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三星期过去了。在这三星期中，出于固执和骄傲，不论别人怎么劝阻，凯蒂丝毫不为所动。不论是威胁，还是哄骗，父母越说，她的决心就越坚定，她决定要在预定日期出庭，看司法还她一个公道。
仍在住院的雅各已经醒了过来，神智清楚，但还看不见，这更加坚定了她的决心。他家人希望他的视力能恢复。一想到他有可能再也看不见，凯蒂就忍不住悲愤得全身发抖。
如果她父母有这个权力，他们会在收到传票时就加以拒绝。但原告是凯蒂，必须要有她的签名才能撤销这个案件，而她怎么也不愿意这么做。法律程序继续进行，开庭日当天早上八点半，凯蒂穿上她最漂亮的外套和麂皮长裤，准时来到法院大门前。她父母没在她身边，他们不愿意来。
她身边挤满了各式各样等着开门的人，不停推挤着她。几个社会底层的流浪汉捧着大木盘，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叫卖热糕点和派。每次只要他们经过，凯蒂就会紧紧抓住自己的肩背包。她也注意到几个和她一样是平凡百姓的生意人，他们穿上了最好的西装，全都惨白着一张脸，一副紧张兮兮的表情。人数最多的要算是那些愁容满面的魔法师了，一身购于皮卡地里街的高级西装，配上正式的披肩和长袍，真是耀眼极了。凯蒂扫视着他们的脸，想要寻找塔罗先生，但他并不在场。体格魁梧的夜警注意群众中是否有激进场面出现。
门打开了，哨音响起，人群拥进法庭。
每一位访客都要经过一位身穿红、金两色制服的公务员。凯蒂报上名字，对方的眼光在一张纸上扫视。
「第二十七号法庭，」他说，「左手边的楼梯，到顶后右转。第四道门。赶快过去。」
他把她往前推，凯蒂穿过一道高耸的石造拱门，来到沁凉的大理石法庭大厅。墙上的壁龛里，一尊尊伟人石雕冷冷俯视，无声的人群匆忙地来来回回。空气中洋溢着严肃和匆促的气氛，以及一股明显的石炭酸皂味。凯蒂爬上楼梯，沿着一条熙来攘往的走廊，来到第二十七号法庭门口。门外有一张木头板凳。板凳上挂着一个告示，要所有原告在此静候传唤。
凯蒂坐了下来，开始等待。
接下来的十五分钟里，法庭外一个接一个来了一小群面容忧愁的人。他们不发一语，或坐或站，埋首在自己的思绪中。这些人大多是魔法师，专心读着一捆捆写在纸上，标题是一大堆复杂的星号和记号的法律文件。他们尽可能不与他人目光接触。
第二十七号法庭的门开了。一位头戴漂亮绿帽、神情焦急的年轻人从门后探出头来。
「凯瑟琳·琼斯！」他喊着，「她在这里吗？她是下一位。」
「我就是。」凯蒂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手腕也怕得发抖。
「好的。尤里乌斯·塔罗，他在这里吗？我们也需要他。」
走廊上鸦雀无声。塔罗先生没来。
年轻人扮了张鬼脸，「好吧，我们不能再拖了。他没来就是没来。琼斯小姐，麻烦你……」
他请凯蒂入内，轻轻掩上身后的门。
「琼斯小姐，你的座位在那边。已经准备要开庭了。」
法庭不大，方方正正的，阳光透过两面装着彩绘玻璃的巨大拱形窗，让室内浸淫在一种沉郁的光线中。两面窗户上都是英勇的骑士魔法师图像。其中一位身穿盔甲，一剑刺穿一头张牙舞爪的大怪兽的肚皮。另外一位戴着头盔，身披一件看似白色长衫的衣服，正在驱逐一只模样可怕的地精，让它掉进地面上一个方形黑洞里。房间里其他墙上都贴着深色的木板。天花板也是木造的，雕成类似教堂石头穹顶的模样。法庭旧式的风格让人肃然起敬。除了万分敬畏之外，凯蒂也觉得格格不入，这或许就是他们的用意吧。
