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晚安,格雷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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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来这里之前,她们在凤凰城当地的一座图书馆稍作停留。她们——算了,蒙谁呢?是加比——专门做了些调查。一位热心的参考咨询员给了她不少帮助,用加比的话说,这位咨询员才是真正的巫师,他的神通可比她们车身上印的那位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强多了。
她们并没有用太长时间就从报纸上找到了一些线索:首先,那孩子叫艾赛亚,死过两回,如今活得好好的;其次,妈妈叫格雷西,亚利桑那站街女,或者以前是。有过被捕记录,数次是因为卖淫,还有几次是因为毒品。
是吸毒的事儿给了她们线索。
警方的拘捕记录簿帮了大忙:格雷西上次被抓是两年前,就在这里——新墨西哥州阿尔伯克基。当时她在她男朋友家里,她这个男朋友名叫赫尔墨斯·维拉,很可能是个皮条客,或者毒品贩子,他家的地址是特兰伯尔村,犹他街。
她们也就是在这儿发现米莉安的皮卡车。
米莉安没有立刻停车,而是缓缓从皮卡旁边滑过。
“你去哪儿啊?”加比不解地问,“那不是你的——”
“是,我知道。我想把车停到稍远一点的地方,以防万一。”
“哦,有道理。聪明。”
米莉安冲她挤了下眼,“不聪明点我早死一百次了。”
尽管她数次死里逃生。
她把车开到了一个破旧的游乐场上。那是个沙坑,大部分器材锈迹斑斑,但滑梯似乎最近才换了新的,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仿佛熔化了一般。
米莉安吻了下自己的手,按在仪表板上。
“这是什么意思?”加比好奇地问。
“该跟这车说拜拜了,”她迎着加比探询的目光回答说,“老娘要拿回我自己的车。”
随后她从储物箱里拿出手枪,两人开门下车。
猛然袭来的热浪让她们有些招架不住,感觉就像被车门夹到一样。全球变暖日益加剧,人类恐怕终究难逃被热死的命运,但是,米莉安庆幸地想,至少她这辈子是无福消受的(如果地球真到了热死人的地步,她在灵视中就应该能看到的。因此她可以肯定地说,这个星球至少在一百年内还不会变成热丸子)。
她们联袂走向目标房子。脚下是破烂的人行道,一条棕色的小蜥蜴见了鬼似的拼命逃窜,从这一簇枯死的灌木,逃进那一簇,这场景就像剧情颠倒过来的《哥斯拉》。
房子灰不溜丢的,庭院的颜色和它很配,只有乱石和泥土。车道上停着一辆破丰田车,后风挡玻璃烂了。车子一侧有辆儿童大脚车玩具,碎了,像是被车轮轧过。
“看起来这里好像住着小孩子。”加比说。
“看起来住在这里的小孩子光靠得各种肝炎就能学会26个字母。”米莉安反驳说。她想到了HAV(甲肝)、HBV(乙肝)、HCV(丙肝)、HDV(丁肝)……以及1、2、3型。“随机应变吧,”她说,“你准备好了吗?”
