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悲剧发生在凯蒂十三岁那年。
当时正值炎夏，学生都放暑假了。阳光照在走廊上，鸟声啾啾，屋内一片敞亮。她父亲哼着小调站在镜子前调整领带，她母亲在冰箱里留了个冷冻小圆面包给她当早餐。
雅各刚打过电话来。一开门，就看见他舞着球棒站在门口。
「打板球去，」他说：「这种天气最适合打板球了。我们可以到那个漂亮的公园去，大家都在上班，没有人会来赶我们。」
「好吧，」凯蒂说：「不过，我要先攻。等一下，我去拿鞋子。」
公园绵延到巴尔汉以西的地方，距离工厂和商店很远。前半段是一片不毛的荒地，地上长满了蓟草，到处都是砖块和生锈的铁丝网。雅各、凯蒂和其他小孩常在这里玩。如果你继续往西，翻过铁轨上那座老旧的铁桥，就会看见一大片嫩绿的草地，枝叶扶疏的山毛择、林荫步道点缀其中，还有野鸭在湖里游泳，愈走景色愈宜人。再过去是一条大马路，一排豪宅隐在高墙后面，表示这里有魔法师活动。
他们不欢迎普通人进到公园漂亮的这一边。游乐场上流传着一个故事，有些小孩曾经到里头去探险，后来就再也没回来过。凯蒂不是百分之百相信这个谣传，她自己和雅各就曾经越过铁桥一两次，深入公园，一直到湖边才回头。有一次，一个衣着体面、留着黑色长胡子的先生在湖对岸朝他们大吼，雅各也不甘示弱吼了回去。那位先生没什么反应，他身边有一个不起眼的小个子，他们先前没注意到，这时突然以惊人的速度沿着湖畔朝他们狂奔而来。他们拔腿就跑，侥幸逃了回来。
不过，每当他们望向铁轨另一边，公园那块禁区往往空无一人。让它就这么荒废着，实在可惜，尤其在这么风和日丽的天气里，所有魔法师都在上班，更应该好好利用才对。凯蒂和雅各很快就到了公园那边。
他们的双脚咚咚咚地踩在铁桥的柏油上。
「看吧，」雅各说，「没半个人。」
「那里是不是有个人？」凯蒂用手挡住阳光，往那一圈一半罩在阴影里的山毛榉望去，「是在那棵树边吗？我看的不是很清楚。」
「哪里？不是……那只是影子而已。如果你怕的话，我们就沿着那道墙走，这样路那边房子里的人就看不见我们。」
他越过小路，冲进那片浓密的绿草地，让球在球棒上弹来弹去，技巧好得很。凯蒂小心地跟在他身后。公园另一边的尽头是一道高耸的砖墙，再过去就是大马路和魔法师的豪宅。草地中央的确没有遮蔽，从那些房子较高楼层的黑窗内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但如果他们贴着墙走，屋里的人确实无法看见他们。不过，这得穿过整座公园，离桥太远了，凯蒂觉得这么做太不聪明。可是，今天的天气这么好，附近又没有人，她就任自己跟着雅各跑，感觉微风拂过四肢，享受这一大片湛蓝的天空。
雅各在离墙几公尺的一座银色饮水机前停了下来。他抛起球，狠狠打到高空中。「就是这里了，」等球落地时，他对凯蒂说。「这就是门柱。我先攻。」
「你答应过我！」
「这是谁的球棒？是谁的球啊？」
凯蒂抗议无效，东西毕竟不是她的，只好让雅各在饮水机前就位。凯蒂稍微往后退，学投手把球在短裤上擦了擦。她转过头，眯起眼，打量雅各。他傻笑着用球棒碰了碰草地，扭着屁股向她示威。
凯蒂高举手臂，往前挥出，球飞快离手，弹在柏油路上，朝饮水机飞去。
雅各挥动球棒，扎扎实实将球击出。球越过凯蒂头顶，高高飞到空中，愈来愈小，愈来愈小，最后变成一个小点……足足越过大半个公园才着地。
雅各手舞足蹈起来。凯蒂冷冷地看着他。
她深深叹了口气，开始长途跋涉，把球捡回来。
