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苏伊达斯不在房间里,而且自从欢迎仪式之后就没人记得见过他。富兰特泽士慌了神,他跑到院子里,托提拉的手下正在清洗轻便马车。托提拉没在。
富兰特泽士厉声问:“这里谁管事?”
“长官。”一个非常年轻的士兵跳起来立正,他穿着全副铠甲,围巾裹着脸,只露出鼻尖,“扎左少尉,长官。”
“见到苏伊达斯·德泽尔没有?”
“确认。”富兰特泽士推想这是军队的行话,表示是的。“今天清早我看见他离开了大楼。”
富兰特泽士扮个鬼脸:“你不会恰好问了他要去哪儿吧?”
“我没能向他提问。他是从一扇窗户爬出去的。”扎左停下来看着他,“你还好吗,长官?”
“没事,”等喘上那口气以后富兰特泽士回答道。“哪扇窗?”
扎左指给他看。“他爬上屋顶,然后我就看不见了。”他迟疑片刻,又补充道,“我有向兹米瑟斯上校报告。”
兹米瑟斯上校。“是吗?”
“是的,长官。大约一个小时之前。他说他会处理的。”
富兰特泽士缓缓吐气,直到把肺里的空气排空。“谢谢你,”他说,“你帮了大忙。”
“是,长官。”
一秒钟也不能浪费。第一站,市集,来的时候他就看好了。他只偷到一样可能值点钱的东西,就是几把银调羹,是在欢迎仪式上揣口袋里带走的。后来他在房间里点起油灯检查,发现上头刻了某种徽章,这倒挺碍事。但这镇上肯定有能干的金工能磨掉简单的雕刻、帮他处理干净。银子让人很失望——恐怕在佩尔米亚这种东西不会值钱,就好像盐水在海上没有价值。不过他想买的东西反正也便宜。
他很容易就把调羹卖给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胖子,对方给了他一小枚诺米斯玛塔和四枚货车轮子那么大的铜币,表面已经完全磨光了。从重量判断它们产自东帝国,大概自佩尔米亚独立就一直在流通。佩尔米亚人是不用银子铸钱的。
找人买砍刀也没问题,可选择惠顾哪个摊位却叫他好生为难。那可不只是一、两个或者半打摊子那么简单。他在鱼市跟人问路,对方指点他去了一个围墙围起来的大院子。他从高高的铁门走进去,发现里头挤满了卖砍刀小贩。有大概一秒钟功夫他失去了平衡,这时间不短,他开始踉跄,不得不伸手扶墙免得自己跌倒。大家都在看他,他们的表情说:这就喝上了,也太早了点儿。有一两个人好像认出了他,但这是没办法的事。
感觉就像被巨大的噪音震聋了耳朵,只不过被压垮的不是他的听觉,而是另外一种感官,他本来不知道它存在,至多只有一点模糊的猜测。院子里有至少二十个摊位,只是桌子而已,桌面上随便铺一大块布就算货架。砍刀直接摆在桌上,每张桌上都有二三十把。他过去从没留心,但砍刀其实有许多不同样式、风格、品种和亚种;带血槽的、不带血槽的、带双血槽的,有些弧度很大,有些几乎是直的。有的刀尖是圆润的弧形,有的是锐利的刨削刀尖,有的刀身是两条平行线,有的刀身朝着刀尖方向略微变窄;有的完全不带护手,有的是简单的十字护手,还有的柄脚延伸出去形成一根老鼠尾巴,再折回去构成护指。桌子摆满了院子的三面,苏伊达斯站在院子中央,觉得自己仿佛在面对陪审团。根本没法从中选出一把。他全都想要。
但眼下这是不可能的,而他极其需要砍刀,因为如果他不赶紧给自己弄一把,他很快就会停止呼吸了。他们会追过来,这他很清楚,所以说时间不多。他朝最远的摊子走过去,强使自己将双手垂在身侧。
桌子后头坐着一个男人。他看苏伊达斯的眼神似乎表明他心里有什么事情难以决断。苏伊达斯把钱币放在桌上问:“这些能买到什么?”
“什么?”
问题出在他的口音,而且他说话还含混不清。他放慢速度重复一遍:“这些能买到什么?”
