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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冬日里的三次考验

被魔咒击中会引起很多的后遗症。有些会让你觉得好象一个巨人在奋力地用棒槌敲打你身体上的每一块骨头;有些并不会直接导致疼痛,却是让你一听到响亮的声音就感觉十分痛苦;有些则让你处于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而在约瑟园击中我的那个是让我三天都看不到一点绿色。

为此我让那个法师付出了双倍的代价。

当我从纳加人的冷藏中苏醒过来的时候,我的喉咙又干又疼,好象某种尖牙利爪的生物要把我的会厌给挖出来似的。我的脸颊贴在大理石铺制的地面上,四肢僵硬地躺着。可我依然活着,并且相对来说也没有受伤,这倒是我没有预料到的。

我眨眨眼睛坐了起来。这地方非常大,是白色的。地板、墙壁、天花板,都是由大理石板铺成。在我前面有一排没有玻璃的窗子,外面是灰蒙蒙的天空,阴沉地散布着卷积云,总好象要下雪的样子。狭窄的大理石长凳列在窗前,可以让你舒适地伸开双臂向后靠在窗台上。

事实上一个男人正以这种姿势漫不经心地坐着,看着我逐渐恢复意识。

“你好,布特林。”他终于说道。

“你好,父亲。”

* * *

掐指算来,尼耳斯・卡文迪许也该是这个年纪。他乌黑头发已经是满鬓斑白,胡子完全变成了灰色,脸上的皱纹也多了起来。他们管这叫笑出来的鱼尾纹,看来在我的父亲尼耳斯离开妻儿那么长的时间里没少开心。

“你感觉怎么样?”他问。

“肉体上还是精神上?”

“先从肉体开始吧。”

我耸耸肩,马上在心里大骂自己――别那么没出息,一看到这个男人就变成任性的孩子。象个成人的样子,这样就能冷落他了……不是吗?“骨头都没断。”我说,“我好得能干掉一个魔鬼。”

“用我的剑。”他朝还挂在我腰带上的长剑点点头,“我很高兴它还没丢。”

“要是你愿意,随时都可以把它拿回去。”

说着我开始解下剑鞘,可他却摇摇手。“你带着吧。我已经十二年没有碰过剑了,我可能会割伤自己也说不定。要是它还能杀敌,我宁可把这个荣誉授予我的下一代。”

“荣誉。”我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接着我提高了嗓门:“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

“你现在在光明法庭,”尼耳斯・卡文迪许回答道,“整个纳加族人的万圣之地。他们无上的女神莎京妮斯特就住在这里的某个地方,可我从没见过她。不管怎么说,我还不是很博学。这几年我见过的蛇数都数不清,或许其中的一个就是神祗……不过谁知道呢?”

“我们还在外域吗?”

“没错,”他点点头,“离瘟城只有十二小时的路程。我的情报说纳加人就是在那儿把你装在袋子里的。”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哦当然,他们把什么都告诉我了。他们本来想杀了你的,可你的小朋友泽瑞丝那么可怜地给你求情,他们这才决定把你交给莎京妮斯特处置。”

“我的伙伴们还好吗?”

“就我所知是的。当然,莎京妮斯特对囚犯都是单独审讯的,说不定现在她正在对你队伍里的某个人宣读判决呢。”

“这没关系。”我对他说,“女神肯定知道我们是无辜的。”

他苦笑了一下。“莎京妮斯特不仅仅是一个女神,布特林――她是一个纳加女神。你也许并没有犯下所控的罪行,可这并不意味着她就会让你完整无缺地离开。她会彻底地审视你的灵魂,并且是用她的方式。几年前,莎京妮斯特抓住了两个从主物质位面军队里开小差误闯进来的人。她把其中一个给杀了,因为他临阵脱逃;而对另外一个大肆褒奖,因为他退出了一场不道德的战争。你瞧,或许事后其他的神明会劝谏亲爱的老蛇妈妈,可对我们这些凡人来说,她行为处事靠的就是心血来潮。”

我好奇地盯着他。“是不是就是因为她的心血来潮,所以你才能在这儿告诉我一切?”

“一定是。我还活着,不是吗?”

“那么你现在是为莎京妮斯特工作的了……这就是你为什么不回家的原因?”

他马上把脸转了过去,假装不经意地看着窗外苍茫的天空。“我不是在为女神工作,我和你一样,在这儿接受审讯。”

“整整十二年?”

