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里茨·莱伯：短篇小说
我遇到弗里茨·莱伯（读作莱伯，而不是利伯，见到他之前我这辈子都读错了）是在他去世之前不久。这是二十年以前的事了。世界科幻大会一次宴会上，我们挨着坐。他看起来那么老：一位高大严肃的白发老人，卓尔不群，让我想起鲍里斯·卡洛夫，不过莱伯更瘦更好看。宴会期间他什么也没说，至少我没记得他说过。我们共同的朋友哈兰·埃利森送给他一本《睡魔18：千猫之梦》，这是我对莱伯笔下猫的故事的小小致敬，我告诉他，他激励了我，他回答了一些几乎听不清楚的话，我很高兴。我们很少能有机会感谢塑造我们的人。
我第一次看莱伯的短篇小说是在我九岁的时候。那篇小说是《冬天的苍蝇》，在朱迪思·梅里尔的巨大选集《SF12》里。这是我九岁时读过的最重要的书，可能只有迈克尔·穆考克的《兴风剑》除外，因为在《SF12》里，我发现了一群对我很重要的作家，还有数十篇太经常读以至于都能背下来的小说：奇普·德拉尼的《星球修理厂》，R.A.拉弗蒂的《卡米洛的基础教育》和《狭谷》，威廉·巴勒斯的《他们并不一直记得》，J.G.巴拉德的《珊瑚D号的云雕师》，更不用说图利·库普费尔贝格的诗歌，卡罗尔·埃姆施维勒、索尼娅·多尔曼、基特·里德等了。我读这些故事的时候年纪太小，但这没有什么关系：我知道它们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但这一点也没有让我烦恼。这些故事对我来说都很有意义，而且远远超出了它们的字面含义。正是在《SF12》中，我结识了许多概念和人物，他们在我熟悉的童书里并不存在，这让我满心欢喜。
我那时怎样理解《冬天的苍蝇》呢？最近一次阅读的时候，我认为这是一篇半自传体的小说，讲的是一个男人在旅行中调情喝酒，他的婚姻四分五裂，他中断了一次自慰的幻想﹐和惊恐发作的小孩谈话把他拉回现实中来，这件事让因为酒精和缺少交流而破碎的家庭暂时重新回到一起。我九岁读到它的时候，觉得讲的是一个人被魔鬼围困，和儿子谈话，迷失在星星之中，然后又回到了家。
我知道，从这个故事开始，我就喜欢上了弗里茨·莱伯。他是我会去阅读的人。我十一岁的时候买了《恳求妻子》、发现所有女人都是女巫，而且明白了荣誉之手是什么（是的，书中的观念里有性别歧视和厌恨女性，但如果你是个十二岁的男孩，想要理解下和外星种族也许差不多的某种东西，就会产生“如果这是真的该怎么办？”这种偏执的想法，这让读书对于任何年龄都成了危险活动）。我读了塞缪尔·德拉尼1972年的一期《神奇女侠》，主要人物是范赫德和“灰鼠夹”，感觉一点儿也不像奇普·德拉尼的小说，非常失望，但现在已经认识了我们这两位冒险家，并且由于漫画的魔力，知道了他们长什么样。我读了《巫术之剑》，这是DC漫画1973年推出的范赫德与灰鼠夹的漫画，最后在十三岁的时候，在赖特先生英语教室后面的柜子里发现了一本《兰克马之剑》，它的封面（我后来发现）是美国版封面上杰夫·琼斯画作的拙劣英国山寨版：读了它，我很满意。
后来我再也不喜欢柯南87了。并不是说不喜欢，而是说我不再真心享受。我想念那种机智。
此后不久，我发现了一本《大时代》，这是莱伯的改变历史之战小说，这场战争在两群不可思议的敌手之间进行，人类只是他们的棋子。读这本书的时候，我深信这是一部巧妙地伪装成中短篇小说的舞台剧。二十年之后，当我重读这部小说，我几乎和当年一样享受（莱伯处理叙述者的方式让我有点糊涂），我仍然确信这是个舞台剧。
莱伯写了一些伟大的著作，也写过一些低劣的：特别是他的科幻小说，大部分都过时了，感觉看完就可以扔。他写了一些很好的短篇小说，科幻、奇幻、恐怖小说都有，这里面就很少有劣质的。
他是类型文学的一位巨人，很难想象如果没有他，今天的世界还会是同一个样子。他的伟大一部分是因为他跃出了类型的限制，从容应对，游刃有余。他创造了——意思是他写出来之前还几乎不存在——诙谐与机智的剑与巫术小说：正是他为后来的都市恐怖小说奠定了基础。
莱伯最好的一点就是主题重现，就像一位艺术家返回他最喜欢的主题一—莎士比亚、手表和猫，婚姻、女人和鬼魂﹐城市的力量、美酒和舞台，与魔鬼交易，德国，死亡——从不是真正的重复，通常比畅销所需要的更加巧妙、更加深刻，文笔优雅，带有诗意与智慧。
好的麦芽威士忌有一种味道：绝佳的麦芽威士忌有多种味道。它的风味在你口中表演出一套半音音阶，给你一系列与众不同的回味，液体从你的舌尖滑下之后，你会发现自己首先想到蜂蜜，然后是木头燃烧的烟味，黑巧克力还有海边荒凉的盐场。弗里茨·莱伯的短篇小说就像―杯精制威士忌。它们在你的记忆中留下无尽的回味，给你留下残存的情感与共鸣，在你合上最后一页之后依然存在很久。就像《哈姆雷特中的四个幽灵》里的舞台监督，我们觉得莱伯用一生的时间观察，他擅长把记忆的稻草转变成想象与小说的砖块。他对读者的要求非常高——你需要集中精力，你需要投入关心——如果这样做了，他会给我们丰厚的回报。
二十世纪的类型科幻产生了一些公认的巨人——最明显的例子是雷·布拉德伯里——但同样也产生了少数从未得到应有的关注的人。他们曲高和寡（但这样的话，布拉德伯里也是一样，他很快离开了科幻领域，被人看作国宝）。他们原本也可以成为巨人，但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他们太不同寻常，太奇形怪状，太聪明尖锐。阿夫拉姆·戴维森是其中之一。R.A.拉弗蒂也是。弗里茨·莱伯从不能完全算作被人忽略，并不和他们一样：他获了很多奖：他被广泛而正确地认为是我们时代的一位伟大作家。但他从未转型进入大众视野：大概他太过精雕细琢了吧：太有智慧。在我们画出的路线图上，一个方向从斯蒂芬·金和拉姆齐·坎贝尔回到H.P.洛夫克拉夫特，另一个方向从每一局有盗贼的龙与地下城桌游回到罗伯特·E.霍华德，弗里茨·莱伯并不在其中。
然而他本应在此。
我希望这本书能让他的崇拜者回忆起，自己为什么喜爱他的作品：但并不仅限于此，我相信这本书会给他带来新的读者，这些新的读者反过来将会发现一位他们可以相信（达到你能相信一位作家的最大程度）、可以喜爱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