男人耸耸肩:“你想要多少?”
蠢问题。“一把,”他又改口道,“两把。”
“好吧,”苏伊达斯觉得对方琢磨了好长时间,“这把和这把怎么样?”
这有点像是在婚礼上,男人站在神台前,第一次面对那位戴着面纱的新娘,这时候有人问他,这姑娘还行不?或者他还想再看看、再挑挑别的?但苏伊达斯看了。第一把没有血槽,比一般的砍刀略长了一英寸左右。弧线相当明显,假刃大约有大拇指那么宽,形成好用的剑尖。它的黄铜十字护手差不多有食指那么长,毫无装饰,相当厚实。刀柄可供双手齐握,柄的末端是个短粗的鸟头状钩子作为剑镡。刀把是寻常的白色木头,上面有三颗钉子。有人曾想把它弄得好看些,就在背面锉了些沟和槽,不过弄到半中就放弃了;倒也好,因为那人的品位不怎么样。刀身上有锻造的痕迹,还有两处熔渣留下的印子,此外还有在农场磨刀石上磨出的印记。他把它往上拿起来约莫半英寸,然后像摸了滚烫的东西一样立刻松开手。
那人问:“你不是那些斯科利亚人里头的吗?”
“我?不是。”
“你口音像是斯科利亚人。击剑比赛我看见你了。”
苏伊达斯说:“不是我。”
另一把的刀身几乎是直的,刀把处一英寸宽,然后逐渐张开,到假刃底部是一又八分之三英寸。刀身上有三条浅浅的血槽,长度是刀身总长的四分之三。没有护手,只有简单的鹿角状剑柄,角枝顶部形成最基础的刀头。从刀尖往下两指,刀刃上有个小小的缺口。
苏伊达斯嘟囔道:“挺好。”
那人点点头:“我再送你块布把它们包起来。”
“谢谢。”
“你果然不是剑手吗?你跟其中一个真的很像。”
“如果我是斯科利亚人,我自己多半是知道的。”
那人耸耸肩,拿一块布绕着两把砍刀缠了三圈。就算裹起来你也知道那是砍刀,不可能是别的。“那,”男人说,“你是哪儿人?”
“梅森布罗希亚。”
“从没听说过。”
“远得很。”
“那好吧。给。等到了美特祝你好运。”
他把包裹夹在胳膊底下,转身原路返回。他没太想过要怎样才能回到楼里,咬着两把刀爬墙对他没什么吸引力,可径直去找守门的卫兵也一样。不过这回他不必做决定了:他走到院门前,发现兹米瑟斯正等着自己。
兹米瑟斯说:“我估摸着能在这儿找到你。”
他真想跑。“听起来好像你在找我。”
兹米瑟斯耸耸肩说:“你不该偷勺子的。”
“什么勺子?”
兹米瑟斯不理他。“买勺子的人直接把它们拿去了行会,”他说,“他知道会有不错的赏钱,只要他能描述出卖家的模样。很难想象还有什么比这更丢人。也许你忘了,我们是这个国家的客人。我们的目的是改善外交关系,而不是制造外交事件。”他停下来叹口气,摆出一副更加悲痛的表情,“下回你想花钱,你就来找我。明白?”
布底下是两把砍刀。他从它们身上汲取了力量。“明白。”
“我跟他们说,你想要钱是为了出去找姑娘,”兹米瑟斯说,“他们有点不以为然,不过我猜想这对他们来说比较容易接受些,总比告诉他们真相强。你得控制住你自己。”
苏伊达斯退了一大步,来到中距离:“谁也不是完人。”可兹米瑟斯只是放声大笑。“你还是快回去吧,”他说,“富兰特泽士在找你。他以为你开了小差。”
见过富兰特泽士之后,苏伊达斯去找吃的。他找到了剩下的早餐:几块石头一样硬的面包和没人动过的腌甘蓝。他打开罐子,舀出中等分量的一份,嚼也不嚼就直接咽了下去。
“你真是勇敢。”他没听见奥多接近的声音。
“我饿了,”他一抹嘴,“再说也没那么难吃,只要你别嚼。大战的时候我们经常吃。嗯,否则就只能吃老鼠。可是如果你已经累了一天,你根本不会有时间或者精力去抓老鼠。”
奥多看见了桌上的布包,但他什么也没说。“我一直想跟你说个事。”
“没问题。对了,脸怎么样了?”