加比点点头,但她并没有准备好,这一点就像天上的太阳那样显而易见。可已经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她也没办法了。米莉安走向房子的前门。
敲门,或者不敲门,这是个问题。
去他妈的。她试了试门把手。
门开了。
哈,好吧。
屋里,一股怪味儿直扑鼻孔。
哦,不,不,不。
变质的食物,但还有别的:死亡的气息。死亡不单指腐烂肉体的臭味。死亡是一切伴随死亡而来的东西:粪便、体液、一滴一滴或一团一团流失的生命。
加比捂住了鼻子,米莉安却径直走了进去。她在心里默默祈祷,老天爷,千万别是那个孩子。眼前闪过一个影子,空中飘着一个红色的气球。她停下来,闭上眼睛,而后又睁开。气球消失了。不,它根本就不存在。
公寓前厅里的地毯残破不堪,她俩向左一转,走进了像猪窝一样又脏又乱的客厅。崭新的平板电视摆在靠墙的咖啡桌上。对面是一张沙发,破旧得活似风烛残年的老头儿,仿佛随时都可能分解成无数尘螨和飘浮的纤维。坐垫上有个小孩子用的餐盘,上面印着迪士尼卡通人物,但已经褪色;餐盘里没有食物,只有一些药片、一个针头、一个小背包、一个戒指造型糖。活脱脱一幅毒品文化的静物写生。
从客厅有三条道可以出去,一个是她们刚刚进来那一条,另一条很短,看似走廊,通向哪里?大概是卧室;而与走廊相邻有扇小门,此时开着一条缝。
米莉安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用鞋尖轻轻推了一下——
房间里坐着格雷西·贝克。
她的T恤上沾满了呕吐物,嘴巴张开着,眼白呈黄褐色,嘴唇苍白。米莉安走进来时,几只苍蝇仓皇逃离,嘴里嗡嗡叫着,仿佛在咒骂不速之客搅扰了它们享用饕餮大餐。
格雷西低垂的胳膊上还插着一个针管,晃晃悠悠的。她皮肤上的血色似乎正渐渐褪去,越来越呈现出一种可怕的死灰色。
“嘿。”她们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加比尖叫一声,但迅速用手捂住了嘴,米莉安急忙转身,并本能地去掏手枪。
一个高高瘦瘦但肩膀很宽的男子从走廊里走进来。他白色的紧身T恤下露出一根根肋骨的轮廓,手里拿着一根筷子,正若无其事地剔着牙。他从两人身边径直走过,像一堆柴火棍子轰然倒在客厅的沙发里。
男子盯着电视——或电视后面——伸手从坐垫下摸出了遥控器。电视在继续,他开始说话,但眼睛好似望着千里之外,“知道,知道,你们要,呃,要什么来着?你们是来取货的吧?我有货,什么货都有。大麻、K粉、摇头丸。不过,锡那罗亚州的新品还没到,但你们应该了解的,是吧,除非你们是来打工的。”
首先开口的是加比,“你家洗手间里死了一个女人。”
“嗯……哦,那太可惜了,实在可惜,不过没关系,我们会想办法的,总不会让她一直待在那儿。”赫尔墨斯眨了眨眼睛,他的瞳孔像弹珠一样大,“说吧,你们要什么?嗯?”
“我们要那孩子。”米莉安说。
“啊?什么孩子?”但他随即摇摇头说,“哦,你们想要格雷西的孩子,艾赛亚,那个巫毒男孩。他就在后面的卧室里,往里第二个门。你们尽管带走吧。州政府又不给我钱,一大堆手续烦得要命。”米莉安估计这家伙应该就是赫尔墨斯,他有气无力地抬起一只手,朝房子后头胡乱指了一下。
然后他俯身拿起那颗戒指造型糖,扔进嘴里。
他用力吮吸着糖果,嘴里发出啧啧之声,眼睛跟瞎了似的不知望着哪里。
米莉安向加比使了个眼色,低声说:“走。”加比会意,轻轻点头。二人随即溜进走廊,悄悄来到第二个门前。尽管天气干燥异常,米莉安的手心却湿漉漉的。她害怕看到那孩子已经死掉的画面,心里不免有些七上八下。
他就在后面的卧室里,赫尔墨斯的话。
待在陌生男人卧室里的幼童,这是她最不愿意想象的事。
可事到临头,她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呢?她硬着头皮打开了门。
屋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张凌乱的床,地上撒满各种零食。一个盛过麦片粥的碗里长了一簇像大脑一样的霉菌。到处都是脏衣服,臭烘烘的气味能熏倒一头驴。
这时,房间里传来一声响动,那动静来自壁橱。
她急忙走过去,一把拉开推拉门。
艾赛亚。穿着超人T恤的那个男孩坐在一堆摇摇欲坠的抽屉旁。“他说要是我敢离开这里,他就开枪打死我。”男孩儿说。他身上一股尿臊味儿,湿淋淋的裤子说明了一切。
“跟我走吧。”米莉安说着伸出一只手。
可男孩儿不敢接她的手,“我认识你,我见过你,你是开皮卡车的那个女人。”
“没错,没错,”她想微笑,可有点力不从心,“我就是她。”
“我妈妈在哪儿?”
