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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代达罗斯

  当太阳轻点远方的田野时,侍卫们来把阿里阿德涅带走了。公主的父母在找她。他们列队护送她离去,我则被带回自己的房间。那房间很小,离仆人住的地方不远。这当然是为了羞辱我,但我喜欢未经粉饰的墙面,和只能漏进一丝艳阳的狭窄小窗带来的短暂安宁。这地方很安静,仆人们都知道谁在屋里歇息,所以他们经过时轻手轻脚的。那个女巫姐姐。他们趁我不在的时候将食物留在房间内,等我再次出门以后才会把餐盘收走。

  我睡了过去。第二天一早,代达罗斯就来找我了。我开门后他露出了笑容,我发现自己也对他回以微笑。有一件事我要感谢那个怪物:我和代达罗斯之间的自在感回来了。我跟着他走下楼梯,来到了宫殿地下盘根错节的回廊中。我们路过储藏粮食的地窖,路过放着一排排陶缸的储藏室,还路过了许多大陶罐,里面装着宫殿为施舍穷人而预备的油、酒水和大麦。

  “那头白牛后来怎么样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帕西法厄的肚子起来以后它就消失了。祭司们说那是白牛最后的恩典。今天,我听到有人说那个怪物是神的馈赠,是来助我们繁荣昌盛的,”他摇了摇头,“他们不是天生就这么傻的,他们只是被夹在了两只蝎子中间。”

  “阿里阿德涅跟他们不一样。”我说。

  他点了点头。“我很看好她。你听说他们要管那东西叫什么了吗?米诺陶洛斯。今天中午会有十艘船带着这则公告启航,明天还会有十艘。”

  “很聪明,”我说,“米诺斯将它视为己出,不仅没有被戴绿帽子,反而瓜分了我妹妹的荣耀。他成了一个孕育魔怪,还用自己的名字为它命名的伟大国王。”

  代达罗斯喉咙里发出了声响。“可不是嘛。”

  我们来到了一个巨大的地窖前,里面放着怪物的新笼子。那笼子由一种银灰色的金属锻造而成,有船甲板那么宽、半条船那么长。我将手放在笼子的栅栏上,它们很光滑,像小树苗一样粗壮。我能闻到金属中的铁味,但除了铁之外还有什么,我说不上来。

  “这是一种新型材料,”代达罗斯说,“锻造起来更难,但是更耐用。即便如此,它也不可能永远困住那怪物。它的力气已经大得吓人了,而且它才刚刚出生。但这笼子能为我争取一点时间,让我设计一个更持久耐用的东西出来。”

  侍卫们随后也到了。他们用杆子挑着旧笼子,以保持距离。他们哐啷一声把它放进新笼子里,回音还没消散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走了过去,跪在它旁边。米诺陶洛斯比之前大了一些,它体态臃肿,靠在金属栅栏上。它身上干巴巴的,已经没有了羊水。牛和小婴儿的对比从未如此强烈,好像哪个疯子砍掉了一头公牛的脑袋,把它缝在了蹒跚学步的小婴儿身上似的。它身上散发着腐肉的臭味,长长的尸骨在笼子底部嘎达作响。我感觉一阵恶心。那是克里特岛的某个囚犯。

  怪物用大大的眼睛盯着我。它站起身来,哼哧哼哧地往前走,鼻子嗅着什么。它发出了一阵呻吟,既尖锐又兴奋。它还记得我。它记得我的气味,和我的灵肉的味道。它张开了又扁又长的嘴,像讨食的小鸟一样。还想要。

  我抓住了机会:我念出咒语,然后将药水顺着笼子倒入了它敞开的喉咙中。那怪物被呛到了,猛烈地冲撞着笼子的栅栏,可与此同时它的眼神已经发生了变化,目光中的怒火逐渐平息。我迎上它的目光,伸出了手。我听到代达罗斯倒吸了一口凉气。但那怪物并没有朝我猛蹿过来。它原本僵直的手臂松弛了。我又等了一小会儿,然后开了锁,打开了笼子。

