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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道那个幻想吧,”富兰特泽士字斟句酌道,“你没有穿过玉米市场回家,而是抄近路从奴隶市场走,正好看到一个美貌的年轻姑娘被出售,你马上就爱上了。”

  柯尔布罗微笑道:“啊,那一个。”

  “对。你把她买下来,放她自由;而她说我不要自由,我觉得我爱上你了。于是你们就结婚。你的余生都教她欣赏艺术、文学和古典音乐,而她天生就喜欢这一切。”

  柯尔布罗说:“你娶了你的奴隶,是不是?”

  “只是幻想罢了。”

  “即便如此。”

  “事实上,”富兰特泽士打开玫瑰木的匣子,拿出一把黄铜算筹。“并不完全是那样,”他把算筹分成五个一堆。“不过其中确有相似之处。”

  除了下象棋的时候,这还是他头一次让柯尔布罗哑口无言,哪怕只为这个也值了。他在算板上排出三排算筹;柯尔布罗说:“继续。”

  “嗯,首先嘛,她不是奴隶。”

  “啊。”

  “过去曾经是,但那是很久之前了。另外我猜她也不是什么姑娘了,她三十七。”

  柯尔布罗皱起眉头:“不是奴隶也不是姑娘。那她是什么?”

  富兰特泽士又放下三个算筹,两个在千位那行,一个放在百位那行。他说:“她曾经当过妓女。”

  “曾经。”

  “退休了。已经退休好一阵了。”

  “原来如此。”

  “如今她在办公室干活。”

  柯尔布罗放下笔:“妓院的办公室。”

  “对,但总归是办公室。她负责记账,还兼管家务方面的事。你知道,采购酒啊、蜡烛啊、衣服送洗之类的。”

  “在妓院。”

  富兰特泽士叹气:“我跟她相识,”他略有些心浮气躁,“是在音乐会上。”柯尔布罗冲口发出短促的大笑,但富兰特泽士没理他,“是在新神殿救助难民的慈善音乐会。布林伽斯大人家的乐团,演奏的是奥尔霍迈诺斯长笛奏鸣曲。”

  “管它演奏什么,”柯尔布罗说,“她跑去音乐会做什么?”

  “听音乐,”富兰特泽士回答道,“她很喜欢音乐。”

  “当真。”

  “对,当真。”富兰特泽士卷起右手的袖子,免得扫到算筹,然后开始计算,“我迟到了,去座位时踩了她的脚。”

  柯尔布罗叹气。这口气叹得很长,最后的三分之一纯为制造效果。“这让我联想到,”他说,“帕拉戴苏斯关于园艺的警句。”

  “是什么来着。”

  “你可以领妓女去学文化,但你没法子强要她思考。”(2)

  富兰特泽士弹了弹舌头。“反正呢,”他说,“幕间休息时我为站在她脚上向她道歉,而她非常和气,我们就聊起来。”

  “然后?”

  “然后就没了,”富兰特泽士说。“可后来我又在希兹瑟姆的后矫饰主义画展上遇见了她。”

  “还是个艺术爱好者呢。”

  “对。我们一起看展览。我得说,关于宙克西斯对光影的运用,她的观点非常有趣。”

  “那还用说,”柯尔布罗说,“然后你们就上床了。”

  “根本没有。”

  “那就是之后上的。”

  “好几周之后,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话。”

  “免费吗?”

  富兰特泽士叹气,柯尔布罗扮鬼脸。“抱歉,”他说。“不过请你原谅,我希望保留一点点置疑的权利。你多少岁来着?”

  “五十一,”富兰特泽士厉声道,“比你小两岁。”

  “啊。”

  “但身体比你强多了。我每周游泳三次,大多数日子还去铜门的学校击剑。剑术老师说我状态保持得很好。”

  “他们解开提贝里亚斯三世木乃伊的绷带时也是这么说的。”

  “她并不嫌我太老。”

  “她自己也不是什么春天的小鸡仔了。”

  “年龄并不重要,”富兰特泽士说,“只要两个人对彼此有着深刻、真挚的感情。”

  “完全正确。”

  “我不指望你能明白,”富兰特泽士写下计算结果,接着便把算筹一股脑扫回匣子里,“在我这个年纪,过了这么大半辈子,而且说实话日子还挺苦,我觉得我也该得点幸福了。”

  “那是自然,”柯尔布罗转开眼睛,“只不过这或许不是获得幸福的最佳方法。”

