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战场上一片寂静。
横七竖八的尸体覆盖了染血的大地，敌对双方的尸体像恋人一样相拥。成千上万的人化作腐肉，他们都是强壮忠诚的士兵，个个怀着光耀祖国的决心。但死亡降临以后，荣誉和目标都不复存在。为谁而战、为何而战都不重要了。乌鸦聚集在战场上，它们丝毫不关心人类的繁文缛节。
科力瓦默默地穿过这些尸体。战争并没有如预料的那样给他带来乐趣，驱使人们自相残杀已经变得乏味了，不像开始时那样，让他感到微醺般的快乐。
所有这些人都是应他，或者其他法师的号召而死的。不过他们都自认为是在为国王效忠、为值得牺牲的理由而战。但是法师们看得更透彻。现在，发起这场战争的人及其大臣们都已经死了。也许继承人也死了。杀害他们的很可能并不是科力瓦的对手，这样大规模的人类战争会吸引成群结队的法师。难道还有比让整个国家陷入混乱更大的权力吗？没有人会拒绝尝试这份权力。
这样的想法让科力瓦热血沸腾，但他的人类灵魂，那个遥远、千疮百孔的东西却仍旧冰冷。过去一度令他狂喜不已的活动，如今已经失去了效力。这是否说明过去的创伤正在渐渐愈合？或者说他内心早已破碎的人性开始慢慢修复？又或者他那饱受摧残的灵魂竟然在这具冰冷僵死的躯体内复苏了？如果是这样，那么仅有的人性、灵魂消失后，他又会变成什么呢？很糟糕的问题，毫无疑问。
“必须结束了，”身后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科力瓦的幻想，“你很清楚。”
有人靠近。这一事实晚起了科力瓦最原始的恐惧感。他转过身，召唤来足够的灵火以防对方有任何冒犯或攻击的行为。紧接着，他看清了来访的人。那人无疑也是个法师，即使没有那身衣服，他也显示出了法师的气质。科力瓦生出一股恨意，这股冲动在他血管里不可抑制地奔涌。击退那个入侵者！如果他不走就把他撕成碎片！如果科力瓦是个意志力较弱的法师，这种情况下很可能会失去人类的理智，像动物一样不顾一切地扑向入侵者。对科力瓦来说，这种想要用尖牙利齿撕碎对手喉咙的冲动并不是遥远得已经忘却的记忆。他一方面抗拒着这种动物本能的冲动，另一方面却很想顺应它。
最终他恢复了自制，说出了人类的语言，“你为什么在这里？”他问道。在科力瓦自己听来，他的声音很古怪，如同咆哮。这段时间他没有和别人交谈过。“你想要什么？”
“我想和你谈谈。”陌生人平静地回答。或许他同样感觉到了恐惧带来的冲动，但这人掩饰得非常好。“只是谈谈。”
法师们很少互相联系。一旦学徒期满，独立门户，他们内心就会形成不可抗拒的、执着的领地意识。每个法师都独自生活，如果不巧某两位相遇的话，就会有成千上万的凡人为了他们之间的竞争丧命。许多王国被他们的冲突吞噬。骑士贵胄们自以为有正当理由发起战争，而事实上他们内心的愤慨却是由法师们操控的。凡人们相信什么并不重要。就算有人知道真相，他们也无法阻止。
但是……现在却有一个陌生的法师来到了他的领地。科力瓦克制住了立即将他摧毁的冲动——最近这场战争耗尽了他内心野兽般的力量，或者说，至少让这股力量变得可以理喻了。这个想法很有意思，值得继续深思。
他收敛了方才召唤出的力量。那个陌生人显然明白，他随时都能重新施展出这样的法力。“说吧。”科力瓦的声音几近咆哮。
陌生人个子很高，体格结实，眼睛周围有细微的皱纹，两鬓略有灰发。这说明他很可能是在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度过第一次魂渡，然后一直停留在那个年龄段。或者他只不过是个干瘦的年轻人，老了也还是根芦柴棒，只不过用魔法给自己添了些肌肉。实际情况不得而知。使用法力去探知其他法师的真实相貌、年龄或其他隐私都是极其无礼的行为。
“我说过了，”那人语气平静，却又带着催促的意思，他深知自己不需要长篇大论来阐明观点，“必须结束，”他以干脆利落的手势指向整个战场，包括科力瓦以及他周围的一切，“这一切。”
