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隶
并非刻意,纯属偶然,路易吉用钥匙开门的时候没发出半点声音。
既然如此,就给她一个惊喜吧,干脆踮着脚尖走路。
一进门,就察觉到克蕾拉在家。他每次都猜对。不知道为什么女人会让周围的氛围全都改变,感觉很温馨。他是那么爱她,每次回家,都会莫名其妙地担心她是不是已经弃他而去。
蹑手蹑脚,他通过玄关拼花地板的考验,踏上风险较小的瓷砖走廊,伸长了脖子悄悄窥探厨房。
看到克蕾拉,背对着他,相隔不到两公尺。完全没有想到路易吉会回来,她站在桌子前面专心地准备不知什么东西。光看颈背就晓得她在微笑。这可爱的女子。一定在弄他喜欢吃的菜,而她因为预知他的满意所以快乐。
她突然侧过身来,现在路易吉可以看到她四分之三的正面,脸颊的曲线、睫毛末端、俏皮的鼻头、微笑(或者是因为专注?)上扬的嘴唇。
目光从她可爱的脸庞下移到之前看不到的纤纤玉手,这一来路易吉就可以观察克蕾拉在做什么了。
中间铺有蕾丝油纸的长盘上呈几何图形排着十二个酥点,酥点中央点缀着糖渍樱桃,正是他最爱吃的点心。应该已经完成了,但是克蕾拉还不停拨拨弄弄,好像在做最后的修饰。
只是动作有些奇怪。克蕾拉用左手两根指头拎起糖渍樱桃,右手则拿着一个小罐子——看起来是这样——往原来摆樱桃的位置撒上少许白色粉末,然后把樱桃放回原位,压一压。
他真的很疼爱克蕾拉。还有哪一个女人会对他这个年纪一大把、外表又不起眼的男人付出这么多的关爱?真是个好女人,漂亮又风趣,他打赌大家一定都很嫉妒他。
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中,路易吉正打算现身的时候,察觉克蕾拉的过度专心有些异常——他现在才发现——她好像偷偷摸摸在做什么坏事。转念间——仿佛晴天霹雳——他起了疑心:难道小罐子装的粉末是毒药?
同一时间,闪过几个念头,许多之前他并未留意的枝微末节重新浮现,联想起来,确实令人担心。她的某些冷淡、嫌恶、暧昧眼神、不寻常地坚持他多吃,甚至吃两种主菜。
路易吉懊恼中也试图摈除这可怕的念头。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想法?可是这种想法不仅挥之不去,反而愈发强烈,就连他和克蕾拉之间的关系也有了新的诠释,这是他从来没有注意过的。像克蕾拉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真的爱他?要不是有利益考量,还会有什么因素促使她留在自己身边?她的爱都表现在什么上?撒娇、微笑、煮饭?一个女人要伪装简直太容易了,像她这种状况,想早一点拿到为数颇丰的遗产不是很自然吗?
路易吉这时吸了一口气,她猛地转过头来,有零点几秒的时间,可能更短,或者根本就没发生,是幻想在作祟,那张娇俏的脸蛋露出慌张的神色,但随即恢复平静,重新绽开笑容。
“喔,你吓了我一大跳!”克蕾拉惊呼道,“你干吗开这种玩笑啊?”
他说:“你在干什么?”
“你自己看嘛,你的小点心啊……”
“那个罐子里面装了什么?”
“罐子?”克蕾拉双手一摊表示她什么都没拿。不知道那罐子是怎么不见的。
“那,你撒的那些粉呢?”
“粉?亲爱的,你在做梦啊?我在摆樱桃啊……你都还没告诉我医生怎么跟你说?”
