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时间:二〇〇七年
隔天,警察总局里每个人都在讨论马库斯上电视的事,显然大家都看到了,而卡尔是唯一没坐在电视机前的人。「恭喜!」有位秘书在经过中庭时向他道贺,其他的人看到他却刻意避开,让卡尔觉得这一切很荒谬。
他尚未走进阿萨德的办公室,一个咧开的笑容就迎了上来,看来阿萨德也知道这件事。
「你一定很高兴。」阿萨德问完自己点头代替卡尔回答。
「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喔!马库斯昨天在电视上对我们部门和你发表看法,你知道吗?从头到尾只有赞美,我们可以为此感到骄傲,我太太也这么说。」他对卡尔眨眨眼,真是个该改掉的坏习惯。「此外,你变成警官了。」
「我变成什么?」
「问索伦森小姐,她那里有份关于你升职的文件,我应该先告诉你这件事。」
这只恐龙的鞋跟发出的声音在走廊上回荡,彷佛在宣示自己的来临。「恭喜你!」她努力从牙缝对卡尔挤出这句话,却对阿萨德露出诚恳的笑容。「你得填写这份文件,受训课程从星期一开始。」
「好友善的小姐。」在秘书踩着精力充沛的步伐离去后,阿萨德问:「她说什么课程,卡尔?」
卡尔叹了一口气。「成为警官前必须先受训,阿萨德。」
助理噘起下嘴唇。「你要离开这里了?」
卡尔摇摇头。「我才不会该死的离开这里一步。」
「我不懂。」
「你会懂的,告诉我昨天在哈迪那里的情况。」
阿萨德突然双眼圆睁。「我不喜欢那里。那个身材高大的男子静静躺在棉被底下,只露出脸来看东西。」
「你有和他说上话吗?」
阿萨德点头示意。「这不容易,他一开始就说我该走了,然后一个护士进来准备挥我出去。但没关系,因为我觉得她很漂亮。」他微笑接着说:「她后来让我待在病房里,我认为她了解我的想法。」
卡尔看着助理不知所措,某种想直接逃到延巴克图(位于西非马里)的欲望油然而生。
「哈迪!阿萨德,我是问关于哈迪的事!他说了什么?你把案件资料读给他听了吗?」
「有,讲了两个半小时,然后他就睡着了。」
「然后?」
「哦,我没吵他,让他继续睡。」
卡尔的手接到脑袋发送的讯息,想对阿萨德使出勒颈招式,尽管这举动是违法的。
但阿萨德却笑了。「我之后会再去。离开时护士很友善的跟我道别。」
卡尔耐住性子。「既然你善于和女人打交道,麻烦你到楼上去说服秘书。」
阿萨德闻言立刻表现得兴致勃勃,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之情,相较于戴着绿色橡胶手套到处瞎忙,他比较喜欢和女人交际。
卡尔出神凝视前方,脑海充斥着与史蒂汶地区退休经办员在电话中的对话。──是否藏着一条通往乌佛意识的通道?有可能开启吗?如果按下开启的按钮,能否发现梅瑞特失踪的重大线索?或许可以利用他对车祸的记忆,找到这个正确的按钮?发现这个关键似乎变得迫切了。
卡尔在助理快走出办公室时把他叫回来。「阿萨德,还有一件事,帮我弄到一份交通事故的详细资料,就是那起造成梅瑞特父母身故的交通事故。我要全部的资料,不论是照片、交通警察的报告、剪报,无一例外。请秘书们协助你,我想要尽可能提早拿到所有的数据。」
「尽可能提早?」
「意思是快一点,阿萨德。有个叫作乌佛的家伙,我想跟他谈谈那场车祸。」
「和他谈谈?」阿萨德喃喃自语,看上去若有所思。
※
卡尔在午休时间有个约会,但他很乐意爽约。昨天维嘉烦了他一整晚,叫他一定要参观她未来的画廊。这间画廊位于纳仁街,地点不赖,租金一定也相对可观,看来他得掏出比预期更多的钱来资助这项愚蠢的计划。世上除了一位叫作胡津的拙劣画家将作品摆在维嘉的石窟绘画旁一起展出外,没有任何事物能令卡尔感到兴奋。
卡尔离开警局的时候在大厅遇到马库斯,他的视线正盯着在有卍字图案的磨石地,卡尔迈开坚定的步伐朝他走去。凶杀组组长早就发现卡尔了。总局里,没有人的眼神像马库斯那般精明锐利,任何人事物都无法逃离他的眼皮之下,然而他的属下们并没有察觉到这点,马库斯能成为他们的上司绝非偶然。
「听说你大力赞美我,马库斯。你究竟跟记者说了什么?有多少悬案组负责的案子已查出重要的线索?哪个案件即将有关键性的突破?你不晓得我有多么高兴听到这些。果真是条好新闻!」
马库斯用一种会让对手对产生敬佩之心的目光直视着卡尔。马库斯当然知道自己在电视上太夸大其词,但他绝对有充分的理由这么做。卡尔不是迟钝的人,不会不了解这个眼神代表的意义──警察单位调查每一件案子都需要庞大的资金作后盾,而为了得到这些资金,凶杀组组长必须有所交代。卡尔明白他的意思,随即耸耸肩。
「那么,」卡尔说:「如果要在午餐前查明几个案情,我得赶一下进度。」但在走到大门的时候又转过身说:「啊,马库斯,我的薪水究竟往上调了几个等级?还有,你跟心理医师说了吗?」
走出总局,外面刺眼的阳光让他不禁瞇起眼睛,没有人有权利告诉卡尔,他的制服应该别上几颗勋章,但他了解维嘉,她知道卡尔被拔擢后,肯定会以为他的薪水也跟着水涨船高。到底有谁愿意为了钱而忍受那些讨厌的课程?