“或许是的……很久以前我就没有时间概念了。只要莎京妮斯特愿意,她想考验我多久就考验我多久。我猜她想试试我的耐性,也可能已经进入了下一阶段……看看你的出现能对我造成什么反应。说起来你可能根本不是真实的的,孩子:你也许只是一个派来戏弄我的幻象。”

我冷笑道:“你也可能是个派来戏弄我的幻象。”

他点点头:“这就是你发现自己在一个神祗的后院的感觉――一切都变得不可信了。”

* * *

我僵硬地爬起来看了看四周的环境。我所在的地方是一间大厅,两边都不断延伸,看不见尽头。这好象是一圈围廊,里面的建筑可能还要大。有多大我说不上,不过作为一个女神的住处,它起码也有好几里的方圆。

窗户外面下起了大片的雪花。我很惊讶,莎京妮斯特居然能忍受这样的天气――这对她冷血的子民没有好处。可另一方面,尽管窗子都开着,大厅里还是一点也不觉得冷。看来女神把她宫殿的温度控制得很好,至于外面的天气,就随它们的便吧。

“我们必须待在这里,”我问父亲,“还是能到处走走?”

“都行。”他回答说,“要是莎京妮斯特想考验你,在那儿都一样。不过我不会到外面去。”他说着朝窗外指了指。因为我已经站了起来,所以能很清楚地看到外面是一片冰冷死寂的花园,更远的地方则是浓密的树林。“去那片林子的人没什么好下场。”父亲说,“你很幸运,纳加人把你带到了大厅来。要是他们把你丢在树林里,不久你就会变成什么生物的腹中餐。”

“我会待在室内。”我向他保证说,“我只想活动活动筋骨。”

“你这么说是想离开我吗?”

“要是你愿意也可以和我一起走走。”

他一定意识到我这么说纯粹是出于礼貌。不过他还是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几片雪花从肩膀上飘落。“我跟着你,儿子。”他挥了挥手,让我决定该走哪一边。

* * *

我们一言不发地就这么走了好几分钟。周围的环境总是一个样子,我甚至怀疑自己还待在原来的地方。墙壁和地板依旧是同样的大理石,窗外依旧是同样的花园和树林活动同样的积雪。既没有变近,也没有变远。

终于父亲说道:“他们管这里叫考验大厅。今天一定是在考验我们的忍耐力。”

“你说莎京妮斯特在试你的耐性。”

“或许是的。”

他做了个鬼脸,继续向前走去。我记得小时侯他的步子迈得很大,走起路来强而有力又不失幽雅:他是剑客大师、敢死的英雄、印记城和多元宇宙每一个角落的传说。可现在他的脚步沉滞而笨重,以至于我不得不减慢速度他才能跟上我。

又走了几分钟,我清了清喉咙说:“你还没问过母亲。”

“是的,我没有。”

“因为内疚?”

“布特林,”他叹了口气,“我是被强迫带到这儿来的。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情,使得莎京妮斯特注意到了我。有一天晚上,五个纳加人忽然出现,分别用五个麻痹术击倒了我,把我拖到了这儿来。我知道自己不在的时候你们吃了很多苦,可我对此无能为力。”

我沉默了几秒,说:“母亲很健康,可她从来没出过家门。”

“我走之前她就这样了。”

“要是她家里有个丈夫帮她――”

他打断了我。“她家里有个长大成人的孩子。有什么事情我能做而你不能吗?”

“我尽力了。”我吼道,“大部分是她父亲的错,这我知道。可你却在帮倒忙:跟她说些什么冒险时的恐怖故事……”

父亲看着我,脸上浮现出难以捉摸的表情来。终于他说道:“她已经体会到了世界的恐怖。布特林,我对她说的恐怖,都是那些能够被战胜的。”

“你应该留在他身边,而不是四处冒险……”

“是她要我走的!”他咆哮道。然后他安静了下来:“是安妮要我走的,布特林。她很想成为一个好妻子,可其实她怕我,就象除了你以外她怕所有人一样。每当我走进房间的时候,她就……紧张得象只受惊的兔子。她拼命地干活,想把它掩饰起来――好几次我听见她唱歌安慰自己:‘他救了我,他和其他人不一样。’可只有我离开房子的时候,她才会真正感到放心。”

“你和别的女人上床时她也感到放心?”