“你是指……战争？”
“我是指我们所做的一切。无节制的行为。我们内部的暴力。凡人世界为我们的肆意妄为所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科力瓦嘴角抽动了一下，“所以，我们要考虑得……更周全？”
“不。要更务实。”
“是为了凡人们着想？”
陌生人眯起眼睛，“这片昔日矗立着伟大王国的土地，如今还剩下些什么？混乱。野蛮。空有对伟大过往的记忆，却无法将它重现。难道我们想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吗？”
“我们不是毁灭列王第一世的人。”科力瓦说。
“对。但我们阻碍了他们重建文明。”陌生人的眼睛十分清亮，那淡蓝的颜色如同永冻的冰。它唤醒了科力瓦刻意遗忘的阴暗记忆。“你不想再次见到高塔拔地而起吗？不想生活在列王第一世一般的繁华里吗？我们只是活在死亡中的人，凭我们自己的力量永远无法建立这样的世界。我们太过沉迷于毁灭，被相互之间的憎恶蒙蔽了双眼。我们疯狂地想把凡人卷入和我们一样的境地。不久，他们的一切伟大之处都将消磨殆尽。对我们来说，这也是巨大的损失。”
此人真是狂妄自大，科力瓦暗想，居然敢对一位法师说教。换个时候，他大概会被这种行为彻底激怒，乃至于忘了控制自我，屈从于体内那头嚎叫的野兽，以鲜血结束这次见面。但他心里却活跃着另一种陌生的情绪，支撑着他作为人类的一面。那头野兽一时还不能得逞。
陌生人对于未来文明的意见自然是正确的。没有人比科力瓦更明白。他非常明白人类世界失去了什么。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怀念先前古老的世界。基于法师的本能，他明白人类不可能再达到过去伟大的境界。噬灵鸟毁灭了太多的东西。人类可以从第一次灾祸中恢复过来，但第二次就难说了。
“我们本来就是掠夺者，”他尖刻地说，“不是保姆。”
“当世界整个陷入混沌时，这种区别又有什么意义？世界正在慢慢被混沌吞没，你很清楚。我们所造成的损失或许不重大，但仍然是损失。我们要做的是趁它还有救的时候尽量治愈这个世界，否则现有的一切都会在我们手中渐渐消亡。并非所有的法术都能重建这一切。”
“你很关心凡人。”科力瓦轻蔑地说。这个陌生人或许真的关心凡人，但科力瓦这么说却另有目的。说法师关注凡人是很严重的侮辱。他想知道这个人的反应。
那个陌生人不为所动。“你也一度甘愿为他们牺牲，科力瓦。至少传说是这样讲的。是真的吗？凡人的福祉曾经对你那么重要吗？”
记忆——真实的记忆——从掩埋已久的黑暗中汹涌而来。它们曾被疯狂撕裂，又因多年的刻意忽略而窒息消亡。但即使如此支离破碎，它们仍然足以撼动科力瓦的灵魂深处。
他不再盯着陌生人，不想看着他的眼睛。于是他望向战场。渡鸦群集，啄食着死者的肉。有些士兵还没有咽气，但他们受伤严重无力赶走鸟群。相比人类，科力瓦与这些乌鸦更像近亲。这一点他心里很清楚，也早就接受了事实。他内心的野兽对此也没有异议。曾经，很久以前，他不愿承认这点，于是假装自己仍是人类。不过那头野兽现在已经成了他灵魂的一部分，因为科力瓦屈服，所以它乘虚而入，再也不会轻易离开了。
如果你了解我们力量的真正来源就不会问这种问题了，科力瓦心里说。
“过去或许曾有过一个名叫科力瓦的凡人关心过这个世界，”他努力保持平静，让陌生人猜不透话语背后狂风怒涛般的激动，“他可能很愿意为世界献上自己的一生。但那人已经死了。”他又转向那个入侵者，“我们就是我们。不是每个法师都能够作出改变。”
“确实。”不速之客赞同道。他的镇定令科力瓦吃惊。难道这个人内心的野兽更弱一些吗？抑或是他的控制力更强？科力瓦向来对自己的同类有何种体验十分好奇。远离力量的源泉时，他们内心是否不像他这样痛苦挣扎？或者只是他们更善于隐藏？“法师们无法改变。”
“那又如何？”
“有某种比法术更强大的力量。可笑的是，凡人们却懂得它的价值——”他容科力瓦想了片刻。然后轻声说：“律法。”
