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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御苑的石柱沐浴着月光,有云朵飘过,便有清冷的光芒在柱面上飘忽动摇。这美丽让人不安。萨尔瓦多默默注视着这一切,柱上的黑色痕迹源自他母亲的鲜血。又要给这石偶像献祭。他本想拿出忏悔教僧侣应有的热切来阻止这种行为,但现在,出于对这一行为真实目的的理解,反感已不复存在。的确是愚蠢的信仰不假,可它使雷尔在足足四十代人的光阴间,团结一心,保存了免疫被噬灵鸟影响的能力。现在,他自己也分享了这股力量,对其重要性更是了然于心。
宽容是毁灭的第一步,他提醒自己。
脚步声传来,他没有回头。声音轻微,只怕连地上的松针都未曾踩碎。接着,一切又重归寂静。萨尔瓦多不知道他母亲是不是打算就这样远远地等着他冥想结束,又或者出于担心萨尔瓦多自愿来到石柱面前的心绪,会因为她的出现而瞬间消失。
最终萨尔瓦多先开了口:“你在噬灵鸟面前实在太鲁莽了。”
“必须这么做。”
“你该告诉我你的计划。我不喜欢意外状况。”
“如果我告诉你,你就不会阻止我了吗?”
他咬咬牙,“可能吧。”
格薇洛法来到他身边。她的脸颊上多了道噬灵鸟垂死挣扎时留下的紫黑色瘀青,伤痕的边缘微微变黄。不过萨尔瓦多知道,自己的脸更加难看,有三道极深的伤口从额角划到下巴。巫者在止血消毒的时候,建议把伤疤完全去除,但被拒绝了。神灵要他受这伤,那他就得骄傲地接受。
“你感觉到了噬灵鸟的力量吗?”萨尔瓦多问。
她看着脚下,默默回忆着那场恶战。最终点点头:“是的。我感觉到了。不过我还能够直视噬灵鸟女王,只是当时……感觉整个人都变得迟钝了。除了呆站之外,做任何事都要费很大力气。它第一次用尾巴抽击时,我几乎没法躲闪。”
“但你还是避开了。”
“是的,集中了全部意志才勉强做到。”她偏着头,“那么你有什么感觉,我的儿子?她的力量也影响到你了吗?”
萨尔瓦多转身看着那石柱,一时间没有说话。
“不,”他终于开口,“我先是感到害怕,但看清它的模样后,就能集中精神了,我……什么都没感觉到。”
格薇洛法惊讶地抽了口气,“真的?”
“真的,母亲。那生物对我似乎毫无影响。”
但是它的人类灵伴却不在此列,他暗想。归来的路上,希德莉亚再次出现在梦中,显然,国王难以抵御她的力量。但即使是那样的梦境,他终究也摆脱掉了。这奇异的天赋,在对付噬灵鸟的人类灵伴时,还能发挥多大作用呢?
格薇洛法把手放在他胳膊上,“你血管里流淌着雷尔之血。我们的祖先在大战时所拥有的力量,无疑遗传给了你。”
“但我只是半个雷尔,”他纠正道:“我的力量怎么会比你的强?你从双亲那里分别继承了雷尔的天赋。我有一半是……别的血统。”
她笑了,“没错。你从我身上继承了雷尔之血,而你父亲则赐予了你奥勒留家的固执。显然,噬灵鸟女王未曾预料会有这种的组合。”
萨尔瓦多忍不住也笑了,“真的是这样?”
“算种解释吧。”
“我的信仰呢?也有作用吗?”他尽力使语气表现得轻松,“你认为忏悔教的信仰会不会也发挥了部分作用?”