一面墙壁前是一道高高的讲台，讲台上方有一张长桌，长桌后面是一大张法官专用的木椅。长桌的一端有张小桌，桌旁坐着三位忙着打电脑、翻阅文件的黑衣书记。那位年轻男人扬手示意，凯蒂依照他的指示，越过讲台，往窗前阳光下那张孤伶伶的高背椅走去。她在这里坐了下来。对墙也有一张类似的椅子面对着她。
讲台对面，一道铜栏杆把几张供一般民众使用的板凳和法庭隔开。里头已经来了几位旁听者，这让凯蒂很惊讶。
年轻男人看了看表，深呼吸一口气，大声吼了起来，把凯蒂吓了一大跳。「全体肃立！」他大喊着，「全体肃立，恭迎费兹威廉女士，四级魔法师，本庭法官！全体肃立！」
一阵椅子和鞋子摩擦地板的声音传来。凯蒂、书记和旁听者全都站了起来。此时，法官椅后面的墙板上打开了一扇门，走进一个全身黑衣、头戴兜帽的女人。她坐到法官椅上，掀开兜帽之后，才发现她相当年轻，一头棕色短发，口红擦得太浓了些。
「谢谢，各位女士、先生，谢谢！各位请坐！」那位年轻男人向法官椅的方向行了个礼后，便走去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法官对庭内众人冷冷微笑。「早安，各位。我想，我们是要从三级魔法师尤里乌斯·塔罗和一位来自巴尔汉的普通人凯瑟琳·琼斯这件案子开始。我看见琼斯小姐选择出庭，塔罗先生人呢？」
那位年轻人像玩具盒里头的小丑一样跳了起来，「他没到庭，女士！」他利落地敬了个礼后又坐下。
「看得出来。他人在哪儿？」
那年轻人又蹦起身来，「完全不知道，女土！」
「好吧，真是太可惜了。书记，记塔罗先生藐视法庭，等候判决。我们开始吧……」法官戴上眼镜，花了些时间研究手边的文件。凯蒂挺直了背，紧张得全身肌肉紧绷。
法官摘下眼镜望着她，「你是凯瑟琳·琼斯吗？」
凯蒂跳了起来，「我是，女士。」
「请坐、请坐，我们希望能越轻松越好。好，年纪轻……你到底几岁，琼斯小姐？」
「十三岁，女士。」
「我了解了。你年纪轻轻，而且很明显是个普通人，我在资料上看到你父亲是一位销售助理，你母亲是一位清洁工，」她说到销售助理和清洁工两个字时，语气略带嫌恶，「你很可能会被这种气氛庄严的环境给吓到。」法官比了比法庭，「但我必须告诉你，用不着害怕。这是法庭，只要实话实说，即使是身份地位最悬殊的人也同样欢迎。你明白吗？」
凯蒂的喉咙里好像卡着只青蛙，她觉得很难清楚回答。
「是的，女士。」
「很好，那就让我们听听你这方的证词。请继续。」
在接下来的五分钟，凯蒂哑着嗓子，简略叙述她的证词。刚开始还有些别扭，讲到主题时就已经熟练了许多，尽可能把细节都说出来。法庭里的人全都静静听着，法官也不发一语，越过眼镜，面无表情地望着她。书记不停敲着键盘。
最后，她用激昂的口吻描述雅各受到黑旋咒攻击后的情况。说完后，法庭里弥漫着一股沉重的静默。有人咳了咳。在她发言的过程中，窗外下起了雨。雨滴轻轻打在窗户上，室内的光线湿润而模糊。
法官往后靠在椅子上，「书记官，你们全都记下来了吗？」
三个黑衣人中，其中一个抬起了头，「是的，女士。」
「很好。」法官皱起眉头，好像很不满意的模样，「由于塔罗先生未能到庭，我必须勉为其难接受这种说法。本庭裁定——」