科力瓦惊讶地吸了口气，“你是说……什么？交战条约？”
“不。那只在战争期间有效。律法必须是更基础的东西，更广泛。某种能帮我们压抑黑暗本能的东西。这样就能避免公开的战争，或者至少……”一个冷漠的笑容掠过嘴角，“不会频繁开战。”
“我们不是凡人。”科力瓦反驳。
“对……但这不妨碍我们借鉴他们的长处。律法条款是将人类与动物区分开的根本。也许对我们也同样有效。”
但法师内心的野兽却无法从灵魂中分割开，科力瓦阴郁地想。一旦分离，两者都会死去。眼前的陌生人不理解这点，其实，没有任何法师理解。而科力瓦也不打算解释。“你打算怎样推行这套律法？”他不去想那些纷乱的回忆，只集中精神思考陌生人的言辞，“你认为怎样的权威才会被法师们接受？”
“首先必须取得普遍认同。”
科力瓦一时无言以对。最终他问：“所有人……一致同意？”
陌生人点点头。
“凡人的律法也不可能毫无异议。”
“我们超越了凡人，不是吗？”
科力瓦惊讶地摇头，“你提出这个建议，就足以被人当做疯子了。”
“我更愿意称之为务实。”
“这就是你的想法？”最终，他这样问。
陌生人摇摇头，“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只是我这个人更擅长言辞，所以自告奋勇。这项任务需要……”他轻轻笑了一下，“非同寻常的自制力。”
科力瓦突然想到，如果其他人都同意这个计划，又会怎样？我自己反对、孤军奋战吗？他忽然强烈地感觉到巨大的鸿沟将他和自己的同类分隔开来。如果这个陌生人知道他的底细，他还会不会来这里提出同样的建议？会不会让科力瓦成为这个计划的一部分？
“需要很长时间。”他指出其中难处。
“大概吧。但我们有的是时间，不是吗？”
“最终的目的……是什么？让我们所有人团结一心，基于这套律法相互合作吗？”他尖刻地笑了，“等不到第一个单词落在纸上，我们就会相互厮杀、至死方休。”
“啊，”陌生人的脸上掠过一丝冰冷的微笑，“你看，这就是你我之间的不同。我相信在必要情况下，法师们可以压抑内心残忍的冲动。也许将来我们可以达成足够的共识，也就可以聚集起来，像文明人那样讨论一下共同利益，不至于因为内心的阴暗面而起冲突。这是件值得做的大事，对不对？”
“你真以为，建立律法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陌生人严肃地回答：“并不是律法本身具有力量，科力瓦。我是说，为了使之成立，我们本身就要成为律法。”
渡鸦在远处聒噪。在众多死人之间，目力不可及之处，垂死的人发出叹息。科力瓦闭上眼睛倾听那个声音，试图分辨那人灵魂中激荡的情绪。他感觉自己仿佛正站在十字路口窥视黑暗，想找到一星半点线索，以便选择自己的去路。但每一条路都被浓雾笼罩，一切特征都无从描述。若不在盲目中举步前行，就只能停滞不前。
科力瓦关于自身力量的假设发生了动摇。如果他过去的观点都是错的该怎么办？如果生在和平时代的其他法师更了解他们自身的潜力怎么办？如果他们确实可以改变世界又怎么办？
而且，知果他是唯一不能参与到改变中的法师，又该怎么办？这个想法太可怕了，他体内理智的部分急不可待地想要逃离恐惧，躲进更深处。
但是，如果这个疯狂的计划取得成功……它将发挥多大的潜力啊！不只对整个法师社会——如果法师团体可以称为社会的话——对他内心的争斗也会有所帮助吧。
我就能再次成为人类了，他想。这个梦想很早以前就被抛弃了，而现在，他似乎可以试着把它找回来。这想法太沉重，几乎无法想象。
又有渡鸦在远处啼叫。他晃晃脑袋，希望能清醒些。
“你想让我做什么？”他问道。
虽然陌生人距离很远，但很明显，他的表情放松下来，因为谈话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或者说，已经不必为活下来费口舌了。“首先你必须认同这个计划，觉得它值得一试。等时机成熟，你就要活动起来。当然了，没人能预言这个计划一准成功。但我们必须竭尽全力，你的支持非常重要。”