“发僵,”奥多回答道,“不过他们觉得已经开始愈合了。听着,关于砍刀这东西,你能教我吗?”
有一会儿工夫苏伊达斯唯一能做的就是瞪眼。“拜托了?”奥多说,“因为我完全没有一点概念,而且我真的不想再像昨晚那样被打个措手不及。我想的是我们可以搞两把这东西,然后把刀刃磨掉,这样就可以安全地练习了。你是懂砍刀的,对吧?”
苏伊达斯犹豫了片刻才点头:“一点点。”
“那你懂的就比我多了一点点那么多。我猜它大概类似于单剑。”
“不,并不是。”
奥多点头:“那么幸亏你告诉我了。如何?会对我大有帮助的。”
“当然。”苏伊达斯意识到自己在使劲搓手,手都搓疼了,“那也就是说……”
“对,”奥多说,“反正你使长剑也比我强,所以这么安排也算合理,对吧?”
他搓手是因为手上的伤疤在发痒。他说:“我不喜欢砍刀。”
“这我看出来了。”奥多努力不去看对方的疤,苏伊达斯则尽量用左手大拇指把疤盖起来,“那么,你怎么说?”
“有什么不可以的?”他微笑,那种刻意大大咧开嘴的笑,“我让富兰特泽士去给咱们弄两把那鬼东西。应该没问题。那东西在这国家都泛滥成灾了。”
奥多同样没朝桌上的布包看。大概他跟自己的父亲学会了让东西隐形的本领。圆通和手腕,绅士的教育。
伊瑟姿问:“非去不可吗?”
“对,”富兰特泽士显得十分悲伤,“人家等着我们呢。毕竟我们赢了比武:三胜一败。”
一阵肃穆的沉默。然后奥多说:“好吧,总不会比拔牙还难受。什么时候……?”
“大约一小时之后。已经聚了很多人了。”
这可不是开玩笑。广场上挤得水泄不通,猫可以踩在人肩膀上斜线穿过。而且每个人似乎都拿着一张粘在棍子上的画像。
“马车在哪儿?”他们站到行会门口,伊瑟姿压低嗓门问,“我没找见。”
“我也没看见,”季若特说,“不过我猜在那儿。”
他朝蓝皮肤组成的两条细线点点头,后者正从人群中开出一条狭窄的通道。他们把长矛放平用来推人。
伊瑟姿扮个鬼脸:“如果他们喜欢咱们的时候是这副样子,我可不愿变成不受欢迎的人。”
富兰特泽士挤到最前面领头,托提拉中尉断后。“请大家注意,”他说,“不要逗留,也不要停下来挥手。现在,数到三。”
他数到三,富兰特泽士走出门外,巨大的声浪扑面而来、屏蔽了世界。除了挣扎向前的士兵的背甲,季若特什么也看不见。走到半路上,伊瑟姿突然完全停住脚步。她一面摇头一面喊话,可谁也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奥多抓住她一只手把她往前拉,季若特轻轻在她腰上推一把。苏伊达斯想从士兵们头顶往前看。他在数数。
马车关上门、他们勉强又能听见彼此说话了。这时苏伊达斯说:“差不多平手。”
“什么?”
“画像,”他说,“我们所有人的画像基本一样多。可能你的稍微多一点点,”他朝伊瑟姿咧嘴,后者对他怒目而视。
马车向前行驶。季若特简直无法理解车怎么还能挪得动。等他们离开广场后,他回头透过窗玻璃往后看,结果发现一群阿兰姆·查塔特的骑手列队跟在他们后面。原来佩尔米亚人也怕他们。他暗暗提醒自己把这事告诉父亲。
伊瑟姿说:“这些人都是疯子。”
“可不是么,”苏伊达斯道,“他们竟然最喜欢你。”
她假装没听见。“你们能想象有任何事情能让我们的人变成那样吗?根本无法想象。”
“他们是很情绪化的民族,”富兰特泽士说,“而击剑又非常流行。”
伊瑟姿朝他横眉竖眼毛,这时她注意到一件事。她问:“讨厌鬼呢?”