法庭门上突然响起一阵惊人的声响。刚才法官的话让凯蒂的心飞上了天，这下又觉得大事不妙而沉入谷底。头戴绿帽的年轻人冲上去开门，门才一打开，险些就被猛闯进来的尤里乌斯·塔罗撞倒在地。塔罗穿着一身带粉红细条纹的灰衣，高高抬着下巴，迈开大步往那张空椅子走去，毫不犹豫坐了下来。
凯蒂一脸嫌恶地瞪着他。他用一种似有若无的讥笑表情回了她一眼，转头面对法官。
「你应该就是塔罗先生吧。」她说。
「没错，女士。」他垂下双眼，「容我——」
「你迟到了，塔罗先生。」
「是的，女士。容我向庭上道歉。今早我有事在内务局忙，女士。紧急情况，瓦平那边有三只顽固的魔精在撒野，小事一桩，但有可能是恐怖攻击，我必须向夜警简报，建议最佳的处理方式，女士。」他采取一种活泼开放的态度，朝观众眨了眨眼，「在一堆水果上涂上一层蜂蜜，秘诀就在这里。甜味会引它们靠近，你了解吗？然后——」
法官用法槌敲着法官席，「塔罗先生，请恕我直言，你这些话根本不是理由！准时对于让司法顺利运作是相当重要的。我认为你藐视法庭，判你五百英镑罚锾。」
他垂着头，看来一副懊悔的模样，「是的，女士。」
「不过……」法官的声音似乎轻了些，「你刚好及时赶上，还来得发言。我们已经听过琼斯小姐的说法了。你知道她对你的指控，你有什么回应？」
「无罪，女士！」他突然笔直站了起来，一副信心满满，充满攻击性的模样。他胸前的条纹如同被拨弄的竖琴弦般张了开，「很抱歉，女士，我必须要叙述的是一次令人难以置信的野蛮事件，在这件事当中，两名暴徒突袭我的车，意图抢劫和伤害，很遗憾的是，其中一位就是那位坐在远处，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年轻小姐。完全是靠幸运之神的眷顾，再加上我自己具备的力量，才能够抵挡住他们的攻击，侥幸脱逃。」
他就这样扯了将近二十分钟的谎，痛心疾首地叙述两名攻击他的人如何恫吓威胁他。他三不五时就把话题岔开，提起一些趣闻轶事提醒法官他在政府位居要津。在他发言的过程中，凯蒂一直白着张愤怒的脸，指甲深深掐进手掌。有一两次他说到一些令人不舒服的细节时，她注意到法官摇了摇头，塔罗先生描述板球砸毁他的挡风玻璃时，其中两位书记也忿忿地倒抽一口气，旁听席上的观众惊呼声此起彼落，频率越来越快。她可以看得出来现在谁占上风。
最后，塔罗先生用一种令人作恶的谦逊语气，描述他为了要让伤亡减至最低，下令将黑旋咒只瞄准带头的雅各，这时，凯蒂再也忍不住了。
「他又再说谎了！」她大叫着说，「咒语也直接朝我而来！」
法官用法槌奋力敲着法官席，「法庭内请保持肃静！」
「但这很明显不是真的！」凯蒂说，「我们两个当时站在一起。在塔罗先生的命令下，那只猴模猴样的东西朝我们两个同时发动攻击。我被打晕了，后来还是救护车把我送到医院去的。」
「肃静，琼斯小姐！」
凯蒂平静了下来，「我……我很抱歉，女士。」
「塔罗先生，能麻烦你继续吗？」
魔法师很快就把话告一段落，让观众自己在私底下激动地交头接耳。费兹威廉女士在法官椅上沉思了一会儿，低着头和书记官低声交换意见。最后，她敲了敲法官席，庭里又恢复静默。
「这是一件复杂而棘手的案件。」她说道，「由于缺乏证人而使得审理陷入胶着。正反双方都只有对方的证词指控。咦，琼斯小姐，有什么事吗？」
凯蒂恭恭敬敬地举起了手，「还有一个证人，女士。他就是雅各。」
「若是如此，那他为什么不在这里？」
「他状况不好，女士。」
「他家人可以代替他发言，但他们选择不这么做，他们会不会是觉得证词不够充分？」
「不，女士，」凯蒂说，「他们是因为害怕。」
「害怕？」法官的双眉耸了起来，「真是太可笑了！害怕什么？」