科力瓦挑起眉毛，“别奉承我，”他阴郁地说，“那是凡人的小把戏。”
陌生人耸耸肩，“你的意见在法师中确实很有分量。这不是奉承，是事实。”
“因为我比其他人更危险吗？”
“因为你比其他人更见多识广，”那双蓝眼睛闪耀着，“尽管你把所有的知识都深藏在心底。”
科力瓦深吸一口气。被他深藏心底的，是一个沉睡潜伏的野兽灵魂。其他法师是否也这样看待他们自己呢？在人性和黑暗的兽性主宰之间，他们是否也要一刻不停地战斗？还是说，他们认为自己那些暴力和可怕的冲动都是人类情感的延伸？一切都无从得知。法师从不与旁人讨论这些事情。
他向来把众人的无知视为法师的弱点，而这计划，或许可以为他们打开一扇门，让他们不受那些远古知识的束缚。
“非常好，”科力瓦僵硬地点头，“等时机成熟，所有法师都同意齐聚一堂讨论律法条款时，我也会到场，”一丝微笑闪过他的嘴角，“我会尽量克制不把他们都杀死。”
陌生人充满敬意地鞠了一躬，“这是我们唯一的请求。”
他转身离开。作为法师，这是非常不一般的姿态。他无从知道科力瓦会不会趁他转身的时候袭击他。不过他愿意一试。这到底是太乐观还是太愚蠢？或是两者兼有？
“等等。”科力瓦说。
陌生人转过身。
“你知道我的名字，却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他扬起眉毛，“难道这就是你合作的诚意吗？”
那双冷静的蓝眼睛看着他。即使日常使用的名字中也含有力量。直接从名字的所有者口中得到名字，包含的力量会更多。很少有法师会这么做。
证明你自己，证明你对这个计划有多认真，科力瓦心想。证明你是不是真的希望这个计划有所成效。
“拉密鲁斯，”陌生人回答，“我的名字是拉密鲁斯。”
他再次转身离去，渡鸦仍然在远处啼叫。科力瓦没有阻止他。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横七竖八的尸体覆盖了染血的大地，敌对双方的尸体像恋人一样相拥。成千上万的人化作腐肉，他们都是强壮忠诚的士兵，个个怀着光耀祖国的决心。但死亡降临以后，荣誉和目标都不复存在。为谁而战、为何而战都不重要了。乌鸦聚集在战场上，它们丝毫不关心人类的繁文缛节。
科力瓦默默地穿过这些尸体。战争并没有如预料的那样给他带来乐趣，驱使人们自相残杀已经变得乏味了，不像开始时那样，让他感到微醺般的快乐。
所有这些人都是应他，或者其他法师的号召而死的。不过他们都自认为是在为国王效忠、为值得牺牲的理由而战。但是法师们看得更透彻。现在，发起这场战争的人及其大臣们都已经死了。也许继承人也死了。杀害他们的很可能并不是科力瓦的对手，这样大规模的人类战争会吸引成群结队的法师。难道还有比让整个国家陷入混乱更大的权力吗？没有人会拒绝尝试这份权力。
这样的想法让科力瓦热血沸腾，但他的人类灵魂，那个遥远、千疮百孔的东西却仍旧冰冷。过去一度令他狂喜不已的活动，如今已经失去了效力。这是否说明过去的创伤正在渐渐愈合？或者说他内心早已破碎的人性开始慢慢修复？又或者他那饱受摧残的灵魂竟然在这具冰冷僵死的躯体内复苏了？如果是这样，那么仅有的人性、灵魂消失后，他又会变成什么呢？很糟糕的问题，毫无疑问。
“必须结束了，”身后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科力瓦的幻想，“你很清楚。”
有人靠近。这一事实晚起了科力瓦最原始的恐惧感。他转过身，召唤来足够的灵火以防对方有任何冒犯或攻击的行为。紧接着，他看清了来访的人。那人无疑也是个法师，即使没有那身衣服，他也显示出了法师的气质。科力瓦生出一股恨意，这股冲动在他血管里不可抑制地奔涌。击退那个入侵者！如果他不走就把他撕成碎片！如果科力瓦是个意志力较弱的法师，这种情况下很可能会失去人类的理智，像动物一样不顾一切地扑向入侵者。对科力瓦来说，这种想要用尖牙利齿撕碎对手喉咙的冲动并不是遥远得已经忘却的记忆。他一方面抗拒着这种动物本能的冲动，另一方面却很想顺应它。
