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时间:二〇〇七年
人类若是只倚赖嗅觉和听觉,那么这个星期一的早晨,恐怕很难区分哥本哈根警察总局的地下室与开罗街上的区别。这栋备受尊敬的建筑物从未散发着充满异国香料的食物气味,墙里也不曾传出如此怪诞不经的音调。
卡尔踏进警察总局时,碰巧有位行政部门的职员刚从地下室的文献室走出来,手上拿了一大迭的文件并且生气的瞪着他。她的眼神告诉卡尔,整栋建筑物内的人都因悬案组陷入一片混乱。
他在阿萨德的窄小办公室找到答案。助理桌上的盘子里放着各种饺子,旁边还以铝箔纸盛装的大蒜、绿色什锦蔬菜和黄色的米饭点缀。
「这里是怎么回事,阿萨德?」卡尔大喊,并且动手关掉从卡匣式录音机流泄出来的半调音乐,但阿萨德只是儍笑。他的助理显然不了解在警察总局的牢固基础下所产生的文化隔阂。
卡尔坐在助理对面。「闻起来很棒,阿萨德,可是这里是警察总局,不是穷乡僻壤的黎巴嫩烤肉店。」
「来,卡尔,恭喜你警官先生,或许可以这样称呼你。」阿萨德递给他一个类似水饺的三角形食物。「这是我太太做的,我女儿负责剪纸。」他说着,一边以夸张的手势指向装饰书架和天花板灯具的彩色荧光棉纸。
整个情况实在不简单。
「我昨天也带了一些饺子给哈迪,并为他读了大部分的案子。」
「一切还顺利吗?」卡尔可以想象阿萨德一边盯着眼前的护士,一边用埃及饺子喂哈迪的画面。「你利用假日去找他?」
「他说他会好好想想,卡尔。哈迪是个好家伙。」
卡尔点点头咬了口饺子,他打算明天去医院一趟。
「文件都放在你的桌上。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告诉你一些我所读到的数据,有关于那起车祸的资料。」
卡尔又点点头。搞不好在调查结束前,这家伙会开始学着动笔写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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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九八六年的圣诞夜,丹麦其他地方的气温高达摄氏六度,但在西兰岛就没这么幸运,寒冷的天候至少造成十个人因交通事故丧生,其中有五个人丧命于堤比尔克附近穿越森林的乡间道路上,而两人是梅瑞特和乌佛的父母。
他们在因强风而结冰的道路上,试着超越前方一台福特嘉年华,然后事情就这么发生了。这起车祸中没有一方有过失,也没有一方要求损失赔偿,是起「寻常」的交通意外事故,但却造成可怕的结果。
他们超越的那辆车撞上树,当消防队赶来前就已起火燃烧;而梅瑞特父母所驾驶的车子则翩覆在路上,车头朝下倒在五十公尺外。梅瑞特的母亲从挡风玻璃摔出车外,躺在森林里的灌木丛里脖子当场摔断,至于父亲就没这么幸运了,在现场撑了十分钟之后才离开人世──他的下半身被汽缸撞击,断裂的冷杉树枝刺穿整个胸腔。
人们猜测乌佛在这段期间内神智清楚,因为当搜救人员切开车体残骸救出他时,乌佛惊恐的睁大双眼,一直盯着他们的动作,手则紧紧的抓住姊姊不放,就算后来梅瑞特被拉到路上进行急救也一刻没松开。
交通警察的报告简洁扼要,报纸报导则完全不同,以报导的角度来看,这个题材太棒了。
另一辆车的情况也相当凄惨,父亲和小女孩当场死亡,只有男孩毫发无伤逃过一劫。这家人正陪着快要临盆的母亲前往医院,当消防队员拚命扑灭引擎盖底下的火焰时,她的头靠在已去世的先生怀里产下一对双胞胎。尽管消防队员尽全力迅速把车子锯开,其中一名婴儿还是回天乏术。