凯蒂犹豫了一会儿，但现在已经没退路了，「报复，女士。如果他们在法庭上说了些不利于魔法师的话，他们害怕会遭到报复。」
话一说完，观众席上就爆出一阵喧闹。三位书记也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忘了打字。戴绿色帽子的年轻人在自己所在的角落里吓得瞠目结舌。费兹威廉女士眯起眼睛。她得把桌子敲上好几下才能控制住局面。
「琼斯小姐，」她说，「如果你敢再说一次这种荒谬的话，我本人就会对你提出告诉！不要再失言了。」凯蒂看见尤里乌斯·塔罗笑得很开心，丝毫不加掩饰。她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
法官神情严厉地瞪着凯蒂，「现在的证据已经对你相当不利了，你那些毫无凭据的指控只会让证据对你越来越不利。不要说话！」凯蒂吓坏了，嘴巴又不由自主张了开来。
「你每发言一次，情况就对你越不利，」法官继续说，「有一点很清楚，如果你朋友对你那套说词有信心，他应该会亲自出庭才对。同样清楚的是，你并没有如你刚才所说的，遭受黑旋咒的攻击，否则，今天你几乎不可能……我该怎么说呢……毫发无伤地出现在这里。」法官停下来喝了口水。
「我真佩服你，竟然有勇气向法院提出告诉，」她说，「而且还冒冒失失地质疑塔罗先生这样卓越的市民。」她指了指魔法师，塔罗先生现在脸上的表情就像被抚摸的猫一样愉悦，「不过，这些考量在法庭里头是行不通的。塔罗先生名声很好，而且还必须为了你造成的损害，付出一大笔修理费。你什么证据都没有，只知道无凭无据地指控，就连这些指控我想也都是捏造出来的。」（观众异口同声惊呼了起来）「为什么这么说？原因很简单，你说黑旋咒击中了你，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如果你在黑旋咒这一点上说谎，本庭就没有理由相信你其他部分的说词。除此之外，你找不出其他证人，甚至连你朋友，也就是另外一位『受害人』，都未能出席。从你刚才情绪失控的例子就可以看出，你的性格激动而暴烈，随时有可能爆发。我在考量这几点时，尽管努力忽略，却仍旧无法无视于一个明显的事实。事实是，你终归是一个未成年的普通人，在一位深受国家信赖的公仆面前，你的话根本站不住脚。」
说到这里，法官深吸一口气，听众席上隐隐传来「快听，快听」的低呼。一位书记抬起头，嘟哝着：「说得好，女士。」然后又埋首在电脑前面。凯蒂整个人瘫在椅子上，万念俱灰的感觉沉沉压在她肩头。她没办法面对法官、书记，更没有办法面对面目可憎的塔罗先生。她只是呆望着流淌的雨滴在地上投下的影子。她现在只想逃跑。
法官换上一副庄严无比的表情，「总而言之，本庭判你败诉，琼斯小姐，并驳回你的指控。如果你年纪再大一些，肯定难逃监禁。由于塔罗先生本人已经适当地惩罚了你们这群恶棍，有鉴于此，我将只针对你浪费本庭时间的部分处以罚金。」
凯蒂吞了口口水。拜托不要太多，拜托不要太——
「我特此宣布，罚你一百英镑。」
还不赖嘛，这还难不倒她，她银行户头里有七十五镑左右的存款。
「除此之外，惯例都要由败方负担胜方的损失。塔罗先生因迟到而须缴纳五百英镑罚款，这也必须由你偿付。因此，你应付的罚款共计六百英镑。」
凯蒂吓得险些晕了过去，泪水差点夺眶而出。她强忍泪水。她不要哭。她不要。不要在这里哭。
她假装用力咳嗽，才掩盖过第一声啜泣。就在此时，法官敲了两下法槌。
