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匀称中的异点:埃德加·爱伦·坡的精致之美

匀称中的异点:埃德加·爱伦·坡的精致之美130

我们聚集在此,因此我可以给你们,也给我自己讲讲,有关爱伦·坡的几件事情。埃德加·A.坡,正如他曾经这样形容自己“埃德加,加T就是诗人”131,他创作的奇异故事和诗歌汇集在此。

我第一次与爱伦·坡相遇是在一本好像题为《写给男孩的五十个故事》的选集里。那时我十一岁,那个故事是《跳蛙》,那是个讲述可怕复仇的非凡故事,和众多男孩在荒凉岛屿冒险或者发现藏在中空蔬菜里面的秘密计划之类的故事放在一起颇不协调。随着抹了柏油缠着锁链的国王和七位大臣被吊上去,随着他们称为跳蛙的小丑手中举着燃烧的火把,顺着锁链爬上去,我发现自己因为他恐怖复仇的合理性感到震惊而又兴奋。

我相信,在《写给男孩的五十个故事》里再没有其他谋杀犯了,当然也没有这样生动而令人满意的角色,更不用说这样可怕而又正当的残忍。

突然之间爱伦·坡好像无处不在。我发现了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故事,在第一篇故事《血字的研究》中,福尔摩斯批评了爱伦·坡笔下的侦探奥古斯特·杜宾——然而批评的方式让人明显感觉杜宾就是福尔摩斯的文学前身。雷·布拉德伯里《厄舍古屋的续篇》让我的迷恋更加坚固:这是个短篇小说(是一种混合物,就像把布拉德伯里《华氏451》中的未来设定在《火星纪事》中的火星上),一群冷酷无情的小说类、奇幻类和恐怖类的批评家和改革者,在一所充满爱伦·坡故事中生动场面的房子里活动,看着自己被谋杀——凶手有陷坑、钟摆、凶残的机器猩猩等。

因此,在十三岁生日的时候,我要求并且收到了一本《埃德加·爱伦·坡小说诗歌全集》。我不知道爱伦·坡是不是适合十三岁男孩阅读的作家。但我仍然记得瓦尔德马尔先生刚从昏睡中醒来,就要面临最终肉体死亡的兴味:我记得第一次阅读《红死魔的面具》时的紧张,普罗斯佩罗继续舞会的企图注定失败,以及最后那完美的宣判:我记得当我看见《泄密的心》第一句话,叙述者向我们保证他没有疯,而我知道他在说谎的时候,脖子后面那种快乐与恐惧交织的刺痛:我记得自己迷惑不解——至今仍疑惑—福尔图纳托怎样侮辱了蒙特雷索,以至于需要通过地下墓穴进行那样一次潮湿的旅行,去找一桶白葡萄酒……那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即便今天,我仍一再回头看爱伦·坡:文森特·普赖斯与巴兹尔·拉斯伯恩朗读的爱伦·坡小说与诗歌的有声书最近陪我度过了从中西部到佛罗里达的漫长旅程。我发现自己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感受它们,珍惜这种经历,驾驶在夜色之中,聆听感官敏锐到病态的人的叙述,或者“他们既不是人类也不是野兽,他们是幽灵”132的呻吟,还有他们敲响钟声的震动……“说真的,当初我跟丽姬娅小姐怎样认识,几时相逢,甚至究竟在何处邂逅,全想不起来了。”133已故的文森特·普赖斯用天鹅绒般的声音朗读着,当时正值午夜时分,我开车进入了田纳西州的山区,随后立即开始为叙述者的精神是否健全而担忧,他沉迷于死去的第一任妻子(她几乎就是他的母亲),后者附在他第二任妻子包着裹尸布的尸体上返回人世,这让我错过了高速公路的岔道……

埃德加·爱伦·坡写过诗歌、小说、文艺评论、新闻报道。他是一位时刻工作的作家,靠写作赚钱为生,一生大部分时间尽其所能,照料妻子,也就是他的表妹弗吉尼亚(他在她十三岁时与她结婚:她二十五岁去世,与他相伴的大多数时间都濒临死亡),还有她的母亲马迪。他虚荣、嫉妒,却有一副好心肠,病态、忧郁,然而富于幻想。他发明了我们现今视为侦探小说的这种形式。他笔下的恐怖与惊悚的故事甚至连批评家都承认是一种艺术。他大半生都受缺钱和酗酒的困扰。1849年,他穷困潦倒地死于医院,死前一周的活动我们完全不知道——多半可能是独自一人酩酊大醉的一周。