  它稍稍挪动了一下,骨头在脚底下咔嗒作响。“没关系的。”我小声嘟囔了一句,至于这话到底是对我自己、对代达罗斯还是对那怪物说的,我也不知道。慢慢地,我将手伸到它面前。它的鼻翼煽动了起来。我碰了碰它的胳膊,它惊讶地喘了口气,仅此而已。

  “来吧。”我悄声说。它听了我的话,在通过小小的笼门时弯了下膝盖,还稍微踉跄了一下。它抬起头来,满怀期待地望着我,那样子甚至有点可爱。

  “我弟弟”,阿里阿德涅曾这样称呼它。但这头怪物不是为家庭生活而生的。它是我妹妹的战利品,是她野心的肉身,是她用来与米诺斯抗衡的利鞭。作为回报,它不会有朋友,也不会有情人。它永远见不得天日,永远不会迈出自由的步伐。除了仇恨、黑暗与獠牙,它在这个世界上将一无所有。

  我拾起旧笼子,开始往后退。它看着我渐行渐远,好奇地歪着脑袋。我关上笼子的门,它的耳朵在听到金属的碰撞声后抖了一下。秋收来临时,它会愤怒地哀号。它会撕扯笼子的栅栏,想方设法拆烂它们。

  代达罗斯轻轻地呼了一口气。“你是怎么做到的?”

  “它算是半个野兽,”我说,“埃阿亚岛上的所有动物都很温顺。”

  “这个咒语会被破解吗?”

  “其他人不行。”

  我们为笼子上了锁。怪物全程都盯着我们。它发出了低沉的声音,用一只手揉搓着毛乎乎的脸颊。然后我们关上了地窖的木门,再也见不到它了。

  “钥匙怎么办?”

  “我想把它扔掉。等我们不得不转移它的时候,我把栅栏剪断就好。”

  我们沿着蜿蜒的地道往回走,回到了地面之上的走廊中。在粉刷一新的大殿中,微风习习,空气爽朗。四下都是光鲜亮丽的权贵,他们小声嘟囔着自己的秘密。他们知道什么东西正生活在他们脚下吗?他们会知道的。

  “今天晚上有宴会。”他说。

  “我不去,”我说,“我受够了克里特岛的王公贵族。”

  “也就是说你很快就要离开了?”

  “这件事我得看国王和王后的安排,船是他们的。但我觉得我不会待太久。我觉得米诺斯巴不得克里特岛上少一个巫婆。回家的感觉会很好的。”

  此话不假,但在那些富丽堂皇的走廊里,一想到要回埃阿亚我就觉得很奇怪。岛上的山峦和海滩,还有我那座带花园的石头屋,仿佛都很遥远。

  “今晚我必须露个面,”他说,“但我会在开餐前找借口离开,”他犹豫了一下,“女神,我知道我是在自作多情,但你愿意赏脸,跟我共进晚餐吗?”

  他让我在月亮升起后去找他。他的住所与我妹妹的住所之间隔着一整座宫殿。这是运气好还是刻意而为,我不知道。他身上的斗篷比我之前见他穿过的都要好,但他却光着脚。他领着我走到一张桌子前,倒了杯酒,那酒的颜色像桑葚一样深。桌上摆着几张盘子,盘子上堆满了水果,还放着一块咸味白奶酪。

  “宴会怎么样?”

  “我巴不得赶紧离开,”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们找了个歌手,歌颂牛魔降世的光辉事迹。他显然是从星辰坠入凡间的。”

  一个男孩子从里屋跑了出来。那时我对凡人的年岁还不太了解,但我觉得他可能四岁左右。他耳边的黑发卷卷的,既浓密又不羁,胳膊和腿还带着婴儿肥。他的脸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脸,包括神的面孔在内。

  “这是我儿子。”代达罗斯说。

  我愣住了。我从没想过代达罗斯的秘密会是个孩子。那男孩跪了下来,像个当侍从的小婴儿一样。

  “尊贵的小姐,”他用尖细的声音说,“欢迎您莅临家父的宅邸。”

  “谢谢,”我说,“你乖不乖?对你父亲好不好?”