“医生啊,我觉得他根本看不出个所以然……什么胃溃疡啦,他说……肠绞痛啦……问题是一直痛……我越来越没精神。”
“你们男人喔!一点小事就大惊小怪……好了啦,没事的,这些小病痛你以前也有啊。”
“像这次这么痛可从来没有过。”
“亲爱的,要真有什么问题,你的胃口怎么可能这么好。”
看她举止,听她说话,她不可能说谎,她不会演戏。可是他明明看到那个小罐子,或是小瓶子什么的,到哪里去了呢?难道克蕾拉变戏法藏到自己身上了?桌上没有,柜子上没有,地上没有,垃圾桶里也没有。
他自问:可是克蕾拉为什么要毒害我呢?为了遗产?她怎么知道她是我财产的唯一继承人?我从来没跟她提过。她也没看过遗嘱。
她真的没看过吗?他再度起疑,冲进书房,打开抽屉,拿出一个盒子,从盒子里取出一个密封的信封,上面写着:遗嘱。
信封是封着的没错。路易吉凑近灯下想看仔细。奇怪,逆光下他注意到封口处有胶水的痕迹,好像有人用蒸气薰开过,然后再用胶水封回去。
他陷入苦恼。怕死?怕自己被杀?更糟,怕的是失去克蕾拉。路易吉明白克蕾拉要杀他,不管他怎么做都难以挽回。揭发她?报案,好逮捕她?不管结局如何,他们之间完了。可是少了她,少了克蕾拉,路易吉怎么活呢?
他需要找她谈谈,问清楚缘由。他衷心希望自己弄错了,这一切都是错觉,根本就没有什么毒药(虽然有没有毒药,他心知肚明)。
“克蕾拉!”他喊她。
她的声音从饭厅传来:“路易吉,来,开饭了。”
“我来了。”他回答道,到餐厅坐下。今天有番茄焗饭。
“克蕾拉。”他说。
“我有话要跟你说。”
“什么事神秘兮兮的?”
“刚才,我进来的时候,你在做甜点,我看到你……我一定要说出来,我不能……”
她始终微笑看着他:是无辜?是害怕?是嘲讽?
“我进来的时候,”他继续,“我看到你正在忙,手上有一个东西,一个罐子,然后我看到你撒了不知道什么东西到点心上。”
“你眼花了。”她说,一派平静。
“最好如此。”
“为什么最好如此?”她的语气那么真诚,以致他自问是否在做梦,心中更觉不安。
“克蕾拉,我要是不统统说出来,我憋得难受……我看到你那样做的时候……”
“到底做什么啊?你在做梦……”
“让我说完……我差一点……我知道很荒谬,”他心里在颤抖,躲不了了,或许这是他最后一次跟克蕾拉讲话,最后一次看她,光这么想就快疯了,可是又忍不住不说。“……那一瞬间……很荒唐……别这样看我……我是藏不住话的……我怀疑你……”
“我什么?”微笑变成咧开着嘴笑。
“我知道很好笑……你看看,我居然怀疑你想毒我……”
克蕾拉盯着他看,依旧笑盈盈的,但不再愉悦,而是冰冷得像一把锐利的刀。然后一咬牙,声音中充满了恨意。
“原来如此……我们两个原来……这就是你所谓的信任……这就是你的爱……我观察你一阵子了……我还给你做什么点心……还下了毒,啊?”
他招架不住:“克蕾拉,你不要生气嘛……”
“哼,下毒?你怕吃了肚子痛是吧?好,你看我怎么做?统统倒掉!”拿起装点心的盘子往厨房走,声调越来越高。“我把这些统统倒掉!……我在这个家待不下去了!我早就受不了了!我这就走,我走!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了!”
路易吉吓坏了,跟在她后面:“克蕾拉,不要这样嘛,我求你,我是开玩笑的,我求你把点心给我!”
“休想,”她说,“你死了我也不会给你。”
为了拦住她,路易吉抱住她的腰。她站住,不动声色。
“乖嘛,把点心给我。”
克蕾拉转过头去,把盘子举得高高的。他伸长了手臂。
“我说了休想!我统统丢掉……然后我就走人,你听懂没有?”
他扑通跪倒在地,抱住她的大腿:“克蕾拉,我求你,”他泣不成声,“你不能走,不能走,克蕾拉,好嘛,把点心给我。”
“向我道歉。”她还是高举着盘子,胜利地说。
“好,克蕾拉,原谅我。”
“说三次‘原谅我’。”
“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
“好吧,我给你一个。”她说。
“哎,我都要。”
“那你就吃吧,跪着吃。”她把盘子放下来。
克蕾拉还在,克蕾拉不会走了,心里为之一宽。路易吉拿起一个点心,狼吞虎咽塞进嘴里。死亡即是天堂,因为是她所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