,感觉到剑尖在她脖子上划了道伤口。“我不知道,”她说,“事实上,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从一开始就被卷进了这堆破事。难道仅仅是因为我能——嗯,看到这一切,而其他人不能吗?我知道亚历克修斯认为我是始作俑者,可——”

  “你最好别相信元理之类的玩意儿。”他回答,“照我看,这只会让事情毫无必要地复杂化。不信你下一次见到卡纳迪时可以问问他。不,这是个简单的因果关系。别管什么指责啊、内疚啊之类的说法,那只是催化剂。我真正想知道的是,到底是谁挑起了这一切,是我还是他?”

  “他是谁?”

  “高戈斯。”他把剑放在铁砧上,弓的旁边,“让我们一点一点向前回溯。如果高戈斯没有杀害我的父亲,我会在当时离家出走,加入麦克森舅舅的军队,最终造成了佩里美狄亚城的陷落吗?(让我们暂时把其他城市放在一边:思科纳、艾普-埃斯卡托伊、岛屿区以及特姆莱亲手打造的那座可爱的佩里美狄亚微缩模型——那都是之后的事。)如果高戈斯没那么做,我们俩现在是不是还留在农场里,修修大门、刨刨那六亩一分地?还是说,我无论如何都会离开?毫无疑问,后来发生的一切都可以追溯到这一点。这恐怕是整段历史最重要的问题了。”

  她点点头。“如果是高戈斯引起了这一切,那无疑是他的错——”

  “不是错不错的问题,”他打断道,“我曾经想过这究竟是谁的错,但自从我和这些人在一起,”他朝着坐在最前排的天国之子们点点头,有人专门为他们预留了位子,“我就开始专注于因果关系。如果这一切是高戈斯挑起的,他就是这个因。如果是我挑起的,那我就是。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维特里丝承认,“对不起。”

  “我个人认为是他。”他说,“我的看法是有原因的。他是我们家里的实干家,有干劲、有动力。我是那个承受他的行为带来的后果的人。如果真有元理这回事,这么解释才说得通。”

  她看着他。“会有什么后果?”

  “我不说,你也知道。”他说完,消失在枕头间。

  她猛地坐起来,睁开眼睛,觉得很不舒服,跟她当初让高戈斯·洛雷登进入她房间时一样,是一种这地方不再独属于她的感觉。要理清来龙去脉的话,或许这件事就是突破口。只不过,她还是不明白她和高戈斯·洛雷登的那次“错误”到底引发了什么后果,或者促成了什么事的发生。她想起尼莎·洛雷登。这个女人承认她能在一两个天赋者的帮助下操控元理。她还把自己弄去思科纳待了一段时间。此事似乎并没有造成什么后果。她觉得,没准他说得对,元理只是一种传说,就像人们听到关于太阳为什么会在东方升起,或者月亮为什么有盈有亏的故事时,觉得故事里的解释很牵强一样。就算元理真的存在,那它也应该像一台巨大的机器,就像他们第一次去佩城时看到那台巨型压轧机。巨大的、缓缓转动的滚筒将铁坯卷进去,压成铁板,再从另一头吐出来。如果你不小心靠在滚筒上,袖子被卷进去了,那你也会被一起拖进去。这解释其实也不太准确,过于简单化了。

  她起床时发现自己的左脚麻了。她绊了一跤,扑在梳妆台上。镜子里,她的脸色是如此柔和、泛着金色的光芒,像一段美好却未必真实的记忆。

  将近傍晚时分,有人来拜访巴达斯·洛雷登。在陌生人让巴达斯相信了他的身份以后,他们在巴达斯的帐篷里坐下来,聊了一个多小时。

  “你看起来不怎么惊讶。”谈完要事以后,来访者说。

  “是的。”巴达斯回答,“真奇怪,我应该觉到惊讶才对。但我没有,我好像觉得这是一件非常合理的事。”

  “真的吗?啊,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不管怎么说,你对这样的时间安排满意吗?”

  巴达斯点点头。“很满意。如果我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会告诉我吗?”

  “不会。”

  来访者走了。巴达斯做好了准备。他召开了参谋会议,解释了一下当前的状况,对反对意见置之不理,直接下达了命令。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帐篷里。

  倚靠在床边的,是仍然装在上了油的鹿皮剑囊里的古朗阔剑。就在佩里美狄亚陷落之前,高戈斯将这把剑当作礼物留给了他。尽管高戈斯打开城门导致了佩里美狄亚的陷落,但这改变不了古朗剑是一把好剑的事实(它的剑刃比大多数双手剑要短一些,剑柄端头沉重,平衡性在他见过的剑当中算是最好的)。他解开系绳,将剑抽出剑囊。

  要说跟以前有什么区别的话,他觉得它的手感比以前轻。也许是挖了三年地道让他的胳膊和手腕更强壮,而且他也习惯了需要双手使用的、头重脚轻的帝国长柄刀、斧枪以及刀戟。他用大拇指试了试剑刃,闭上了眼睛。

  晚些时候,他穿上了盔甲(他已经注意不到盔甲的重量了),将古朗剑挂在腰带吊环上,用皮带扣扣住。然后,他在黑暗中坐了一个钟头,期待听到有人说话,然而这次他的耳畔一片寂静。但是,从营地某处飘来了大蒜和芫荽的气味,这种香料通常被厨子用来掩盖腐肉的臭味。

  (与此同时,在防御工事的另一头,特姆莱将盘子递出去。有人往上面放了一片薄薄的白煎饼,煎饼里夹着调过味的肉。接着,那人微微一笑,继续用一把长长的薄刃刀切肉片。)

  时间一到,他们就来找他。遵照他的命令,长枪手和斧枪手将泥土抹在盔甲和武器上,以防金属反射星光。他不需要遵守自己下达的命令。天国之子阿纳克斯为他打造的盔甲因为锈迹而泛着浅褐色,不会反光。一走出自家营地的篝火圈,他们就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但到了如今,他们闭着眼睛也知道怎么走。

  (特姆莱吃完了晚餐,站起来,慢慢走过营地,来到温暖的火光中。这是锻造武器的炉火放射出来的光芒,这里是他的军械士修补受损的锁子甲的地方。他们先将打造新环的材料加热到暗红色,再将尾端打扁,在上面钻出洞眼,然后将这些环勾连在一起,再用钳子把它夹弯,在洞眼里塞进铆钉,在石板上锤扁。如今晚上的气温开始变冷,这里成为整个堡垒最温暖的地方。干这活不需要太多技巧,尤其是对曾经在佩里美狄亚国有军械厂靠打造剑刃谋生的人来说。钢铁的颜色只是从暗灰色变成赤红色而已。但他并未多想,仍然站着看了一会儿。他的脑海里曾经闪过一个念头:如果人的皮肉可以像盔甲一样通过加热、软化、锻打等工序轻易地修补好,那该有多方便啊。只是,这个念头不值得深究。)