十分钟后，凯蒂投了五球，也往公园另一边的尽头跑了五次。艳阳高挂，热得她汗如雨下，心浮气躁。好不容易拖着疲倦的脚步把球捡回来之后，她一把将球扔在草地上，整个人也跟着倒了下去。
「累了吗？」雅各体贴地问，「最后一球差点就接到了。」
凯蒂只是讽刺地哼了一声。他递出球棒，「换你了。」
「再给我一分钟。」他们静静坐了一会儿，看着叶子在树梢舞动，倾听偶而从墙那边传来的车声。一大群乌鸦呱呱呱地飞过公园，停到远处一棵橡树上。
「幸好我祖母不在这，」雅各说。「她一定不会喜欢的。」
「不喜欢什么？」
「那些乌鸦。」
「为什么？」凯蒂一直都有点害怕雅各的祖母。她个子很小，又干又瘪，皱纹多得离谱的脸上挂着一双黑色小眼。温暖的厨房里放着她的椅子，她从来不离开它半步，浑身上下透着浓浓的红辣椒和腌甘蓝菜的味道。雅各说，她已经一百零二岁了。
他把一只甲虫从草梗上弹下来。「她会说，那些都是灵魂，魔法师的仆人。她认为他们偏好用这种方式出现。这些都是跟她妈学的，她妈是从布拉格过来的。她最不喜欢人家夜里不关窗，不管多热都一样。」他模仿年老颤抖的声音，「『把窗户关起来，孩子！这样魔鬼会跑进来噢。』她最会这一套了。」
凯蒂皱起眉头。「你不相信世界上有魔鬼喽？」
「我当然相信啊！不然你以为魔法师的魔力是从哪来的？秘密全都在他们送来印刷或装订的咒语书里面。魔法就是这回事。魔法师把灵魂出卖给魔鬼，如果他们用对咒语，魔鬼就会帮他们完成心愿。如果用错咒语，魔鬼就会要他们的命。谁会想当魔法师？就算把他们所有的珠宝都给我，我也不干。」
凯蒂静静躺了一会，望着天上的云朵，突然心念一动。「好，你看我说得对不对……」她开口说，「如果你爸还有你祖父，一直都帮魔法师印咒语书，他们一定读过很多咒语对吧？也就是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没错，他们一定看过些东西，多到让他们知道该离它们远远的。很多咒语是用奇怪的语言写成的，而且你需要的还不只是上面的字而已。如果你想控制魔鬼，我猜还要画些东西，配上药剂，还要学一大堆其他有的没的东西。老实人是不会想和这扯上任何关系的，我爸就只是埋头做他的书而已。」他叹了口气。「别忘了，大家一直以为我家有份。布拉格魔法师失势后，一群暴民追杀我祖父的一位叔叔，把他从高高的窗户扔了下来，他就这样摔死在屋顶上。不久后，我祖父就到英国重起炉灶，这里对他比较安全。反正……」他坐起来，伸展了一下身体，「我才不信那些乌鸦会是魔鬼呢。他们坐在树上干嘛？」他把球棒扔给她，「来吧，换你了，我赌你第一球就打不到。」
没想到，还真像他说的那样，凯蒂觉得很沮丧。第二球也是，第三球也是。当当当，球砸在饮水机上的声音响彻整座公园。雅各兴高采烈的呐喊声四处回响，凯蒂总算忍不住扔下球棒。
「不公平！」她嚷嚷着，「你一定在球上动过什么手脚。」
「这叫做货真价实的球技。换我啦。」
「再来一球。」
「好吧。」雅各摆出夸张的动作，缓缓投出一个下臂慢速球。凯蒂使尽全力，奋力一挥，没想到真的结结实实打在球上，从手臂一路麻到手肘上，连她自己也大吃一惊。
「哈！打到了！看你接不接得到！」她手舞足蹈起来，准备看雅各冲过草地……但他一点动作也没有，一副犹疑不决的模样，抬头望着她身后的天空。
凯蒂也转头看。那颗她拼了老命才击出的球高高越过肩膀，静静从高空往下掉，往下掉，往下掉，掉到了公园围墙外面的马路上。
玻璃碎裂的声音传来，接着就是一阵紧急煞车和金属碰撞的巨响。
四周没有任何声响。某种仿佛蒸汽从破烂的机器里泄出来的嘶嘶声从墙后微微传来。