  他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哦,很好的。”

  代达罗斯笑了起来。“一个字都别信。他看上去挺可爱,但是特别任性。”那孩子冲他父亲笑了笑。那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乐事。

  他留下来待了一会儿,念叨着他父亲的杰作以及他自己的贡献。他拿出了自己心爱的火钳,熟练地抓起它,给我展示他如何在火中握牢火钳而不烫到自己。我点了点头,但其实我在观察他的父亲。代达罗斯的脸散发着柔情,像熟透的水果一样,晶莹的目光中写满了柔情。我从没想过要孩子,但看着他的样子,有那么一瞬间我能想象出那场景了。好像我望向了一口深井,在深深的井底瞥见了一道水光。

  当然,这样的爱,我妹妹一眼就能看穿。

  代达罗斯将一只手搭在他儿子的肩膀上。“伊卡洛斯,”他说,“该睡觉了。去找你奶妈吧。”

  “你今天晚上会来吻我道晚安吗?”

  “当然会了。”

  我们目视着他离开,他小小的脚跟蹭着长长的衣角。

  “他长得很精神。”我说。

  “他的长相随他母亲,”我还没有问,他就回答了我的问题,“他母亲在生他的时候死了。她是个好女人,虽然我跟她认识的时间不长。是你妹妹安排的婚事。”

  所以说,到头来我并没有错得太离谱。是我妹妹下的诱饵,只不过她通过其他方式钓到了大鱼。

  “我很抱歉。”我说。

  他低下了头。“这的确很难,我承认。我已经尽可能既当爹又当娘了,但我知道他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我们每从一个女人身边经过,他都问我会不会娶她。”

  “你会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觉得不会。帕西法厄已经有足够多的把柄可以折磨我了,如果不是因为她坚持,我一开始就根本不会结婚。我知道自己不是个好夫君,因为只有当我潜心工作的时候,我才是最开心的。可这样一来,我会很晚才回家,而且身上脏兮兮的。”

  “巫术和发明在这方面很像,”我说,“我也不觉得我会是个好妻子。并不是说追我的人已经排起了长队。很明显,名誉扫地的巫婆在这方面并没有什么优势。”

  他露出了笑容。“我觉得你妹妹在这件事上也火上浇油了不少。”

  和他如此坦诚相待是很容易的事。他的脸就像一汪平静的池水,能将一切都稳稳当当地隐于他的深渊之中。

  “你想好等那个怪物长大以后,你要怎么关住它了吗?”

  他点了点头。“我一直在想。你看到了宫殿的地下结构多像蜂窝。那里还有上百个闲置的储藏室,因为这些年克里特岛的财富都是以黄金来记的,而不是粮食。我觉得我能把它们改造成类似迷宫的东西。把两端全都封住,让那个怪物在里面自由走动。所有东西都是嵌进基岩里的,所以没有能逃出来的地方。”

  这是个好主意。而且至少那怪物会有更多的活动空间,不用被关在狭小的笼子里。“那会是个奇迹的,”我说,“一个能困住成年怪物的迷宫。你得给它起个好名字。”

  “我相信米诺斯会有好建议的,而且会把他自己的名字也嵌进去。”

  “很抱歉我不能留下来帮你。”

  “你帮的忙已经够多了,我不值得你这样大费周章。”他抬起头,我们目光相对。

  有人清了清嗓子。奶妈正站在门口。“阁下,是您的儿子。”

  “啊,”代达罗斯说,“失陪一下。”