  系在自己这岸的平转桥有卫兵在看守。巴达斯的人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游过河(适应了一阵子以后,在黑暗中赶路就变得容易了些),凭着感觉和气味,割断了他们的喉咙。巴达斯希望他们会在完事之后向对方道声谢谢。然后,他们小心翼翼地、静悄悄地将桥转到了对岸。

  (特姆莱回到帐篷,弓匠林普材在帐篷里等他。他在特姆莱的弓背上黏上了另一层筋,让它变得更硬了一些,然后将它上在紧固装置上。和往常一样,胶水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才能晾干,但等待是值得的。特姆莱拉了一下弓,注意到弓的强度增加了,但拉起弦来却似乎更省力,于是对林普材的手艺赞不绝口。)

  巴达斯亲自带领第一个连队的士兵过了桥。他想成为第一个冲进城堡的人并非出于虚荣或自尊,更多的是为了有始有终,因为他和忒乌达斯(此时就在他身边,头戴借来的头盔,身穿借来的棉甲夹克,两样都略小了一号)是最后一批离开城市的佩里美狄亚人。他以为自己需要等上一段时间,已经做好准备以应对等待的焦虑了。然而,他刚刚踏上对岸,一抹亮光就像分割肉块的薄刃般出现在城门边。他被那耀眼的灯光晃得闭上了眼睛——

  (巴达斯·洛雷登,城市的掠夺者。)

  ——等他再次睁开,门已被打开了。他朝跟在他身后的人点头示意,然后走进了城堡。

  “我言而有信。”站在门边的人说道。

  “谢谢。”

  “不客气。”

  没过多久,警报响起。但此时巴达斯已经率领三个连的斧枪手沿着小路而上,其余士兵则蜂拥而至,填满了城堡的下层。下层的草原人被打了个猝不及防——有人把守门的卫兵干掉了——慌了手脚。一些人朝武器架跑去,另一些人朝另外一个方向跑。然而脏兮兮、黑魆魆的枪头排成一排,像赶羊般把他们赶在一起,而且他们没有盔甲。

  等到从下层传来的呼喝和尖叫声惊动了众人时,巴达斯的人已经到达了小路的顶端。他们知道该做什么,也知道往哪儿去。一个连往主营地而去,另外两连顺着防护围栏往两边包抄,一面跑动一面将敌人逼退。他们杀入火光中,敌人此时终于展开反扑,整个场景就像浪花拍在岩石上再翻卷回去似的。

  巴达斯·洛雷登当仁不让,第一个让敌人见了血。他的对手是个又高又瘦的家伙,浑身上下除了一顶头盔之外,什么也没穿。他挥舞着弯刀,似乎手持魔杖,正在对抗巫术。巴达斯首先切断了他持刀的手,然后手腕一转,将古朗剑收回来,有点卖弄地在对方脖子侧面划了一刀。那人踉踉跄跄地向后翻倒,巴达斯向他表示了感谢。他杀的下一个人冲他来的时候手里拿着长矛和锅盖。巴达斯佯攻上路,实际上却横扫下路。剑打在那人的胫骨上,擦着胫骨收了回来,随后刺进了对方的胸膛。他手腕微微一转,抽出剑来,准备迎战下一个对手。下一个敌人的弯刀刚被巴达斯的左肩甲反弹回来,巴达斯的古朗剑就砍断了他的脖子和锁骨。那人倒在地上,巴达斯一面跨过他的身体,掂量着下一个敌人,一面草草地咕噜了句谢谢。这是一个手持缴获的帝国斧枪的男孩。经验十足的巴达斯知道,不管对手是谁,他都必须慎重对待对方手中的武器。他眼睛盯着尖刃,往侧面挪了一两步,然后从那孩子的肘弯处一剑刺向他的心脏。男孩顺着剑身滑落到地上,巴达斯向他道了谢。随后,他把头向右一偏,躲开了扫向他的一把大锤子。握锤的是一个脑袋光秃秃、看起来像铁匠的大块头男人。他看着那锤子打偏了,将那人的腋窝暴露了出来(腋窝是通向心脏的渠道)。刺中那人以后他并没有将剑身放低,让尸体滑落,反而猛地将尸体推向右边,挡住了另一个手持长柄斧的男人。这是下一个等待检验的人。那人一惊之下急忙收招,顿时失去了平衡。巴达斯往后一仰,在很短的距离内劈出一剑,划开了对方的肚子。接着,趁对方因恐惧和疼痛而无法动弹的时候,他再当头一剑,劈开对方的脑袋,干掉了他。事后,他说了声谢谢。

  他们现在开始放箭了,距离近得对帝国铠甲构成了相当严峻的考验。但巴达斯对此早有心理准备:这里是高地的顶端,四面被防御工事包围着,到处都是帐篷和尸体,根本没有空间让弓箭手执行“打了就跑”的作战方式。他发出信号,下令冲锋,他的斧枪手蜂拥而上,其中一些人倒下了,但不足以影响大局。巴达斯干掉的第一个弓箭手,在被干掉之前举起弓来抵挡巴达斯的攻击。古朗剑被弓背上的筋反弹了回去,但巴达斯剑锋一转,直取下路,砍断了他的膝盖,让他的头降到了理想的高度。一支箭穿透了他的前臂铠甲,但没有接触到皮肤。他停了一下,把箭拔了出来,然后他举起剑对着一个直奔着他来的男人,就像以前他拿着簸箕对准扫着工作台的扫帚似的。下一个对手抽出弯刀,拿在手上,摆出一个似是而非的预备姿。但巴达斯不玩击剑已经有很多年了,压根儿不在乎这一套。他当头一剑劈在对方的头盔上,把头盔砸扁了,压得对方跪了下来。然后他一脚踢在那人脸上,用剑尖解决了他。布鲁和他的大锤必胜,他想着,无声地用嘴形说了句谢谢。接着,他做好了面对下一个、再下一个、一个又一个敌人的准备。

  随后,他看到了夹杂在一小群衣冠不整的人中间的特姆莱。他胡乱戴了一个头盔和一对护膝。但护膝的带子没系紧,顺着他的腿滑了下去。巴达斯微微一笑,朝这群人走去。但没等他动手,有人越过他冲了出去。那是一个戴着头盔、穿着棉甲夹克的高个子男人。他挥舞着斧枪,高声呼喊着。