最终他恢复了自制，说出了人类的语言，“你为什么在这里？”他问道。在科力瓦自己听来，他的声音很古怪，如同咆哮。这段时间他没有和别人交谈过。“你想要什么？”
“我想和你谈谈。”陌生人平静地回答。或许他同样感觉到了恐惧带来的冲动，但这人掩饰得非常好。“只是谈谈。”
法师们很少互相联系。一旦学徒期满，独立门户，他们内心就会形成不可抗拒的、执着的领地意识。每个法师都独自生活，如果不巧某两位相遇的话，就会有成千上万的凡人为了他们之间的竞争丧命。许多王国被他们的冲突吞噬。骑士贵胄们自以为有正当理由发起战争，而事实上他们内心的愤慨却是由法师们操控的。凡人们相信什么并不重要。就算有人知道真相，他们也无法阻止。
但是……现在却有一个陌生的法师来到了他的领地。科力瓦克制住了立即将他摧毁的冲动——最近这场战争耗尽了他内心野兽般的力量，或者说，至少让这股力量变得可以理喻了。这个想法很有意思，值得继续深思。
他收敛了方才召唤出的力量。那个陌生人显然明白，他随时都能重新施展出这样的法力。“说吧。”科力瓦的声音几近咆哮。
陌生人个子很高，体格结实，眼睛周围有细微的皱纹，两鬓略有灰发。这说明他很可能是在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度过第一次魂渡，然后一直停留在那个年龄段。或者他只不过是个干瘦的年轻人，老了也还是根芦柴棒，只不过用魔法给自己添了些肌肉。实际情况不得而知。使用法力去探知其他法师的真实相貌、年龄或其他隐私都是极其无礼的行为。
“我说过了，”那人语气平静，却又带着催促的意思，他深知自己不需要长篇大论来阐明观点，“必须结束，”他以干脆利落的手势指向整个战场，包括科力瓦以及他周围的一切，“这一切。”
“你是指……战争？”
“我是指我们所做的一切。无节制的行为。我们内部的暴力。凡人世界为我们的肆意妄为所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科力瓦嘴角抽动了一下，“所以，我们要考虑得……更周全？”
“不。要更务实。”
“是为了凡人们着想？”
陌生人眯起眼睛，“这片昔日矗立着伟大王国的土地，如今还剩下些什么？混乱。野蛮。空有对伟大过往的记忆，却无法将它重现。难道我们想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吗？”
“我们不是毁灭列王第一世的人。”科力瓦说。
“对。但我们阻碍了他们重建文明。”陌生人的眼睛十分清亮，那淡蓝的颜色如同永冻的冰。它唤醒了科力瓦刻意遗忘的阴暗记忆。“你不想再次见到高塔拔地而起吗？不想生活在列王第一世一般的繁华里吗？我们只是活在死亡中的人，凭我们自己的力量永远无法建立这样的世界。我们太过沉迷于毁灭，被相互之间的憎恶蒙蔽了双眼。我们疯狂地想把凡人卷入和我们一样的境地。不久，他们的一切伟大之处都将消磨殆尽。对我们来说，这也是巨大的损失。”
此人真是狂妄自大，科力瓦暗想，居然敢对一位法师说教。换个时候，他大概会被这种行为彻底激怒，乃至于忘了控制自我，屈从于体内那头嚎叫的野兽，以鲜血结束这次见面。但他心里却活跃着另一种陌生的情绪，支撑着他作为人类的一面。那头野兽一时还不能得逞。
陌生人对于未来文明的意见自然是正确的。没有人比科力瓦更明白。他非常明白人类世界失去了什么。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怀念先前古老的世界。基于法师的本能，他明白人类不可能再达到过去伟大的境界。噬灵鸟毁灭了太多的东西。人类可以从第一次灾祸中恢复过来，但第二次就难说了。
“我们本来就是掠夺者，”他尖刻地说，“不是保姆。”
“当世界整个陷入混沌时，这种区别又有什么意义？世界正在慢慢被混沌吞没，你很清楚。我们所造成的损失或许不重大，但仍然是损失。我们要做的是趁它还有救的时候尽量治愈这个世界，否则现有的一切都会在我们手中渐渐消亡。并非所有的法术都能重建这一切。”