格薇洛法显得迟疑不决。这个话题被讨论过很多次了。要是从前,她定会立马否认。但前几天发生的事深深地改变了她。
“你曾出家四年,”她最终说,“在那段时间里,你一直专注于内心,摈弃所有外界的干扰。这种生活也许确实能够强化精神力量。”
仅此而已,萨尔瓦多想要追问。但这次谈话已经相当成功了,他可不希望格薇洛法为刚才说的话感到后悔。
更可能是对拉密鲁斯的依赖削弱了你作为雷尔的天斌,你甚至允许他用魔法改造自己的身体。说不定宁死也不依赖魔法的决心反倒让我更有能力抵御噬灵鸟。
如果是这样,那他就必须尽快找到一个与自己相似的人。雷尔确实很少加入忏悔教,也不会和信奉忏悔教的家族联姻。要不是拉密鲁斯把格薇洛法带到南方和单顿结婚……
他陡然停下思绪,张张嘴,但什么都没说。他说不出来。
“萨尔瓦多?”
他的想法凝滞在空中,却无法言表。
“怎么了?”
他全知道,萨尔瓦多忽然明白了。一种既愤怒又敬畏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在安排与单顿的婚礼时,拉密鲁斯很可能还不了解雷尔的本质——那时候还根本没人知道——但他知道,格薇洛法的血统里带有某些奇特的魔法传承,他当然也知晓奥勒留家族的历史。也许,奥勒留家族有些连单顿也不熟悉的秘史,拉密鲁斯认为这两个家族的结合能够迸发出更强的力量。
所以他才安排了单顿的婚礼,他暗暗惊叹。一个试验。
他重重地跌坐在石柱对面的长凳上,双手颤抖不已。
“萨尔瓦多,”格薇洛法在他身边坐下,拉着他的胳膊,“告诉我,怎么了?”
他呆呆地看着母亲,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该不该告诉格薇洛法,她就像珍贵的牡马一样,被用来做了配种试验,就因为某个法师希望她的后代能表现出新的有趣特征?当初拉密鲁斯照顾奥勒留的孩子,教他们克服困难、恪守礼仪、掌握皇室风度,也是在按自己的计划做实验吗?这就是她与单顿婚姻的真相,萨尔瓦多明白了。为了看这两种血统混合会得出什么结果,萨尔瓦多和其他兄弟姐妹就是为此诞生的。
试验,他们都是法师的试验品。
“我很担心。”他说着不相干的话。他必须说些什么。愤怒的风暴在他脑中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担心什么?”
他闭上眼睛,集中精神。他们之前谈的是什么?“我有那种把噬灵鸟当做普通野兽的能力。但很可能只有我一个人有这种能力。也就是说……该怎么办呢?要我一个人背上剑,游历全国,去斩杀怪物吗?”
“你想这么做吗?”格薇洛法问。
“走遍全国可不容易。”
“你不必亲自寻找噬灵鸟。卫兵会找到它们的。”
“可是他们找到之后又怎么办?我真的要放下国事去对付噬灵鸟?”他抬手揉揉生疼的额头,“我的统治才刚刚开始,很难应对这样的挑战,高地王国当前局势动荡不安,我不能一走了之,然后还指望回来后一切如故。”
“为什么不那?”
他长叹一口气,“因为敌人就在我们的边境线上。境内的贵族也很不安分。我必须做出各种决断,要商定领土归属问题,要解决争端。这么大的国土没法自己顺畅运转。”
“但所有这些事不一定都得亲历亲为啊,我的孩子。至少短期内如此。我可以分担一部分。单顿出征时,一直是我帮他在处理。你也可以任命官员来协调一部分。如果有必要……还可以叫上瓦利马。你不在的时候就让他来代行职责。如果命令得当,他会干得很好。”
“如果我这个弟弟喜欢上了头顶王冠的感觉怎么办?等我回来的时候,他不想摘下来了,那怎么办?”