凯蒂看着雅各，雅各也看着她。
两人撒腿就跑。
他们不顾一切越过草地，往远处那座桥狂奔。他们低头并肩，舞着拳头，头也不回地往前直冲。凯蒂手里还握着球棒，球棒拖慢了她的速度。她猛喘一口气，把球棒扔在一旁，雅各见状哀嚎一声，赶紧停了下来。
「你这个白痴！上面有我的名字……」他冲回头。凯蒂也减慢速度，回过头，看他捡起球棒，就在这时，她看见不远处的墙上开了一道门，门后就是那条马路。一个穿黑衣的人一跛一跛走来，站在门口中央，朝公园里望。
雅各抓起球棒，赶了回来。「快点！」他回到凯蒂身边时，她喘着气说。「那边有……」她没力气继续说下去，只好放弃。
「快到了，」雅各带着她越过湖边，湖里一群群野鸟受到惊吓，呱呱呱地拍起翅膀。他们穿过山毛榉的树荫，爬上一小块隆起的草地，朝铁桥跑去。「我们会没事的……只要我们越过……躲到洞里……不远了……」
凯蒂很想回头看看，她脑海里有一个穿黑衣的人追着他们越过了草地，这个画面让她背脊发麻。可是，他跟不上他们的速度，不会有事的，他们就快安全了。
凯蒂跟着雅各跑上了桥。他们的脚如电钻般踏在铁桥上，桥面震动，激起阵阵空洞的声响。他们上了桥，下到另外一边……
桥底不知从什么地方闪出了一个东西。
雅各和凯蒂吓得同时大叫。他们本来是没了命地往前衡，为了闪躲那个东西，想也不想，立刻紧急煞车，两个人狠狠撞成一团，狼狈万分。
那东西人一样高高站着，好像真把自己当成个人似的，双手握拳，伸出手臂，直挺挺地以两条腿站着。但他不是人，如果真要形容，还比较像是一只极度扭曲的猴子，不但体型大得吓人，而且被拉得很长。他全身上下长满了淡绿色的毛，只有头部、嘴巴和鼻子附近是一种近乎黑色的深绿。他那双恶毒的眼睛是黄色的。他歪了歪头，松开紧握的拳头，对着他们微笑。一条满是棱纹的细尾巴像鞭子一样在他身后抽打着，呼呼作响。
有几秒钟时间，雅各和凯蒂动弹不得，连话也说不出来。然后……
「回头、回头、回头！」凯蒂喊着，雅各吓呆了，整个人楞在原地。她一把抓住他的衬衫领子，拉着他转身就走。
一位手插口袋，身穿黑色西装，领带整整齐齐收在鼬鼠皮背心里头的先生挡住了桥的另一个出口。气息平顺，一点也不喘。
凯蒂的手还抓着雅各的衣领。她面朝一边，他朝另一边，她没办法放手让他走。她可以感到他伸出手，在她衬衫上手忙脚乱摸了一会，紧紧抓住。除了他们惊慌的呼吸声，和那个怪物的尾巴在空气中舞动的声音之外，四周一片死寂。一只乌鸦从天上飞过，叫得震天价响。凯蒂听见血液冲撞着她的耳膜。
那位先生仿佛不急着说话。他长得很矮，但很结实有力。在他那张圆脸中央，尖尖的鼻子长得出奇，就算在这种千钧一发之际，还是会让凯蒂联想到日晷。那张脸上仿佛没有任何表情。
雅各在她身旁发抖，凯蒂知道他说不出话来了。
「求求你，先生，」她哑着喉咙说。「你——你想要怎样？」
有好一会儿没有人说话，好像那位先生不愿跟她说话一样。等到他总算开了口，声音却温柔得叫人害怕。「几年前，」他说，「我在一场拍卖会上买了这辆劳斯莱斯。当时它车况很糟，需要好好修理一番，就算如此，还是花了我一大笔钱。买来之后，我花了更多钱替它换了新的车身、轮胎、引擎，而且还装了一面最新的染色水晶挡风玻璃，整个伦敦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辆这么好的劳斯莱斯。就当这是我的嗜好吧，工作之余的一点小消遣。我找了几个月，才在昨天找到一片最新的陶瓷车牌，刚装上引擎盖，我的爱车总算完整了。今天，我开它出来兜兜风。结果呢？竟然有两个普通人小鬼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攻击我。你们砸烂了我的挡风玻璃，你们害我车子失控，一头撞上街灯柱，车身、轮胎和引擎全毁，连车牌也碎成了十几片。我的车毁了，再也不能跑了……」他停下来喘口气，一根肥厚的粉红色舌头舔过嘴唇。「我想要怎样？嗯，首先，我很好奇你们有什么话要说。」