  “忒乌达斯!”他叫了起来。但那孩子不听,像一支箭一般直直地射向特姆莱。当其中一个人举起长矛向他冲过来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被刺中了,直到他被嵌在长矛的横梁处,不能再往前了为止。他想转身去砍那长矛手,但矛柄太长,他够不到。不过,在倒下之前他仍然尽力尝试了两次。另一个人将武器从他的耳朵处戳了进去——头盔掉了,因为尺寸太小——他不动了。

  不对劲,巴达斯想。他想睁开眼睛,但他的眼睛本来就是睁着的。

  特姆莱一行人正在后退,想退入营地深处,那里有更多人肉盾牌可以挡在他们的国王和古朗剑之间。巴达斯追在他们身后,追了几码地,直到一个让他隐隐不安的念头忽然间变得清晰了起来。他意识到,这里的人比他预计的要少。整个草原王国的子民应该全都在这里,不是吗?没错,天色很暗,但他只见到不超过一两百个草原人——

  他明白了。真是妙计,他想,我本该想到这一点的。

  可惜太迟了。下面有人发出了信号,草原人军队从帐篷和马车、补给站和壕沟等各种藏身之处冒了出来。他们手持长矛和斧枪(模仿帝国制式,这是最含蓄的恭维),结成密集的阵型,驱赶着帝国士兵离开小路,离开任何逃生之路。当最后一个诱饵仓皇逃走之后(他们知道这是个圈套,而他们自己是诱饵吗?巴达斯不禁想道。如果这是我的计策,我一定不会告诉他们),草原人的阵型开始变换、扩展——就是帝国的教官也不见得能做得更好——完成了包围圈。同时,援军在帮忙打开城门的艾奥德凯的带领下冲上了小路……这可不是个好兆头,说明涌入下层的长枪手不是被赶走了就是被干掉了。都怪我,居然相信历史的均衡性,巴达斯悔恨莫及,看来我不小心许下的愿望很可能会实现。因为挥剑太久,他的手腕和前臂隐隐作痛,从剑刃传来的震动沿着骨头一节一节地往上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盔甲也在检验锤子)。汗从前额滴落,流进头盔颈甲里,模糊了他的眼睛。他闭上眼——现在我该怎么办?——却无人应答。从附近一处被人遗忘的炊火中传来芫荽的香气。

  我没想到会这么糟,在大家催他赶紧离开的时候,特姆莱想。我以为获胜能让我感到满足。可是,只要一想到他就在这里——

  他强迫自己将巴达斯全副武装地冲着他来的画面从脑海里驱除。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认出那个人的——那不过是一个披盔戴甲的人,颈甲翻了起来,但他就是能认出这个人。他竭尽全力才没被吓尿。

  “希多凯在哪里?”他问道。

  “跟储备部队在一起。”有人回答,“艾奥德凯正在发起总攻。一旦我们把储备部队也投进战场,就能展开两面夹击。”

  随便吧,特姆莱想。他似乎无法连贯思考,像凿子打在工具钢上一样,总是不停地滑落。“很好,”他说,“下层情况如何?高勒凯和他的人有消息传回来吗?”

  “我最后得到的消息是,一切正常。”他看不到是谁在跟他说话,也听不出是谁的声音。“剩下的士兵退到了营地区,他们已经无路可逃了。解决他们只是迟早的问题。”

  特姆莱打了个哆嗦。“尽快把他们解决掉。”他说,“无论如何,一定要抓到他,明白吗?”

  “明白。活捉吗?”

  “老天啊,不。要死的,最好是死得不能再死的。在我靠近他之前,我要确定他的头已经被砍下来了。”

  有人笑了起来,大概以为特姆莱在开玩笑。

  “对了,”另一个人说,“刚才发起自杀式袭击的小孩,你们知道他是谁吗?”没人回答,那声音继续说道,“我认得他。他是洛雷登的侄子。你们知道的,就是不久前和巫师一起出现的那个孩子。”

  “他不是洛雷登的侄子。”另外一个人指出,“事实上,他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忒乌达斯·莫罗辛。”特姆莱说。

  “就是他。不管怎么样,就是这个人。”

  “很好。”特姆莱说,“现在,都出去吧。”

  长矛阵正在推进,在帝国盔甲的关节和缺口处刺探着、摸索着,在内肘弯;在胸甲和护喉、护喉和头盔之间的缺口处;在大腿内侧以及腋窝等处。至于斧枪手,他们打得很英勇(铁砧也在检验锤子)。他们砸扁了头盔、碾碎了藏在合乎检验标准的锁子甲下的骨头和血管。然而长矛阵挟动量和惯性,像海水冲刷过岸边的石头般漫过死去和倒下的人。队伍中的战斧和锤子砸碎了头盔和护甲,让人想起画眉鸟啄开蜗牛壳,或是一群愉快地参加晚宴的人撬开生蚝。如果阿纳克斯还健在,光是听声音他就能告诉你战斗的实况:清脆的叮当声是剑砍在完好的盔甲上发出的声音,沉闷的咔哒声是砍在已经损坏的盔甲上发出的声音,而带着湿意的嘎扎声则是砍在没有盔甲的皮肉上发出的声音。此时,战斗大部分在黑暗中进行。巴达斯的人背对着篝火,将亮光挡住了。当四周全是敌人,距离你只有一矛之遥的时候,看不看得见已经不重要了。

  敌人像坍塌的地道般逼近,巴达斯又挥又砍,想挖掘出一条生路。他的头盔早就丢了。当护甲的凸起面将劈来的斧头反弹回去的时候,护喉和肩甲上的铆钉被砍断了,护甲吊在皮带连接点上,像成熟已久的果实挂在被压弯了的枝条上似的。右手的金属手套每次出招都会因震动而变形,以至于金属片全都折断卡住了,因此他一有机会就丢弃了手套。他像厨子在准备一场盛宴似的,灵巧而迅速地用他的剑切割、分离着骨肉。在他身后以及两侧,人的身体以及身体的部件纷纷落地。他感觉就像回到了过去,在黑暗中奋斗着,干着艰苦而无聊的活,比如用脚铲进黏土层,从他面前的墙上挖出废土和废料。然而,这里的声音和气味是如此的丰富,让他有点不知所措。这是一场感官的盛宴:鲜甜的血液、刺激的金属味、熏人的汗味、倒在他身前的人嘴里吐出的最后一抹带着大蒜和芫荽味的气息,以及在帝国验甲所里可以听到的所有乐章。

