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子
他说:“小姐,这样没用的,你要按右边那个钮,这个点唱机是美国的新品种。”
她跟那个小个子技工说了声谢谢,然后回头看他,她始终没发现,他一直在旁边可是都没注意到,到现在才看了他一眼。仅一眼。
点唱机内部的机械装置完成了精细的唱片排列工作,与小男孩小心翼翼、专注的神情如出一辙,然后新的唱片开始旋转。听到清脆的叮当一声,像乳牛脖上的铜铃响。
他说:“《罐子》!太好了,我们的兴趣一致。”(还笑了)她没有搭腔。
他说:“强尼·梅奇亚声音不错。小姐,你真的很喜欢这首歌吗?”她默不作声。
她第二次快速瞄了他一眼。他泰然自若地看着上面。她赶忙挪开视线。
他说:“我是开玩笑的啦。说实在的,这首《罐子》,我觉得不怎么样。不过既然你点了它……你真的很喜欢?”
“我不知道。”她脱口而出。
他说:“那你为什么要点它?”
“我不知道。”她脱口而出。
“我知道,”他说,“你为什么那么喜欢这首歌!”
“为什么?”她脱口而出。
“小姐,我告辞了。”他说,“我发现我打扰到你了,我只是喜欢听歌。”
“既然如此,”她脱口而出,“那就留下来吧。”
他也安静下来。唱片唱完了,牛铃声渐渐远去。点唱机内部的机械装置又悄悄地一阵翻动,《罐子》那张唱片被放回原位,一切恢复静止。
她有意离开,只是有意,看得出来有些犹豫。
“你只点了《罐子》一首?”他问。
她没出声,表示想走。
“小姐,你等一下。”他说,“我再点一次你喜欢而且我知道为什么的《罐子》。”
她刹住脚步,正准备跨出去的脚收了回来,仅一秒,就再不能像之前那样走开了,现在事情有了转变,她冲出一句:“为什么?”
“你那么喜欢《罐子》,”他说,“是因为它就是你的写照。”
“我长得像《罐子》?”她假装生气。
他笑了,笑得好率真:“你像《罐子》?我的天啊!你当然是踢罐子、摔罐子、转得罐子头晕的那个无情人。”
“我?”
“是你。”
“歌词又没有说是男的还是女的。”
“当然是女的啰,只有你们才会……”
他又说:“学生,对不对?”
她点点头,不说话。
他在等她回问,等不到,于是微微一笑。他比她整整高出一个头。然后他说:“我是装配工工头,想必引不起你兴趣。”
她还是不吭声。
“很难听吧?”他开玩笑,“工头,你一定不习惯,对吧?”
“为什么?”她说,终于露出笑容,“我不懂你在想什么。”
不知不觉他们一起走出了咖啡馆,肩并肩走着。她加快了脚步。
“小姐,我们以后还可以见面吗?”
她不作声。
“你,害怕?”
她抬头看着他。经过一辆小货车,发出震耳欲聋的噪音。
她结巴地说:“这些车,讨厌死了。”
他早有准备:“我猜你一定有一个很美的名字。”
“猜错了。”
“你的名字不可能难听,即便你叫克蕾欧佛。”
此时她仿佛胸有成竹:“你怎么猜到的?”
“克蕾欧佛,”他喃喃自语,“克蕾欧佛小姐。”
“哎哟,不是啦,我叫露易莎。”
“我说嘛!现在你要去哪里?”
“回家。”
“那我们今天晚上见?”
“晚上我不出门。”
“那明天下午啰?我五点下班。”
“下午我有事。”
“每天下午?”
“对,每天下午。我要跟你说再见了,我电车站到了。”
“那,明天见,露易莎小姐,明天这个时候我会去咖啡馆听《罐子》。”
“那就祝你玩得愉快。”
他说:“你想不想知道我这几天都做了什么?”
“不想,我不是那种好奇的人。”
“我一直四处碰壁。你为什么喜欢这样整我?你耳朵听一下嘛。好啦,一下就好,听到没有?”
“听什么?”