“你很关心凡人。”科力瓦轻蔑地说。这个陌生人或许真的关心凡人，但科力瓦这么说却另有目的。说法师关注凡人是很严重的侮辱。他想知道这个人的反应。
那个陌生人不为所动。“你也一度甘愿为他们牺牲，科力瓦。至少传说是这样讲的。是真的吗？凡人的福祉曾经对你那么重要吗？”
记忆——真实的记忆——从掩埋已久的黑暗中汹涌而来。它们曾被疯狂撕裂，又因多年的刻意忽略而窒息消亡。但即使如此支离破碎，它们仍然足以撼动科力瓦的灵魂深处。
他不再盯着陌生人，不想看着他的眼睛。于是他望向战场。渡鸦群集，啄食着死者的肉。有些士兵还没有咽气，但他们受伤严重无力赶走鸟群。相比人类，科力瓦与这些乌鸦更像近亲。这一点他心里很清楚，也早就接受了事实。他内心的野兽对此也没有异议。曾经，很久以前，他不愿承认这点，于是假装自己仍是人类。不过那头野兽现在已经成了他灵魂的一部分，因为科力瓦屈服，所以它乘虚而入，再也不会轻易离开了。
如果你了解我们力量的真正来源就不会问这种问题了，科力瓦心里说。
“过去或许曾有过一个名叫科力瓦的凡人关心过这个世界，”他努力保持平静，让陌生人猜不透话语背后狂风怒涛般的激动，“他可能很愿意为世界献上自己的一生。但那人已经死了。”他又转向那个入侵者，“我们就是我们。不是每个法师都能够作出改变。”
“确实。”不速之客赞同道。他的镇定令科力瓦吃惊。难道这个人内心的野兽更弱一些吗？抑或是他的控制力更强？科力瓦向来对自己的同类有何种体验十分好奇。远离力量的源泉时，他们内心是否不像他这样痛苦挣扎？或者只是他们更善于隐藏？“法师们无法改变。”
“那又如何？”
“有某种比法术更强大的力量。可笑的是，凡人们却懂得它的价值——”他容科力瓦想了片刻。然后轻声说：“律法。”
科力瓦惊讶地吸了口气，“你是说……什么？交战条约？”
“不。那只在战争期间有效。律法必须是更基础的东西，更广泛。某种能帮我们压抑黑暗本能的东西。这样就能避免公开的战争，或者至少……”一个冷漠的笑容掠过嘴角，“不会频繁开战。”
“我们不是凡人。”科力瓦反驳。
“对……但这不妨碍我们借鉴他们的长处。律法条款是将人类与动物区分开的根本。也许对我们也同样有效。”
但法师内心的野兽却无法从灵魂中分割开，科力瓦阴郁地想。一旦分离，两者都会死去。眼前的陌生人不理解这点，其实，没有任何法师理解。而科力瓦也不打算解释。“你打算怎样推行这套律法？”他不去想那些纷乱的回忆，只集中精神思考陌生人的言辞，“你认为怎样的权威才会被法师们接受？”
“首先必须取得普遍认同。”
科力瓦一时无言以对。最终他问：“所有人……一致同意？”
陌生人点点头。
“凡人的律法也不可能毫无异议。”
“我们超越了凡人，不是吗？”
科力瓦惊讶地摇头，“你提出这个建议，就足以被人当做疯子了。”
“我更愿意称之为务实。”
我们连同类之间面对面谈话都做不到，你还想确立什么律法？你要怎么惩罚违背律法的人？
但这些话最终没说出来。建议固然疯狂，却在某种程度上触动了他作为人类的那部分灵魂。有那么一瞬间——只是一瞬间——他内心的野兽居然平静了。他能够清晰地思考片刻。“这就是你的想法？”最终，他这样问。
陌生人摇摇头，“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只是我这个人更擅长言辞，所以自告奋勇。这项任务需要……”他轻轻笑了一下，“非同寻常的自制力。”
科力瓦突然想到，如果其他人都同意这个计划，又会怎样？我自己反对、孤军奋战吗？他忽然强烈地感觉到巨大的鸿沟将他和自己的同类分隔开来。如果这个陌生人知道他的底细，他还会不会来这里提出同样的建议？会不会让科力瓦成为这个计划的一部分？
“需要很长时间。”他指出其中难处。
“大概吧。但我们有的是时间，不是吗？”
“最终的目的……是什么？让我们所有人团结一心，基于这套律法相互合作吗？”他尖刻地笑了，“等不到第一个单词落在纸上，我们就会相互厮杀、至死方休。”