  面前是个戴着老式的四片式交叉系带头盔的家伙。巴达斯挡过了他的长矛,抓住他露出的明显的破绽,当头一剑砍向那人的太阳穴。在敌人倒在地上的同时,他感觉听到的声音有点不对劲,在古朗剑清脆的叮当声里夹杂了一点小小的瑕疵。他注意到了这点,但无暇理会,紧接着他不得不跨过尸体去格挡一柄劈过来的斧枪。敌人一击不中,反而将缴获的帝国锅盖盔的一侧暴露在他的攻击范围内。他出手了,然而,他的剑啪的一声断为两截,就断在剑柄横梁以上一个半掌距处。不是吧,又来了,他一边想一边松手丢掉了剑柄。接下来又有一个人举着长矛对着他冲过来,可他已经没有武器来格挡了。于是,他只能转向侧面,用胸甲的轮廓挡下了这一击,使之改变了方向,然后伸出戴着金属手套的左手,朝对方脸上打了一拳。尖锐的面部护甲的边缘嵌入对方的脸,他看到鲜血从边缘处喷涌而出,像犁得笔直的田地一般(论犁地,克利法斯倒是犁得最好,可惜他很懒;高戈斯跟他犁得一样好,而且总是很乐意干完自己的那份工),但那人没有倒下。他抽回长矛再一次刺了过来,要不是巴达斯一把抓住矛头的插槽处,将矛头拉开,肯定会被刺个正着。巴达斯想抓紧矛头,但对方猛地将长矛抽了回去,锋利的矛尖从他的手掌和指根处划过——

  (唉,根本没有通过检验这回事,只有没完没了的各种失败。)

  他放手,趁此机会一脚踹向那人的膝盖。这次那人倒下了,但巴达斯没时间捡起长矛彻底解决他,只能用脚后跟狠狠地碾着那人的脸。更多的敌人向他逼近,而他没有武器。可惜,他已经在敌人的阵列里打通了四分之三的距离,已经看到了笼罩在移动人影上方的宁静夜幕。然而,手里没有可以打斗的武器,他就只是铁砧。他不停地后退,找了个机会转身,然后撒腿就跑——

  逃跑没有预想的那么容易。他的护胫和护腿缠在一起打了结,左护膝的铰链销弯得如此厉害,以至于他知道逃出生天以后,他必须一点一点把它砍断。其实就算没有盔甲的负累,他也不免没走多远就绊上一跤。

  他摔得很惨,头的一侧被撞破了。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清了自己摔在什么东西上——那是一辆有着高高的平台,却没什么减震系统的补给马车。不需要尝试就知道,自己得过一段时间才能爬起来。于是,他将腹部平贴在地上,艰难地爬到马车底下。

  他累坏了,忍不住闭上眼睛歇了一会儿——

  ——如往常一样,他又回到了地道里。虽然一片漆黑,但他可以看到一辆废弃的小推车。在推车下惊恐万状地瞪着他的,是一张男孩的脸。毫无疑问是特姆莱,同时也是在城市陷落时,他从马车底下拉出来的忒乌达斯的脸。忒乌达斯,你为什么这么怕我?他问道,但那男孩既不动也不说话——

  ——“他在这里。”巴达斯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在那里,在距离双方交战处大概有二十码左右的地方,他再次看到了特姆莱的脸。“在这里,”特姆莱大叫大嚷起来,“看到了吗?在马车下面。杀了他,天哪,马上杀了他!”

  三个草原人拿着长枪和弯刀向他冲了过来,他们是特姆莱的私人护卫。他们来到马车跟前,用枪尖在马车平台底下戳来戳去想要钩住他,像在找一枚滚到桌子底下的硬币似的。他不停地闪避着。一根枪尖刺中了他的脸颊,划破了他的皮肤,他拖着脚猛地往后一缩(他在地道里学会了这一招),从另一头出来了。此时,他和草原人隔着马车对峙。他抓着马车的后轮,把自己拉了起来,然后撒腿就跑。他回头看了一眼,看到草原人艰难地翻过马车,带着一定程度的敬业精神追在他身后。自打麦克森死后,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这样的热忱了,和他当年一模一样。如今的他像蛇一样褪去了柔软的第一层皮,长出坚硬的第二层皮。但在那时候,他追在一群奔逃的草原人后面,一直追进喧嚣可怕的暗夜噩梦中。篝火腾地燃起,火焰向他撩来,像在他身边挤挤挨挨的天堂守门人。

  看来不出奇招不行了。他慢了下来,等到第一个追过来的人快要扑到他的时候忽然蹲了下来。那草原人撞倒在他身上,手脚挥舞着从他肩头上翻了过去。巴达斯站了起来,用剩下的那只金属手套潇洒地往第二个追过来的人脸上打了一拳。他能感觉到那人的鼻子断了,断骨的冲击力透过钢片传到了他自己的骨头上。那人又惊又恐,脸上的表情很妙。接着,他拿起那人的弯刀,割开了他的脖子。

  有了武器在手,第三个追击者已经不构成威胁了。他漫不经心地将对方的长枪挡开,先削断他的左耳,而后平平地收回弯刀割过喉咙。这类武器他用起来不算太顺手——弧形的刀刃不适合直刺,刀柄对他的手来说显得太小,而且那又大又扁的刀柄圆头擦得他的手腕生疼——但比起手无寸铁,这把弯刀的优点可就太多了。他花了半秒时间来思考该做些什么,然后回头以悠闲的步伐小跑着冲向特姆莱。

  有一两个胆子比较大的挡在他面前,但没挡多久。特姆莱像脚上生了根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即使是在篝火的红光映照下,仍然可以看出他的脸像死人一样惨白,眼睛瞪得像兔子一样大。此时,巴达斯离他只有几码的距离了。一名卫兵的弯刀打在他的上臂护甲上,砍坏了自己的刀刃,最终赢得了他的一句“谢谢”。现在,只剩两个人挡在他和敌军国王之间了。当然,把特姆莱杀掉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也许能打赢这场战,但这不是他关心的问题)但至少他可以让历史恢复均衡。除此之外,他也没有更好的事情可做。右上方格挡,手腕一翻,刀锋向下,紧接着一个剑花在下颏割了一刀,又少了一个人。谢谢,他喃喃说道。接着,他看到了一样东西,让他彻底忘了特姆莱、忘了战争、忘了历史的流向。他看到了一个缺口。

  这只是一个很小的缺口,在一支队伍的末端和另一支队伍的前端之间,而且这缺口正在快速合拢。但如果动作够快的话,他还是有可能悄悄穿过去,从小路下山,而不必一步一步艰难地杀出重围。