凯蒂左顾右盼，试图寻找灵感。「呃……先跟你说声『抱歉』行吗？」
「『抱歉』？」
「是的，先生。你看得出来这是场意外，我们不是……」
「你们都已经干了这种事情，造成了这种损坏，怎么还有脸说这种话？两个可恶的普通人小鬼……」
凯蒂眼里含着泪水。「不是这样的！」她气急败坏地说。「我们不是故意要砸你的车的。我们只是在玩而已！我们甚至连路在哪都看不见！」
「玩？在这座私人公园里玩？」
「这不是私人公园。呃，如果是的话，也应该开放！」凯蒂发现自己几乎是扯着喉咙对他大喊，差点失去理智。「这里没有别人在使用对吧？我们又没有做坏事。为什么我们不应该到这里来？」
「凯蒂，」雅各低声说：「快闭嘴。」
「尼梅兹，」这位先生对桥另一边那个猴模猴样的东西说，「上前一两步来好吗？有件事情想请你帮我处理一下。」
凯蒂听见脚爪轻踏在金属上的声音，感觉到雅各在她身旁缩成了一团。
「先生，」她轻轻说，「我们对你的车感到很抱歉，我们真的很抱歉。」
「如果是真的，」魔法师说，「那你们为什么要逃跑，不留下来承认呢？」
「求求你，先生……我们刚才很害怕。」她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真是聪明啊。尼梅兹……我想就用黑旋咒好了，你觉得呢？」
凯蒂听见关节喀拉喀拉的巨响，还有一个体贴的声音。「要用什么速度？他们的身材比一般人小。」
「快一点好了，你觉得呢？那辆车可不便宜。就交给你了。」魔法师仿佛觉得已经事不关己，转过身，手插口袋，跛着脚往打开的门走了回去。
或许他们可以逃跑……凯蒂扯着雅各的衣领：「快跑！」
他的脸一片死白，她几乎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没用的，我们跑不……」他松开了紧抓着她的手，可怜兮兮地垂在身旁。
脚爪在金属上答答答地踏着。「面对我，孩子。」
凯蒂突然有个念头，想放开雅各，自己一个人逃，冲下桥，跑进公园。然后，她觉得这个想法很可耻，自己会这么想也很可耻，她刻意慢慢转过身，面对那个东西。
「这样好多了。用黑旋咒的时候，面对面比较好。」那个长着张猴脸的家伙好像也没有特别恶毒，如果真要形容，只能说他脸色有点厌烦。
凯蒂强忍住心中的恐惧，举起一只小手，恳求着对他说，「求求你，不要伤害我们！」
那双黄眼愈睁愈大，两片黑色嘴唇噘了起来，一副很难过的样子，「恐怕这不太可能。我已经收到命令，要在你们身上施展黑旋咒，如果我违背这个任务，连我自己都会有很大的危险。你宁愿我受到焚身之火的惩罚吗？」
「不瞒你说，我还真希望这样。」
魔鬼的尾巴像只生气的猫一样来回抽动，他弯着条腿，伸出一根瘦骨嶙峋的爪子，搔了搔另外一只膝盖的背面，「想也知道。好了，这种场面实在叫人很不舒服。我说，我们就速战速决吧。」
他举起一只手。
凯蒂伸手抱住雅各的腰。隔着身体和衣服，她可以感觉到雅各急促的心跳。