※
维嘉挑选的店面原本是间老旧的内衣店,之后陆续换成出版社、工作室、艺术品进口商、唱片行。先前的装潢如今只剩下以磨砂玻璃打造的天花板,整个空间最多只有三十五平方公尺大,却有许多吸引人的优点:正面可远眺海洋,另一边是披萨店,后院有绿荫,隔壁邻居则是班克罗特咖啡馆,梅瑞特失踪前几天曾来过这里用餐。有咖啡馆和小酒馆的纳仁街是个不错的地方,散发着一股波西米亚风格的田园生活气息。
他转身看见维嘉和那个家伙经过面包店的橱窗前。维嘉像是竞技场上的斗牛士自在的穿过街道,身上的长袍沾染了各色颜料。她很幽默,可惜人们不会告诉她身旁的男伴看起来像是病弱的小伙子──穿着黑色的紧身衣,肤色惨白,眼皮下的黑眼圈很明显,极有可能在吸血鬼电影中的铅制棺木中找到同类。
「甜……心!」维嘉跨越阿尔费德街对卡尔喊道。
这下子赡养费肯定变得更贵了。
※
在瘦削的「鬼魅」丈量明亮的空间时,维嘉试着说服卡尔,他只要付三分之二的租金,其余资金由她负责。
她比出夸大的手势说道:「我们会这样把钱铲进来,卡尔。」
是呀,或者把钱铲出去,卡尔心想。他迅速在脑海里粗略计算一下:将流出二千六百克朗,而且是每个月,或许他该考虑参加那个该死的进修课程。
为了仔细审查合约他们来到班克罗特咖啡馆。卡尔环顾咖啡馆一周心想,梅瑞特曾到过这里,并且没多久就人间蒸发了。
「这间咖啡馆的老板是谁?」他问在吧台的女孩。
「尚‧伊夫,他坐在那边。」她指着一名身材粗壮结实的男子,这人身上没有半点温柔或其他法国人应有的特质。
卡尔掏出口袋里的警徽朝店主人走去。「请问你拥有这间极其出色的餐厅多久了?」他出示手中的警徽问道。从这个家伙友善的微笑判断,卡尔实在没有必要表明身分,但他旋即想起自己有任务在身。
「我在二〇〇二年接下这间店。」
「你记得确切的月份吗?」
「为什么这么问?」
「我在调查梅瑞特‧林格的案子,也许你还有印象,几年前有位年轻的女政治人物突然消失无踪?」
他点点头。
「她失踪前曾到过这里。当时你就是咖啡店的负责人了吗?」
他摇摇头。「我在二〇〇二年三月一日才从朋友手中接下这间店。我知道你说的失踪案,他当时曾被警方侦讯。若我没弄错,店内没有人记得这位女士和谁一起用餐。」微笑后继续说道:「如果我当时在这里也许能帮上忙。」
卡尔态度温和的微笑响应:「可惜你来得太晩,有时就是这样。」他握手向这名男子告别。
在此期间维嘉已签妥所有的文件,她一向很大方的签名。
「让我快速检查一遍。」卡尔说着从胡津手中接过文件。
卡尔把印得密密麻麻的标准合约放在桌上,却不去细看内容。这些人,卡尔心想,就这样行走于世界各地,不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事。二〇〇二年二月某个寒冷的夜晚,梅瑞特就在这间餐厅一边享用着晚餐,一边望着窗外消磨时间。
她对生命有何期待?她是否曾料到自己在几天后会沉没于波罗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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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回到总局时,阿萨德仍在楼上的秘书处忙碌。正合他意。与维嘉及她那精神恍惚的「鬼魅」男友碰面的激动情绪让他精疲力竭,现在唯有小睡一下才能迅速恢复精神。于是他把脚跨上桌子,让自己的想法沉淀在梦境之中。
可是才坐不到十分钟,他的冥想就硬生生被某个讯号打断。只要是刑警都会有过类似的经验,那是一种女人称作直觉的东西,渐渐从潜意识转化为具体的想法。
他睁开眼睛,若有所思的盯着用磁铁固定在公布栏上的纸张。接着起身划掉纸上的「史蒂汶地区的经办人」,现在尚须检查的项目就只剩下:电报、克里斯廷堡的几位助理、什列斯威‧霍尔斯坦号的目击者。