“她死了。”这三个字就像三把锤子从她嘴里飞出来——“咣,咣,咣”——可现在收回已经来不及了。
男孩儿惊讶地眨了几下眼睛。他的眼睛已经湿润,但却一直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好吧。”他说,然后把手递给了米莉安,但她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拖了起来。
走廊另一头,加比压低了声音在喊她的名字,“米莉安,米莉安。”声音听起来有点急切。该死的,又怎么了?米莉安领着男孩来到卧室门口,但嘱咐他先在那里等着,直到她回来接他。
加比指着客厅的方向,起初米莉安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有人来了,外面停了一辆车。”加比说。果然,当米莉安的视线越过客厅的窗户时,她看到了一辆黑色的SUV,车身脏兮兮的,遍布锈红色的尘土。
两男一女从车里下来。其中一个男的她之前见过,就在末日风暴的基地。他们手里都没有拿枪,但米莉安从他们鼓鼓的衣服推断,三人都带着武器。
难道他们也是循着米莉安和加比发现的那条线索找过来的?或者他们是为了别的事?难道凯伦·基又预见到了新的东西?天啊,她简直快要疯掉了。没时间担心这些了。
但眼下最要紧的是离开这栋房子,带走那个男孩儿。
动动脑子,动动脑子。
“赫尔墨斯?”米莉安试探着问,但愿这就是他的名字。
那家伙眨了眨眼,终于扭头朝她看过来,“干什么?”
“你有没有枪?”
“有啊,他妈的,放在哪儿了呢?”
她不愿冒这个险,但又别无他法。她把自己的手枪掉转枪口,递给了他,并非常严肃地告诉他说:“外面来了几个人,他们要抢走你的货,就他妈现在。”
他松弛的下巴瞬间收起,肩膀也抖擞起来。
“你得保卫你的家。”她怂恿说。
“他妈的,那是当然。”他舔了舔嘴唇,站起身来。
米莉安抓住加比的胳膊肘,拉着她向房子后面走去。她找到重新躲进壁橱的艾赛亚,帮他出来,他们的手碰在了一起——
被泥土挤压的感觉分外强烈,她的整个身体仿佛都在收缩,呼吸越来越困难,嘴巴里、耳朵里全进了土,直到最后,她能尝到的只剩下肮脏的味道,能听到的也只剩下泥土冷却的声音和她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心跳,所有东西都变成刺耳的噪声、难以承受的压力和令人窒息的死亡——
见鬼,这不是该有的灵视画面。这男孩儿不简单,正如伊森所说,他身上有着特殊的超能力。她不知道这能力是什么,但不管怎样,它是真的。
没时间想这些了。
三人匆匆冲向最后一个房门,那是另一间卧室,赫尔墨斯的卧室,比其他房间更脏、更乱、更臭。遍地的衣服让人无处下脚,两个大麻烟斗格外引人注目,水烟筒里的水流到了外面,散发出难闻的臭气。更恶心的是,到处丢弃着用过的和没用过的安全套,好像主人骄傲地把它们当成了装饰品。
后墙上有扇窗户,焊着铁条,但是有合页,可以从里面打开。米莉安一手打开窗户,一手帮着加比去开铁条上的锁。
房子前面似乎热闹了起来,有人一脚踹开了门。
接着是杂乱的喊叫。
随后便传来枪声。
“快走,快走,快走!”米莉安催促说,加比身子一缩钻了出去。米莉安把艾赛亚扶上窗口,在加比的接应下钻了出去,然后是米莉安。
他们一落地便拔腿狂奔起来。
然而尽管火烧眉毛,有一个念头——荒唐而又令人失望的念头——却像弹弓射出的石头一样击中了米莉安:我的皮卡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