“谁来着?”
“抱歉,那位政治官员。他不在。他去哪儿了?”
“他稍后来跟我们会合,”富兰特泽士说,“似乎他得留在乔伊奥兹跟什么人会谈之类的。”
“好啊!”伊瑟姿大吼一声。奥多发现她真心开心的时候笑容很漂亮,“自从离开家到现在,这是我听到过的最棒的消息。”
富兰特泽士想扮出不敢苟同的表情,只不过并不很成功。“这期间,”他说,“托提拉中尉为我们充当联络官。”
苏伊达斯朝他咧嘴笑:“联络官是什么东西?”
“我不是特别明白,”富兰特泽士承认,“但我敢说托提拉知道。他像是个非常能干的年轻人。”
“哦,蓝皮肤可是能干得要命,”苏伊达斯说,“相信我。”
大家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奥多说:“不知大家有没有兴趣,反正我一不小心把那边行会的书装了好些在我包里。当然,书必须还回去,”他瞟了眼富兰特泽士,飞快地添上一句,“等我们到了下一站就还。不过我们路上先读一读也不会有害处。”
苏伊达斯哈哈大笑:“我猜全是击剑的书吧。”
“恐怕是的。但毕竟也能读读……”
“多谢你,”伊瑟姿说,“肯定比看风景强。”
季若特笑了:“有点荒凉,呃?”
“让打仗显得更蠢了,要我说的话,”伊瑟姿说,“我意思是,怎么会有人想要这么个破国家?”
他们在帝国修的大道上跑了四个钟头——大道被巨大的页岩和碎石堤道垫高,完全水平、笔直地从山侧穿过;它十分壮观、令人敬畏,同时也非常、非常乏味——最后季若特建议做游戏。大家沉默片刻,然后伊瑟姿故意打个大哈欠说:“那就玩儿吧。”这时富兰特泽士拿出自己跟奥多借来的书开始阅读。苏伊达斯咧嘴一笑说:“好啊。你们想玩什么?”
奥多建议:“狗和青蛙怎么样?”
“什么?”
“小时候长途旅行时我们经常玩这个,”奥多说,“很简单。假设我当狗,我在心里想出一本书、一出戏或者别的什么的名字,然后用狗的语言说出来,你们来猜我说的是什么。所以,举个例子,《多利切鲁斯归来》用狗语说就是汪,汪-汪,汪-汪-汪-汪。然后你当青蛙,所以用青蛙的语言就是——”
伊瑟姿坚定地说:“不玩这个。”
季若特说:“玩参照系怎么样?”
停顿。苏伊达斯说:“提醒我一下,基本规则是什么。”
季若特点点头:“这个嘛,如果由我开始,那当然该我来选。但假设我选了引言,就说我先引用早期矫饰主义的一句诗吧。所以我就说,呃,我想想,比方说‘神庙之劝诫啊,仅在于言语’。然后你们都必须各说一句早期矫饰主义的诗。但好玩的地方在于,假设我以‘马克森提乌斯来到阿普-艾斯卡托瑞之门’开头,我是把它当作修订主义的英雄民歌来说的,而你拿‘被偷走的小金鸡’反击我,你就改变了参照系,对吧,因为马克森提乌斯和小金鸡都是佩瑞布勒普图斯的西西纳的湿壁画,所以我就必须接另一幅北部印象派湿壁画,而原本我以为接下来还是修订主义民歌的,这时候如果我接不上,那你就赢了。”他停下来,大家都看着他,“不一定是艺术和书。也可以是常青藤王冠的赢家,或者河流或者任何东西,随你高兴。一旦投入进去,这游戏真的很好玩。”
“谎言和丑闻怎么样?”伊瑟姿建议说,“这个谁都会。”
季若特说:“我不会。”
苏伊达斯伸伸腿,把兹米瑟斯空出的空间利用到底。“我知道有个好游戏,”他说,“名字叫突然死亡。以前在军队的时候经常玩。”
其他人面露疑色,不过奥多说:“讲讲看。”
“挺简单的,”苏伊达斯说,“说出一件你绝对不会做的事,任何情形底下都不会做的事。然后我来想一种你会这么做的情形。就这样。来吧,”见其他人都安静下去,他补充道,“逗个乐子。至少你不必知道任何地方的任何一条河的名字。”