「退庭。」
凯蒂拔腿冲出法庭。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仍在住院的雅各已经醒了过来，神智清楚，但还看不见，这更加坚定了她的决心。他家人希望他的视力能恢复。一想到他有可能再也看不见，凯蒂就忍不住悲愤得全身发抖。
如果她父母有这个权力，他们会在收到传票时就加以拒绝。但原告是凯蒂，必须要有她的签名才能撤销这个案件，而她怎么也不愿意这么做。法律程序继续进行，开庭日当天早上八点半，凯蒂穿上她最漂亮的外套和麂皮长裤，准时来到法院大门前。她父母没在她身边，他们不愿意来。
她身边挤满了各式各样等着开门的人，不停推挤着她。几个社会底层的流浪汉捧着大木盘，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叫卖热糕点和派。每次只要他们经过，凯蒂就会紧紧抓住自己的肩背包。她也注意到几个和她一样是平凡百姓的生意人，他们穿上了最好的西装，全都惨白着一张脸，一副紧张兮兮的表情。人数最多的要算是那些愁容满面的魔法师了，一身购于皮卡地里街的高级西装，配上正式的披肩和长袍，真是耀眼极了。凯蒂扫视着他们的脸，想要寻找塔罗先生，但他并不在场。体格魁梧的夜警注意群众中是否有激进场面出现。
门打开了，哨音响起，人群拥进法庭。
每一位访客都要经过一位身穿红、金两色制服的公务员。凯蒂报上名字，对方的眼光在一张纸上扫视。
「第二十七号法庭，」他说，「左手边的楼梯，到顶后右转。第四道门。赶快过去。」
他把她往前推，凯蒂穿过一道高耸的石造拱门，来到沁凉的大理石法庭大厅。墙上的壁龛里，一尊尊伟人石雕冷冷俯视，无声的人群匆忙地来来回回。空气中洋溢着严肃和匆促的气氛，以及一股明显的石炭酸皂味。凯蒂爬上楼梯，沿着一条熙来攘往的走廊，来到第二十七号法庭门口。门外有一张木头板凳。板凳上挂着一个告示，要所有原告在此静候传唤。
凯蒂坐了下来，开始等待。
接下来的十五分钟里，法庭外一个接一个来了一小群面容忧愁的人。他们不发一语，或坐或站，埋首在自己的思绪中。这些人大多是魔法师，专心读着一捆捆写在纸上，标题是一大堆复杂的星号和记号的法律文件。他们尽可能不与他人目光接触。
第二十七号法庭的门开了。一位头戴漂亮绿帽、神情焦急的年轻人从门后探出头来。
「凯瑟琳·琼斯！」他喊着，「她在这里吗？她是下一位。」
「我就是。」凯蒂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手腕也怕得发抖。
「好的。尤里乌斯·塔罗，他在这里吗？我们也需要他。」
走廊上鸦雀无声。塔罗先生没来。
年轻人扮了张鬼脸，「好吧，我们不能再拖了。他没来就是没来。琼斯小姐，麻烦你……」
他请凯蒂入内，轻轻掩上身后的门。
「琼斯小姐，你的座位在那边。已经准备要开庭了。」
法庭不大，方方正正的，阳光透过两面装着彩绘玻璃的巨大拱形窗，让室内浸淫在一种沉郁的光线中。两面窗户上都是英勇的骑士魔法师图像。其中一位身穿盔甲，一剑刺穿一头张牙舞爪的大怪兽的肚皮。另外一位戴着头盔，身披一件看似白色长衫的衣服，正在驱逐一只模样可怕的地精，让它掉进地面上一个方形黑洞里。房间里其他墙上都贴着深色的木板。天花板也是木造的，雕成类似教堂石头穹顶的模样。法庭旧式的风格让人肃然起敬。除了万分敬畏之外，凯蒂也觉得格格不入，这或许就是他们的用意吧。