  “抓住他。”有人大叫起来(大概是特姆莱)。一支箭擦过他的左护肘,被反弹得歪向一边,歪歪扭扭地射入包围过来的队伍。一路上,他有两次差点失去了平衡——一次是他没注意到地上的尸体,被死人的脑袋别住了脚;另一次是在抛石机砸出来的弹坑边缘绊了一下——身上盔甲的重量给了他足够的动能,让他可以修正被打破的平衡继续前行,几乎就像在地面上弹跳一般(像锤子被铁砧弹回)。尽管他不得不将一个挡路的人推开,并将另一个人的肩膀砍了一截下来,但最终还是成功突围了。他来到小路上——

  ——经过好几日频繁的投弹,这小路作为袭击的目标,路况自然是相当糟糕的。他的体重压垮了松散的泥土,忽然背贴着地面滑下了山坡。在偏离正道、从边缘掉下去之前,他脚后跟插进堆积起来的泥土中,减缓了速度,又利用反弹的动量让自己站了起来,站在了小路上。这之后,他走得更慢了。但追他的人也一样,因此走得慢点没什么关系。他撞上了一个没能及时让开路的草原傻瓜,将他撞趴在小路的边缘。笨手笨脚的,他一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边想,我就是个妨碍交通的祸害。

  小路的尽头堆着乱七八糟的尸体,像堆在一起防止雨水渗入屋子的沙袋似的。他不得不停下来,用手搬起自己的腿。这就给了那两个追在他身后的人赶上他的机会,但这两个人太短命,来不及为自己获得了这机会而后悔。下层的战斗仍然在继续。地上到处都是尸体,没有任何排兵布阵的余地(这让巴达斯想起在草原上,茅草丛生的地方往往寸步难行)。战斗双方在横七竖八的尸体间挪动着互相接近,然后站在原地过招。不用说,门是关着的,还上了栓。但他可以看到一条毫无阻碍的小路沿着斜坡一直通向环绕防御工事内侧的甬道。他拖着脚步往那条路走去,一路上打退了几个三心二意的攻击者,最终强撑着上了山坡。这里四下无人,他将弯刀靠在木墙上,开始脱身上的护甲。

  全套的护甲卸起来比穿上要容易多了,而且如果有哪个搭扣卡住或是变形了,他就直接把带子割断。他刚把胸甲卸下,正在割前臂铠甲的吊带时,就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呼喝声。大约有一打草原人站在斜坡上对他指指点点,又向另一群正在战场上打转的人大喊着什么。巴达斯低低地咒骂了一句,继续割起来,一不小心,刀锋从一根铆钉上滑落下来,把自己割伤了。等到那群人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已经把身上的累赘都卸了下来。

  他们猛地停住脚步,隔着手中的长矛,恶狠狠地瞪着他。他几乎可以尝到他们散发出来的恐惧的味道。他相信,只要他拍手大喊一声,至少有两个人会被吓跑。这也不能怪他们,草原部族很有可能正在赢得他们历史上最伟大的一场胜利,而他们却被派来面对挫败、羞辱和必死无疑的结局。“没关系,”他兴高采烈地叫道,“我不打算久留。”然后,他原地起跳,手指勾住防护墙的边缘将自己拉了上去,先是跨坐在墙上,接着立即将另一条腿甩过墙,离开了墙头。他就这么以坐姿跳下河,入水的时候发出夸张的响声,溅起了巨大的水花。

  从堡垒回到营地的路上,惊吓和疲劳终于战胜了他。他倒在地上,动弹不得。从陷阱里逃出来的极度兴奋已渐渐淡去,他脑子里想的全是沉重的双腿和疼痛的膝盖。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了半个小时(要是此时有人被他绊倒,多半会以为他是死人)。这次他闭上眼睛以后什么也看不到了,除了他那酸痛的、劳累过度的身体以外,整个世界不复存在。

  天开始下雨了。他全身湿透,雨水顺着前额流进眼里,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忽然记起营地里有帐篷,在那里休息比在这里躺着要舒服多了。站起来是个很大的工程,涉及若干组合动作的协调,而他的身体似乎有些力不从心。然而,由于这场雨格外地冰冷潮湿,他还是想方设法地站了起来。而后,他拖着不知什么时候扭了的左脚,一瘸一拐地回到了营地。

  床看起来无比舒适,但离他太远了。于是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把头垂下来靠在胸口。似乎没人注意到他回来了,这让他松了口气。他要做的事很多,工作量大到令人难以忍受(这次没有忒乌达斯来帮忙了),但他现在统统不想面对。然而,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顶着他的后脖子。可能是根荆棘,也有可能是他那被砍坏的盔甲上的一根钢丝,但他知道不是。“谁?”他说。

  “你好啊。”

  那声音很熟悉。“你是谁?”他问道。

  “我,伊苏斯·赫丁,尼莎的女儿。记得我吗?”

  “当然。”巴达斯一动不动地回答,“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老办法,坐船来的。”她回答,“我们一路顺风顺水,旅程虽短却很精彩。不过,我看你对这个话题好像不怎么感兴趣,那我这就动手干掉你,把事情了结了吧。”

  “等等,”巴达斯说,恐惧让他说话有点不利索,就像一个半醉半醒的人一样,“我不记得了,我们以前谈过这事吗?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恨我。”

  “很简单,你毁了我一辈子。”

  “好吧,”巴达斯说,“但那是一场公平的决斗,我要是不那么干你就会杀了我——”

  “我不是指那一次。”伊苏斯打断他的话,“是的,削断我的手指确实让我不怎么高兴。但正如你所说,那是一场公平的决斗。不是为了这个,你自己也知道。”

  巴达斯感到手很痛,因为过度用力和恐惧而使不上劲。“这么说,你还在为我杀了你的叔叔而生气——”他记不住那人的名字,叫什么赫丁来着?掩饰他的健忘并不明智。“不是吧?都过了这么久了。”

  “没错。”

  “哦。可那也是一场公平的决斗。拜托,你自己也当过一段时间的法庭剑士。说真的,我看不出那有什么不同。”

  他听到伊苏斯从鼻子里长出了一口气(多么熟悉的场景:隐在暗处的匕首、看不见的敌人、不得不靠声音和气味来分辨一切——是的,她不久前吃过加了芫荽的食物)。“你看不出,”她说,“我一点也不奇怪。别人跟你说话的时候你本该学会倾听。我说过,因为你毁了我一辈子,所以我要杀了你。而你的确毁了我一辈子。”

  他忘了,恐惧就像洒在一叠纸上的灯油,能渗透到脑海里的其余部分。“可是,说真的,你太不讲道理了。”他说,“不管我杀没杀他,城市还是会陷落,你的生活还是会变得一团糟。该死的,要玩逻辑游戏,那你不妨这么想:假如我没杀你叔叔,城市陷落的当晚你还会出现在那条小巷中吗?如果你的答案是不会的话,那你早就被杀了。我救了你那条该死的小命,记得吗?这难道不算数吗?”