第二天圣诞节,这起车祸事故登上报纸最醒目的版面。阿萨德让卡尔看全国和地方报纸,这些报导都抓住了新闻价值,拍下十分骇人的照片──车子撞在树上,烧伤的母亲被送往急救,男孩站在母亲的担架旁哭泣。在车道正中央,梅瑞特戴着氧气罩躺在担架上,蹲在薄冰上的乌佛惊恐瞪大双眼,紧紧抓住失去意识的姊姊。
「这里。」阿萨德从卡尔桌上拿起公文夹,从中抽出两页名为《闲话家常》的八卦报纸。「梅瑞特进入国会时,其中一些照片再次被刊登出来,这是丽丝找到的。」阿萨德补充。
对那天下午刚好在堤比尔克的那位摄影师来说,百分之一秒的摄影时间即可化为金钱。他拍下梅瑞特双亲的葬礼,这次照片是彩色的。照片中,少女梅瑞特的影像相当清晰并经过精心构图,摄影师捕捉到她父母的骨灰坛在韦斯特墓园下葬的那一刻,她紧紧握住弟弟的手的画面。可是数据中没有另一家人的葬礼,这家葬礼悄悄的进行。
「该死的,下面是怎么回事?」此时传来一道声音。「我们上面臭得像圣诞节一样,是从你们这里传上来的吗?」
一楼的助理席格‧哈尔姆站在门口,灯上花俏的色彩看得他目瞪口呆。
「拿去席格,老白痴。」卡尔说着递给一份他调味特别重的饺子。「你现在就可以开始期待复活节了,那时我们会点燃线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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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传来讯息,凶杀组组长要在午休前看到卡尔。当卡尔踏进马库斯的办公室,他正板着脸坐在办公桌后面专心审阅卷宗。正当卡尔想替阿萨德道歉,告诉马库斯楼下不再炸东西了,情况都在控制中,一名新来的调查员和组长的副手走进办公室,在靠墙的位子坐下。
他尴尬的对两人微笑。他们绝对不可能是为了印度咖哩饺或任何阿萨德说的那些怪东西来逮捕他。
看到罗森和泰尔杰‧普格走进来,马库斯阖上卷宗转向卡尔。「我要求你来我这儿,是因为今早发生了两起谋杀案,在索罗郊外的汽车修理厂有两名年轻男子被杀。」
索罗,卡尔心想,在西兰岛的中部。去你的,这跟悬案组有什么关系?
「两位死者的头颅被钉枪钉入九公分长的钉子,这手法对你来说一定不陌生。」
卡尔把头转向窗户,凝视正要飞到对面建筑物的鸟群上,他感觉上司紧盯着他,但这招对他来说并不管用。昨天在索罗发生的谋杀案和亚玛格岛上的故事无关,现在就连电视剧都以钉枪作为谋杀工具。
「泰尔杰,说说你知道的。」他听到上司的声音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是,某种程度上,我们相信这件案子与亚玛格岛上的乔治‧麦德森谋杀案,应是同一人所为。」
卡尔转头面对他。「为什么是同一人?」
「乔治‧麦德森是其中一个被害者的叔叔。」
卡尔又转头看着窗外的候鸟。
「目前我们手上有一个可疑人物的描述,案发后有目击者看到他在现场出没。索罗的史托兹警探想请你今天过去一趟,与你自己的描述做一比对。」
「我当时失去意识,没有看到那个垃圾。」
卡尔不喜欢泰尔杰看他的眼神,泰尔杰和办公室里的其他人一定读过完整的报告,为什么还会提出这种愚蠢的问题?难道他们不知道他一直坚持,从子弹擦过太阳穴那刻起便丧失了意识,直到他们把他送进医院为止。为什么他们不相信他?现在又有什么理由找他谈这件事?
「根据报告,你在被子弹打中之前看到一个穿红色格子衬衫的人。」
衬衫,只是因为那件衬衫?「我要指认衬衫?」他回答:「若是这样,我认为他们可以用电子邮件把照片寄来。」
「他们有自己的做事方式,卡尔。」马库斯插入对话。「你这么做不仅关系到众人的利益,同样也为了你的利益。」
「我不感兴趣。」他看着时钟。「况且现在太晚了。」
「你不感兴趣,卡尔。你和心理医师约什么时候?」
卡尔噘起嘴,马库斯有必要在整个部门前说出这则消息?