一面墙壁前是一道高高的讲台，讲台上方有一张长桌，长桌后面是一大张法官专用的木椅。长桌的一端有张小桌，桌旁坐着三位忙着打电脑、翻阅文件的黑衣书记。那位年轻男人扬手示意，凯蒂依照他的指示，越过讲台，往窗前阳光下那张孤伶伶的高背椅走去。她在这里坐了下来。对墙也有一张类似的椅子面对着她。
讲台对面，一道铜栏杆把几张供一般民众使用的板凳和法庭隔开。里头已经来了几位旁听者，这让凯蒂很惊讶。
年轻男人看了看表，深呼吸一口气，大声吼了起来，把凯蒂吓了一大跳。「全体肃立！」他大喊着，「全体肃立，恭迎费兹威廉女士，四级魔法师，本庭法官！全体肃立！」
一阵椅子和鞋子摩擦地板的声音传来。凯蒂、书记和旁听者全都站了起来。此时，法官椅后面的墙板上打开了一扇门，走进一个全身黑衣、头戴兜帽的女人。她坐到法官椅上，掀开兜帽之后，才发现她相当年轻，一头棕色短发，口红擦得太浓了些。
「谢谢，各位女士、先生，谢谢！各位请坐！」那位年轻男人向法官椅的方向行了个礼后，便走去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法官对庭内众人冷冷微笑。「早安，各位。我想，我们是要从三级魔法师尤里乌斯·塔罗和一位来自巴尔汉的普通人凯瑟琳·琼斯这件案子开始。我看见琼斯小姐选择出庭，塔罗先生人呢？」
那位年轻人像玩具盒里头的小丑一样跳了起来，「他没到庭，女士！」他利落地敬了个礼后又坐下。
「看得出来。他人在哪儿？」
那年轻人又蹦起身来，「完全不知道，女土！」
「好吧，真是太可惜了。书记，记塔罗先生藐视法庭，等候判决。我们开始吧……」法官戴上眼镜，花了些时间研究手边的文件。凯蒂挺直了背，紧张得全身肌肉紧绷。
法官摘下眼镜望着她，「你是凯瑟琳·琼斯吗？」
凯蒂跳了起来，「我是，女士。」
「请坐、请坐，我们希望能越轻松越好。好，年纪轻……你到底几岁，琼斯小姐？」
「十三岁，女士。」
「我了解了。你年纪轻轻，而且很明显是个普通人，我在资料上看到你父亲是一位销售助理，你母亲是一位清洁工，」她说到销售助理和清洁工两个字时，语气略带嫌恶，「你很可能会被这种气氛庄严的环境给吓到。」法官比了比法庭，「但我必须告诉你，用不着害怕。这是法庭，只要实话实说，即使是身份地位最悬殊的人也同样欢迎。你明白吗？」
凯蒂的喉咙里好像卡着只青蛙，她觉得很难清楚回答。
「是的，女士。」
「很好，那就让我们听听你这方的证词。请继续。」
在接下来的五分钟，凯蒂哑着嗓子，简略叙述她的证词。刚开始还有些别扭，讲到主题时就已经熟练了许多，尽可能把细节都说出来。法庭里的人全都静静听着，法官也不发一语，越过眼镜，面无表情地望着她。书记不停敲着键盘。
最后，她用激昂的口吻描述雅各受到黑旋咒攻击后的情况。说完后，法庭里弥漫着一股沉重的静默。有人咳了咳。在她发言的过程中，窗外下起了雨。雨滴轻轻打在窗户上，室内的光线湿润而模糊。
法官往后靠在椅子上，「书记官，你们全都记下来了吗？」
三个黑衣人中，其中一个抬起了头，「是的，女士。」
「很好。」法官皱起眉头，好像很不满意的模样，「由于塔罗先生未能到庭，我必须勉为其难接受这种说法。本庭裁定——」
法庭门上突然响起一阵惊人的声响。刚才法官的话让凯蒂的心飞上了天，这下又觉得大事不妙而沉入谷底。头戴绿帽的年轻人冲上去开门，门才一打开，险些就被猛闯进来的尤里乌斯·塔罗撞倒在地。塔罗穿着一身带粉红细条纹的灰衣，高高抬着下巴，迈开大步往那张空椅子走去，毫不犹豫坐了下来。