怪兽张开手指，一环腾涌的灰烟从他指尖冒出，直扑他们而来。凯蒂听见雅各的惨叫声。一股炙热扑向她的脸，只见烟环中央闪着橘红色的火焰，然后一切陷入黑暗。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当时正值炎夏，学生都放暑假了。阳光照在走廊上，鸟声啾啾，屋内一片敞亮。她父亲哼着小调站在镜子前调整领带，她母亲在冰箱里留了个冷冻小圆面包给她当早餐。
雅各刚打过电话来。一开门，就看见他舞着球棒站在门口。
「打板球去，」他说：「这种天气最适合打板球了。我们可以到那个漂亮的公园去，大家都在上班，没有人会来赶我们。」
「好吧，」凯蒂说：「不过，我要先攻。等一下，我去拿鞋子。」
公园绵延到巴尔汉以西的地方，距离工厂和商店很远。前半段是一片不毛的荒地，地上长满了蓟草，到处都是砖块和生锈的铁丝网。雅各、凯蒂和其他小孩常在这里玩。如果你继续往西，翻过铁轨上那座老旧的铁桥，就会看见一大片嫩绿的草地，枝叶扶疏的山毛择、林荫步道点缀其中，还有野鸭在湖里游泳，愈走景色愈宜人。再过去是一条大马路，一排豪宅隐在高墙后面，表示这里有魔法师活动。
他们不欢迎普通人进到公园漂亮的这一边。游乐场上流传着一个故事，有些小孩曾经到里头去探险，后来就再也没回来过。凯蒂不是百分之百相信这个谣传，她自己和雅各就曾经越过铁桥一两次，深入公园，一直到湖边才回头。有一次，一个衣着体面、留着黑色长胡子的先生在湖对岸朝他们大吼，雅各也不甘示弱吼了回去。那位先生没什么反应，他身边有一个不起眼的小个子，他们先前没注意到，这时突然以惊人的速度沿着湖畔朝他们狂奔而来。他们拔腿就跑，侥幸逃了回来。
不过，每当他们望向铁轨另一边，公园那块禁区往往空无一人。让它就这么荒废着，实在可惜，尤其在这么风和日丽的天气里，所有魔法师都在上班，更应该好好利用才对。凯蒂和雅各很快就到了公园那边。
他们的双脚咚咚咚地踩在铁桥的柏油上。
「看吧，」雅各说，「没半个人。」
「那里是不是有个人？」凯蒂用手挡住阳光，往那一圈一半罩在阴影里的山毛榉望去，「是在那棵树边吗？我看的不是很清楚。」
「哪里？不是……那只是影子而已。如果你怕的话，我们就沿着那道墙走，这样路那边房子里的人就看不见我们。」
他越过小路，冲进那片浓密的绿草地，让球在球棒上弹来弹去，技巧好得很。凯蒂小心地跟在他身后。公园另一边的尽头是一道高耸的砖墙，再过去就是大马路和魔法师的豪宅。草地中央的确没有遮蔽，从那些房子较高楼层的黑窗内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但如果他们贴着墙走，屋里的人确实无法看见他们。不过，这得穿过整座公园，离桥太远了，凯蒂觉得这么做太不聪明。可是，今天的天气这么好，附近又没有人，她就任自己跟着雅各跑，感觉微风拂过四肢，享受这一大片湛蓝的天空。
雅各在离墙几公尺的一座银色饮水机前停了下来。他抛起球，狠狠打到高空中。「就是这里了，」等球落地时，他对凯蒂说。「这就是门柱。我先攻。」
「你答应过我！」
「这是谁的球棒？是谁的球啊？」
凯蒂抗议无效，东西毕竟不是她的，只好让雅各在饮水机前就位。凯蒂稍微往后退，学投手把球在短裤上擦了擦。她转过头，眯起眼，打量雅各。他傻笑着用球棒碰了碰草地，扭着屁股向她示威。
凯蒂高举手臂，往前挥出，球飞快离手，弹在柏油路上，朝饮水机飞去。
雅各挥动球棒，扎扎实实将球击出。球越过凯蒂头顶，高高飞到空中，愈来愈小，愈来愈小，最后变成一个小点……足足越过大半个公园才着地。
雅各手舞足蹈起来。凯蒂冷冷地看着他。
她深深叹了口气，开始长途跋涉，把球捡回来。