“是的,布特林,她是的。”他用手指悲哀地梳着头发,“她无法尽到一个女人的责任。可安妮并不希望我因为她就此禁欲。当我和其他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她非常放心,她知道我没有……被剥夺那份权利。”

“我敢说你肯定很喜欢这样。”我可不想认为他是无辜的。

“安妮总是鼓励我这样做,”他回答说,“而且似乎很高兴看到我……我不是个好色之徒,布特林,可在人生中欲望偶尔总会占上风。当你的心充满了胜利和孤寂,而一个女人渴望地站在你面前……难道你敢说自己从未冲动过吗?”

“不,可我也从来没结过婚。也没一个独自在家的儿子……或者是一个女儿。”

他惊讶地望着我:“你说什么?”

“你是否曾对一个女人说,你的名字叫鲁迪・利艾格?一个泰伏林女人?”

他没有回答,但我看得出来他默认了。

“她生了个孩子。”我告诉他,“一个名叫亚斯敏的女儿……说话间也许正在接受莎京妮斯特的审讯。纳加人击倒我的时候也击倒了她。”

他闭上眼睛,低下了头。“现在我知道了,你不过是个幻象,派来戏弄我的。一个女儿?我有个孩子……一个女儿?”

“我也这么想。”

“她长什么样?”他问我,“她……算了!”

没等我回答,他就跑到最近的一扇窗子翻了出去。他重重地摔在覆盖着一层薄雪的地上,跪了下来。可他马上又站起来,穿过花园蹒跚地向前跑去。他呼出的雾气拖在后面,靴子边上沾满了雪。他跑得很僵硬,好象他已经很久没有以这种速度前进了。

好象他真的老了。

当然,我意识到他一定知道亚斯敏被关在哪儿……他现在正去找她,或者是为她声辩。这不重要――我不打算跟着步履踉跄的他,尽管这样做很容易。在我内心深处,我恨不得一剑捅死他,然而与此同时我又对这种念头感到羞愧。

大约一分钟以后,他消失在一片雪松林里,不见了。

他留下的脚印被大雪不紧不慢地覆盖着。

* * *

过了一会,我又朝前走去――要是我老待在一个地方看着昏暗的雪景,我会忍不住流泪的。第一场雪总是容易叫人感伤,我告诉自己说这就是唯一的理由。

走在大理石地板上,我无时无刻不想着和父亲的对话……这是十二年来我们第一次的交谈,也许是我们这辈子第一次的交谈。我脑子里有许多东西想问,可怨恨阻止我将它们组织成理性的字句。我知道我是对的――对我来说他不是个好父亲,对母亲来说他更不是个好丈夫――可每次我想把这些理由说出来的时候,它们听起来却非常任性。这一定也是他的错,是他那种“啊真有风度”的姿态让我变得好象一个逆反的孩子。

雪还在下,大厅也一成不变:白色的地面、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忽然,我对父亲的愤怒全部转移给了这个屋子,我大叫:“够了!出口在哪儿?”

四周还是一片寂静,甚至连我的回声都被外面的雪统统吸收了。

我为什么不用现成的出口呢:从一扇开着的窗户跳出去不就完了?可要是这些无聊的雷同就是莎京妮斯特的考验的话,就这么轻易地离开显然不是明智的选择。也许有一扇隐蔽的门,藏在墙壁的什么地方让我去找……也许这个千篇一律的大厅本身只是一个幻象,只要有足够坚定的意志就能打破它。

“好吧。”我对着空气说,“你得知道,你在和一个感觉者打交道。”

莎京妮斯特一定知道我的组织。我不知道一个神能把我的灵魂看得多透彻,可要是它连我手指上的图章戒指都看不到的话,那也太无知了。难道她是为了看看作为感觉者,我到底有多称职?还是她想试试有什么能瞒得过感觉者?

我会查明白的。

* * *

第一步:标出搜索范围。我跳进花园,扫开积雪,挖了两把松软的泥土在手里,一边漏着一边爬了回去。尽管大部分的脏泥都跑到了裤腿上,可我还是成功地将一把烂泥抹在了光洁无暇的大理石地面上。