凯蒂一脸嫌恶地瞪着他。他用一种似有若无的讥笑表情回了她一眼，转头面对法官。
「你应该就是塔罗先生吧。」她说。
「没错，女士。」他垂下双眼，「容我——」
「你迟到了，塔罗先生。」
「是的，女士。容我向庭上道歉。今早我有事在内务局忙，女士。紧急情况，瓦平那边有三只顽固的魔精在撒野，小事一桩，但有可能是恐怖攻击，我必须向夜警简报，建议最佳的处理方式，女士。」他采取一种活泼开放的态度，朝观众眨了眨眼，「在一堆水果上涂上一层蜂蜜，秘诀就在这里。甜味会引它们靠近，你了解吗？然后——」
法官用法槌敲着法官席，「塔罗先生，请恕我直言，你这些话根本不是理由！准时对于让司法顺利运作是相当重要的。我认为你藐视法庭，判你五百英镑罚锾。」
他垂着头，看来一副懊悔的模样，「是的，女士。」
「不过……」法官的声音似乎轻了些，「你刚好及时赶上，还来得发言。我们已经听过琼斯小姐的说法了。你知道她对你的指控，你有什么回应？」
「无罪，女士！」他突然笔直站了起来，一副信心满满，充满攻击性的模样。他胸前的条纹如同被拨弄的竖琴弦般张了开，「很抱歉，女士，我必须要叙述的是一次令人难以置信的野蛮事件，在这件事当中，两名暴徒突袭我的车，意图抢劫和伤害，很遗憾的是，其中一位就是那位坐在远处，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年轻小姐。完全是靠幸运之神的眷顾，再加上我自己具备的力量，才能够抵挡住他们的攻击，侥幸脱逃。」
他就这样扯了将近二十分钟的谎，痛心疾首地叙述两名攻击他的人如何恫吓威胁他。他三不五时就把话题岔开，提起一些趣闻轶事提醒法官他在政府位居要津。在他发言的过程中，凯蒂一直白着张愤怒的脸，指甲深深掐进手掌。有一两次他说到一些令人不舒服的细节时，她注意到法官摇了摇头，塔罗先生描述板球砸毁他的挡风玻璃时，其中两位书记也忿忿地倒抽一口气，旁听席上的观众惊呼声此起彼落，频率越来越快。她可以看得出来现在谁占上风。
最后，塔罗先生用一种令人作恶的谦逊语气，描述他为了要让伤亡减至最低，下令将黑旋咒只瞄准带头的雅各，这时，凯蒂再也忍不住了。
「他又再说谎了！」她大叫着说，「咒语也直接朝我而来！」
法官用法槌奋力敲着法官席，「法庭内请保持肃静！」
「但这很明显不是真的！」凯蒂说，「我们两个当时站在一起。在塔罗先生的命令下，那只猴模猴样的东西朝我们两个同时发动攻击。我被打晕了，后来还是救护车把我送到医院去的。」
「肃静，琼斯小姐！」
凯蒂平静了下来，「我……我很抱歉，女士。」
「塔罗先生，能麻烦你继续吗？」
魔法师很快就把话告一段落，让观众自己在私底下激动地交头接耳。费兹威廉女士在法官椅上沉思了一会儿，低着头和书记官低声交换意见。最后，她敲了敲法官席，庭里又恢复静默。
「这是一件复杂而棘手的案件。」她说道，「由于缺乏证人而使得审理陷入胶着。正反双方都只有对方的证词指控。咦，琼斯小姐，有什么事吗？」
凯蒂恭恭敬敬地举起了手，「还有一个证人，女士。他就是雅各。」
「若是如此，那他为什么不在这里？」
「他状况不好，女士。」
「他家人可以代替他发言，但他们选择不这么做，他们会不会是觉得证词不够充分？」
「不，女士，」凯蒂说，「他们是因为害怕。」
「害怕？」法官的双眉耸了起来，「真是太可笑了！害怕什么？」
凯蒂犹豫了一会儿，但现在已经没退路了，「报复，女士。如果他们在法庭上说了些不利于魔法师的话，他们害怕会遭到报复。」