也许电报和克里斯廷堡的助理是同一件事。克里斯廷堡除了梅瑞特还有谁会收到情人节电报?为什么他忽然很确定梅瑞特是唯一的可能性?当时国会里其他政治人物并不像她那样受人欢迎,再进一步从逻辑上推论,她每天都有一堆事情要解决,这封电报肯定经过助理之手,并不是助理爱插手上司的私人生活,而是整个工作流程如此。
就是这件事惊醒了他。
「『电报在线』回复了,卡尔。」阿萨德站在门口。
卡尔抬头看他。
「他们规定不能说出电报的内容,但有留下电报发送的纪录。这是个很有趣的名字。」他看着纸条。「他叫作塔克‧帕库森,我有他那支发送电报的电话号码。他们说这来自国会。我只是要告诉你这则消息。」他把纸条递给卡尔,在转身准备离开时说:「我们要调查梅瑞特父母的交通事故,她们还在楼上等我。」
卡尔点点头,拿起话筒拨了通电话。
电话那头是激进中央党秘书处的小姐,态度十分友善,用充满歉意的口吻告知卡尔,帕库森先生已在周末前往法罗,然后询问是否要留讯息。
「不,没必要。」卡尔说:「我星期一再打给他。」
「这可能有困难,因为他整天行程满档,先让你知道一下。」
然后他请秘书把电话转接到民主党的秘书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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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是由一位声音听起来很疲惫的秘书接听的,她并不知道任何关于电报的事,但她记得梅瑞特的最后一任女秘书叫作瑟丝‧瑙鲁普。
卡尔知道她说得没错。
接着她表示对这个人不太有印象,因为瑙鲁普待在秘书处的时间很短暂,但卡尔听到电话另一头别的秘书补充说,她后来回到丹麦律师和经济学者公会,也就是她原本服务的地方,因为有人要求她为接替梅瑞特位子的人工作。「她反应过度了。」他听到背景传来这样的结论,负面的形象通常让人印象深刻。
没错,卡尔深感赞同。像我们这种扎扎实实的混蛋,众人向来都记得很清楚。
接着他拨电话给这个公会。公会的人记得她,可是瑙鲁普离开国会并没回到他们那里,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卡尔挂掉电话摇摇头。他的调查工作就像是前一晚的电视影集,所有都线索指向不同方向。目前首要之务是找到知道这封电报的秘书,期待她经过五年后还记得梅瑞特失踪前曾与某位特定人物一起用餐,甚至能提供更多关于这起失踪案的线索。这个发现并没有让卡尔感到高兴,他现在宁可上楼去看阿萨德和秘书们处理这场该死的交通事故的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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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的人都挤在同一间办公室里,里面放着许多台传真机和复印机,桌上四散各种资料,看起来就像是阿萨德成立了总统竞选办公室。三个秘书坐在一块,阿萨德在她们中间穿梭帮忙斟茶,只要谈话一有进展就频频点头附和,表现令人印象深刻。
卡尔轻敲下门框
「嗯,看来你们找到许多资料。」他指着那些纸张说。然而房间里的人只有索伦森瞥了他一眼,这让卡尔觉得自己像是个隐形人,只好识相的放弃融入他们。
他默默退回到走廊上,这是他从求学时代开始第一次产生类似嫉妒的感觉。
「卡尔‧穆尔克?」一道从背后响起的声音把卡尔从深陷挫败中惊醒,顿时反败为胜迈向胜利的航程。「马库斯说你想要和我谈谈,要约个时间吗?」
他转身看到梦娜‧易卜生站在眼前。
约个时间?好,当然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