“这是起点。”我自言自语地说。

现在我看着这块污脏,开始量大厅的步长――大概一百五十码的时候,我就没办法在白色的背景下看见棕色的土块了。朝大厅的另外一头望去,我并没有发现类似这样的污点出现。这让我多少有点宽心:你根本不知道狡猾的法术什么时候会把一条看起来笔直的走廊变成一个没有尽头的封闭环。当然,只要环的周长超过三百码,这种可能性就依然存在。不过我感觉自己没必要为了找个出口而进行那么大范围的搜索。于是我弯下腰,将手里的第二块泥巴放在地上,作为搜索区的终点。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我仔细检查了这两点之间的墙壁、地面和天花板,寻找细小的裂缝、敲击每一块正方形的大理石块,看是不是有任何松动的迹象。老实说,不管这座建筑是莎京妮斯特自己造的也好,是她让崇拜者们为她造的也好,其工程简直到达了天衣无缝的境地。

到达了第一个标记点后,我转过身重头开始找起。这回我把注意力放在了窗子和下面的凳子上。这些长凳都是由厚重的大理石板搭建而成的,想要把它们举起来而不岔气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我决定没有特殊的原因,还是不要惊动它们的为好。我把时间都花在了凳子和凳子下面的地板上,看有没有故弄玄虚的地方……可除了再次证明整座屋子的结构紧凑以外,我什么也没有发现。就在回到终点的时候,我知道不得不另想办法了。

好好想想――莎京妮斯特,纳加人的女王。关于纳加人我知道些什么?他们是蛇人:没有胳膊,没有腿。他们都能放魔法……可我不行,所以要是出口需要法术启动的话,那我就没希望了。神明一般是不会理会什么公平竞争的,可我不认为莎京妮斯特会拿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来考验我。这没有娱乐价值。

纳加人……蛇人……在地上游走、吐着分叉的舌头……

嗯。

我趴在地上,伸出自己的舌头。正如我对泽瑞丝所说,我认识一些印记城的纳加人感觉者,他们总是吹嘘自己的味蕾有多敏感。他们能象猎狗分辨气味一般分析空气中的味道……分叉的舌头甚至能辨别方向――要是左端的味感比右端的强烈,那么他们就能很容易地找到味道的来源。

我现在能尝到什么呢?只有一点苦味。我闻了闻,这才发现原来是那堆我用来当记号放在面前的烂泥。我从它旁边爬了过去,感觉还不错,毕竟自己多少还能尝到点什么。爬了几码,泥巴的味道渐渐消退了,我这才正儿八经地开始检查这个世界――用蛇的方式。

我肚子贴地,舌头伸在外面,除了自己的汗味以外试着闻出别的什么。我这时看上去一定很荒唐,可我却非常乐观――要是莎京妮斯特象我们在教堂那儿遇见的纳加人一样,看不起我们这些“长腿的”,那么我现在这种笨拙的动作一定能取悦她。这多少能迎合她的优越感。

提醒你,她是一个女神。高高在上的女神。

头几码路里,我一边一直吐着舌头,一边想要是伸得越长,可能尝到什么的机会也就越大。可一分钟以后,我的舌头就象秋天的叶子一样干得不行,表面也硬得跟皮革似的。得改变策略,我开始只把舌头伸出去几秒,然后再缩到嘴里,咂摸着是否是值得注意的味道……就好象一个品酒专家,在这一茬葡萄刚收获的时候到处寻找那种水果留香的口感。

叫人惊讶的是,我发现了什么。

这到底应该归功于我们感觉者挑剔的感官呢?还是莎京妮斯特为了给我们这些迟钝的“长腿的”机会,这才把味道加重的?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就在我肚子朝下在地上拖了仅仅五分钟,就尝到空气中有种不一样的橘子香。我闻了闻,又闻了闻……什么气味也没有,只有舌头能尝到。这未尝不是一个好兆头:这是魔法的味道。

我朝前蠕动了几英尺,再试了试。橘子味淡了。难道是我的味蕾变迟钝了?来一杯果汁冰水润润舌头!然而当我退回去的时候却发现,那滋味又变得和之前一样强了。没错:我找到了。

舔舔,舔舔空气。朝窗户的方向……味道是减弱的。另一边……滋味变浓了,又酸又涩,仿佛那橘子还是青的。我爬到墙跟前的时候,这种感觉更为强烈,好象尖针刺在我的舌头上,或是舔到了制革厂的硝盐似的:主要是橘子的味,不过有点扎嘴。我的嘴巴好象火烧般,弄得我鼻子发酸,眼泪差点没掉下来。

要是再来点耳鸣,那就再完美不过了。

我的舌头碰到了墙,忽然那味道消失了。我一阵担心,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舌头因为受刺激太多而完全丧失了功能。然而当我把手指伸进嘴巴里的时候,却尝到了咸臭的汗味。于是我又试了试墙――绝对无味。

