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我们在这
青蛙在泥塘里打起了滚;蝾螈在泥棕色的洞穴里进入了梦乡。池水映照出月亮的半边脸和点点星光,四周随风摇晃的树木也弯向水面。
我跪在青草茂盛的岸边,面前放着从最开始起便被我用来施法的古老青铜碗。魔花就在我身边,根部还裹着浅浅的布条。我一株接一株地切开它们,将流动的汁液一滴一滴挤出来。碗底变黑了,同样映照出了月亮。最后一株花我并没有挤干,而是把它栽在了岸边,每天清晨阳光都会洒向这个地方。也许它会长大呢。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恐惧,它像水面一样闪着光。这些花曾将斯库拉变成了魔怪,虽然她不过是冷嘲热讽了几句而已。格劳科斯也变成了某种意义上的魔怪,他所有善良的品质都被神性驱逐了。我想起了生忒勒戈诺斯时我曾感到过的恐惧:什么东西潜藏在我的身体里?我的想象力唤起了各种恐怖场景。我会长出黏糊糊的脑袋和泛黄的牙齿。我会偷偷潜入山谷,把忒勒玛科斯撕成碎片。
但我对自己说,也许事情不会这样。也许我所期望的都能成真,我和忒勒玛科斯真的会去埃及,还有所有我们说起的地方。我们会在海上往返,靠我的巫术和他的木工过活。当我们第二次造访某座城镇的时候,那里的人会迈出家门,向我们问好。他会修补人们的船只,而我则会施法赶走咬人的蚊虫和热病。我们修补着这个世界,并会因为这些单纯的小事而乐在其中。
神示绽开,像我身下的草地一样鲜活,像我头顶的黑色天空一样清晰。我们会去参观迈锡尼的狮子门,阿伽门农的后代正统治着那里;我们会去参观特洛伊的城墙,城墙的砖石被白雪皑皑的伊达山风吹得冰凉。我们会骑大象,会在夜色下的沙漠中行走。我们头顶之上的神灵从未听说过泰坦神和奥林匹斯神,在他们眼中,我们就像脚边缓缓爬行的沙漠甲虫一样不起眼。他会跟我说他想要孩子,我会说:“你不知道你在要求我什么。”而他则会说:“这次你不是只身一人。”
我们生了一个女儿,然后又生了另一个。佩涅洛佩为我接生。分娩很疼,但它会过去。孩子小的时候我们住在岛上,后来又经常回来探望。她织布、施法,宁芙们则围着她打转。不论她变得多么沧桑,她似乎从来都不知疲倦。但有时我会发现她将目光投到了海平线上,亡灵之殿和大殿内的幽魂正在那里等候。
神示中的女儿与忒勒玛科斯不同,彼此之间也不相同。一个绕着圈地追着狮子跑,另一个坐在角落里,观察、记录着一切。我们对她们爱得发狂,俯身看着她们熟睡的面庞,悄声谈论着今天她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们带她们去见了忒勒戈诺斯,他君临天下,坐拥金灿灿的果园。他从王位上一跃而起,将我们所有人拥入怀中,还介绍我们认识了他的侍卫队长,一个从不离他左右的高个黑发青年。他还没有结婚,他说也许他永远都不会结婚。我露出了笑容,想象着雅典娜有多懊恼。他是那么彬彬有礼,但又像他建造的城墙一样坚定不移。我不会为他担心。
我变老了。当我望向锃亮的铜镜时,我发现了脸上的皱纹。我也变胖了,皮肤开始松弛。摆弄草药时我割伤了自己,伤疤留了下来。有时我喜欢这样,有时我又会爱慕虚荣,对此感到不满。但我并不希望变回原来的样子。我的身体当然会伸向大地了,那里才是它的归属。终有一天,赫耳墨斯会领着我走下亡灵之殿。我们几乎认不出彼此,因为那时我已是白发苍苍,而他作为亡灵的领路人,周身弥漫着神秘气息。那是他唯一严肃的时刻。我觉得我会享受那场景的。
我知道我有多幸运,被幸运冲昏了头脑,接二连三撞大运,跌跌撞撞迷醉其中。有时我会在黑暗中醒来,对我这条命的不确定性和它的气若游丝感到恐惧。在我身边,我丈夫的脉搏在喉咙上跳动;孩子们躺在床上,皮肤显露出每一处轻微至极的刮痕。一阵微风就能将她们吹散,而这世界上不只有微风:有疾病与灾难,有魔怪与成千上万种痛苦。我既没有忘记我父亲,也没有忘记他的同类正悬在我们头顶,像剑一样耀眼、锋利,准备着撕裂我们的肉体。如果他们没有出于恶意降灾于我们,那么他们也会因为意外或一时兴起而让我们大难临头。我挣扎着喘息。我怎么能在如此厄运的重压下继续生活呢?
我会起身摆弄草药。我会创造点什么,给什么东西变个形。我的巫术一如既往得强劲,甚至更强。这也是好运。有多少人像我一样,拥有这样的威力、空闲和防御能力呢?忒勒玛科斯下床找到了我。他握着我的手,陪我一起坐在散发着青涩气息的黑暗中。如今我们两人的脸上都布满了皱纹,打上了岁月的标记。
喀耳刻,他说,会好起来的。
这不是神谕或先知的预言。这是你对小孩子说的话。我曾听到他对我们的女儿说过这话:当她们从噩梦中惊醒,他摇晃着她们再度进入梦乡时;当他为她们包扎小伤口,缓解不论被什么东西叮咬后的疼痛时。他的皮肤摸上去像我自己的一样让人熟悉。我听着他的呼吸声。夜色中,他的气息暖洋洋的。不知怎的,我感到了安慰。他的意思并不是那不疼。他的意思并不是我们不害怕。他只是在说:我们在这。这就是劈风斩浪的意义,这就是行走于大地、感受它触碰着你的脚心的意义。这就是活着的意义。
头顶之上,群星流转沉浮。神性在我体内闪耀着,像即将没入海面的最后几缕阳光。我曾以为神是死亡的反面,但如今我明白了,他们比任何事物都更死气沉沉,因为他们不会改变,无法将任何事物捧在手中。
我一生都在前行,如今我来到了这里。我拥有凡人的嗓音,就让我拥有凡人的一切吧。我将满满当当的碗举到嘴边,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