“萨尔瓦多,”她捧起他的脸,“你之所以回家,是因为我要求你回来继承王位,而不是因为你想要掌握王权。你难道不是一直这么说的吗?王冠压顶使人难受,你说过希望免除这项负担。那么如果瓦利马带上了王冠,也不是件糟糕的事情——他要是真把你取代了,反过来也说明了他确有洞察政治阴谋的能力和智慧。”
这番话令萨尔瓦多莫名地愤怒。因为她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每天晚上,他夜不能寐时,总希望神灵能免除他这份职责。但是……这是他个人的职责,任何人都不能代替他。
而且瓦利马不信仰忏悔教。如果他登上王位,就等于把高地王国的权力交入盲信者手中。王国的兴衰比他个人的命运更重要。
格薇洛法笑着放下手,“我从你眼睛里看见了单顿的骄傲。”
萨尔瓦多勉强笑了笑,“我是他儿子。”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他会怎么做?”
萨尔瓦多毫不犹豫地回答:“率领最精锐的部队作战。沐浴着噬灵鸟的血,彻底消灭它们,直到斩尽杀绝。他的名字会和暴力强势联系起来,以至于任何人都不敢冒犯其名下的任何东西。哪怕是他不在时,王位也会一直空着,直到他胜利归来。”
“你也有同样的能力,”格薇洛法说,“我看得出来。你没有把这能力用于战争,而是将它转化为信仰,但其中的热情却没有减少丝毫。”
“我没有他那样的声望。”
“或许没有。但是战争给了你扬名立万的机会。除非你不愿再沾染鲜血。”
“忏悔教僧侣不是和事佬,母亲。作为自律的修行,僧侣们也会习武。过去,每当僧侣们遭遇迫害时,就会用上这些技艺。别忘了,我们的神灵是造物主和毁灭主。”
“现在是毁灭主来到你面前了。”
“我想祂来到世界的面前了。”
“高地王国就是世界,”格薇洛法脸上闪过一丝微笑,“你父亲经常这么说。”
萨尔瓦多叹了口气摇头道:“我得承认,我确实很需要他的建议。”
“我想……”她犹豫着,“他不会理解你的疑虑。不管怎么看,他都是个很单纯的人。如果他相信有人得死,就会毫不犹豫也绝不怜悯地挥动屠刀。现在,必须被消灭的目标成了噬灵鸟,他一定会告诉你,无论如何都要送它们去见造物主。”她笑了笑,“或者毁灭主,按你的说法。”
那么你呢,母亲?如果我请求你与我分担战争的重任呢?
“瓦利马也有诸多优点,”他说,“我的妹妹们也是。虽然他们可能无法胜任斩杀怪兽的重任。”
“瓦利马不是战士。”格薇洛法坦率地说,“我爱他,但他和你完全不同。而你的妹妹们满足于女性的生活,她们在战场上毫无用处。”
她用羽毛般纤细的手抚过他脸颊上鲜红的疤痕。萨尔瓦多的巫者已经及时处理了伤口,所以他不觉得疼,但是格薇洛法的触摸却带来种古怪的感觉,仿佛那伤口不是他的,“再说,他们的神灵只关心庄稼、雨水、人类繁育,与世界存亡无关。而你的信仰就是你的甲胄,我的孩子。”
萨尔瓦多有些惊诧。她在赞美他的信仰?这真是巨大的进步,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那么你呢,母亲,你害怕鲜血吗?”
格薇洛法放下手,神情严肃,“我相信我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那头死去的噬灵鸟女王,你还记得吗?”
他摇头,“但那女王是在我们的国境内。如果到了异国的土地,你依然会坦然地受伤流血吗?那里的人民与你无关,除了自己的人,其他方面也不会给你任何帮助。”
格薇洛法看着他的眼睛,过了良久才说:“你究竟想要问我什么,萨尔瓦多?”
他深吸一口气,之前准备好的说词突然从脑海里消失了,不知道该如何启齿,“我知道……你有特殊的力量,母亲。我相信,那种把所有雷尔联系起来,并唤醒他们血脉中古老力量的能力,是泪之御座赋予你的……而这力量还没有离开你。”
“你想说什么?”