嗯。

我试探着将自己的嘴巴靠在大理石地面上。它很暖和,可能这就是为什么大厅比外面冰天雪地的花园要适合住人的原因。地砖尝起来很脏,还有种大理石的味道。

墙壁看上去和地板没什么两样――两者都是洁白的石头。可墙上就是没味道。

我尝了尝旁边的几块墙砖。它们和地板相同,很温,很脏。可第一块附近的空气里虽然有中强烈的橘子味,可它本身就是什么滋味也没有。

显而易见,这肯定是散发到空中的魔法气息在作怪。那块墙壁其实是个幻象――足以蒙蔽视觉和触觉,但却无法把五感都蒙在鼓里。游过大厅的蛇可以凭着橘子的香味来到这里,随后靠自己的舌头辨别出哪块墙砖是假的。

我再次趴下来,闭上眼睛,伸着舌头,一点点地朝前爬去,等着舌头碰到墙的那一刻。

可那一刻并没有到来。幻象消失了,就象飘散的薄雾……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再也不是在平淡的大理石大厅里了。而且,我也不是孤独一个人了。一个高大强壮的半人马,站在我面前。

“啊哈,”他说,“我发现你在作画。”

* * *

“我没有……”

在那一刻,我忽然感到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随后整个世界又变得清晰起来:这是一个吵杂的世界,人们互相交谈着,排着队伍。而我站在我的画架旁,手里拿着一支画笔……身边回响着印记城城市法庭的喧嚣。

“这个城市呼唤真义,”半人马说道,“囚犯们戴着铁镣,步履蹒跚;公诉人们怒目而视,期待着对自己有利……”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可我什么也没听见。这些无疑都是幻象。即便是莎京妮斯特用魔法把我立刻送到了印记城,城市法庭也不会是眼前这个样子。现在,管理者们可能正在搜集散落的死尸,清洗掉那些烟痕要花上好几个月,更别说久久不散的焦臭了。

“那么,你画的主题是什么,年轻人?”半人马问道。

“我的主题?”我从凝思中回过神来。

“就是你在画什么。是法律如何欺压――”

我一把抓住他强壮的肩膀。“闭上你的臭嘴!你是个该死的幻影,你们都是。这全是是该死的幻觉!”

“啊……现在这个主题就有意思多了。”他满意地点着头说,“当然,和我的那个相比还差很远,不过也不失为一个有内涵的命题。我们的存在仅仅是某人做梦时脑中的想象吗?我们全都是虚构出来的吗?我为你喝彩,年轻人。准确地说是为了伟大艺术的表现……”

他的唠叨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现在根本不是考虑伟大艺术的时候,因为漂白胡子派特里夫和他的两个同党已经走进了圆庭。这三个人又一次伪装成了和谐会卫兵……腰间依然晃荡着三根镶嵌着红宝石的火杖。

* * *

这不对头:他们来得太早了。我看见他们应该是半人马被气走,哈泽坎和我在一起时候的事――后来是哈泽坎把我们从致命的爆炸里传送出去的。现在时间还没到,那主位面男孩还没出现呢……可派特里夫已经在往圆庭中央走了。

怎么办?我身边的剑消失了――因为那天在法庭我并没有带――想要赤手空拳对付他们根本是自讨苦吃。他们三个都是膀大腰圆的壮汉,一对一可能我都吃不消。哪怕我突袭成功,也只能撂倒其中的一个,而其他两个则会把我给活烤了。前门两边守着一对真正的和谐会卫兵,但他们也派不上用场。就算我有时间跑过去求援,也不可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接近这些会放火球的。一旦他们看见我们来了,派特里夫及其心腹就会立刻开火。

当然,我有足够的时间逃跑――在屠杀开始前冲进最近的走廊,躲到管理者办公室里避难。我甚至想站在原地什么也不做:这是个幻境,不是吗,是莎京妮斯特用来考验我的。只要有钢铁般的意志,我就能忍住火杖的烈焰……然而我是否能忍心不去听那些人被灼烧时的惨叫?还有被烫坏的喉咙唯一能够发出的尖利的嘶号……

不。有些声音是意志力无法抵挡的。而且眼下还有些时间,让一个男人用手头唯一的武器进行战斗。

我从画具箱里抓起了一支炭笔。

* * *

画布的上面已经涂满了花纹,可下面三分之二的地方还依然是空白的。正好让我在这里画一幅图。我闭上眼睛,想着我所要描绘的景象,在脑子里重塑当时的细节。细节问题是没时间考虑了,无论是精确程度还是绘画技巧上的――我只能用半分钟画一张意思明确的草图,来阻止一个杀手。