十分钟后，凯蒂投了五球，也往公园另一边的尽头跑了五次。艳阳高挂，热得她汗如雨下，心浮气躁。好不容易拖着疲倦的脚步把球捡回来之后，她一把将球扔在草地上，整个人也跟着倒了下去。
「累了吗？」雅各体贴地问，「最后一球差点就接到了。」
凯蒂只是讽刺地哼了一声。他递出球棒，「换你了。」
「再给我一分钟。」他们静静坐了一会儿，看着叶子在树梢舞动，倾听偶而从墙那边传来的车声。一大群乌鸦呱呱呱地飞过公园，停到远处一棵橡树上。
「幸好我祖母不在这，」雅各说。「她一定不会喜欢的。」
「不喜欢什么？」
「那些乌鸦。」
「为什么？」凯蒂一直都有点害怕雅各的祖母。她个子很小，又干又瘪，皱纹多得离谱的脸上挂着一双黑色小眼。温暖的厨房里放着她的椅子，她从来不离开它半步，浑身上下透着浓浓的红辣椒和腌甘蓝菜的味道。雅各说，她已经一百零二岁了。
他把一只甲虫从草梗上弹下来。「她会说，那些都是灵魂，魔法师的仆人。她认为他们偏好用这种方式出现。这些都是跟她妈学的，她妈是从布拉格过来的。她最不喜欢人家夜里不关窗，不管多热都一样。」他模仿年老颤抖的声音，「『把窗户关起来，孩子！这样魔鬼会跑进来噢。』她最会这一套了。」
凯蒂皱起眉头。「你不相信世界上有魔鬼喽？」
「我当然相信啊！不然你以为魔法师的魔力是从哪来的？秘密全都在他们送来印刷或装订的咒语书里面。魔法就是这回事。魔法师把灵魂出卖给魔鬼，如果他们用对咒语，魔鬼就会帮他们完成心愿。如果用错咒语，魔鬼就会要他们的命。谁会想当魔法师？就算把他们所有的珠宝都给我，我也不干。」
凯蒂静静躺了一会，望着天上的云朵，突然心念一动。「好，你看我说得对不对……」她开口说，「如果你爸还有你祖父，一直都帮魔法师印咒语书，他们一定读过很多咒语对吧？也就是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没错，他们一定看过些东西，多到让他们知道该离它们远远的。很多咒语是用奇怪的语言写成的，而且你需要的还不只是上面的字而已。如果你想控制魔鬼，我猜还要画些东西，配上药剂，还要学一大堆其他有的没的东西。老实人是不会想和这扯上任何关系的，我爸就只是埋头做他的书而已。」他叹了口气。「别忘了，大家一直以为我家有份。布拉格魔法师失势后，一群暴民追杀我祖父的一位叔叔，把他从高高的窗户扔了下来，他就这样摔死在屋顶上。不久后，我祖父就到英国重起炉灶，这里对他比较安全。反正……」他坐起来，伸展了一下身体，「我才不信那些乌鸦会是魔鬼呢。他们坐在树上干嘛？」他把球棒扔给她，「来吧，换你了，我赌你第一球就打不到。」
没想到，还真像他说的那样，凯蒂觉得很沮丧。第二球也是，第三球也是。当当当，球砸在饮水机上的声音响彻整座公园。雅各兴高采烈的呐喊声四处回响，凯蒂总算忍不住扔下球棒。
「不公平！」她嚷嚷着，「你一定在球上动过什么手脚。」
「这叫做货真价实的球技。换我啦。」
「再来一球。」
「好吧。」雅各摆出夸张的动作，缓缓投出一个下臂慢速球。凯蒂使尽全力，奋力一挥，没想到真的结结实实打在球上，从手臂一路麻到手肘上，连她自己也大吃一惊。
「哈！打到了！看你接不接得到！」她手舞足蹈起来，准备看雅各冲过草地……但他一点动作也没有，一副犹疑不决的模样，抬头望着她身后的天空。
凯蒂也转头看。那颗她拼了老命才击出的球高高越过肩膀，静静从高空往下掉，往下掉，往下掉，掉到了公园围墙外面的马路上。
玻璃碎裂的声音传来，接着就是一阵紧急煞车和金属碰撞的巨响。
四周没有任何声响。某种仿佛蒸汽从破烂的机器里泄出来的嘶嘶声从墙后微微传来。
凯蒂看着雅各，雅各也看着她。
两人撒腿就跑。