生前,他是美国最好的作家,一位诗人和巨匠,只不过作品没给他挣到几个钱。虽然他的诗歌,比如《乌鸦》被广泛引用、崇拜、模仿或谩骂,而他嫉妒的作家,比如朗费罗,在商业上远比他成功许多。尽管如此,虽然爱伦·坡一生短暂,潜能未及发挥,但是他的作品今天仍然被人阅读。他最杰出的小说是任何人都渴望的成功、可读和现代。已故作家的潮流瞬息即逝,但我敢打赌,爱伦·坡超越了潮流。

他写死亡。他写很多事情,但死亡、死而复生、还有已死之人的声音与回忆,弥漫于爱伦·坡的作品之中——就像艾略特诗中的剧作家约翰·韦伯斯特,他评论爱伦·坡“满脑子被死亡迷住,看到皮肤里面的骷髅骨”134。然而,与韦伯斯特不同,爱伦·坡虽然也看到了骷髅骨,却不能忘记曾经覆盖其上的皮肤。

(“美女之死,”爱伦·坡在一篇讨论《乌鸦》写作的文章中写道,“无疑是天下最富诗意的主题。”135)

今天人们仍旧调查爱伦·坡的生平,想要用他的生活解释他的作品:他的父母是演员——父亲神秘失踪,三岁的时候母亲去世:与养父约翰·爱伦关系紧张:爱伦·坡年幼的新娘和她的肺结核:他酗酒的问题:他莫名其妙的英年早逝(才四十岁)。他短暂、纠结、奇异的一生,成为其作品的框架,带来了语境,提供了无法解答的悬疑事件,也提供了一个模糊的形象,小说和诗歌就在其中,等待每一代新读者去发现。

我们确实会发现它们。

爱伦·坡的佳作从不过时。《一桶白葡萄酒》是一则复仇故事,比任何创作都完美。《泄密的心》是让清醒的人从疯人的眼中看世界。《红死魔的面具》好像每过一年都更有意义。这些故事仍然能给人带来欢乐。我怀疑它们永远都会。

爱伦·坡并不适合所有人。他这瓶酒太让人上头。他也许不适合你。但欣赏爱伦·坡有些秘诀,我来告诉你最重要的一个:大声读出来。

把诗歌大声读出来。把小说大声读出来。感受词语在你口中运动的方式,那些音节跳动、翻滚、飞奔又重复,或者几乎重复。如果你不会说英语,爱伦·坡的诗歌仍会非常美丽(真的,就算你懂英语,《尤娜路姆》这样的诗歌仍然晦涩难解——它隐含了众多含义,但并不提供任何解释)。那些诗句,如果在纸上读到,好像过分雕琢,有不必要的重复,甚至幼稚可笑,但大声朗读的时候就改变重组了。

(也许你觉得大声读出来很奇怪,或者难堪:如果你宁愿独自朗读,我建议你找一个隐秘的地方:或者如果你希望有听众,那么找一个喜欢听人朗读的人,读给他或她听。)

很久以来,我最喜欢的实体书是一本《神秘及幻想故事集》、爱尔兰彩绘玻璃艺术家哈利·克拉克绘制插图,热情又疯狂,强烈的压抑感,角度与形状错乱,好像与爱伦·坡噩梦一般的故事完美配合。

但然后,爱伦·坡的故事仿佛总是急需插画。它们包含核心的主要形象,喷涌的色彩、还有令人疯狂的视觉造型(想象一下:黑色乌鸦落在帕拉斯·雅典娜灰色的半身像上:普罗斯佩罗在劫难逃的宫殿中,虽然各个房间有不同的颜色,但宫殿终究笼罩在红色之中:蒙特雷索地下墓穴中的酒瓶与尸骨:死去女子的脑袋上方,墙上蹲着一只黑猫:地板之下跳动的心——泄密的心……)。阅读故事的时候,这些画面不请自来:是你在自己脑中创作出来的。

爱伦·坡的小说——甚至他的幽默故事,甚至他的侦探小说——都充满健忘症与强迫症患者,以及总是记得那些渴望忘记的事情的人,故事的叙述者都是疯子、骗子、爱人和鬼魂。故事的力量存在于爱伦·坡说出来的东西,也同样存在于没有说的东西之中,每个故事都因为危险的深深裂缝分裂而颤抖,就像罗德里克和马德琳·厄舍居住的阴暗的屋子里那条从上到下的裂缝。

对你们有些人来说,这将会是与爱伦·坡的第一次相遇,而其他人来这里是因为已经欣赏爱伦·坡的作品,或者珍爱美丽的图书、美丽的诗歌。尽管如此,尽管如此,正如爱伦·坡在《丽姬娅》之中提醒我们的:“匀称中若无异点,即不足以称之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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