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迪男孩
那些住在城郊的年轻人昏了头。不甘于待在上帝让他们出生的地方做安分的庶民,想自抬身价扮成主子,跟我——流着贵族血液的士绅阶级——平起平坐。那些可怜虫,根本不懂我们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
他们开始模仿我们,天晓得他们玩了什么把戏,花了多少心力,弄到一些跟我们所穿的差不多的衣服,远看还几可乱真,有些乡巴佬在看到他们经过时还把帽子举个老高。可是一近看,只有瞎子才认不出这些粗人的破绽!有些背心做得过分滑稽地贴身,或者加了太多奇奇怪怪难看的皱褶,有些长裤软趴趴的,有些鞋子破旧不堪。还有剑。那些傻瓜过度炫耀挂在身侧的佩剑,那是骑士的象征,法律是禁止他们这种贱民佩带的。据说他们利用某些中庭作为击剑学校,请了几个不入流的打手来教授剑术。这一切都是为了能够跟我们一样。
这也就罢了。他们的胆大妄为已经到了这样的程度:入夜后,三两成群,离开他们的贫民窟,到贵族专属禁地的老城市中心附近闲晃。何止附近,还有人甚至冒险潜入我们的宫殿之中,公然挑衅。
而总督大人的巡逻队,维持夜间治安和负责执法的为数不多的扈从都是些孬种,看到那些粗人踏着自以为是的步子靠近,他们就溜之大吉,闪到门廊和城壕里躲起来。
所以呢?所以,为了维持几世纪以来归我们管辖的这几个地方的尊严,身为贵族之子的我们,不得不介入。于是我们也三五成群,当起守卫来了。
就在一六八六这一年,余兴节目开锣啰。一晚,三个十六七岁冒充贵族的混小子在执政官广场上游荡,法毕利兹欧·科特扎尼、法兰兹·德拉·胡特,还有我,李欧内托·安特拉弥,埋伏在拱门阴影下面。这三个人走过我们旁边的时候,法毕利兹欧大笑了几声,把那三个没看到我们的家伙吓了一大跳。
“怎么啦?”法毕利兹欧说,“你们会怕啊?你们不是剑侠吗?”
“滚开!”他们之中身形最魁梧、有张马夫脸的开口说,“你们想打架是吧,少爷?最好溜之大吉,否则让你们后悔莫及。”跨开腿站稳了,右手紧握剑柄。
“你这小杂……”法毕利兹欧回他,“你知道这是我们的地盘吧?让开。”
法兰兹和我退到一边,准备观战。万万没想到,那个老粗的两个同伴居然也回避一旁袖手旁观。为什么呢?那些贱民嚣张到这个地步:他们也要摆绅士架子。
剑在晦暗的灯光下一闪,决斗开始。那个蠢蛋的体型是法毕利兹欧的两倍,可是那么多的肌肉、肥油有什么用?实力悬殊。难道一个乡下老粗能击败贵族之子?
一切快到根本来不及反应。那笨蛋出击时虚晃一招,做了一个假动作,而法毕利兹欧已经一剑穿心,亮晃晃的剑尖透出对方的背后。
大个儿扑通一声倒地,痛苦呻吟。另外两个已经不知去向。
那是第一次。接下来,夜复一夜,这类比试变成了我们最喜欢的活动。对从小就拜在拿坡里和西班牙名师门下学习剑术的我们来说,干掉这些小白痴简直是易如反掌,他们什么都不会。每天晚上都有没经验的新手来报到,第二天早上,就看到这边一个、那边一个地躺在血泊中。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有跟我们较量的胆子,就像有一个一身黑衣、面无血色的瘦高驼子,他至少亲眼看见我五次以高超剑术击败他的同伴。之后他见到我总是畏首畏尾的。“喂,”我在背后喊他,“看得挺过瘾的吧?你要不要自己试一试?”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眼中的恨意,是对我的最高礼赞。他用那双凹陷、睁得老大的黑眼看着我,然后走开。他应该记得我了,或许还晓得我的名字,他知道当我拔剑出鞘,就已经宣判了对方的命运。
坦白说我对那家伙十分提防:他可以偷袭、暗算我,或以多欺寡。不过我先前说过,那些小白痴不知道为什么也懂得遵守游戏规则,总是一对一。正是这一点让人生气,好像在说:“不要以为只有你们才懂什么是教养,我们就是命不要,也要做给你们看。”
可是我刚刚说的那个躲避我的年轻人,纵使眼睛喷火、充满敌意,但还是夹着尾巴跑了。我是真心想教他击剑的艺术,让他见识过后,永生难忘。
是命运不让我跟他面对面?他不高大,不壮硕,不身强体健,可是他的同伴都没有他看起来那么惹人嫌。
嘘,别出声,或许今晚时机成熟。沿着卡托提巷走过来的那个是谁?半夜两点,到现在都还一无所获。马尔克托·沙凡伯爵先走了,陪我等在皮里祐利广场角落的(绝佳地点,我在那里已经撂倒了六七个瘪三了)只剩德伊·史塔齐侯爵。
你们看,那不就是他,那个黑衣驼子吗?简直不敢相信,他落单了。我跟德伊两个人仿佛两尊石像,动也不动,站在巷口的另一端。卡托提巷虽然灯光昏暗,但逆光中的剪影就是他没错。
我们相隔不过十来公尺,不会更多。他的脸惨白,跟死人没两样,眼睛盯着我,像两洼恨意满盈的洞窟。看一个人这么害怕别有趣味。可是他若害怕,为什么一直向前呢?难道他想找死?