“叮铃,叮铃,我胸膛里面滚动的声音。”
“你好爱开玩笑。”
“我才没有开玩笑。”
“我们为什么要走这条路?我不喜欢黑。我们回去吧。”
“露易莎,你好香喔。”
她不说话。
“你身上的味道好好闻喔。”
她不出声。
“天啊,我心跳得好快!你手放这里,拜托啦,我胸口这里,感觉到了吗?”
“阿佛列德,不要这样,求求你,我不要嘛。”
“一下,一下就好。”
她说:“噢。”
他说:“不行,别生气嘛,明天我不行。”
“可是你答应过我。”
“我又不是去玩,对不对?你知道那是公事嘛。”
她不说话。
“你怎么啦?”他说,“干吗摆出个臭脸?”
“你不喜欢我的脸。”
“小乖乖,心爱的,心肝宝贝,来。”
“喔,阿佛列德,为什么你老是这样?”
他说:“喂,喂。”
“是我。”她说。
“喔。”
“什么意思,你不喜欢我打电话给你?”
“不是啦,你知道的嘛,小不点,这是工厂,我在工作……”
她不答腔。
“喂,喂!”他说。
她的声音冰冷到极点:“小不点是谁?”
“什么小不点?”
“你刚才以为我是另外一个人。那个小不点是谁?”
“不是你会是谁?我突然想到这么叫你,你不喜欢?”
“别骗我了,你什么时候这样叫过我?你想唬我,你明明误以为我是另外一个人。”
“露易莎,别这样,你知道这里我不方便讲话。”
他说:“我迟到了一下子,对不起。”
“一下子?快二十分钟耶。你知道我最痛恨站在街角傻等。有一堆白痴在附近走来走去,说不定还有人以为我是流莺呢。”
“都是化油器啦,半路故障,看样子我非得把这台摩托车给换了。”
“你昨天到哪里去了?”
“去看电影。”
“跟谁?”
“我妹妹还有她男朋友。”
“哪一家电影院?”
“豪华。”
“演什么?”
“演什么?我都忘了。喔,演的是《火烧地平线》。”
“《火烧地平线》下片至少一个星期了。你昨天到哪里去了?”
“我跟你说我去看《火烧地平线》了。露易莎,你知道吗,你开始……”
“让你觉得厌烦了,对不对?你不喜欢我了。你说啊,你说啊,你就别再犹豫了,做个决定吧!我……”
“露易莎,好啦,拜托你这个时候别哭好不好……”
“我……我就知道……我早就知道……你走开,走开啦……不要管我……跟你说了不要管我!”
他一句话不说,已经什么都不说了。
她在房间里抽着烟走来走去,她的母亲坐在角落里看着她。
“露易莎,你怎么啦?”她母亲说,“你最近变得神经兮兮的。露易莎,发生什么事了?”
“我跟你说了没事,我只是觉得人不太舒服,也不知道怎么了老是头痛。”
“露易莎,你不相信自己的妈妈啦?你要是有什么不痛快、不高兴……”
“什么不痛快,我说了是头痛。”
“那我们为什么不去看医生呢?”
“那些医生什么都不懂……电话响了。”
“没有啊,我什么都没听到。”
“有啦,是电话……喂,喂……喂!”
“你怎么对电话这么紧张。到底是谁给你打电话?”
她安静了一会儿:“有人摇铃。”
是,确实有叮叮当当的声音,仿佛在叫她。她竖起耳朵,铃声来自街上,好像乳牛行进间偶尔一摇,就会有声音。或者行进间,有人踢什么金属类的东西,类似牛奶罐之类的,还玩得很高兴,踢的时候使出了全力,所以罐子飞起来,然后在地上叮咚滚动。她也随之飞起,在地上滚动。路上空无一人,湿漉漉的,昏暗。
她有气无力地盯着桌子上一些日常用品和一份报纸,有一个标题写着:“刚果问题,联合国引发激烈讨论。”什么是联合国?是什么意思?刚果呢?大家怎么可能对刚果这个微不足道的国家感兴趣呢?它有什么利益?
那个金属的声音正好经过窗子下面。那人每踢一脚,她心里就咚的一声,觉得自己漫无目标地东撞西碰,没有个依靠。
她母亲看着她,吓坏了。叮当,叮当,女孩身上传出铜铃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