  我烦躁不安,无法耐下心来坐着,于是便在屋子里四处走动。我本以为屋里会塞下更多他亲手打造的奇观,以为每个角落都会放着雕像或镶嵌着饰物,但实际上这屋子很朴素,家具用的都是未经雕琢的原木。但在更仔细地端详过它们之后,我看到了代达罗斯的印记。光漆闪着微光,木头的纹理被打磨得像花瓣一样柔美。当我的手从椅子上滑过时,我竟摸不到它的缝隙。

  他回来了。“晚安吻。”他解释道。

  “小孩子真幸福。”

  代达罗斯坐了下来,喝了一大口酒。“目前来说是这样的。他还小,不知道自己是阶下囚,”他手上的白色伤疤似乎更显眼了,“狱舍再美,毕竟还是囚笼。”

  “如果你能逃走的话,你会去哪里呢?”

  “哪里要我,我就去哪里。但如果我有的选的话,去埃及吧。跟他们正在建的东西相比,克诺索斯看上去就像个泥潭。我一直在码头上跟他们那边的商人学埃及语。我觉得他们会欢迎我们的。”

  我看着他那张美好的面孔。那面孔之所以美好,并不是因为它英俊帅气,而是因为它忠于自己。它像上等的金属,在千锤百炼后越发有韧劲。我们已经并肩对抗了两个魔怪,而他丝毫没有动摇。来埃阿亚吧,我想对他说。但我知道那里他无所期许。

  于是我对他说:“希望终有一天,你能如愿到埃及去。”

  * * *

  晚餐后,我沿着黑黢黢的走廊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这一晚过得很愉快,但我却觉得既烦躁又困惑,脑子像河床上搅动的泥沙一样。我耳边一直回响着代达罗斯谈论自由时的声音。他的声音是那么急切,却也那么苦涩。我的流放至少是咎由自取,但代达罗斯却是无辜的,他只是一个战利品,见证着我妹妹和米诺斯的自负。我回想起当他谈论伊卡洛斯时,他眼神中那股纯净、耀眼的爱意。对我妹妹来说,那不过是一个工具,是一把悬在他的头顶、逼他为奴的利剑。我想起当我妹妹命令他为她切腹时,她脸上的那股快意。当我迈进她的门槛时,她脸上也挂着同样的表情。

  我只顾着米诺陶洛斯,竟没有发现这一切对她来说是多么成就斐然。不仅仅是那怪物和她新斩获的名气而已,还有随之而来的一切:代达罗斯被迫与她串通一气,米诺斯卑躬屈膝、备受侮辱;整个克里特岛都被恐惧挟持。至于我,我也是她的战利品。她本可以叫其他人来的,但一直以来,我才是她乐于鞭笞的那条狗。她知道我多好使唤——我会尽职尽责地清理她的烂摊子,会保护代达罗斯,会确保那怪物被安然无恙地囚禁起来。与此同时,她可以在她的金色沙发上纵情大笑。你喜欢我的新宠物吗?除了棍棒之外我什么都没给过她,但你看看她听到我的口哨之后跑得多欢实啊!

  我的胃在灼烧。我走出了我的小房间。我像神一样隐身前行,经过昏昏欲睡的侍卫,走过值夜班的仆人。我来到我妹妹的卧室门前,迈了进去,站在她床边。她只身一人。我妹妹不信任任何枕边人,只信任她自己。迈进门槛的时候,我感受到了咒语的威力,但它们阻挡不了我。

  “你为什么叫我来这里?”我质问道,“让我亲耳听你把实话说出来吧。”

  她立刻睁开了眼睛,目光锋利,好像一直在等我似的。“当然是为了送你一个大礼了。还有谁会想看我流这么多血呢?”