“乔思,”我问德伊·史塔齐,“你说为什么这家伙要撞我?”
我们两个人站了出来,明摆了在等他。
“你喝醉啦?”德伊·史塔齐冷冰冰地问他,“你为什么踩这位先生的脚?”
他就在我们面前,在欧梅亚宫的火把照耀下看得一清二楚。瘦小、卑微、猥琐,身上披一块黑布,假扮贵族。那张脸、低矮的额头、不正的鼻子、歪斜的嘴巴,说明了几百年来的穷困和低贱。
“我……我……”那可怜人舌头都打结了,“我没有踩……”
“快跟伯爵道歉,我们就饶过你。”侯爵微笑着说。
那家伙迟疑了一会儿,也许是吓傻了。是惊吓吗?
终于拿定了主意:“我可以道歉,如果……”
“跪下,”我说,“跪下道歉!”
他用那双眼盯着我,全身僵直,敏捷地向旁边一纵,离开巷子,随即后退两步,伸手握住剑柄。
“伯爵先生,你对自己这么有自信?”他声音沙哑地问。
剑出鞘,声如啸。这几个星期我就在等这一天,不过我会慢慢来,我要玩个高兴,先造成他的错觉。好玩,这游戏太好玩了。
我们两个人都已就位,我觉得自己活力充沛,跃跃欲试。双剑交锋,我立刻知道他落了下风。
“龌龊鼠辈,”我问他,“你干吗要送死?”
“为了她。”他回答。
“她,是谁?”
“为了她。”他重复道,并用左手指向一扇窗户;那里探出头来看着我们的,是我的恋人茱丽安娜。
“混蛋,我让你再也说不出来。”我拿剑尖指着他的眼睛,对他发出怒吼。
我原本想在结束他之前逗他玩玩,激怒他,但他的傲慢让我改变了主意。不,我不能再等了。
我使出我的绝招,声东击西,杀他个措手不及。他果然手忙脚乱,我感觉我的剑刺到了什么东西。
结果没有,那个小人很笨拙地躲了开来。
“刚刚那个你不喜欢?那看我这招!”我失去耐性,看他还好端端站在我面前,我就火冒三丈。
可是他的剑,明明因为害怕都乱砍乱打,却总能避开我的攻势。
奇怪,怎么他好像比刚才高,几乎跟我差不多。他歪斜的嘴微微张开,我可以看到他的牙齿,他在笑。
“你还笑,混蛋!”我身子一跃,闪电出击压住他的剑,他这回逃不掉了。
太离谱了,不可能,只有天知道他是怎么挡下来的,在千钧一发之际,他诡异地身形一变,躲过那一击。
那小人放声大笑。他又长高了,超过我一个头,恶狠狠地盯着我看,那双凹陷、睁得老大的黑眼像骷髅头似的。他不止两只脚,有三只、四只,甚至更多,细细长长,灵活迅速。他手上不止一把剑,有两把、五把、五十把剑怒气腾腾地铿锵作响。我疑惑地用眼角瞄了一下我的同伴,他靠在墙上,呆呆的,表情很奇怪。
可怖的蜘蛛把我惹毛了。我挡,我再挡。手腕一麻,我挂彩了。我还撑得下去吗?气喘吁吁,我得快一点,使那一招阿拉伯剑法好了,虽然有违传统但是情况紧急……呵!
胸膛上一朵血花溅开,胸口刺痛,越来越深。谁把灯熄了?怎么这么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