  “见鬼,你又知道什么?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你一直过得很悲惨。”

  柯尔布罗耸耸肩——虽说肩膀大幅度摆动,却丝毫不带否认的意味。“我是你最老的朋友,”他说,“更不必说还是你的生意伙伴。在这种情形下,悲惨是我的责任。”

  富兰特泽士扭头怒视他:“你是担心她会掌握我那部分股份。”

  “对,”柯尔布罗回答道,“还有别的。”

  片刻冰冻般的僵持,然后富兰特泽士咧开嘴。“不用担心,我跟你担保,”他说,“她是个可爱的姑娘。你会喜欢她的。”

  “我尽量。但我可不跟你保证什么。”

  “你尽量就好,我也不能要求再多了。”富兰特泽士打开蓝色的大账本,在一页纸的顶端写下日期。“她明晚要为我们做晚餐。愿意的话你可以带上赞茜。”

  “去妓院?”

  “不是,蠢货,去我家。”他从罐子里捻起一撮细沙洒在湿的墨迹上,“你觉得赞茜会来吗?”

  “等我把事情告诉她以后?”柯尔布罗的笑容犹如日出般灿烂,“世上再没有什么力量能拦得住她呢。”

  “如何?”

  柯尔布罗脱下外套挂在门后的挂钩上。“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他说,“我认为你的选择非常聪明。”

  富兰特泽士望着他重复道:“聪明。”

  “聪明。甚至可以说是明智。”

  “明智……”

  柯尔布罗点点头,他在自己的凳子上坐下:“我认为她代表了一种可靠的中到长期投资,回报相当可观,同时风险因素较低,处于可接受的范围内。”

  富兰特泽士翻个白眼,柯尔布罗摘下手套、将两只手套叠在一起放在桌沿上,然后拧开了墨水瓶的盖子。“真的,”他说。“起先我还抱着怀疑的态度,不过——”

  “明智,天啊。”

  柯尔布罗耸耸肩。“你是个中年单身汉,有自己的一套习惯,对女人毫无经验。突然间你决定要恋爱了。虽说我个人并不建议这类行动,但假如你觉得自己非如此不可,那么你确实选对了恋爱对象。”最后他又补充道:“我觉得是。”

  “你觉得。”

  柯尔布罗看看笔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削笔刀。“对,”他说,“而且赞茜也同意。事实上她觉得你很走运。她还有个建议,”他把手伸进另一个口袋,“这东西你也许用得着。”

  他拿出一本书,很老了,封皮开裂,边也卷起来,书脊中部用羊皮纸仔细修补过。富兰特泽士拿起书,眯细眼睛看看书名,看完扬起眉毛。

  “最初的所有者,”柯尔布罗说,“是我父亲。”

  “啊。”

  “很对。即便如此,”柯尔布罗接着往下说,“我估摸着在这个题目上,大致的标准是没多大变化的。当然了,我本人并没有读过。”

  “当然。”

  “你就稍微看看,随手翻几页。里头有图。”

  富兰特泽士红了脸:“我也不完全是生手你知道。我曾经有过——”

  “我信,”柯尔布罗说,“没想暗示不是这样。但是赞茜说,而且我也同意——那什么,经验上的差距可能会带来问题,你明白我意思吧。从事任何新活动都是如此。一点点背景阅读总归是有用的。”

  富兰特泽士看着那本书,仿佛担心书会咬自己一口。然后他一把抓起书塞进抽屉里。“谢了,”他说。

  “别提了。”

  “我不提,”富兰特泽士郑重回答道,“永远不提。你也一样。”

  大家一致同意,总的说来婚礼相当迷人。新娘穿的是端庄朴素的蓝裙子,还戴了深色面纱,让几乎所有人都大失所望。她没邀请任何客人。她坐了有遮盖的老式轿子从自己的住处去到神殿,四个轿夫穿的是“银匠/钟表匠”行会的号衣,但谁都没好意思打听这是为什么。

  柯尔布罗和赞茜以一支埃斯坦比舞开场,小个子男人和大块头女人动作十分优雅,不单配合默契,几乎可说是心有灵犀。好一会儿工夫大家都站在原地呆看,最后亏得检测实验办公室的艾斯提亚吉斯夫妇领头加入进去,从那往后地板上就连落脚的地儿也不剩了。第二支舞由富兰特泽士和他的新娘开启,是缓慢而正式的四对方舞。他的任务大体就是站在原地纹丝不动,所有了解他的人都认为这非常合理;她则表现出绝佳的舞蹈才能,对此谁也没觉得惊讶。