我深吸了一口气,开始画了起来。

首先是一个男人的身体轮廓,手里拿着一支短小的节笏。一张脸,派特里夫的脸:我没时间把所有的面貌特征都描绘出来,只能画一张痛苦地哭泣的脸。

揭发人的火焰烧灼着派特里夫的身体。

瑞薇高兴地看着痛苦的派特里夫。

暗示够明显的了,线条也够潦草的了……可我依然知道自己在画什么,我清楚地想象着当时的景象。派特里夫在玻璃蜘蛛的控制室里,瑞薇强迫着他的意志――强迫他拿着揭发人,让超然于神的热量吞噬着他的手臂。

没时间做修改了。这幅最终的完稿连一幅图都称不上,它充其量表现着恐怖和痛苦:在别人眼里它杂乱无章没有意义,而在我眼里它比任何精雕细琢还要直观。

我抓住的是本质,而不是表面。但愿派特里夫能明白我的意思。

我把画布从架子上撕下来,高举过头。假卫兵们已经走到了人群中央,正挤在一起以掩饰掏出来的火杖。我双手高举着朝他们走去,大家一看我头上到这幅凌乱的素描,都不由自主地朝两边退去。每个人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嘴巴也合不拢,有些人还急忙从后面赶上来再看第二眼。而那个横在屋子中间的半人马只瞟了一眼,就立刻轻轻地赞叹起来。

整个圆庭一片寂静,大家都盯着画布,没有看到的悄悄地问着其他人,问那是什么。前门的和谐会卫兵手搭在剑上迈了进来,无疑他们以为屋子里忽然静了下来,一定是有了什么麻烦。

派特里夫和他的心腹也感觉到了不对头。他们散了开来,准备随时开火。入口那边真正的卫兵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意识到了局势的严重性。要是他们贸然进攻,数以百计的无辜群众就会死于非命……且不管和谐会的人是多么地犟,这两个倒是挺知道顾全大局的。他们马上站在了原地,剑尖朝下,眼睛里闪烁着怒火。暂时地退让可比血流成河要好得多。

“所有人都不许动。”其中一个真的卫兵命令道,“拿出点天使的风度来。”

最近的一个从犯撇了撇嘴,举起了他的火杖。这时我大喊道:“派特里夫!”

漂白胡子转过来打量打量了我,不知道我是谁。接着他抬起头,看见了我头顶上举着的画布,眯起了眼睛。“那是什么玩意?”他吼道。

“看着它。”我说,“这是你未来的下场。如果你使用了那些法杖,如果你继续为瑞薇干,你的下场就会象这样。”

他不屑一顾地冷笑着,可眼睛还看着那幅画。我继续朝前走,让他看得更清楚一些。整个圆庭里没人敢动,没人说话,也没人试图溜走或者拔出武器来。

“你会发现这是真的。”我对派特里夫说,“这不是我想象中虚构出来的,这是我所目睹的事实。看着它。你明白其中的意思。”

他的表情没有变化――嘴唇微微绷着,眼睛半眯缝着――可我知道就在这景象映入他眼帘的那一刻起,他就看到了自己在燃烧,看到瑞薇在大笑……并且他看出这是真的。

派特里夫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来吧,伙计们,”他看也不看他们说,“咱们走。”

“可我们还没――”

“我说了,走。”

他小心谨慎地从衬衫里掏出一个挂在脖子上的金制护身符。他一边盯着那幅素描,一边把护身符放在唇边,然后停了下来:只是短短的几秒,他垂下眼睛朝我点点头。然后他亲吻着护身符的金色表面,三个火球犯立即消失在一片银色的闪光中。

渐渐地,银光散布开来:先是最近的旁观者,他们震惊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接着是两个和谐会士兵,一个因为罪犯逃走了而咬牙切齿,另一个则好象松了一口气。银光继续扩散着,溶解了覆盖在四壁上的挂毯、克诺根恶魔、金翼人……直到整个圆庭、所有的人、所有的石头、所有的花纹都消失了。而我,则被一团温暖而舒适的轻柔光芒包裹着。

随后,我的父亲和亚斯敏手挽着手,从光芒里走了出来。

* * *

“看来你找到她了。”我对父亲说。

“她也在找我。”他回答。

“莎京妮斯特小小的考验之一。”亚斯敏嘟囔着。我本希望她能多说一些,可她紧绷的下巴表明她并不想多谈。

父亲也注意到了她严肃的表情。他拍拍她的肩膀说:“这都过去了,孩子。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个让你雀跃的好消息。”

她挣脱了他的手:“是什么?”