“那种抵御噬灵鸟的力量……当你在场的时候,它似乎会变得强烈。我想这也是为什么我没有受到噬灵鸟女王影响的原因之一。也许你对所有的雷尔都有同样的影响,母亲,说不定你能提升他们所有人的力量。”
格薇洛法看着他。在那短短的一瞬间,一种不可名状的感情从她眼眸深处闪过。
“是预言引领我们找到御座,”她终于说道,“那预言的末尾有一段话,法维亚斯长老认为所指的就是我。我未曾肯定过这点。但如果你说的属实……”她说不下去了。
“预言怎么说?”
她闭上眼睛,集中精神回忆道:
人类之母将对疯狂之母挥剑相向,
女王盘踞泪之御座上,
她召来恶魔横扫一切,
大地之主将吮吸她的血,充盈自己的勇气,
他们携着信仰的光辉奔赴战场。
“还有很多描述,”格薇洛法睁开眼,“但基尔德温的档案管理员认为剩下的部分描写的是已经发生过的事,不那么重要。当然了,预言总是遮遮掩掩。”她笑了笑。
“你之前怎么不告诉我?”
“因为这涉及到信仰问题。如果这段预言确实是指我……如果你身为国王,那你就是大地之主……那么最后一句说的就是,你将为了我的信仰去战斗。”
萨尔瓦多大为惊讶。
“所以之前我没对你谈起这个问题,孩子。但如果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那预言也许还有另一层意思。如果雷尔的血指的是我们的传承——”
“——那‘信仰的光辉’指的就是传统。我们的力量。”
“很可能,”格薇洛法耸耸肩,“当然,预言也可能根本与我无关。希德莉亚·阿米内斯塔斯也照样符合这段话的描述,至少从比喻的层面上来说完全如此。饮血的那句大概是文学修辞,不过也可能是某种魔法或仪式,这些都只是猜测。我们知道的太少,不足以确切地解读这段预言。”她依然笑着,“这也是我不想打搅你的另一个原因。”
“你一定要和我一起上战场。”萨尔瓦多说。
微笑消失了。她眼中闪过一丝阴影。
“是的,”她低声说,“我明白了。”
“我会让瓦利马来宫里。我们可以找到一些正当理由,不用告知实情。我不在位期间,尽量不要去惊动敌人,这样他们就不会乘虚而入。”他深深地看了格薇洛法一眼,“你确信瓦利马可以处理所有事务?”
“如果他失败,就由我承担罪责。”
萨尔瓦多笑了,“你知道父亲曾经怎么评价你吗,母亲?他说,你在精神上比安沙撒的所有战士加起来还要强大,而且比任何神灵都更加顽固。那时候我还以为他在夸张。”
“母亲的职责就是保护她的孩子,”她又露出微笑,“和孩子们的世界。”
她的话语触发了一些新的念头,“希德莉亚·阿米内斯塔斯没有孩子。”萨尔瓦多说。
格薇洛法挑起眉毛,“这真是……为什么?”
“预言第一行说的是什么?人类之母将对疯狂之母挥剑相向。所以,预言指的绝不是她。”
“那么第二行可能是说她吗?”
“你很相信这个预言。但她确已经失去理智了……按照我的理解,她的噬灵鸟也会发疯。”萨尔瓦多想起他梦见的那位巫女王,她多面体状的眼睛,还有摇骨的拟随。那时候的她已经濒临死亡,他感觉得到。如果科力瓦说的都不假,那么这个既闻王又强大,还兼有希德莉亚的智慧、政治手段以及迷人魅力的恐怖生物,无疑是最可怕的敌人!
这就是造物主为我准备的对手。这就是忏悔教存在的原因。
别再管那种抵御伊卡提力量的天赋是不是法师试验的结果了。至少他本人与魔法无关,这就够了。
他突然想到,雷尔中没有法师。这是不是说明造物主在庇护这支血脉呢?或者说,是由于更加世俗的原因?也许是雷尔的血脉不会受到魔法的影响?
太多不解之处了,他想。每个谜团都可能是让列王第二世免于毁灭的终极武器。但是,这些秘密必须调查清楚才能加以利用。到底该怎么解开它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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