  跳完舞是音乐,由喀耳切多尼亚演奏;再接下来是第二学院的西斯塔梅努斯大师表演书法。不过压轴的还是一场单手刺剑的表演赛,对阵双方是去年“金百合”的决赛选手:格斯·耳寇迈-布林伽斯和苏伊达斯·德泽尔。对于新郎这完全是意外之喜,他事前毫不知情。比赛由柯尔布罗一手安排,击剑行会很乐意将它列为正式比赛,以此向曾经的三冠王致敬。比赛采用开刃的剑(是新娘送给新郎的礼物,一匣碗状护手的上佳刺剑,来自古老的梅尊廷)。比赛每局三分钟,头六局两位选手都无懈可击,到第七局德泽尔终于在耳寇迈-布林伽斯右手的手背上划出一道半英寸的口子,借此赢得比赛。优胜奖是绣着行会徽章的丝手巾,外加五十枚诺米斯玛塔金币,由即将卸任的协会主席颁给获胜者。主席还发表了简短而诙谐的演讲,说假如富兰特泽士年轻二十岁,这两位参赛者谁也别想出头,等等等等。来宾报以礼貌的掌声,人家拿来食物给两位剑手吃。

  之后富兰特泽士为主席斟酒,他说:“当然了,那全是胡说八道。即便在我巅峰时期,这两个小坏蛋也能轻松解决我。这是变老的好处之一:再也不必跟年轻一代认真较量。”

  主席睿智地点头:“自打我们那个年代到现在,比赛是变得多了。”

  “当然大家嘴上都抱怨,但我觉得这不是坏事。想想看,自从我们取消业余选手资格之后,步法进步了多少啊……”

  “我同意,”富兰特泽士说(他注意到妻子脸上露出甜美的耐心表情,于是明白自己跟主席聊天的时间太长了),“这事没法两全。击剑的水准比十年前进步了十倍,唯一的危险只有一个:如今大家光看,不愿亲自下场了。我们这个国家正在变成——”

  “亲爱的,”他妻子打断他,“议员像是准备要走了呢。”

  于是富兰特泽士只好去跟议员道晚安,他一走派对就迅速降温,大家三三两两起身告辞。柯尔布罗和赞茜在外头等自己的轿子抬过来,柯尔布罗对赞茜说:“有件事可真不好意思承认,但我至今不晓得那讨厌女人的名字。仪式的时候我仔细听了半天,可不消说,他自然是嘟囔过去的,而现在我当然不好再问他了,可我也不能一辈子管她叫‘你的好夫人’吧。也许你恰好有听到……”

  赞茜说:“斯帕吉雅。”

  “什么?”

  “斯帕吉雅,”她慢慢重复道,“斯——帕——”

  “老天爷。”

  “这是瑟莱忒人的名字,”她说,“意思是‘玫瑰’。或者如果你把‘帕’的音拖长,就变成了‘血肠’。我猜他肯定已经给她想出爱称了。非有不可,不是吗?”

  他们的轿子出现在上轿的踏脚木旁。两人爬进轿子里,这时柯尔布罗问:“刚才那个不是卡努斐克斯家的孩子吗?”

  “对。奥多,最小的那个。”

  “天呐,我都不知道富兰认识这种人。”

  “击剑认识的,”赞茜解释道,“你从不击剑实在可惜,否则咱们说不定也能认识几个体面人,而不只是你那些讨厌的生意伙伴。见鬼,”她的一只脚从踏板滑落到一滩冰水里,“看,全是你害的。”

  苏伊达斯·德泽尔早早离开婚礼径直回了家。路上他经过了壮哉骄阳、阿卡狄奥斯之美妙启示、仁慈与贞洁酒馆,可他甚至没有停下来闻闻门上的味儿,在婚礼上他也滴酒未沾。

  “怎么样,”他开门进屋,她劈头就问,“你赢了吗?”

  他点头:“五十诺米斯玛塔。”

  “谢天谢地。”

  他一屁股坐进唯一一把能坐的椅子里闭上眼睛。“开刃的剑,”他说,“他们要我们用见鬼的开刃剑比赛。我真看不出来这种事情有什么必要。太野蛮了。”

  “钱,”她提醒他。

  “什么?哦,没错。”他把手伸进口袋,最先拿出来的是手帕,他朝手帕皱眉头,把它扔到地板上;接着他掏出装着诺米斯玛塔的钱袋递给她。她一把抓过去,轻轻解开绳子后立刻开始点数。

  他说:“都在里头。”

  “你数过?”