话一说完，观众席上就爆出一阵喧闹。三位书记也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忘了打字。戴绿色帽子的年轻人在自己所在的角落里吓得瞠目结舌。费兹威廉女士眯起眼睛。她得把桌子敲上好几下才能控制住局面。
「琼斯小姐，」她说，「如果你敢再说一次这种荒谬的话，我本人就会对你提出告诉！不要再失言了。」凯蒂看见尤里乌斯·塔罗笑得很开心，丝毫不加掩饰。她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
法官神情严厉地瞪着凯蒂，「现在的证据已经对你相当不利了，你那些毫无凭据的指控只会让证据对你越来越不利。不要说话！」凯蒂吓坏了，嘴巴又不由自主张了开来。
「你每发言一次，情况就对你越不利，」法官继续说，「有一点很清楚，如果你朋友对你那套说词有信心，他应该会亲自出庭才对。同样清楚的是，你并没有如你刚才所说的，遭受黑旋咒的攻击，否则，今天你几乎不可能……我该怎么说呢……毫发无伤地出现在这里。」法官停下来喝了口水。
「我真佩服你，竟然有勇气向法院提出告诉，」她说，「而且还冒冒失失地质疑塔罗先生这样卓越的市民。」她指了指魔法师，塔罗先生现在脸上的表情就像被抚摸的猫一样愉悦，「不过，这些考量在法庭里头是行不通的。塔罗先生名声很好，而且还必须为了你造成的损害，付出一大笔修理费。你什么证据都没有，只知道无凭无据地指控，就连这些指控我想也都是捏造出来的。」（观众异口同声惊呼了起来）「为什么这么说？原因很简单，你说黑旋咒击中了你，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如果你在黑旋咒这一点上说谎，本庭就没有理由相信你其他部分的说词。除此之外，你找不出其他证人，甚至连你朋友，也就是另外一位『受害人』，都未能出席。从你刚才情绪失控的例子就可以看出，你的性格激动而暴烈，随时有可能爆发。我在考量这几点时，尽管努力忽略，却仍旧无法无视于一个明显的事实。事实是，你终归是一个未成年的普通人，在一位深受国家信赖的公仆面前，你的话根本站不住脚。」
说到这里，法官深吸一口气，听众席上隐隐传来「快听，快听」的低呼。一位书记抬起头，嘟哝着：「说得好，女士。」然后又埋首在电脑前面。凯蒂整个人瘫在椅子上，万念俱灰的感觉沉沉压在她肩头。她没办法面对法官、书记，更没有办法面对面目可憎的塔罗先生。她只是呆望着流淌的雨滴在地上投下的影子。她现在只想逃跑。
法官换上一副庄严无比的表情，「总而言之，本庭判你败诉，琼斯小姐，并驳回你的指控。如果你年纪再大一些，肯定难逃监禁。由于塔罗先生本人已经适当地惩罚了你们这群恶棍，有鉴于此，我将只针对你浪费本庭时间的部分处以罚金。」
凯蒂吞了口口水。拜托不要太多，拜托不要太——
「我特此宣布，罚你一百英镑。」
还不赖嘛，这还难不倒她，她银行户头里有七十五镑左右的存款。
「除此之外，惯例都要由败方负担胜方的损失。塔罗先生因迟到而须缴纳五百英镑罚款，这也必须由你偿付。因此，你应付的罚款共计六百英镑。」
凯蒂吓得险些晕了过去，泪水差点夺眶而出。她强忍泪水。她不要哭。她不要。不要在这里哭。
她假装用力咳嗽，才掩盖过第一声啜泣。就在此时，法官敲了两下法槌。
「退庭。」
凯蒂拔腿冲出法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