  “我能想到上千个人选。”

  她露出了猫一般的笑容。捉弄活老鼠总会更有趣一些。“真可惜啊,你不能把你新发明的束缚咒用到斯库拉身上。当然了,要想做到这点,你需要她母亲的鲜血。但我觉得克拉泰伊斯那条老鲨鱼不会遂你的愿。”

  我已经想到了这一点。帕西法厄总是知道该把致命一击瞄向哪里。

  “你想羞辱我。”我说。

  她打了个哈欠,粉嫩的舌头抵着洁白的牙齿。“我一直在想,”她说,“我想管我儿子叫阿斯忒里翁。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星光闪耀之人——这是这名字的含义。“对于同类相食的怪物来说,这是我听到过的最美的名字了。”

  “别这么夸张。怎么可能同类相食呢,又没有其他米诺陶洛斯可以让他吃,”她稍稍皱了皱眉,抬起了下巴,“不过我的确好奇,马人算吗?他们之间肯定有点血缘关系,你觉得呢?”

  我不会被她牵着鼻子走。“你本可以叫珀耳塞斯来的。”

  “珀耳塞斯。”她摆了摆手。这是什么意思,我说不上来。

  “或者埃厄忒斯。”

  她坐起身来,被子从她身上滑落下去。她身上一丝不挂,只戴着一条用一块块金箔串成的项链。每一块金箔上都刻着浮雕图案:太阳、蜜蜂、斧头,和巍峨的狄克忒山。“啊,真希望我们能聊上一整夜,”她说,“我会为你编辫子,我们也可以一起嘲笑一下那些追我们的人,”她放低了声音,“我觉得代达罗斯很快就会向你示爱的。”

  我的愤怒已经决堤了。“我不是你的狗,帕西法厄,不会任你玩弄。尽管我们过去有那么多过节,尽管你让那么多人断送了性命,但我还是对你伸出了援手。我帮你搞定了那头怪物。我替你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了,可你却只会讽刺我、蔑视我。在你扭曲的一生中,你就说一次实话吧。你把我带到这里来,是想让我出丑。”

  “哎,那根本不需要我费力,”她说,“你已经把丑都出尽了。”但这只是条件反射式的说辞,并不是真正的答案。我等待着。

  “可笑的是,”她说,“已经过了这么久,你依然觉得就因为你听话,所以你理应得到奖赏。我以为你早就在父亲的神殿里吸取了教训。没有谁像你一样畏畏缩缩、成天咧着嘴傻笑,可伟大的太阳神赫利俄斯惩罚起你来比惩罚谁都快,因为你已经蜷缩在他脚边了。”

  她向前探着身子,金色的头发散落下来,为周围的床单平添了刺绣的效果。

  “我给你讲讲赫利俄斯和其他所有人的真面目。他们不在意你乖不乖。他们也不怎么在意你坏不坏。唯一能引起他们注意的是权力。讨某个叔叔的欢心是不够的,在床上讨好某个神也是不够的。就连长得漂亮也不够,因为当你跪在他们面前说,‘我一直很乖,你能帮帮我吗?’的时候,他们只会皱皱眉头。哎,亲爱的,这事办不成。哎,宝贝,你必须学着忍耐它。你问过赫利俄斯了吗?你知道如果他不发话,我是什么都做不了的。”

  她朝地上吐了口口水。

  “他们索取他们想要的东西,作为回报,他们却只会给你套上层层枷锁。我无数次见你被排挤。我自己也排挤过你。每一次,我都以为就这样了,她完了。她会把自己哭成一块石头,或者一只呱呱叫的鸟。她会离开我们,我们终于少了个包袱。可是第二天,你总会回来。当你证明自己是个女巫的时候,他们都很惊讶,但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了。虽然你总把自己哭成个泪人,但我知道你是不会被摧垮的。你和我一样憎恶他们。我觉得我们的力量正来源于此。”

  她的话像瀑布一样砸在我的头上。我几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她对我们的家人恨之入骨?在我眼中,她一直都是他们的缩影,是一座亮晶晶的丰碑,宣示着我辈的自恃清高与残忍无度。但她说的没错:宁芙只能任人摆布。指望自己手握实权是不可能的。