  “那些是体面人。”

  “没有这种东西。”金币咔哒咔哒地拢在她手掌里。“五十。”

  “我怎么说来着?”

  “现在下一步。”她坐直在地板上,用银行家一样娴熟的手法把诺米斯玛塔分成几摞:“付房租十块。给塔度锡安十块——咱们欠他十五,不过让他见鬼去。三块付人头税。十二块是上个月欠佣人的钱。十四块给你表兄哈默——哪怕只为让他别烦我也值,每回我从门里往外探个头他都要扑上来,我受够了。”她拿起一枚诺米斯玛塔,“而这就是我们过活的钱,直到你能挣到更多钱为止。”

  他瞪大眼睛:“你开玩笑吧。”

  “一个诺米斯玛塔,”她沉着脸确认道,“哪怕你只看一眼酒瓶,我也要杀了你。明白?”

  他叹口气说:“我还以为咱们日子过得不错。”

  “噢是不错,”她回答道,“至少照咱们的标准是不错的。整整一个诺米斯玛塔,真他妈富得很呢。当然我们还欠着煤钱、水钱和窗户税,不过这些人我还能再拖个一星期。”

  他苦哈哈地说:“对不起。”她没应声,只是从地板上爬过去捡回手帕。

  他说:“你喜欢就拿去。”

  她查看一番:“能卖出九个特拉齐。”

  “它值——”

  “九个铜特拉齐,”她说,“对于住在布勒米奥的我们它就只值这么多。”她把手帕翻过来,用指甲抠手帕的镶边。“主席去了吗?”

  他点头。

  “你跟他说了没有?”

  他回答时带着防备:“我稍微暗示了一下。”

  “你跟他说了没有?”

  “没直说。”她拉下脸,“那是社交场合好吧?大家喝酒闲聊、走来走去,这种时机场合不适合求情找活儿干。”

  “你没跟他说。”

  “我明天就去他办公室,”他怒道,“行了吧?”

  “随你便。”

  他十分夸张地叹气,靠回椅子里扫视房间。其实没什么可瞧的。除了椅子和床垫(床架被治安官的手下拿走了),屋里只剩建在墙里的炉子和空的无花果木箱,箱子上放着三英尺高、有三个把手的纯金奖杯,借给每年斯科利亚共和国的击剑冠军保管一年。她用它装擦屁股的白菜叶子。

  他说:“你也可以回去工作的。”

  她看着他,怒不可遏:“相信我,我倒挺愿意呢,”她说,“至少身上能暖和,好过冻死在这冰屋里。可惜他们现在不雇人。也许明年春天。”

  他睁大眼睛:“你问过了。”

  “别幼稚了,苏伊达斯。”

  “我不是叫你回去做那个,”他笨拙地说,“我想的是也许你可以一周出去工作几天,在商店之类的地方。直到咱们情况好转就行。”

  “苏伊达斯,”每回她认真生气的时候声音总是很轻柔。“我曾经是王宫剧院的第一女高音。就因为在钱的事情上你屁用处都没有,你以为我就会去商店累死累活吗?别做梦了。”她停顿片刻,让他明白自己接下来的话绝不是开玩笑,“如果我回去工作,我就离开你。看你了。你自己选。”

  他望着她:“看在老天份上,松莎(3),”他满心疲惫。“你以为我愿意咱们过这样的日子吗?只不过……”

  他没把剩下的话说出来,说了也没用。她下了最后通牒,而且完全合情合理。他从来没法跟她争,因为她有个叫人抓狂的本事:她总是对的;而苏伊达斯击剑太久了,只要对方干净利落地击中目标,那他是没法抵赖的。

  “如何?”