“啊，”陌生人的脸上掠过一丝冰冷的微笑，“你看，这就是你我之间的不同。我相信在必要情况下，法师们可以压抑内心残忍的冲动。也许将来我们可以达成足够的共识，也就可以聚集起来，像文明人那样讨论一下共同利益，不至于因为内心的阴暗面而起冲突。这是件值得做的大事，对不对？”
“你真以为，建立律法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陌生人严肃地回答：“并不是律法本身具有力量，科力瓦。我是说，为了使之成立，我们本身就要成为律法。”
渡鸦在远处聒噪。在众多死人之间，目力不可及之处，垂死的人发出叹息。科力瓦闭上眼睛倾听那个声音，试图分辨那人灵魂中激荡的情绪。他感觉自己仿佛正站在十字路口窥视黑暗，想找到一星半点线索，以便选择自己的去路。但每一条路都被浓雾笼罩，一切特征都无从描述。若不在盲目中举步前行，就只能停滞不前。
科力瓦关于自身力量的假设发生了动摇。如果他过去的观点都是错的该怎么办？如果生在和平时代的其他法师更了解他们自身的潜力怎么办？如果他们确实可以改变世界又怎么办？
而且，知果他是唯一不能参与到改变中的法师，又该怎么办？这个想法太可怕了，他体内理智的部分急不可待地想要逃离恐惧，躲进更深处。
但是，如果这个疯狂的计划取得成功……它将发挥多大的潜力啊！不只对整个法师社会——如果法师团体可以称为社会的话——对他内心的争斗也会有所帮助吧。
我就能再次成为人类了，他想。这个梦想很早以前就被抛弃了，而现在，他似乎可以试着把它找回来。这想法太沉重，几乎无法想象。
又有渡鸦在远处啼叫。他晃晃脑袋，希望能清醒些。
“你想让我做什么？”他问道。
虽然陌生人距离很远，但很明显，他的表情放松下来，因为谈话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或者说，已经不必为活下来费口舌了。“首先你必须认同这个计划，觉得它值得一试。等时机成熟，你就要活动起来。当然了，没人能预言这个计划一准成功。但我们必须竭尽全力，你的支持非常重要。”
科力瓦挑起眉毛，“别奉承我，”他阴郁地说，“那是凡人的小把戏。”
陌生人耸耸肩，“你的意见在法师中确实很有分量。这不是奉承，是事实。”
“因为我比其他人更危险吗？”
“因为你比其他人更见多识广，”那双蓝眼睛闪耀着，“尽管你把所有的知识都深藏在心底。”
科力瓦深吸一口气。被他深藏心底的，是一个沉睡潜伏的野兽灵魂。其他法师是否也这样看待他们自己呢？在人性和黑暗的兽性主宰之间，他们是否也要一刻不停地战斗？还是说，他们认为自己那些暴力和可怕的冲动都是人类情感的延伸？一切都无从得知。法师从不与旁人讨论这些事情。
他向来把众人的无知视为法师的弱点，而这计划，或许可以为他们打开一扇门，让他们不受那些远古知识的束缚。
“非常好，”科力瓦僵硬地点头，“等时机成熟，所有法师都同意齐聚一堂讨论律法条款时，我也会到场，”一丝微笑闪过他的嘴角，“我会尽量克制不把他们都杀死。”
陌生人充满敬意地鞠了一躬，“这是我们唯一的请求。”
他转身离开。作为法师，这是非常不一般的姿态。他无从知道科力瓦会不会趁他转身的时候袭击他。不过他愿意一试。这到底是太乐观还是太愚蠢？或是两者兼有？
“等等。”科力瓦说。
陌生人转过身。
“你知道我的名字，却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他扬起眉毛，“难道这就是你合作的诚意吗？”
那双冷静的蓝眼睛看着他。即使日常使用的名字中也含有力量。直接从名字的所有者口中得到名字，包含的力量会更多。很少有法师会这么做。
证明你自己，证明你对这个计划有多认真，科力瓦心想。证明你是不是真的希望这个计划有所成效。
“拉密鲁斯，”陌生人回答，“我的名字是拉密鲁斯。”
他再次转身离去，渡鸦仍然在远处啼叫。科力瓦没有阻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