他们不顾一切越过草地，往远处那座桥狂奔。他们低头并肩，舞着拳头，头也不回地往前直冲。凯蒂手里还握着球棒，球棒拖慢了她的速度。她猛喘一口气，把球棒扔在一旁，雅各见状哀嚎一声，赶紧停了下来。
「你这个白痴！上面有我的名字……」他冲回头。凯蒂也减慢速度，回过头，看他捡起球棒，就在这时，她看见不远处的墙上开了一道门，门后就是那条马路。一个穿黑衣的人一跛一跛走来，站在门口中央，朝公园里望。
雅各抓起球棒，赶了回来。「快点！」他回到凯蒂身边时，她喘着气说。「那边有……」她没力气继续说下去，只好放弃。
「快到了，」雅各带着她越过湖边，湖里一群群野鸟受到惊吓，呱呱呱地拍起翅膀。他们穿过山毛榉的树荫，爬上一小块隆起的草地，朝铁桥跑去。「我们会没事的……只要我们越过……躲到洞里……不远了……」
凯蒂很想回头看看，她脑海里有一个穿黑衣的人追着他们越过了草地，这个画面让她背脊发麻。可是，他跟不上他们的速度，不会有事的，他们就快安全了。
凯蒂跟着雅各跑上了桥。他们的脚如电钻般踏在铁桥上，桥面震动，激起阵阵空洞的声响。他们上了桥，下到另外一边……
桥底不知从什么地方闪出了一个东西。
雅各和凯蒂吓得同时大叫。他们本来是没了命地往前衡，为了闪躲那个东西，想也不想，立刻紧急煞车，两个人狠狠撞成一团，狼狈万分。
那东西人一样高高站着，好像真把自己当成个人似的，双手握拳，伸出手臂，直挺挺地以两条腿站着。但他不是人，如果真要形容，还比较像是一只极度扭曲的猴子，不但体型大得吓人，而且被拉得很长。他全身上下长满了淡绿色的毛，只有头部、嘴巴和鼻子附近是一种近乎黑色的深绿。他那双恶毒的眼睛是黄色的。他歪了歪头，松开紧握的拳头，对着他们微笑。一条满是棱纹的细尾巴像鞭子一样在他身后抽打着，呼呼作响。
有几秒钟时间，雅各和凯蒂动弹不得，连话也说不出来。然后……
「回头、回头、回头！」凯蒂喊着，雅各吓呆了，整个人楞在原地。她一把抓住他的衬衫领子，拉着他转身就走。
一位手插口袋，身穿黑色西装，领带整整齐齐收在鼬鼠皮背心里头的先生挡住了桥的另一个出口。气息平顺，一点也不喘。
凯蒂的手还抓着雅各的衣领。她面朝一边，他朝另一边，她没办法放手让他走。她可以感到他伸出手，在她衬衫上手忙脚乱摸了一会，紧紧抓住。除了他们惊慌的呼吸声，和那个怪物的尾巴在空气中舞动的声音之外，四周一片死寂。一只乌鸦从天上飞过，叫得震天价响。凯蒂听见血液冲撞着她的耳膜。
那位先生仿佛不急着说话。他长得很矮，但很结实有力。在他那张圆脸中央，尖尖的鼻子长得出奇，就算在这种千钧一发之际，还是会让凯蒂联想到日晷。那张脸上仿佛没有任何表情。
雅各在她身旁发抖，凯蒂知道他说不出话来了。
「求求你，先生，」她哑着喉咙说。「你——你想要怎样？」
有好一会儿没有人说话，好像那位先生不愿跟她说话一样。等到他总算开了口，声音却温柔得叫人害怕。「几年前，」他说，「我在一场拍卖会上买了这辆劳斯莱斯。当时它车况很糟，需要好好修理一番，就算如此，还是花了我一大笔钱。买来之后，我花了更多钱替它换了新的车身、轮胎、引擎，而且还装了一面最新的染色水晶挡风玻璃，整个伦敦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辆这么好的劳斯莱斯。就当这是我的嗜好吧，工作之余的一点小消遣。我找了几个月，才在昨天找到一片最新的陶瓷车牌，刚装上引擎盖，我的爱车总算完整了。今天，我开它出来兜兜风。结果呢？竟然有两个普通人小鬼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攻击我。你们砸烂了我的挡风玻璃，你们害我车子失控，一头撞上街灯柱，车身、轮胎和引擎全毁，连车牌也碎成了十几片。我的车毁了，再也不能跑了……」他停下来喘口气，一根肥厚的粉红色舌头舔过嘴唇。「我想要怎样？嗯，首先，我很好奇你们有什么话要说。」