「明天。」
「那么我认为你最好今天前往索罗,明天正好可以将你对这段经历的反应告诉梦娜‧易卜生。」他微笑拿起桌面最上层的卷宗夹。「另外,这里是我们从移民局拿到的哈菲兹‧阿萨德资料副本。不用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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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萨德负责开车。行前他包了几个辣饺子作为旅途中的粮食,伴随轰隆作响的引擎声,车子开上E二〇高速公路朝东南方前进。方向盘后方是一个快乐又满足的男子,身体随着广播的音乐节拍来回摆动,脸上带着大大咧开的笑容。
「阿萨德,我拿到你在移民局的文件,但我还没看。」他说:「你能告诉我里面写些什么吗?」
当他们从一辆货车旁边呼啸而过时,卡尔的驾驶凝睇了他好半晌。「我的生日、来自哪个国家,以及我在那里做过什么。你指的是这些吗,卡尔?」
「为什么你会拿到永久居留权,阿萨德?这会写在数据上面吗?」
他点点头。「卡尔,我如果回国会被杀的,这就是我能留在丹麦的原因。叙利亚政府不喜欢我,你能明白吗?」
「为什么?」
「我们的想法不同,这就够了。」
「对什么是够的?」
「叙利亚是个大国,要让一个人消失很简单。」
「好,你确定一旦返国会失去性命。」
「就是这样,卡尔。」
「你为美国人工作?」
阿萨德突然转头看他。「为什么你会这么问?」
卡尔看向窗外。「没有特别的原因,阿萨德。只是随口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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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后一次拜访位于索罗市史托尔路上的老派出所时,它隶属于霉斯泰德的十六警区,现在则隶属于南西兰岛和罗兰法斯特警区,但是建筑物的红砖还是跟以前一样红,柜台后方还是同样的老面孔,任务也一成不变──不断将人们的数据从一个抽屉放到另一个抽屉,这也许可以成为电视节目《谁是百万富翁?》的问答题。
他本来以为会由某位值勤的刑事警察出面,要求他再次描述格子衬衫,可是事情没这么简单。四个男人在办公室里等着他,而这间办公室的大小跟阿萨德的差不多,他们脸上的表情,彷佛才刚因某个可怕的事件而痛失至亲。
「乔格森。」其中一人上前自我介绍,跟卡尔交握的手相当冰冷。几个小时之前,这个乔格森才在案发现场看过两个被钉枪夺走生命的被害者死状,他今晚肯定无法阖眼。
「也许你会想要看案发现场?」四人中有一人发问。
「为什么有这个必要?」
「因为与亚玛格岛上的案发现场不尽相同。这两个人是在汽车修理厂遭到谋杀,一个在车间,另一个则在办公室,但都遭到近距离攻击,整根钉子没入了头部,得仔细看才能发现。」
另一位警察递给他两张A4大小的照片。没错,钉子钉入头颅的痕迹并不明显,几乎没有留下血迹。
「如你所见,他们正在工作。双手肮脏,穿着蓝色工作服。」
「有没有遗失任何东西?」
「完全没有。」
「他们在做什么?为什么那么晚还在工作?难不成他们是兼差的吗?」
刑事警察面面相觑,他们显然也还在研究这个问题。
「现场有数百个鞋印,但没有一个是完整清晰的。我这么认为。」乔格森解释。
稍早的案发现场肯定在他的心里留下阴影。
「我们想请你看看这个,」乔格森说着掀起盖在桌上的遮布一角,「无法确定之前,什么都别说。」
然后他抽下整块布,底下放着四件红色格纹的伐木工衬衫,就像是伐木工正躲在森林里偷闲打盹。
「里面有没有你在亚玛格岛上所看见的款式?」
卡尔的警察生涯中,从未经历过如此特别的挑战,挑战的题目是:猜猜看是哪一件衬衫?如果这是个玩笑,也是个很烂的玩笑。这从来不是他的专长领域,就算他自己的衬衫混在里面也未必能认出来。
「我知道经过一段时间后不容易辨认,卡尔。」乔格森的声音显得疲惫。「但要是你肯努力回想,对我们将有极大的帮助。」
「为什么你们会该死的认为,犯罪者数个月后还会穿着同样的衣服?在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穿着应该会不一样,不是吗?」
乔格森忽略他的放肆言语。「我们不能错放任何线索。」
「目击者从很远的地方看见可能的犯罪者,而且还是在晩上,他所指认的红色格纹衬衫怎么可以作为调查的根据?那四件衬衫看起来没什么两样,他妈的,就像每颗鸡蛋长得都一样!好吧,就算它们有点分别,但还是有许多的衣服和这四个选项非常相似。」
「看见他的这个家伙在服装店工作,我们相信他画的衬衫非常精确。」
「也许你们应该让他画出穿着衬衫的那个人。」
「是,他画了,很不赖,但画出人物特征和画一件衬衫还是有点不同。」
卡尔看了那张脸部素描,是个非常普通的家伙。图中这个人如果和此案无关的话,或许可以考虑去斯劳厄尔瑟(Slagelse)卖复印机──圆圆的眼镜、胡子刮得很干净、无辜的眼睛,以及稚气的嘴唇。
「我不认识画里的人,根据目击者的看法他有多高?」
「一米八五,或许更高。」
然后他们把素描拿走指着衬衫。卡尔仔细观察排列在眼前每一件衬衫,它们全都该死的长得很像,他闭上眼睛,试着想象记忆中衬衫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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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还好吗?」在他们返回哥本哈根的路上,阿萨德问道。
「没什么,那些该死的衬衫看起来没有差别,我根本想不起来。」
「他们给了你那些衬衫的照片吗?」
卡尔没有回答,他的思绪飘得很远。他看到安克尔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而哈迪中枪后压在他身上喘息。该死,为什么当时他没有立刻开枪?当他听到有人走进棚屋,只要及时转过身一切都不会发生,那么安克尔现在就会代替这个怪异的阿萨德坐在他身旁,手握着方向盘。还有哈迪,哈迪也就不会在床上度过他的余生,该死!