“布特林,”他转向我说,“亚斯敏说你们两个……你们已经……”

“乱伦。”我说,“你想说的是不是这个词?”

“那是你的想法,”他点点头,“不过你们可以把它忘掉。”

“我忘不掉。”亚斯敏刺耳地说,“我不能……只要布特林还是我的哥哥。”

“可他不是你的哥哥。”

她眯缝起了眼睛。“你难道不是他的父亲?”

“我或许是你的父亲,亚斯敏,可我知道我不是他的。”

说着他指着我。

* * *

“你们在说些什么?”我大叫,“我知道你是我的父亲。”

“不,布特林,我不是。”

“你说谎。”我吼道。

“布特林,”他温柔地说,“你知道你的母亲。难道你真的认为她肯让我碰她吗?哪怕是一次?我不是你的生身父亲,孩子。在所有我带上床的女人中,并没有你的母亲。”

“那么谁是我的父亲?”

“厄尔宾公爵,当然――也是安妮的父亲。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怀了他的孩子。这就是为什么他让我把她带走的唯一原因:他要在邻居们都得知真相前让她离开阿奎流恩。他们要是知道了谁是孩子的父亲,这种罪过即使是公爵也无法摆脱。他亲自主持了婚礼,然后把安妮和我送回了谁也看不到她的印记城。”

我的心仿佛停止了。“而我就是……”

“你就是那个孩子,是的。虽然不是我的骨肉,可我还是想象一个父亲那样待你。起先是因为安妮,可然后是因为你。我喜欢儿子,布特林,就象我喜欢女儿一样。”他对亚斯敏笑了笑,“不过你们俩并没有血缘关系。没什么能阻止你们。”

我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可没有椅子,只有四周的银光,好象我们站在多元宇宙以外的什么地方似的。我曾经那么恨我的父亲……可他却不是我的父亲,他是个职业英雄,他救了我的母亲,就象他也会救其他人于危难中一样。他之所以和她结婚是因为那样才能救她,而他之所以抚养我是因为这样做十分高尚。难道我还能恨他吗?单凭一句话,他就卸下了我长年生活在他阴影下的负担……更别说成全了我对亚斯敏的爱了。

可众神在上,一切就这么全完了。

亚斯敏光彩照人地走上前来,她伸出手搂着我的脖子。可我说:“不。”

“不什么?”她问。

“所有的。”我挣开她,“这太他妈容易了。”

“你在说些什么?”她的笑容消失了,“你怎么变得这么混?”

“我的父亲,”我说着向他指了指,“失踪了十二年以后,忽然出现在光明法庭这儿。他轻轻松松地就解释了一切――为什么他总不回家,为什么我母亲会在他有外遇的时候心满意足――他甚至说我们可以毫无顾忌地成为一对儿。难道这不太完美,太容易了吗?只要一句话就能消除一些阴霾。

“所以,我不相信。”我继续说道,“如果在印记城,我绝不会相信;更何况这里还是考验大厅。尼耳斯・卡文迪许是我的父亲。它在我内心深处,就算把冥河水都用完也抹杀不掉这一点。我曾经希望自己是别人的儿子,但我不是――我没有选择。莎京妮斯特也没有。”

我挥挥手,拒绝着面前的人。“现在回到女神那儿去吧,告诉她我是我父亲的儿子。我知道一直以来自己都对此耿耿于怀,可现在是时候面对事实了。”

他们都张着嘴,好象要争辩什么似的,可一个字也没有说。我脸上的表情告诉了他们,争论是徒劳的。片刻之后,他们俩交换了个眼色……接着父亲分解成了一片铜色的颗粒,象雨点一般落在地上。

“一个幻象,没错。”我喃喃道。接着我转向亚斯敏问:“他从来没来过这儿,是不是?”

“他很久以前造访过我们的法庭。”一个声音回答说,“他现在在别的地方。”

这个声音并不是亚斯敏的――它是个女人,但更低沉,有着非凡的磁性。眨眼间,亚斯敏的身体爆发出灿烂的白色火焰,刺得我连眼睛都睁不开。它开始变细变长,扭曲着成螺旋状围着我,变成了一条冒着白色火焰、尾巴绕成同心圆的蛇。炽热猛烈地拍打着我的脸,我好不容易才开口道:“你是莎京妮斯特?”