  “如果你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我说,“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残忍呢?我和埃厄忒斯没有拉帮结派,你本可以跟我们做朋友的。”

  “朋友。”她轻蔑地说。她的嘴唇泛着完美的血红色,其他宁芙只有精心打扮才能拥有这样的颜色。“那大殿里没有朋友可言。而且埃厄忒斯这辈子从没喜欢过女人。”

  “不是这样的。”我说。

  “你觉得他喜欢你?”她笑了出来,“他之所以容忍你,是因为你是只温顺的猴子,他说什么你都拍手叫好。”

  “你和珀耳塞斯也没好到哪儿去。”我说。

  “你对珀耳塞斯一无所知。你知道为了哄他开心我费了多大力吗?你知道我被迫做了些什么吗?”

  我不想继续听下去了。她脸上的表情和以往一样赤裸裸,每个字都锋利无比,好像她花了很多年时间,把它们精确无误地雕琢成了此刻这个样子。

  “然后父王把我许配给了米诺斯那个蠢货。我倒是可以在他身上做点文章,我也的确这么做了。现在他已经被收拾得服服帖帖了,但这路走得很漫长,而且我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所以,不妨由你来告诉我,姐姐,除了你之外,我还能叫谁来呢?某个巴不得数落我、看我讨残羹剩饭吃的神吗?还是哪个迈着小碎步横跨大洋、一无是处的宁芙呢?”她又笑了起来,“他们见到第一颗獠牙就会尖叫着逃之夭夭的。他们受不得一点疼痛。他们跟我们不一样。”

  这些话震惊到了我,好像原本她手上空空如也,可如今却突然亮出了尖刀似的。一阵恶心涌上我的喉咙。我往后退了退。

  “我跟你不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我在她的脸上看到了惊讶的表情。随后那表情就消失了,像海浪将沙滩冲刷一新。

  “没错,”她说,“你跟我不一样。你和父王一样,既愚蠢又虚伪,对一切你们不了解的事物都置若罔闻。跟我说说,如果我不造怪物、不制毒药的话,你觉得会发生什么?米诺斯根本不想设立王后,他只想要一坨满脸堆笑的肉体,把她塞进罐子里一直交配到死。他很乐意将我永世囚于镣铐之中,他只要对自己的父亲开这个口就可以了。但他没有。因为他知道在此之前我会先对他做什么。”

  我记得父亲曾这样评价米诺斯:他会保证她不做出格之事。“可父王不会任由米诺斯为所欲为的。”

  她的笑声撕扯着我的耳膜。“只要能确保他宝贵的盟约不散,父王愿意亲手囚禁我。你就是个证明。宙斯怕极了巫术,想杀一儆百。父王之所以选择你,是因为你最没用。如今你被困在那座岛上,永远都别想离开了。我早该知道你对我毫无用处的。出去吧。出去,别再让我看到你了。”

  我沿着长廊走了回去。我的脑海一片空白,怒火中烧,身上好像要蜕掉一层皮似的。每个声响,每个触碰,我脚下的石板路,窗外喷泉溅起的水花,都邪恶地挑动着我的神经。空气像海浪一样重重地压在我身上,刺痛着我。我感觉自己之于这个世界,像个陌生人一样。

  当那人影从房门投下的阴影中窜出来时,我太麻木了,喊不出声来。我的手胡乱地翻腾着包里的药水,可这时,远处的火把照亮了他被兜帽遮住的脸。

  他的声音是那么轻柔,只有神才听得到。“我一直在等你。如果需要我离开,你只要说一个字就可以了。”

  我过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大胆。但他当然大胆了。他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艺术家、创作家、发明家。胆怯是什么都创造不出来的。

  如果他早一些来,我会说什么呢?我不知道。但那时,他的声音就如同涂抹在我伤痕累累的皮肤上的香膏一般。我渴望他的双手,渴望他的一切,虽然他是个凡人,虽然他永远会离我如此遥远,永远会向死亡迈进。