  “我不欠你什么。”

  恐惧没有减轻,反而加深了。患有歇斯底里症的女人手里拿着刀子说要杀你,却开始跟你聊了起来,这种情形不足以让轻松从敌军中间杀出一条血路的人心生恐惧。然而,他确实害怕伊苏斯,害怕到说不出话,几乎要尿裤子了。毕竟,她是他的外甥女,要是真有遗传这回事的话,那他的麻烦就大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说,“与其让我猜你的心思,为什么不干脆解释一下呢?”

  “好,我来解释。”她施加在匕首上的力道重了一些,“说真的,理由很简单。我会变成这样全是你的错。”——听听,在这么简短的一句话里她注入了多少仇恨啊——“是你造就了今天的我,巴达斯舅舅。我不得不说,你可真是个了不起的匠人啊。你把我的表弟卢哈制成了一张弓,把我制成了另一种武器,制成了一把‘洛雷登’。多谢你了。”

  巴达斯的嘴里充满了某种腥臭之物,他咽了下去。“讲点道理吧,”他说,“把你害成这样的是你母亲,不是我。”

  “哦,她是罪魁祸首,这就是为什么她绝对不是一个好榜样。但我逃离了她,要不是你的介入,我本该长大成为赫丁家的一员。这就是我要杀你的原因。”

  “原来如此。”巴达斯说,“可杀了我,你不就变得更像你厌恶的那种人了吗?”

  “不会。”伊苏斯说,“洛雷登不杀自家人。看,你杀了高戈斯舅舅的儿子,他原谅了你;你之前有机会杀我,但你没有动手;母亲随时可以干掉我,但她没有。这不是我们的行事方式。”她大笑起来,“我越想越觉得,我是在帮你的忙。拜托,巴达斯舅舅,你有什么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呢?你做的那些事,我哪怕只做一半,就会因为终日无法入眠而疲倦致死。你的生活一定相当凄惨,你看,挖地道已经够糟糕了,这还刚开了个头呢。”

  “这是什么话。”巴达斯回答,“不看结果的话,我想不出我做过任何不是出于好意的事。”

  “以你现在的处境,这么说话可不太明智。”

  “真的吗?”巴达斯费了老大的劲才勉强让自己停下哆嗦,像刚从池塘爬上来的狗一样,太难了,“我不这么认为。你不是真的想杀我,不然我现在早就死了。”“是吗?”伊苏斯说完,一刀刺了进去。

  事后,巴达斯认为,这一次精心策划的战术性胜利足以弥补他那天犯下的所有错误。通过有技巧地激怒对方,他至少掌握了对方刺出那一刀的确切时机,能在那一刻把头向侧前方甩去——他的头皮根部仍然被划了一道可怕的伤痕,幸好不是致命伤——同时他估摸好大致方位,双脚用力向后一蹬,希望椅背能撞向她的太阳穴。借着惯性,他扑到地上,打了个滚,伸手到忒乌达斯日常放袖珍折刀的地方,那折刀通常被搁在地板上的文具托盘里。三年的地道生活,使得靠感觉和记忆在黑暗中行动成了他的第二天性,比在亮处靠眼睛行事要容易得多。他的手碰到了刀柄,拿到刀以后把它扔出去是自然而然的连续动作——动作干净利落,这是在地道里生存不可或缺的技巧。他听到刀打中什么的声音,以及对方痛苦的喘息声——糟糕,如果她还能出声,说明他没打中要害——但刚一扔出折刀,他就已经伸手去拿之前放在地图桌上的弯刀。

  她叫道:“巴达斯舅舅,别……”接着他听到金属划过肌腱、锋利的刀刃压迫并割断肌肉纤维时发出的闷响。“谢谢。”他本能地说道。他等了一会儿才放下弯刀(在地道里,他学到的另一个有用的经验就是,要数到十才能动),接着站起来摸索着去找火绒匣和灯。

  他把灯点亮的时候,她已经死了。割断颈部血管让现场一塌糊涂,却能令人快速死亡。她的眼中也有恐惧,也许在最后一刻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想活下去(这种情形,他见得多了)。她的嘴大张着,匕首已经扔掉了。但在黑暗中他当然看不到。忒乌达斯的袖珍折刀划破了她的脸颊,正如当初她给巴达斯造成的伤口一样,看起来触目惊心,实际上却是无足轻重的皮肉伤。他站在那里看着她,默默注视了一会儿。又少了一个洛雷登。就这样吧。

  生活仍在继续,他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而现在,我的帐篷里有一个死去的女孩。更糟的是,她倒在了床上,鲜血浸透了整张床。于是他只能睡在椅子上。

  远离战斗,身处祥和、宁静的氛围中,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尘土和石弹频繁的撞击声中度过了多久。

  记得多年前他来过这里。当时他大约十岁左右,一个隐约听说的、不怎么确切的小道消息称,在积水的低洼地带有野鸭出没。于是他们全家出动,在外面待了一天。结果,根本没有什么野鸭,他们倒是找到了野草莓和一些被叔叔认定可以食用的蘑菇。跟以往一样,他们带走的食物比带回来的要多。但这根本不是重点。尽管没有明说,但这么做的意义在于他们可以暂时离开部落一段时间,是一种象征性的独处行为。在他认识的人当中,他们家是唯一这么做的。大家都认为这是一种颇为稀奇古怪的举动,也没有人要求跟着一起来。

  他记得那个洞穴。啊,说是洞穴有点夸张了,那其实是岩石下方的一条缝,大到足以让一个十岁的小孩爬进去,想象自己住在一栋房子里。所谓房子,就是一种奇怪的、不会动的容身之处,当敌人不与他们为敌的时候就住在那里。

  之所以还记得那儿,是因为那个地方的墙壁是石头和黏土做的,不是毛毡,给他带来了一种奇怪的安全感。他想,总有一天,我要住在房子里。多年以后,他实现了这个愿望,直到敌人(另一群敌人,但都一样)来到艾普-埃斯卡托伊,摧毁了他的房子,让房子坍塌成了洞穴。