“我只是她的一个女儿。”火蛇回答说,“你已经通过了母神的考验。很好。”

“我的朋友们呢?”

“他们正在接受考验。如果他们不够坚强,就会失败。”

“我要去帮他们。”我说。

“不行。在这个地方,所有的灵魂都只能单独待着。”

纳加人燃烧的脸庞咝咝做响地朝我靠了过来,它是那么地亮,以至于我根本无法分辨出任何面部特征。她的头忽然犹如眼镜蛇攻击般迅速向我冲来,不过并没有咬我,而是用灼热的嘴唇吻了吻我的脸颊。光从四面八方刺过来……突然,我发现自己站在一间巨大的、朴实无华的高顶石室里。偌大的屋子里只有一个光源――就在房间的正中央,一丛雪白的火焰在熊熊燃烧。而我所站的地方,就是通向火焰的金字塔形燧石台阶的底层。

在我的四周,密密麻麻地站着一支亡灵大军。有皮肉腐烂松弛不堪的僵尸,有龇牙咧嘴笑容可怕的骷髅,有虚无缥缈透明如雾的鬼魂、幽灵、恶鬼和生魂,还有肤色苍白迷惑人心的吸血鬼,以及和他们肩并肩站在一起的巫妖术士……当然,还有在黑暗中零星散布、眼睛冒着火光的腐尸。

我耷在身体两侧的手碰到了父亲的长剑,它提醒了我,考验已经结束了。但我依然保持着放松,并没有把它拔出来。

“好了。”我朝这一群妖魔鬼怪说道,“有谁现在和我一样感觉不舒服的,请马上举手。”

我想我看见一只僵尸举起了它的胳膊,不过那可能只是尸僵现象。

* * *

一个穿戴整齐,骨头咯咯作响的死灵骑士从这群看守的前排走上前来。它穿着锁子甲,外面披着一度是纯白色亚麻布织就的纹章战袍。它的身上全是毛茸茸的黑斑,遮住了骑士的衣服,也遮住了它生前为之奋斗的信仰。这个生物的脸只剩下了骨头,其中的一个眼眶被打得不知去向――也许是钉锤所致,可能就是这致命的一击才让一度高贵的战士死后不得超生的。

骑士说话了,它的声音叫人不寒而栗。“现在,”它说,“你必须走进火焰拱门。”

“火焰拱门?”我扭过头看着那道火柱,“那个?”

“你已经通过了简单的考验。”那生物说,“现在你必须得到升华。”

“如果这外带活烤,我宁可不要。”

“这火焰不会灼烧那些心地纯正的人。它能洗涤和痊愈人们的心灵。”骑士把头转向光亮,“要是我能,我早进去了。”

我挥了挥手,说。“请自便。我和你换票。”

骑士的宝剑森然出鞘,快得只能看到一道模糊的影子。剑尖直指我的喉咙。“小心点。”骑士轻声说,“小心你轻率的语气,那会让你重蹈我的覆辙。让你走进火焰里是莎京妮斯特的旨意。如果你胆敢藐视女神……不过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尽管我很该死,可我不容许你也受到这样的诅咒。”

那生物举着剑一步步朝前走过来,把我逼得直往后退。这把武器的刃口上也毛茸茸地覆盖着和骑士战袍上一样的那种黑斑――这些是本应重归于土的腐烂的真菌。我朝前排怪物之间漏出来的一个空挡里跳去……可忽然却被一个呻吟着的半透明鬼影挡住了去路。

“别想逃跑,凡人。”死灵骑士在我身后说,“莎京妮斯特的旨意是要你走进火焰。不管我们生前是什么,现在我们是她的人。是她把我们从失去理性的愤怒的狂乱中解救出来。作为报答,我们在这间石室里听候她的吩咐。”

我注意了一下这些腐烂的生物,他们的脸并没有因为愤怒和悔恨而扭曲,这是大多数亡灵最主要的两种痛苦。我只看到了解脱,看到了他们履行莎京妮斯特和她的烈焰交给它们的职责的决心。

“好吧。”我只好耸耸肩,“不就是火吗,我进。”

我朝骑士欢快地挥挥手,装着得意的样子走进烈焰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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