  “很公平,”他说(听了这话,她的表情变得晦暗不明),“我明天就去找主席,保证。无论有什么活儿我都接。”

  她想听的显然不是这个,所以当晚睡觉时一直背对着他,而他则一夜没合眼,努力思考除了击剑自己还能做什么。可他想不出来。不等天亮他就爬起来,拿杯子当镜子刮了脸。他的另外那件衬衫被压在床垫底下保持平整,想拿出衬衫就一定会吵醒她;时间这么早,吵醒她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幸亏天冷,也就是说头天晚上他没怎么出汗,所以昨天的衬衣勉强还能穿。他扣上佩剑的皮带,但略想了想又把皮带摘下来——他怕在街上遇到治安官的手下。

  在睡梦中,他听到有人一遍遍喊他名字:季若特、季若特、季若特·布锐埃纽斯。他睁开眼睛,结果看见了光,这倒出乎他意料之外。

  他说:“我没死。”

  “的确。”女人的声音,很可能就是刚才喊他的那个声音,不过他不确定。“实在没有正义可言。”

  片刻的迷糊;接着是喜悦——自己毕竟没在钟楼里流血至死;然后是对自己所作所为的可怕回忆,以及对接下来遭遇的想象。

  那声音说:“看着我。”

  他转头过去,脖子痛。

  中年女人,两鬓已有缕缕灰色;长相普通、神情严厉,立刻让他觉得自己很蠢。她穿着黑衣,身上隐约有玫瑰的香气。

  “你在第二学院的病房,”她说,“你流了很多血,现在仍然很虚弱,但修士们说你会活下去的。”她朝他微笑,笑容像古代雕像一样冰冷,“或许你想听的不是这话吧。假如我是你,我情愿在他们找到我之前就死掉。”

  “抱歉,”他说,“我好像不认识你。”

  她脸上的肌肉做出大笑的动作,却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你当然不认识我了,”她说,“你从没见过我。你杀了我丈夫。”

  噢,他心想。“我很抱歉。”

  “你很抱歉,”她重复一遍,“那感情好。”她从床边的桌上拿起水罐和杯子,倒了点水递给他,“别怕,”她说,“我没下毒。喝吧。”

  听她一提他才发现自己渴得要命。他喝水,水顺着下巴往下流。

  “我真的很抱歉,”他说,“关于你的——”

  “不,你并不觉得抱歉。”她的态度很平静,仿佛在纠正某个微不足道的错误,“你为自己感到抱歉,而且非常难堪。你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向被你杀害的人的未亡人道歉。”她放下水罐,在直背椅里稳稳坐好,双手交叠放在大腿上。“我丈夫,”她继续往下说,“是头猪猡。他这人粗野无礼,喜欢恃强凌弱,又总跟家里的女佣人闹笑话,不顾家到了可耻的地步,在金钱问题上也毫无用处。我嫁给他二十七年了。你之所以在这儿而不是在牢房,是因为我去找了地方的行政长官,请他对你发慈悲。理论上讲,你是被转交给我看管,直到法庭决定如何处置你。实际上呢,你的命运多多少少是交给我来决定了。”

  他盯着她。她直视他的眼睛,眉头微微皱起,仿佛他是她一时冲动买下的什么物件,买完又不大满意,还嫌钱花得太多。他又想起一件事:“对你女儿我也非常抱歉。”

  “哦,她啊,”她耸耸肩,“我从她嘴里掏出了真话。她从来骗不过我,虽然她老要尝试。我早知道不该允许她去大学,可她父亲固执得很。”她停顿片刻,仿佛在花时间让自己的决定正式生效。“如今我身处一个很有趣的位置,”她说,“我可以决定接下来会怎样。一旦我选定事件的某一个版本,大家就会把它当作真相接受下来,谁也不会去质疑它。我可以决定那究竟是强奸和谋杀还是愚蠢的误会以及过失杀人。通常情况下,只有无敌骄阳才能在事后改变历史的走向,但这一次,他似乎将这一能力下放给了我。你肯定能想象,为此我已经考虑了好一阵子。”

  她再次停下来看他。她在制造悬念,完全是出于坏心眼,只因为她有这个能力。最后她稍微将身体前倾——她的坐姿里带出点母性的感觉,就好像准备念故事给他听似的。“我倒很有几分愿意让我对先夫的厌恶影响我的决定,就这样放过你。”她继续往下说,“要是知道杀死自己的人可能逃脱惩罚,他肯定要气急败坏,而他生气时总是那么浮夸。但另一方面呢,我们在这座城市也是有头有脸的家族,要是让人觉得可以随意杀害克里索斯托马斯家族的族长,同时还不必遭受惩罚,那也是不行的。另外,”她弯腰从地上的天鹅绒包里拿出刺绣的小绷子,“还要把你也考虑进去。”

  她又不说话了,利用这段时间把一根红丝线穿进针眼。他母亲也这样。她老在做针线活,如果不绣点什么简直没法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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