「难道他们不能把照片寄给你,卡尔?」
他盯着驾驶座上的助手,在那棕色眉毛下的双眼,有时会出现极端的天真无邪。
「可以,阿萨德,他们当然可以这么做。」
他看到高速公路上的路标,还有两公里就到措斯楚普。
「在这里转弯。」他说。
「为什么要转弯?」阿萨德问,两个轮胎越过车道上的实线。
「因为我想看一下丹尼尔‧哈勒遇难的地方。」
「谁?」
「那个对梅瑞特感兴趣的人。」
「你怎么知道这个消息,卡尔?」
「巴克告诉我的。丹尼尔‧哈勒在一场车祸中丧命,我这里有交通警察的报告。」
阿萨德轻轻吹了下口哨,彷佛死亡车祸只会发生在那些运气真的、真的很差的人身上。
卡尔注意到车子转速表的速度有些快,或许阿萨德在踩油门时该谨慎一点,千万不要有天让自己也成为统计数字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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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尼尔,哈勒在卡普勒夫的公路上罹难距今已五年了,但要找到事故现场并不难。虽然曾被车子撞坏的建筑物经过修复,雨水也将灰烬冲刷干净,但仍可看出毁坏的痕迹,根据卡尔的判断,大部分的保险理赔金肯定用在其他地方。
他看着眼前的景色,这是一条很长但一目了然的道路。撞上这栋丑陋屋子的人真倒霉,只要稍微往前或往后十公尺,车子便会冲进田里。
「他的运气很差,你认为呢,卡尔?」
「该死的差。」
阿萨德走向颓墙前面的树墩,彷佛它们一直在原地屹立不摇。「车子的撞击力道使得这些树像火柴应声而断,紧接着再撞上房子,然后车子当场爆炸起火燃烧?」
卡尔点点头转身。根据车祸事故报告,他知道再往下走一小段有条岔路,另一辆车一定是从那里开过来。
卡尔指向北方。「丹尼尔‧哈勒驾驶雪班龙来自措斯楚普方向,根据另一名驾驶的说法及警方鉴识结果,他们在那里相撞。」然后指着道路的中线。「当时哈勒或许睡着了。总而言之他穿越中线撞上另一辆车,接着哈勒的车就被甩开撞上树和房子,整起事件快得来不及反应。」
「他开车去撞另一辆车,那辆车的驾驶的情况如何?」
「嗯,他摔在那边。」卡尔指着平坦的农田说道,这里几年前被欧盟标定为休耕地。
阿萨德又轻吹了口哨。「人没事?」
「人没事。他的车是一辆四轮传动的大型吉普车,你现在是在丹麦,阿萨德。」
他的搭档陷入沉思。「叙利亚也有许多车子是四轮传动。」阿萨德最后这么说。
卡尔点点头,但彷佛没听进去。「你不觉得事有蹊跷吗?阿萨德。」
「什么?他开车撞上这间屋子?」
「他在梅瑞特失踪后发生意外丧命,这个人刚认识她,也许还爱上她。真是太奇怪了。」
「你认为他是自杀?因为爱人在大海上失踪让他很痛苦?」阿萨德凝视着卡尔的表情似乎和平常有点不同。「他也有可能因为自己杀了梅瑞特而自杀。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卡尔。」
「自杀?不可能。如果他想自杀何不直接冲撞房子?不,这肯定不是自杀,而且他也不可能杀她,梅瑞特失踪时他还在飞机上。」
「好吧。」阿萨德仔细观察屋子上的擦痕。「所以他也不是那个送信的人对吧?就是那封写着『祝柏林之旅一路顺风』的信。」
卡尔点点头,望着正缓缓西落的太阳。「是的,他不可能是那个人。」
「那我们在这里做什么?卡尔。」
「我们在这里做什么?」他凝视着一旁的农田,春天的杂草在田里冒出头来。「我告诉你,阿萨德。我们在调查案件,这就是我们正在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