凯蒂左顾右盼，试图寻找灵感。「呃……先跟你说声『抱歉』行吗？」
「『抱歉』？」
「是的，先生。你看得出来这是场意外，我们不是……」
「你们都已经干了这种事情，造成了这种损坏，怎么还有脸说这种话？两个可恶的普通人小鬼……」
凯蒂眼里含着泪水。「不是这样的！」她气急败坏地说。「我们不是故意要砸你的车的。我们只是在玩而已！我们甚至连路在哪都看不见！」
「玩？在这座私人公园里玩？」
「这不是私人公园。呃，如果是的话，也应该开放！」凯蒂发现自己几乎是扯着喉咙对他大喊，差点失去理智。「这里没有别人在使用对吧？我们又没有做坏事。为什么我们不应该到这里来？」
「凯蒂，」雅各低声说：「快闭嘴。」
「尼梅兹，」这位先生对桥另一边那个猴模猴样的东西说，「上前一两步来好吗？有件事情想请你帮我处理一下。」
凯蒂听见脚爪轻踏在金属上的声音，感觉到雅各在她身旁缩成了一团。
「先生，」她轻轻说，「我们对你的车感到很抱歉，我们真的很抱歉。」
「如果是真的，」魔法师说，「那你们为什么要逃跑，不留下来承认呢？」
「求求你，先生……我们刚才很害怕。」她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真是聪明啊。尼梅兹……我想就用黑旋咒好了，你觉得呢？」
凯蒂听见关节喀拉喀拉的巨响，还有一个体贴的声音。「要用什么速度？他们的身材比一般人小。」
「快一点好了，你觉得呢？那辆车可不便宜。就交给你了。」魔法师仿佛觉得已经事不关己，转过身，手插口袋，跛着脚往打开的门走了回去。
或许他们可以逃跑……凯蒂扯着雅各的衣领：「快跑！」
他的脸一片死白，她几乎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没用的，我们跑不……」他松开了紧抓着她的手，可怜兮兮地垂在身旁。
脚爪在金属上答答答地踏着。「面对我，孩子。」
凯蒂突然有个念头，想放开雅各，自己一个人逃，冲下桥，跑进公园。然后，她觉得这个想法很可耻，自己会这么想也很可耻，她刻意慢慢转过身，面对那个东西。
「这样好多了。用黑旋咒的时候，面对面比较好。」那个长着张猴脸的家伙好像也没有特别恶毒，如果真要形容，只能说他脸色有点厌烦。
凯蒂强忍住心中的恐惧，举起一只小手，恳求着对他说，「求求你，不要伤害我们！」
那双黄眼愈睁愈大，两片黑色嘴唇噘了起来，一副很难过的样子，「恐怕这不太可能。我已经收到命令，要在你们身上施展黑旋咒，如果我违背这个任务，连我自己都会有很大的危险。你宁愿我受到焚身之火的惩罚吗？」
「不瞒你说，我还真希望这样。」
魔鬼的尾巴像只生气的猫一样来回抽动，他弯着条腿，伸出一根瘦骨嶙峋的爪子，搔了搔另外一只膝盖的背面，「想也知道。好了，这种场面实在叫人很不舒服。我说，我们就速战速决吧。」
他举起一只手。
凯蒂伸手抱住雅各的腰。隔着身体和衣服，她可以感觉到雅各急促的心跳。
怪兽张开手指，一环腾涌的灰烟从他指尖冒出，直扑他们而来。凯蒂听见雅各的惨叫声。一股炙热扑向她的脸，只见烟环中央闪着橘红色的火焰，然后一切陷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