“好吧,”季若特突然说,“那我先来。我绝对不会吃我兄弟,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
伊瑟姿瞪他一眼:“你根本没兄弟。”
“行。那就我父亲吧。只不过拿我父亲举例不大好,因为我们关系不佳。”
苏伊达斯摇摇头。“想象中的兄弟一样可以,”他说,“好吧,这个怎么样?”他在座位里舒服坐好,双手环抱在胸前,“你和你全家乘马车在山里走,距离任何地方都有好几英里,而你们傻到没带应急的储备食物就出门了。车撞坏了,哪儿也去不了,马也跑了,别指望再找回来。撞车的时候你兄弟受了致命伤。他用最后一口气恳求你照料老母亲和不能走路的瘸腿妹妹。你能怎么办呢?走到最近的村子要花五天。你手头能吃的东西只有四条面包。于是你把面包留给女人们,出发去村子里求救。可你自己也需要食物,否则还没走到你就死了。这不只是你自己的性命——自己的性命你根本不在乎——关键是你母亲和妹妹。为了救她们你什么都肯做,对吧?而你兄弟已经死了,他又是肉做的。”他停下来微笑,“如何?”
沉默。如何季若特说:“这也有点太扯了吧?”
“有可能发生的,”苏伊达斯回答道,“这种事不是不可能。如何?我赢了吧?”
季若特耸耸肩。“算是吧,”他说,“但你那场景实在太离奇了。我是说,这种事情现实里不会发生的。”
苏伊达斯哈哈笑:“哦,这可说不准。我意思是,瞧瞧我们几个。我们乘着马车在山里,距离任何地方都老远。之前马车已经出过状况,所以你总不能说车子坏了不现实。这种事情是会发生的,相信我。”
“这游戏我说不好,”伊瑟姿说,“有点叫人毛骨悚然不是吗?”
奥多说:“我想到一个。”
苏伊达斯朝他点头:“说吧。”
“我绝不会,”奥多说,“在任何情形底下都不会,杀死我父亲。”
“哦,老天爷,”伊瑟姿嘟囔起来,但苏伊达斯不理她,“这个简单,”他说,“我们都知道你父亲是谁。他是个伟人,对吧?习惯了被人尊重。我猜尊严、荣誉这种东西对他很重要了。那么,”他继续说道,“他得了一种特别讨厌的病。就是你在妓院里不当心就会染上的那种病。”奥多倒抽一口气,但苏伊达斯说,“假设,记得吗?好。这病让他残废,他几乎不能动了。只要看见他大家就能猜出他的病是哪里来的,所以除了其他一切之外还有耻辱。疼痛难以忍受,而且没有片刻的喘息。他不能动、不能说话,只能躺在那里看着你,而你知道他想要的就是结束这一切,要你帮他摆脱痛苦。你爱你父亲,你是个好儿子,那么你会怎么做?”
“说得不错,”奥多低头看自己的手,“如果真到那一步,我猜……”
“这是当然的,”苏伊达斯说,“这就是这个游戏的关键。关键就在于如果逼不得已,没有任何事、任何事,是我们绝对不会做的。如果你说不是这样,那你不过是在自己骗自己。你可以说什么好坏善恶说一整天,那只说明你迄今还没有遇到非做不可、别无选择的情形。我意思是,那些本来也都是废话。所谓善恶,其实里头至少一半都是你要做某件事的原因。你可以举上一大串例子,通常会说它们是最可怕的罪行的,而我能提出各种情况,在那些情况底下,做那些事不仅完全正当,而且根本就是正确的选择。嗯?”
“好啊,”伊瑟姿怒道,“这个如何?我绝不会,无论什么情形都不会,把我的朋友出卖给敌人。”
苏伊达斯哈哈大笑。“小菜一碟,”他说,“这样如何?你参加了叛军,结果被政府的兵抓住了。他们来到一个村子,把所有人的女人和小孩都赶到一个大坑边上排成一排,然后他们跟你说:把你朋友的名字告诉我们,否则我们就杀光村民。那里有大约一百人呢。你怎么办?”