  之所以还记得那儿,还因为在他们离开部落的时候,敌人对营地发起了突然袭击。就在那一天,他们杀了特姆莱的母亲,赶走了大部分牲畜,导致那年冬天发生了大饥荒,饿死了许多人。他还记得当他骑马回到营地,看到烧得千疮百孔的毛毡拍打着烧焦的柱子,看到因为数量太多、需要一整天来清理地上的尸体时的感受——他皱起了眉头,这段记忆和他刚刚看到的场景重合了起来。

  (这么多年以来,他见过很多场面,记住的比他想要记住的要多,但这就是间谍的职责。他看到什么都记在心里,然后奉命行事。)

  那道缝还在那里(它没有理由不在),比记忆中要小,但还是有足够的空间让他可以待在里面过夜,并给他提供了一个干活的地方。他把马系在荆棘树上(树还在那里,但现在已经快要枯死了),取下褡裢,爬进黑暗的隧道中。

  他尝试了三次才点着火绒(此时外面开始下雨了)。他把灯点亮,接着将曾经属于他叔叔的小油炉点着。火焰令人不安地颤动着,但灯光以及足够的暖意让他的手保持着稳定。这就够了。

  他将肉块从褡裢里拿出来,看了一眼,然后摸出一个小小的木盒。木盒里装着他叔叔最珍视的宝藏——薄刃剔骨刀。考虑要周全,下刀要利落,他想着,选好了下第一刀的地方。

  按照节奏一步一步来很重要。他左手食指将皮肤往后拉,右手持着带有柔韧性的、如剃刀般锋利的刀片将皮肤从骨头上剥下来。他以前曾经干过类似的活,也曾经观摩过多次。不用说,他在这方面有一定程度的天赋,而这天赋是靠血脉遗传的。然而,这一次与以往不同,在一开始就避免失误要比事后弥补容易得多。

  因为弧度和角度的关系,这块东西很难剥皮。过去那些年,叔叔可是处理了不少更棘手的难题——他干起这类活来是如此得心应手,以至于人们纷纷把他们打猎得来的具有特殊意义的战利品,他们珍而重之的雄鹿、狼以及狐狸之类的带给他,让他制成斗篷、地毯以及毛毯(尽管他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想要一张带着头的毯子)。他一直觉得这整个过程非常令人着迷,从骨头上剥离的皮看起来跟之前一模一样,实际上却大不相同。他常常在尚未发育成熟的脑子里揣测皮肤和它覆盖的血肉之间的关系:皮肤是整体的一部分,却又能轻易被剥离。这样的思考可以延伸到别的主题——外在现实与内在现实的本质,内在之物是如何塑造表层形态,而表层之物又是如何保护、容纳以及掩饰内在的。熟皮就是让他觉得很有意思的一个矛盾体,剥下厚厚的、柔软的牛皮,在蜡里熬煮,再经过模压,制成的盔甲几乎跟钢甲一样有效(因为,熟皮和钢甲的不同之处在于,熟皮有记忆,被砸一下会弯曲,然后反弹回原来的形状)。他曾经幻想过把一个人放在蜡里熬煮,直到他全身的皮肤都成为坚不可摧的盔甲——当然,为了加强表层防御而杀死内在是不切实际的做法。没人愿意做这样的实验,这个理论也因此无法得到证实。

  他又是剥又是削,直到最后一寸皮肤被完整地分离下来。现在他手头有两样东西:皮肤和骨头。他抬头看了一眼。锅里的水滚了,于是他把骨头扔进去,将肉和组织物煮掉(最后一步就是漂白和打磨骨头)。然后他将皮肤摊开,伸手到褡裢里去拿他需要的东西:盐、香料以及蜂蜜罐。他在皮肤粗糙的一面涂上厚厚的一层盐,然后撒上香料,像卷一封信似的将皮肤紧紧地卷起来。最后,他沿着蜂蜜罐口将一圈封蜡割开,撬起盖子,将皮肤卷浸在蜂蜜中。盖好盖子以后,他用灯将一小块蜡烤化,把罐口再次封好。

  他歇息了一会儿。因为需要额外的力量和灵巧的手指,他消耗了大量体力。精神上的集中同样相当耗神,不比实际上的体力劳动轻松。为了洗手,他爬到裂缝的开口处,将手伸到外面的雨里,然后用一束茅草擦干。最后一项任务是清理刀子(叔叔让他郑重发誓,永远不会让它生锈。他是这么说的,一旦刀子生锈了,你还是把它扔掉吧,反正怎么擦也擦不干净了)。

  他回想了一会儿刚才做的事,然后躺下来,伸直双腿睡了。

  卡纳迪。

  他坐了起来,脑袋睡得晕晕乎乎的。房间里很暗,暗到他不知道自己是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的。

  “亚历克修斯?”他说。

  ——亚历克修斯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坐在床边。“抱歉,我吵醒你了吗?”

  “大概吧。”卡纳迪回答,“不过没关系。你最近好吗?”

  亚历克修斯皱起眉头看着他。“死了。”他回答。

  “抱歉,只是习惯成自然,我知道你已经……我很抱歉。”卡纳迪补充道,听起来完全无法令人信服。

  “没关系。”亚历克修斯回答,“我一向认为哲学上的收获往往是外交上的损失。想想看,如果你加入了外交使团而不是研修会,你会掀起多少有意思的战争啊。”

  卡纳迪弹了弹舌头。“事实上,我注意到了一件事,”他说,“自从过世以后,你变得尖酸刻薄了。”

  “是吗?”亚历克修斯看起来有点忧心,“没错,仔细想想看,好像真的是这样。不过,在你指出这点之前,我自己倒是没注意到。我只能推测,这是因为每次需要跟你说话时,我都会想起你那讨喜的个性和活泼的性情,于是不知不觉尖刻起来。我倒不是在抱怨,只是觉得自己以前和人说话时显得干巴巴的,有点乏味。”

  “很高兴我能助你一臂之力。”卡纳迪说,“话说回来——”

  “对了,说正事。”亚历克修斯沉思片刻,“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不会显得过于沉痛。永别了。”

  “哦。”卡纳迪回答:“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引起的偏差终于回到了正轨。”亚历克修斯回答:“尽管‘正轨’一词用在这里或许不够恰当。伊苏斯·赫丁死了。就在几分钟前,巴达斯杀了她。”“哦。”卡纳迪再次说道,“可这到底能改变什么呢?很抱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亚历克修斯叹了口气。“看来,跟沙斯特的学术精英共事了这么久,你的归纳推理能力却没怎么长进。”他说,“我们来试着解释一下吧。也许可以这么说:元理捍卫了自己的权利。又或者如果我们用河流来比喻的话,也可以说元理回到了正确的河床——尽管我从来不喜欢这种说法。如果换成轮子,就可以说轮子转完了一圈,回到了上止点。只不过,这么说又恰巧忽视了有一段时间它曾经偏离过轨道的事实。而这个事实,我很遗憾地说,是你我二人造成的。”