  “留下吧。”我说。

  我们没有点蜡烛。黑黑的房间在经过一天的日晒后很温暖。床上覆盖着层层阴影。四下没有青蛙的鸣叫,没有鸟儿的啁啾,好像我们找到了静谧的宇宙中心。除了我们之外,一切都是静止的。

  事后,我们偎依在彼此身边,夜风从我们的胳膊上拂过。我想把我和帕西法厄争吵的事告诉他,但又不想让她插足我们相处的时光。屋外,星光朦胧,一个仆人手举摇曳的火把从庭院中穿过。最开始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一阵微弱的颤动把房间震得直晃。

  “你感觉到了吗?”

  代达罗斯点了点头。“这几间屋子向来不够结实。灰泥墙上都有裂缝了。这种震颤最近来得越发频繁了。”

  “那东西不会把笼子弄坏吧。”

  “不会的,”他说,“除非震颤变得比这剧烈得多,”我们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他平静的声音穿透了黑暗,“秋收的时候,”他说,“等那个怪物长大以后,情况会有多糟?”

  “一个月要断送十五条人命。”

  我听到他深吸了一口气。“我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这件事压在我身上的重量,”他说,“那么多条人命。造这怪物时我出了力,可如今我却无法除掉它。”

  我知道他所说的那种重量。他的手就放在我的手边。那手生满了老茧,但并不粗糙。黑暗中,我的手指在那上面摩挲,搜寻着微微光滑的斑块,那些斑块就是他的伤疤。

  “你怎么承受得了呢?”他说。

  我的眼睛发出了微光,在微光的照耀下,我看清了他的脸。我很惊讶地意识到他在等一个答案。很惊讶地意识到他竟然觉得我有答案。我想到了另一个昏暗的房间,和那房间里的另一个囚犯。他也曾是个工匠。他的知识就是文明的根基。过了这么长时间,普罗米修斯的话依然深深地扎根在我心里,伺机而动。

  “尽可能地承受。”我说。

  米诺斯用船很节省,既然那怪物已经被关了起来,他就让我候着,等方便的时候坐其他船走。“我的一个商贩会从埃阿亚附近路过。他过几天就启航了。到时候你跟他一起走吧。”

  我没有再跟我妹妹见面,不过倒是从远处看见了她,那时她正被抬着去野餐、享乐。我也没有再见到阿里阿德涅,虽然我去她跳舞的地方找过了。我问某个侍卫能否带我去见她。我觉得他脸上的那抹坏笑不是我的幻觉。“王后明令禁止这样做。”

  帕西法厄心胸狭窄,这是她的报复。我的脸上一阵灼痛,但我不会遂她的愿,让她知道她的残忍再次命中了要害。我在宫殿里四处闲逛,在石柱廊间、在小径和旷野上漫步。凡人从我身边经过,他们脸上带着桀骜不驯的表情,让人饶有兴致。每天晚上,代达罗斯都会偷偷叩响我的房门。我们时日不多,对此我们心知肚明,但这也让那段日子变得倍加甜蜜。

  第四天,天刚刚破晓,侍卫们就来了。那时代达罗斯已经离开了——他希望伊卡洛斯睡醒的时候,自己人在家中。侍卫们身披紫色斗篷站在我面前,身体僵直地杵在那里,好像我会从他们中间突出重围、逃进山里去一样。我跟着他们走过粉刷一新的大殿,走下巨石台阶。代达罗斯正在混乱不堪的码头上等我。

  “帕西法厄会惩罚你的。”我说。

  “不会比现有的惩罚更重了,”他闪到一旁,腾出地方来让米诺斯回馈给我的那八只羊上船,“我发现国王还是一如既往的慷慨啊,”随后他往两个巨大的柳条箱的方向指了指,那两个箱子已经被搬到了甲板上,“我记得你喜欢给自己找点事情做。那是我自己设计的。”

  “谢谢你,”我说,“我太荣幸了。”

  “别这样,”他说,“我知道我们欠你什么。知道我欠你什么。”

  我的喉咙一阵灼烧。我能感觉有很多双眼睛正盯着我们。我不想让他的处境变得更糟。“你可以替我跟阿里阿德涅道个别吗?”