伊瑟姿摇头:“我不会开口。”
“什么?”苏伊达斯瞪大眼睛,“你准备让他们杀死一百个平民。”
“对,”伊瑟姿说。
“可那简直……”
“杀他们的不是我,”伊瑟姿说,“而是那些当兵的。我不为他们犯的罪负责。再说了,就算我说了他们多半一样要杀了他们,就为找点乐子。可是虽说他们是恶人,并不代表我也必须变成恶人。”
苏伊达斯朝她大皱其眉。“跟她说她错了,”他说,“快,告诉她。”
“很显然,”伊瑟姿说,“他们同意我的看法。”
“我倒不敢说同意,”季若特喃喃道,“但她说的也有些道理。其他人做的事不能怪在你头上,对吧?”
“这种事你自然清楚。”
季若特猛抽一口气,但他没有动。奥多睁圆了眼睛。伊瑟姿说:“你说什么?”富兰特泽士装模作样地把书翻到下一页。
“这个么,就我的情况而言,”季若特语气温吞,“显然是可以怪到我头上的。如果你指的是我杀死的那个议员的话。是我激怒了他。”
苏伊达斯点点头:“那么你应当一动不动,让他干掉你。”
季若特说:“可以这么说吧。”
“但那样你就错了。他那是在行私刑。他应该叫警备队来,而不是对你拔剑。”
“你等于是说如果一个人不反击,他就是在帮助与教唆针对他本人的谋杀,”奥多柔声说,“这倒是个有趣的观点。”
伊瑟姿哈哈大笑,季若特摇摇头:“不过是一团乱麻,仅此而已。我被本能控制了,我猜他也是。我觉得我们俩谁都没有做出理性的决策。”
“我们还不如玩谎言和丑闻呢,”伊瑟姿说,“这游戏太蠢了。”
“啊,”奥多说,“我们都来了一回。也许你也想试试。”
苏伊达斯耸耸肩:“听你的。”他想了一会儿,然后说,“哎,我想不出来。抱歉。但我觉得没有什么事是我一定不会做的,如果非做不可的话。”
季若特瞪他:“你根本没用心。”
“啊,那好吧。我绝不会,在任何情形底下都不会,杀死我自己。或者在自己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放过救自己一命的机会。喏,”他说,“如何?”
伊瑟姿轻蔑地看他一眼。“行,”她说,“你得了一种特别邋遢的病,就快死了——”
“大战的时候,”苏伊达斯说,“我得过高山热。那是痢疾的一种,还带胃痉挛,痛到什么程度你根本想象不出。得这病的人几乎必死无疑。我的小队正被阿兰姆·查塔特追赶;他们只能把我抛下。我在路边躺了三天。我有一把小刀。我考虑过。那三天里我很少想别的。我还活着。因为一旦你死了,好吧,那就是死了,一切都完了。于是我不停跟自己说,我就再等一个钟头,等太阳越过那块石头,然后我就动手。然后我又再推迟半个钟头、然后再二十分钟。第三天半夜,我发现痛得没那么厉害了。”他弹弹舌头,“不是我自己治好了自己,只不过是运气好。我没赢过任何人,但我也没直接认输。我是这么想的,这场高烧已经够要我命了,难道还要我再给它帮忙吗,那才见了鬼呢。”
大家沉默片刻,然后伊瑟姿问:“是真事吗?”
“是。”
“你得过高山热?”
“对。”
“老天爷。”她转开眼睛,“那好吧。整个世界上你最爱的那个人要死了,但是如果你替对方死对方就能得救。如何?”
富兰特泽士啪一声合上书。“我看你们实在也够了,”他说,“如果你们非要玩游戏,我们就玩霜冻。这是我的最终决定,”他厉声添上一句,“怎么说?”
于是他们就玩霜冻,玩了三个钟头。奥多和伊瑟姿是叫方,他们赢了,二十七局对二十五局。
苏伊达斯问:“重赛?”
“想都别想,”伊瑟姿回答道,“我笑得肚子痛死了。再说你这人输不起。”
苏伊达斯满脸严肃:“必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