  “诅咒。”

  “哦,天哪,又听到了这个词。你指的是那次绕道——或者应该叫偏移?总的来说,对之前犯下的那该死的愚蠢的错误,我已经不再耿耿于怀了。”他摇摇头,“不管怎样,问题已经解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在的元理已经回到了未受到干扰的情况下原本的进程——只不过,我们的确偏离得有点远:屹立不倒的城市不是佩里美狄亚,而是巴达斯久攻不下的位于草原某处的一座堡垒;被杀的是伊苏斯,而不是巴达斯。当然,轮子多转了一圈,多走了些路,也牵连了不少本来不必被卷入的人。然而,一切都结束了,这才是最关键的。现在你只需要把这场实验写成论文。”他继续说道:“但如果是我的话,会找个人合写——不是怀疑你的能力,主要是为了增加一个能起到重要作用的客观视角。你那个厉害得要命的天才学生怎么样,那个女孩——”

  “玛基拉?”卡纳迪摇摇头,“她换专业了。她现在在研究商业策略,干得相当出色。”

  “真的吗?可惜了。”亚历克修斯叹了口气,“哎呀,我相信你会找到人的。反正在局势平静下来之前,你也不可能开始工作,因此——”

  “什么平静下来?”卡纳迪打断他的话,“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亚历克修斯做了个意味不明的手势。“所谓自动调节,抑或自动找平,等着瞧吧。”他站起来。“好了,老朋友,终于到了我们一直想方设法避免的无比感伤的时刻了。和你共事是我的荣幸,我非常珍视我们的友谊(尽管对成百上千人来说,后果简直是灾难性的)。也许想着‘今后有缘自会再见’心里会舒服些,但根据我对元理的了解,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做了个鬼脸,“我知道这番话听起来过于正式,令人郁闷,但你我都不是那种擅长慷慨陈词的人,真不幸。”

  卡纳迪点点头。“我会想你的。”他说,“如果这事就这样了结了,我大概会很高兴。可惜我高兴不起来,因为局势已经发展到无比糟糕的地步,而这全是我们的错——”

  “部分是我们的错。我们无法改变人的本性,引发这场灾难的根源也不在我们。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切本来就该发生,因为它已经发生过了——”他停了下来,挠挠脑袋,伤感地笑了。“你知道吗,”他说,“我原本指望死亡能让我在这方面脑子更清醒,结果并非如此。对于元理,我从未真正理解过,现在也一样。”

  “有两条不同的走向,优先级相当。”卡纳迪缓缓地说道:“我们选择了其中一条。但已经发生的事不会更改。”

  “如果你用河流来比喻的话。”亚历克修斯说,“而我一直不满意这个类比。如果换成轮子,你这番话就说不通了——”

  “除非,”卡纳迪插进来,“你将元理视为凸轮轴,而不是轮子。”

  “什么?”

  “只是我听过的一种说法,我自己也不太信服。”他深吸了一口气,“我们能握握手,或拥抱一下之类的吗?我想用行动来表达一下别离之情——”

  亚历克修斯想了想。“我可以给你制造一个曾经有过身体接触的印象。”他说,“只不过,这会给你留下一段似是而非的回忆。但话说回来,想要证明它不真实,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同样,要证明它是真实的,也不可能呀。”卡纳迪微笑着回答,“记住,我们是哲学家、科学家。对我们来说,证据至关重要。”

  “好吧,再见,卡纳迪。”

  ——卡纳迪醒了过来,意识到自己刚才在做梦。

  就像一场盛宴、一次生日聚会或是一场婚礼过后,既兴奋又筋疲力尽。此时他们最不想做的就是清理战场了。不幸的是,在上床之前,有些事还是必须做的,比如仔细搜寻敌方的幸存者,更别提他们这边的伤员了。

  “罗德凯,你去组织几支清理战场的小分队。”希多凯说:“利赛、阿拉凯,去检查防御工事,以防他们突袭——虽然我不认为他们会这么做,但在我们最松懈的时候发动袭击可是一种相当高明的战术。派吉,我要你带上二十个人,确定洛雷登的尸体没有在哪个河段浮浮沉沉。没准我们运气就是这么好。”

  “好的。”有人回答,“那么你去做什么?”

  “当然是向特姆莱汇报。”希多凯咧嘴一笑,“对了,有人看到他在哪里吗?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时,他正在回帐篷的路上,不过那时候我们还在牛栏边做些收尾的工作。”大伙儿都没有头绪,于是他耸耸肩说道,“他大概正在帐篷里跷着脚休息吧,毕竟埋在土里的时候挨了那一下,他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呢。”

  穿过营地的时候,他看到营地里到处都燃着篝火。一捆捆堆得整整齐齐的木柴被雨打湿了,因此他们用斧枪的木柄以及帝国制式军靴当燃料。他看到大家行动迟缓,疲倦而茫然。他们顽强地拖着艰难的步伐,沉重的靴子上沾满了泥污。他理解众人的感受,但他自己却微微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可惜,比起打了败仗,打胜仗之后要花更长的时间来清理战场。

  女人和孩子纷纷走出来,尽力帮忙。他们从死去的斧枪手身上剥下衬衫和靴子、收集起一摞一摞的箭矢。他们忙着从死人身上收集好东西,不能白白浪费了这笔横财。孩子们欢笑着在地上滚着头盔(这么晚不睡觉让他们很兴奋,困在帐篷里这么久,终于可以发泄一下过剩的精力)。他看到一个小女孩停下脚步,打量着地上另一个小孩的尸体。那孩子在战斗中跑了出来,挡了士兵的路。他的尸体被践踏得半埋在泥土里。女孩若有所思地盯着,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在另一头,有几个人在东奔西窜,想将松了缰绳的马匹赶在一起。其中一个头上扎的绷带被渗出的血染红了——但没有办法,总得有人把马逮住吧,毕竟,这可是关乎生计的大事。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正踩在一只手上。

  唉,算了吧,他想,等到明天抛石机又开始投弹以后,大伙儿也许又该忙起来了。但至少今晚我们可以睡一会儿,这可是我们努力争取来的。他忽然意识到自己饥肠辘辘,大概很多人和他一样。但这事不急。有人记得给特姆莱送点吃的吗?

  帐帘是拉起来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来。他敲了敲柱子,没人应答。也许是睡着了。他弯下腰走进去。

  特姆莱坐在椅子上——至少他的身体坐在椅子上。他的脖子被齐齐截断,头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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