  “我会的。”他说。

  我迈上船,举起了手。他也举起了手。我没有用痴心妄想蒙骗自己。我是个神,他是个凡人,而且我们两个都是阶下囚。但我将他的脸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中,就像印章深深地嵌入火漆之中,这样我就可以时刻将它放在心上了。

  等我们消失在彼此的视线中后,我才打开那两只柳条箱。我真希望自己能早点打开它们,这样我就能好好感谢他了。一只柳条箱里装着各种未经染色的羊毛、纱线和亚麻,另一只里面装着我所见过的最美的织布机,是用抛光后的雪松做成的。

  我至今依然保留着它。它矗立在我的壁炉边,甚至还被写进了诗歌里。也许这没什么好惊讶的,毕竟诗人就喜欢这样的对照:女巫喀耳刻擅长编咒语、织纺线,擅长施魔咒、展布艺。我算什么,怎么能破坏别人信手拈来的六音步诗行呢?若说我的布料有什么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方,那功劳应归属这台织布机,以及打造了这台织布机的那个凡人。即使已经过了这么多个世纪,它的接缝处依然坚实,当梭子穿过经纱的时候,雪松的香气依然会飘散到空气中。

  在我离开后,代达罗斯的确造出了他所说的伟大迷宫——米诺斯迷宫。那迷宫的围墙挫败了米诺陶洛斯的怒火。一个秋收接一个秋收,蜿蜒回廊中的人骨已经及膝深了。宫殿里的侍从们说,如果你仔细听,能听到那怪物上蹿下跳、哐当作响的声音。与此同时,代达罗斯也没闲着。他用蜂蜡将两片木框粘在一起,又把自己从在克里特岛岸边觅食的海鸟身上搜集到的羽毛紧紧地贴在了上面。那些海鸟的羽翼是白色的,又宽又长。这些东西拼凑出了两副翅膀。他将一副翅膀捆在自己手臂上,将另一副捆在了他儿子的手臂上。他们站在克诺索斯海岸边最高的悬崖上,一跃而下。

  大洋的气流接住了他们,助他们腾空而起。他们向东飞去,向着非洲和冉冉升起的太阳。伊卡洛斯欢呼了起来,那时他已经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了,这是他第一次尝到自由的滋味。他父亲看着他俯冲、盘旋,高兴地笑了起来。那男孩被广袤的天空迷住了,越飞越高,烈日的热浪无情地拍打在他的肩膀上。他没有听到父亲正高声大喊着警告他。他没有注意到蜂蜡已经开始熔化。羽毛脱落了,他从天际坠落,淹没在了海浪中。

  我为那个可爱男孩的死默哀,但我更为代达罗斯默哀。他继续顽强地振翅飞翔,身后拖着那让人绝望的悲伤。当然,这是赫耳墨斯告诉我的。说这些时,他抿着我的酒,脚搭在我的壁炉上。我闭上双眼,搜寻着代达罗斯的脸在我脑海中留下的印记。那时,我真希望我们生了个孩子,这样就能给他一些安慰了。但这是年轻时的无知想法:好像孩子不过是一袋袋粮食,可以相互替换似的。

  在他儿子丧命后,代达罗斯也没有活太久。他的四肢变得苍白无力,所有力气都化成了灰烟。我无权将他视作至亲,对此我心知肚明。但在孤寂一生中,难得有几个瞬间,另一个灵魂在你的灵魂周围轻挑涟漪,像繁星一年一度与地球擦肩而过。他之于我,就是这样的星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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